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全身骨头,也不知道碎了多少。

对方满头青丝都被水打湿,胡乱地贴服在面容和身上,然而顾欺芳不需要猜,就知道这是谁。

“这可真是难说祸福了。”她啧啧叹了一句,撩开对方挡住脸庞的湿发,看到了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慕清商额角脸上有不少伤痕,双目也紧闭,抿成一线的嘴唇隐隐透出殷红血色,在她推其腹腔控出河水时,呕出的也是血水。

伤太重了。

可她看了眼被生生抠进指洞的河边青石,仅此一眼便知道这人是不甘心死的,哪怕众人口中得而诛之的魔头,也仅是他人众说纷纭,归根究底还是一条命。

最终,她脱下了斗篷,将人裹住放上马背,趁着天色未明,策马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先救了命,再找人仔细查查慕清商的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该杀,若是救对了皆大欢喜,若是

顾欺芳想到这里,忍不住低头看了那人一眼,对方还昏死着,一只手垂出破袖,在颠簸上晃动如树上摇摇欲坠的叶子。

她下意识放慢了马速,心道:“若是我瞎了眼救错人,也敢作敢当。”

(五)

顾欺芳带着这么个人,一时间找不到别的去处,只能去信给柳眠莺,托她查查慕清商一事的来龙去脉,然后向洞冥谷的方向去了。

慕清商昏迷了三天三夜,一路上顾欺芳也不敢贸然去找大夫,她看着那人水粮不进,气息一天天衰弱下去,不禁心急火燎,再看离洞冥谷还有百里之遥,恐怕这人根本挨不过去。

她只好在一处偏远的山野之地暂且落脚,这里是个破旧的猎人老屋,离最近的村落还有近十里路,免了人迹窥探,总算是能松口气。

顾欺芳离开飞雪城时,柳眠莺给了她三颗救命的药,不晓得是百年人参还是千年雪莲,据说是能吊住命。来路上,顾欺芳已经给慕清商服了一颗,现在看人的情况依然不好,咬咬牙又给他用一颗。

然而此时这人已经吞服不下东西,顾欺芳急得直抓头发,心道一句“你现在死了,姑奶奶岂不是亏大”,手上却半点也不耽搁,拿温水把药丸化开,然后把人扶起。

怀里的人不晓得是不是蚌壳转世,人还没醒过来,牙关倒是咬得死紧,顾欺芳不敢去卸他下颚,只能深吸一口气,准备找根竹管灌进去。

没成想她刚一动,那人就抓住了她的手,下一刻天旋地转,顾欺芳猝不及防被他反压在木板床上,颈部要脉让人掐住,若非对方力道不够,怕是这一下能捏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是谁?”

他躺了太久,又身负重伤,声音哑得不像话,短短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艰涩又难听。

顾欺芳仰望着他那双猩红的眼睛,就像有冰刺从头贯穿,冷到浑身战栗。

她只在洞冥谷跟慕清商有一面之缘,却还记得对方那双疲惫却难掩温软的眼睛,可此时钳制住她的“慕清商”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那双眼里半点温柔也不见,只有刺骨的冷意和杀机。

顾欺芳下意识地透过松垮衣襟去看他领口,那枚熟悉的剑痕仍在,就连先前所见的一些伤痕也还在原处留疤。

这应该是慕清商,却除了一张皮囊外半点也不像。若说洞冥谷内的慕清商是藏锋内敛的剑鞘,这人就该是冷厉杀伐的剑刃。

要害落于人手,哪怕是只病老虎也不可大意,顾欺芳垂下眼睑,努力回忆着先前所救的女子如何向恩人哭诉,奈何天生铁骨做不来梨花带雨,只好低垂了眼睑,佯装出了惊恐模样,说话磕磕绊绊:“我、我是顾欺芳,之前在洞冥谷你,见过的”

“慕清商”默不作声,直直地盯着她。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之前也算救我一次,这回机缘巧合在崖下遇到了,就、就脑子一热,没想那么多”顾欺芳此时“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还不到家,自然是垂着眼睛不敢看他,配合着此时难得弱势的地位和刻意放轻的声音,倒是显出了几分可怜,“我若是要害你,也不必等到这个时候,你、你若是不放心我”

她搜肠刮肚也没想出什么合适的词,眼看就要自作聪明被自己的话憋死,那人却缓缓松了手,眼里血红也褪去些许,然后玉山倾倒。

顾欺芳一手已经悄悄摸向了腰间小刀,却被这一砸差点吓飞了魂,以为是自己的小动作败露,一时间心跳如鼓,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人是又昏过去了。

刚才那一下,怕是强弩之末。

她缓缓松了一口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惊讶发现刚才觉得生疼的地方,实际上一点淤痕红肿也没有。

对方是在皮肉相碰时以最后一丝内力透入她体内,若是她有半点加害之心,就算他撑不下去了,也能在无需五指发力的情况下断她咽喉,偏偏他没有。

顾欺芳背后惊出了一层白毛汗,把人从身上挪开,重新安置回床上,只手一搭腕脉,眉头皱得死紧。

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对方的伤势又恶化了。按理说人醒了是好事,能够调动体内真气疗伤,可他竟然聚起一缕内力刺向了气海,使刚刚流转的真气猛地一滞,然后冲击了经脉要穴,因此才会再度昏迷。

顾欺芳知道适才的杀气绝不是骗人的,一开始这人是真的想要下杀手,她也不认为自己那拙劣的演技口才能骗过对方,只能说明是他克制住了这样的杀念。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顾欺芳看着从那张苍白干裂的嘴唇边缘溢出血线,五指松了又紧,脑中天人交战,最终拂袖起身,暗骂道:“你又欠姑奶奶一回,下半辈子记得还!”

骂完,她端起药碗一口闷了,然后一手扶起对方,低头把药汤渡了过去。

对方这回大概是彻底没了意识,吞药的时候还算配合,顾欺芳好不容易把一碗药渡完,就翻身上了床榻,运起内力去给他疗伤,想要把他体内紊乱的真气理顺些。

她生平头一回这样做,紧张得全身紧绷,额头上也挂满了汗,等到体内经脉都有了空虚疼痛的感觉,前面才传来低哑的声音:“滚”

“要我滚,等你还清姑奶奶救命之恩再说!”顾欺芳咬着牙,“两颗救命药,一路舟车劳顿和担惊受怕,还有这次内力疗伤,一桩桩一件件你都记清楚到底欠了姑奶奶多少!”

他的意识还不大清醒,若是顾欺芳在正面看着,便晓得那双眼已经睁开,眸中血色明灭,双手指甲都深深嵌入掌中,如抗拒着体内洪水猛兽。

“滚”

好心当做驴肝肺,顾欺芳是不想理他,可此时行功紧要,撤了掌这人就得血脉爆裂而死,自己也要受内伤。

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顾欺芳向来不肯干,她一不做二不休,调动了丹田内所剩无几的真气,向着那人心脉灌过去,下一刻被强大的内力反震开来,呕了一口血。

顾欺芳抹掉血迹,看着他转过身来,一双眼红得让人心悸。

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在这一刻蓦地有些慌,看着对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浑身散发着择人而噬的恐怖气息。

她下意识地问道:“你是谁?”

那人勾起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继而目光一冷,右手屈指成爪,向着顾欺芳当头而落!

顾欺芳一手抽出惊鸿刀,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接不下这一爪,却不肯坐以待毙。

最终刀扑了个空,爪也没落在她顶门上。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变爪为掌把她推了开去,然后快速点了自己身上几处大穴,劲力极重,顾欺芳看得心惊,知道他是把全身内力都封住了。

顾欺芳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他跪在地上,以颤抖的双手支撑身体,抬起头来时露出眼睛,诡异的红已经不见,只留下密布的血丝。

她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你是谁?”

他的声音依然很哑,说话也慢:“慕清商。”

莫名地,顾欺芳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却问了一个自己都不知缘由的问题:“我该怎么叫你?”

那个人沉默了很久,一言不发,药力和伤情一同上涌,摇摇欲坠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顿时倒了下来。

顾欺芳一手把他稳稳接住,让他靠在了自己怀中,而不是砸在冷硬又脏的地上。

她放下了惊鸿刀,弯腰把他打横抱起,重新放回木板床上,然后低头看着这个男人,脸上神情风云变幻,最终都归于了哭笑不得。

“得,那就叫你‘阿商’吧,还得再加一笔伺候钱。”将包袱里最厚一件大氅盖在他身上时,顾欺芳如是说道,然后自以为没做亏本生意,便把心头那无端的跳跃也压下了。

彼时她尚且不知,自己打了那么多算盘,最终一个子儿也没要。

后来沈留听他们闲话,笑说顾欺芳做了亏本生意,她只手揽过身边宁静如画的道长,毫不客气地在那面颊上亲了一口,冲捂脸的沈留挑了挑眉,笑道:“千金难换无价宝,我可觉得自己赚大了呢!”

道长无奈摇头时投来了一个眼神,仿佛穿过了山风细雨,落到那么久远的过去。

其实在深涧下顾欺芳跑来时,端清还有一点意识,只是连掀眼皮的力气也没了。

因此他当时并没有第一眼看到女子的身形面容,只记得那阵随着脚步卷来的清风与纵马时牢牢护住自己的双臂,因此在体内蛊虫和魔功同时作祟的情况下,还留了一线清明没有伤她。

她来之时长风起,恰似飞鸿踏月影,并不惊艳山河,却填满了他残缺的生命,此后前尘多少纠葛往来,余生几多遗憾可惜,俱都泛泛,不值一提。

端清提起煮得正好的酒,给顾欺芳倒了满盏,黑色滚边衣袖下露出苍白修长的手,在交盏时轻轻抹去她溅在手背的水珠,然后难得一笑。

顾欺芳就想,值了。

许多人一辈子殚精竭虑,求的是俗世万物,而她只要了一个人,就胜却人间无数。

第217章 后记·曲终人不散

至此,《封刀》网络版番外连载结束,本文正式完结。

这是蠢作者第一部 原耽,从一开始的小纲狂奔至今,期间有许多酸甜苦辣,在增长经验的同时也发现了自己很多不足,所幸有你们的陪伴,这条漫长的路并不孤独。

平心而论,这并不一篇让人阅读后能愉快大笑的文,它老套而且沉重,缺乏了轻快节奏感,要耐心读完这部拙劣之作并不容易,在第一卷 结束后曾有朋友劝过我修改大纲,因为这并不符合当下阅读的热门点。

我的确也想过,最终还是没有。

江湖,这两个字简简单单,也在梁金古为首的新武侠小说流派里普及大众,然而武侠的文化虽然源远流长,至今却已经是冷门衰退。然而,在蠢作者的脑海里,依然停留着对“侠”的回忆,由此才会有这篇文的诞生。

它不是所谓“江湖不老、热血犹存”的自命高伟,也没有“武侠扛鼎,鸿篇巨制”的野心资格,这只是一篇有好有坏的文,只写着蠢作者心里的江湖。

俗话说“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每个人的观点看法不同,爱好萌点也有差异,我自身笔力有限阅历不够,只能做到尽力而为以待后进,无法在当下做到尽善尽美,干脆选择了做自己,若是有小伙伴对这篇文失望也不必勉强,愿我们下一本书再见。

在此,感谢所有陪伴我至今的有爱小天使,鞠躬。

接下来会重审前文修改BUG,同时补全实体书番外,蠢作者会神隐一段时间,小天使们可以关注我的微博动态(看主页),若有事请询问可以私信,毕竟渣浪总吞回复,基本上看到了我都会回复。

最后,感谢你们看完这些罗里吧嗦的话,我爱你们,么么哒。

第218章 番外八·浮生若梦

(一)

楚惜微出了趟海,回来时带了个稀罕物。

那是一颗蚌珠,有婴儿拳头大,通体莹润,在灯下流光溢彩,被他献宝到叶浮生面前,换来不轻不重的一记拍打。

“这玩意儿是让我耷拉着脖子戴上,还是磨碎了炖汤吃?”叶浮生把玩着蚌珠,瞥了楚惜微一眼,“成色也不怎么样,阿尧你”

“这是蜃珠。”楚惜微脱下外袍,靠坐在他身边,伸手取过对方的半盏余茶,“我在东海遇到了夷商,他们说此物取自于蜃,其物状似大蚌,吞云吐气则生海上异相,令船家失舵遇险。蜃死之后沉于水下,软肉腐烂殆尽,偌大空壳之内只余一颗蜃珠,在月圆夜将其置于流香静水之上,则能通灵犀、见心想。”

叶浮生挑起眉:“你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楚惜微笑了笑:“我见着他们放在船上的蜃贝,又亲自试了一回,不然也不会拿它在你面前丢脸。”

“哦?”叶浮生来了兴趣,“真有奇用?”

“当晚我宿在船上,点燃倒流香,将蜃珠放置在水盆内,不多时就觉困倦,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有多怪?”

楚惜微笑意更深:“梦见我回到十九年前的荒山客栈,在那黑店中跟你道了句‘兄台’,顺手救了还是小孩子的自己。”

“有意思!”叶浮生拍着大腿笑起来,忽而话锋一转,“不过,一句‘兄台’你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