他伸出手,什么也没抓住,只有风从指缝穿过。

慕燕安怔怔地,他看着深不见底的高崖,眼中好像吞进了万丈黑暗,湮灭了所有的光。

他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背后无数人欢呼雀跃,大喊着“魔头伏诛”,还有人叫嚣着下山搜查,不可放过活口,而慕燕安依然趴在崖边,染血的破云剑还被他握在手里,剑刃好像和血肉长在了一起。

慕燕安直勾勾地看着下面,可惜除了一片苍茫,什么也看不到。

这高崖十死无生,更何况他受了那样重的伤,就算侥幸没在山石上摔得粉身碎骨,掉进大江里一样是把一身血肉喂了鱼虾。

可慕清商不该死的。

——不,慕清商是自己跳崖,与我何干?

——可他是被谁逼的?可他是不该死的!

脑子里七嘴八舌的声音交杂,嗡嗡作响,他什么都想不清楚,只能怔怔地往下看。

直到晨曦微露,旭日东升。

天上的太阳升起,可他的太阳陨落了,跟着那个人,一起掉下去了。

十、

三年之后,赫连御戴着白银面具走在山道上,背上的破云剑被他挂上一串骨风铃,摇动的时候叮当作响。

自从那天之后,世上没有了慕清商,也没有了慕燕安。

他重新变回了赫连御,人已长成弱冠男子,身量拔高不少,换上了一身白衣,把长发高高束起,揽镜自照的时候,镜子里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已经死了三年的人。

可惜当他拿下面具,露出妖冶邪肆的眉眼时,再多的清冷超凡都跌进了尘埃里,违和到讽刺的地步。

“怎么学都不像你,不好玩。”他无奈地摇摇头,顺手把镜子给摔碎了。

当下他在前面走得正好,忽然眼前一花,脸上便是一轻,料峭春风扑在脸上,微寒。

清悦的女声从头顶传来:“阿商,你怎么又打扮成这啊,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赫连御抬头,看见盛放的玉兰花树间落下一截绯红衣摆,雪白的花朵下露出半张脸,可惜算不得人比花艳,反是被这玉兰花衬得她不够冰肌玉骨,所幸眉目清秀间暗含大气,倒也不算难看。

赫连御懒洋洋地笑了笑,伸手讨要:“既然认错了,就把东西还我。”

女子性格活泼精怪,将面具扔回他手上,合掌作揖,眨眨眼睛:“对不起,打扰了。”

“被你碰上一下,脏了”赫连御摩挲了一会儿,把面具戴回脸上,突然飞身落在花树上,屈指成爪扣向女子咽喉。以他今日功底,被认为这一记十拿九稳,却不料那女子竟在间不容发之际从他指间逃了开去,惊鸿掠影般落在枝头另一端,连花叶都没颤上一下,仿佛身轻如鸿羽。

“你这人,脾气怎么这样坏?”女子的手握在腰间刀柄上,双眼微敛,“左右一个小小误会,我已经道过歉,你却还要咄咄逼人,一点也不大度。”

赫连御面具下的嘴角一弯:“大度的人最早死,因为他们不懂斩草除根,眼里心里装的累赘多,所以迟早要被连累死的。”

说着,他反手拔出了破云剑,遥遥指着女子的咽喉:“不过你要是乖乖让我剁了那只手,再说出刚刚是把我认成了什么人,我今天就不杀你。”

女子的目光在剑上一扫,嗤笑:“如此度量,你可不配这把剑。”

她一边说话,一边抽出了那把玄色长刀,镂刻的鸿雁几乎要振翼而出,仿佛敛羽飞鸟即将一鸣冲天,惊艳万里山河。

赫连御脸上的笑有些冷。

三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的尸骨朽烂成灰,也足够让一些事情成为他心上伤疤,如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他拿到了破云剑,可是这把剑并不接受他,拿在手里还不如砍瓜切肉的菜刀好使。

当初所有人都认为他不如慕清商,连这把剑都看不起他,现在随便一个女人都有胆子说他不配。

他眯起眼睛,摸了摸剑柄上的骨风铃,笑得很轻柔:“哦?试试吧。”

刀剑相撞的刹那,玉兰树上杀意纵横,他们两人不仅斗上了兵器,还拳脚相加,只是这女子竟然是天生的神力,硬抗赫连御千斤坠仍不见退色,只是唇角微微见红,刀法却更是凌厉。

赫连御微讶。

这三年来他跟赫连沉面和心异,执掌葬魂宫暗门势力与之相辅相较,手里不知道染了多少自诩英豪的鄙人之血,却是难得遇到这样迅疾的身手。

女子的内功、招式皆不如他,只是她身法太快,以至于赫连御每一次撕破的都只是一道残影,而自始至终,她竟然都游离在这花树上下,轻快如抓猫逗狗。

心中一冷,赫连御还剑入鞘,变掌为并指,正要抵上女子刀刃的刹那,忽然听到了一声短促箫音。

这箫声太快太急,仿佛只是岔气时吹出的一个破音,却如惊雷炸响在耳畔,轰鸣作响,刹那时耳目一空,刀与指都偏了方向。

赫连御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难听的箫声,偏偏其中蕴含的内力不容小觑,他嘴角一抿,避开女子捉隙而来的长刀,飞身落在了树顶上,踏着微颤的枝叶,回首准备看看是谁赶上门来找死。

就这么一眼,他的神情变了,所有的嬉笑讽刺都在刹那随着血色飞快褪尽,凝固与银雕面具如出一辙,若非眼瞳紧缩,恐怕也将冷凝成又一张假面。

小路尽头是一匹毛色黯淡的老马,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低头吃着路边花草,悠闲自在极了。马背上坐着个道长,一身衣袍黑白错落,满头墨发被乌木簪挽起简单整齐的髻,手执一管竹萧,可惜以被内力震裂。

他的脸色很苍白,像被冰封数年的死人,几乎没有活气,眉目疏寒,气度清冷,抿起的唇淡无血色,仿佛一叶薄薄的剑刃,唯一的亮色只有眼角一颗朱砂痣,仿佛在冰天雪地里点燃了一粒火星。

赫连御在那瞬间心头一震,如同一潭死水突然波涛汹涌,把一切陈情往事翻江倒海,只是还没有等他稳住风帆,就已经被人抢了先。

“阿商!”那女子还刀回鞘,顺手摘了朵还带着晨露的白玉兰,脚尖在花枝上一点,转眼就落在道长身后,伸手把他抱了个满怀。

她眉眼弯弯,笑得讨好:“这花好看,送你。”

道长本来是在看赫连御,闻言就回过头,将女子落在自己腰上的手松开,淡淡道:“惹是生非,胡闹。”

“是,我的错,再也不敢了。”她摊开手,指间玉兰花微微颤着,就像赫连御此时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几乎有些站不稳,唯一透出面具的双眼贪婪地看着那个人,艰涩地开了口,可惜喉咙里被什么堵住了,终究没发出声音。

他想喊的是,师父。

这一声没能出口,可那人仿佛心有灵犀般,慢慢抬起头。

他看了赫连御一眼,仅仅是寡淡平静的一眼,就对女子道:“沈留让我来找你,走吧。”

女子换了个姿势,倒坐着身体,懒洋洋靠着他后背,道:“好啊,你可要慢点,别把我颠下去了。”

道长勒马回身,这时赫连御终于出声了:“这位道长怎么称呼?”

道长侧过头,声音随着清风飘来,冷冷淡淡,始终不见起伏:“贫道端清。”

“道长与我,果然是很像,难怪这位姑娘会认错人,倒是在下失礼了。”赫连御微微一笑,负在身后的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抠破了皮,陷进血肉里。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女子撇撇嘴倒是没说什么,端清的目光在赫连御身上一触而收,道:“既然是误会,解开就是。只是,仅仅因为错认,便下手狠辣无情,这般不留余地,非君子所为,望自斟酌。”

赫连御情不自禁笑出了声:“道长与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很像。都这么喜欢多管闲事,拿捏说教。”

端清无动于衷,倒是他身后的女子探出头来,问道:“那个人呢?”

“死了。”赫连御看着端清,嘴角一点点抿直,一字一顿,“我亲手杀的,尸骨衣冠都埋在我床榻之下,上坟方便,合葬也不必麻烦。”

顿了顿,他“呵”了一声:“不过,见到道长和他这么像,我差点以为是那人诈尸还魂来找我索命了看来,我应该回去开棺刨出那堆烂骨头看一看,到底还有没有安分躺在那里。”

女子脸上的好奇敛了,她声音转冷:“逝者已矣,天大的恩怨也该放过,你这样做不怕遭报应吗?”

“要我遭报应?好啊,他亲自来动手,我高兴得很呢。”赫连御盯着端清,目光似乎要一寸寸剥开衣服皮肉,看到里面的心魂,“道长,你看如何?”

端清一勒缰绳:“不如何。”

“这样急着要走,看来道长是很不喜欢我了。”赫连御的手指慢慢屈伸,苦恼万分,“可我却一见道长,喜不自胜呢不如,道长跟我走一趟,好不好?”

话音未落,他已飞身而至,五指扣向端清左肩,只见那把玄色长刀连鞘而来,挡在端清肩头,赫连御变爪为掌在刀鞘上一拍,才没被劈折了指头,双目顿时猩红,嘴角嚼着笑道:“贱人,你叫什么?”

“顾欺芳,是你姑奶奶!”铿锵一声,长刀出鞘,女子抵着赫连御的脖颈,“离他远点,滚!”

刀锋在赫连御颈上割出一线浅红,他浑然不顾,只是看着端清,声音有些哑:“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端清只是屈指一弹,轻轻震开顾欺芳的刀锋,看也不看他,勒马回身,道:“无谓纠缠,走了。”

这是条山间小路,草木繁茂,清晨还有雾气朦胧,那匹老马载着两个人慢慢消失在眼前,自始至终,端清不曾回头一瞥,赫连御也没再紧追不舍。

他一直目送端清的背影渐行渐远,魂魄都被无形的线牵扯过去,脚下却怎么也迈不开一步,仿佛这短短的距离间,隔着看不见的鸿沟天堑。

一步之差,咫尺天涯。

微凉的春风柔柔吹在脸上,隐约间带着花草树木的香,可赫连御觉得冷。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初见慕清商的时候,正是秋风萧瑟,却带给了自己那么多的温暖与依靠。

秋风未已君来此,春意乍寒君言辞。回首多少烟波事,风息云散至此时。

赫连御看得明明白白,端清那一个毫不犹豫的转身,已经是告诉了他一句话——

旧事不堪数,昔者不可追。

青山荒冢说:

关于赫连御这个人吧,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坏人,阴险狠毒,贪婪狡诈,不择手段,没得洗╮(╯_╰)╭

这个番外的目的是补全剧情。

“我们的过去造就了我们的现在”,想必大家也很想知道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魔头到底有怎样的过去,以及那个真正的慕清商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这个番外是一个不完美但聊胜于无的答案。

作为作者,我同情赫连御的过去,但并不赞同他的现在,因为人的未来都握在自己手里,每一条路都是自己的选择。

至于读者,一千个你们心里有一千种解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第214章 番外五·暗香浮动月黄昏

迷踪岭内的一役打了十五天,正邪两道手段齐出,此战堪称惨烈空前,几乎把整片山林变成了尸骨岭,但凡身在其中,无一可置身事外,直到在这日黄昏时刻,血迹斑驳的半面旗杆堪堪随着残阳倾倒在地,象征着这一次正邪大战落下终结。

葬魂宫人几乎全盘覆没,魔道各派势力虽互有得失,总体而论伤亡仍是惨重,大部队合力打开了南面缺口,剩下的乌合之众树倒猢狲散,如同没头没脑的苍蝇向四方乱窜,想要杀出一条生路来,也给留守边围的白道驻军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百鬼门虽然退出主战场做了战线外围的奕手,但是在这微妙的时机最适合浑水摸鱼,不管是趁机谋利,还是撒网落子,都需得表明一定程度的偏向,因此楚惜微下令把秦兰裳拘在了孙悯风身边,跟着对方布防后路,却不准她带人冲锋陷阵,一是秦兰裳毕竟年少力不足,二则保证百鬼门的基本立场不动摇。

秦兰裳虽然骄纵,到底是知道好歹,心不甘情不愿地离了主力军,眼巴巴地看着陆鸣渊他们冲进迷踪岭,自己跟着孙悯风和盈袖在秋水坞打下手。这些时日以来,她被这两人支使得晕头转向,几乎忙成了陀螺,恨不得把自己切成块来用,原本因为先前战绩变得有些骄矜自负的心也在忙碌中开始冷静。

她一面跟人拦截围杀从迷踪岭内逃出来的魔道余孽,一面火急火燎地搜寻正道可能存在的活口,将受伤的人陆续送往孙悯风事先划出来的营帐,眼见尸骨碧血,耳闻哀鸣不断,务必深刻地意识到“人在江湖”这四个字重如千钧。

战时抛得头颅洒尽热血,事后负伤躺尸抱恙呻吟。

孙悯风入帐时就听到这阵此起彼伏的呻吟,目光快速扫过眼前横躺一地的伤患,二话不说拂袖就要走人,奈何心有余而脚不够快,叫秦兰裳死死抓住了袖子。

“孙叔你去哪儿?”秦兰裳一身血汗尘土,狼狈得比小叫花子还不如,孙悯风扫了她一眼确定伤势不重,挥挥手示意她一边凉快去。

秦兰裳急得直跳脚:“你不能见死不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