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春雷来得猝不及防,像倒春寒一样,生生在一夜间把明媚的春光变得萧瑟.
而那夜解了披风的赵乾不慎着了风,强自支撑了几天,终于病倒了.
风偏长
黄昏己近,赵乾咳嗽了两声,托腮坐在窗下的阿房仍然是一动不动.
风从半开的窗中阵阵吹入,一半吹她的脸上,一半化为凉气丝丝渗入他的骨头里.
赵乾披衣起身,窗外的暮色洇成了一层忧伤的浮烟.所以他关上了窗.
殿里还没掌灯,阴沉沉地暗.
赵乾转身柔声对阿房道:“阿房,你在想什么?”
阿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赵乾亲了一下她的鬓发,道:“有什么事我不能知道的吗?说给我听听.”
想起母亲给的期限,阿房不语.但随即摸摸他额头“不舒服还起来做什么?”
见她关怀自己,赵乾心中大喜,喉咙又卖力的多咳了几声“其实除了头痛头晕,其它并无碍.”
这话慌得阿房连忙扶他在床上躺下.又吩咐人把殿里的火拨旺一些.
赵乾盖上厚重的被子,转眼间便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阿房绞过帕子替他拭汗,赵乾闭着眼由她服侍.
恰在此时,宫人进来,响了声音道:“房娘子,粥熬好了.”
阿房接过粥,重又在床前坐下,道:“喝点粥吧!”
她舀了一匙,吹凉了送到他嘴边,赵乾坐起来喝了一口笑道:“是甜粥!”
阿房红润的唇被咬得有点发白“我父亲说张家人都爱吃甜粥,你自小被姑母带大,想来也吃甜粥.”
不疑有他的赵乾吞咽了下去道“大娘娘在我换牙的时候就不让我吃了.那时候可真馋死我了.”
阿房垂了头道:“其实人生也如你吃这甜粥一般,初时离了它可能不习惯,但久了,日子一样的过.”
赵乾微觉古怪,道:“这话什么意思?”
阿房拿了帕子擦了擦他的嘴“像我姑母一样,她虽然把你从小带大,但没了她后,你也一样习惯了.”
赵乾神色忽然有些黯淡,道:“我不想矫情些什么,可大娘娘却是从小就教我,我在这世上就是为那张椅子而活着.”低低叹了口气,却不再说下去.
阿房微微一怔,仍旧将话题继续了下去道:“我来宫里三四年了吧!可是宫里来来去去的人已经不少.或许有一天我也会这样…”
话刚说完,赵乾胸口就是一阵气血翻涌,几乎将腹中之物一概呛出,他再抬起头时己是满脸紫胀,额上也浸出一层汗水.
阿房呆了一下,忙上前替他拍背。
目浮筋肿的阿乾边咳边道:“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阿房哪敢再说.只道“你先好好睡一觉.”
赵乾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吼道“我叫你再说一遍.”
阿房被他唬了一跳,只喃喃抱怨道“那么大声干吗?”
赵乾猛力拉住她,被拉得踉跄的阿房,微微一惊,但觉得他肌肤滚烫,一面挣扎几下,道:“我去拿药.”
谁知赵乾一拉住她的手,死也不放,道“你一去就像大娘娘一样走了.”
阿房低头,不敢走,也不敢说.
晚上太医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官家白天已好了些,夜晚如何反而又发热了.”一面说,一面又开了药方.
阿房看到方子全是退热的药材后,心里有了另一主意.
第二天“这白色的粉末是什么?”阿乾拈起一包药粉拿起来放眼前看.
“倒进喉咙里就行了.”
阿房找她母亲拿的吧?
站在他对面的小郭子点了点头.
“不知道苦不苦?”赵乾嘟囔了一句.
“那你喝这种药水吧,甜甜的.”阿房给他一瓶散发着薄荷味道的药水.
赵乾拿起来,晃了一晃.
“我倒给你喝.”她手一去拿,瓶子晃了一下,有一点星点的药水溅在他的嘴唇,那是甜至极处的恶苦.
阿房倒了一匙接过来,正要喂进他的嘴里,旁边却有人叫道:“皇儿!”
赵乾往门口看去,阿房想了想还是把桌上的药粉放进自己的袖口.
太后的表情很平淡地道:“太医开的方子.”她非常自然地走到阿房面前,看她手里残留的药粉.
“什么粉呢?”她命阿房伸出手,让她仔细地看.然后又拿起那个瓶子“紫红色的,这又是什么东西来的?”
阿房在她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药粉是退烧的,那水是止咳水,小时候我阿娘也是喂我吃过的.”
太后瞥了她一眼,慢慢地道:“不是太医开的药.所以能那么随便给皇儿吃.”
阿房忙抓住时机“我小时候吃过,没事的.”
“你小时候吃过.“太后点头看她,“你长大后吃过吗?”
没吃过.
“可那时候…我也是在发烧…没事…不信,让赵乾吃下去就知道了.”阿房说得颠三倒四,毫无信服之力.
“那么你告诉我,这药从哪里来的,谁开的?”太后抬眼看她.“是谁叫他吃的.”
是我娘!阿房差点冲口而出, 但她看了一眼太后凌厉的眼神,只得马上低头不再说话.
赵乾柔声对她道:“我刚刚还喝了一点,身体好像是好了一点!”
太后回头看他,声音像碎裂的玉枕一样尖利.“怎么,你的嘴巴也被她的甜粥收买了?”
原来她冲的就是这句话.
然后太后把阿房藏在袖口的药粉交给身后的内侍,“房娘子装疯害官家,直接绑了走吧!”
“臣妾不敢!”阿房跪在地上.
赵乾想起那药粉,这样的白,像阿房一样,明明这般的透澈,却又好像不是它的味道.
他拿过内侍手上的药粉,一仰头,把它全部倒进了自己的嘴里.
极苦而又极涩.
也许就像阿房一样吧!
那张药纸,从他的手里散落下来,余下的粉,像尘一样在他指尖散落.
他从小就是个平庸的小孩.承欢在大娘娘膝下,被她的甜粥糨一点点喂大.
长大后,他是位懦弱的少年.
因为忘不了自己的身份,所以选择遗忘了她,情愿屈服地夹在母后与朝臣间.
他觉得一阵晕眩,但又稳住了身形.
阿房!
从她落到面前时便是他的缘分,又或许是-----她的劫难.
明明她对寂寥冰冷的皇宫已经绝望,却又忍受着留了下来.
所以他不能再害她跌下另一个地狱.
太后“啊”了一声后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是这一生的第二次.“对一个企图伤害你的人,官家就这样姑息,任她逍遥法外,以后我朝将如何立法纪,正朝纲?”
赵乾安静的站着.过了很久,他扯扯了嘴唇,“如果我今天晚上死了,再定她的罪吧!”
跪在地上的阿房抓住他的裤角,什么话也说不出,仿佛连呼吸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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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朦胧间听到声响.
原来是衣服的簌簌声,赵乾下意识地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却发现阿房在穿衣服.
赵乾刚屏住气息,穿好衣服的阿房已经急奔出殿.
所有的内侍守卫因为他的命令,在黑夜里悄然隐去.
一片的沉寂中,阿房挽起的黑发在风里全部散落.
或许就像她现在缭乱的心情.
她赤着脚,提着裙角.
在黑夜里渐渐没有了踪迹.
不知道她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还会不会怨恨他.
赵乾急促地呼吸,顺着她的方向,踉踉跄跄跟了出去.
这像风一样的女子.
就当送她离去吧!
渐渐地他找不清方向,因为周围全是空空荡荡.
冷月下青白的光芒慢慢地向他脚下流淌.
黑色禁苑的耸影就这样毫无悬念从他的指缝间撕裂.
她就这样消失了.
忽然就觉得心力交瘁.
疲倦的赵乾坐台阶上.
他木然地靠在冰冷的墙上,密密叠叠的微雨从前面打来,与宫灯的光斑跳动,隐约就是阿房在向他告别,无知清扬的声音,第一次见面时肆无忌惮钻进他的被子,像认识许久了一样.
她说,咯咯,咯咯!
从未听过有人能这么有趣地叫他.
她又说,这世上除了宋从平大约就没人敢娶她了.
原来她的心在从前没有装过他,从前的以后也依然没有,即使努力,还是没有办法在她的心里牢牢地住下自己.
眼睁睁看她就这样奔出,从此永远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总算他长大了,明白了如果一个人不开心,那对她是一种煎熬.
现在,只好让她走了.
或许,他还能等到见她的时候.
她有那样的珠子不是吗?
或许会是自己很老很老的以后.
但无论如何,他愿意等.
也不知在台阶上坐了多久,直到听见小郭子的脚步声.
小郭子向他施了一礼后,低声地道:“官家,回去吧!”
是该回去了,反正,阿房已经永远离开他.
“你干吗不睡觉,害我好找!”另一把声音的响起令心脏里像被铁锤一击,并非疼痛,却能让他喉口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和着眼泪看她,在紊乱春风中,她的面孔有点模糊.
突然就软弱地靠在阿房的肩上.
阿房默然冷笑“你是官家,这一辈子不能只喜欢一个女人.”
赵乾犹豫半晌,道:“如果我是了呢!”
“我不答应.”阿房正视他,“以后你有女儿怎么办?”
“我又没有女儿.”赵乾忍不住道.“其实我喜欢儿子多一点.”
阿房对他看了许久,道:“我妈说我这一胎有可能是女儿.”说完一推他的头,起身就走掉了.
原来…如此.
赵乾用了所有力气向她奔跑.“阿房不要小气嘛!”
“你叫我怎么大气得起来!重男轻女的家伙.” 阿房头也不回的地应他.
赵乾回殿,却不就寝,“是妹妹吗?”忽明忽灭的烛火把他照得像傻子的模样.
烛火陡然爆裂出一声后他便已无声无息走至阿房的背后,将巾帕拢住她的双眼“阿房,你喜欢妹妹你就生一个,但也要生一个我欢喜的弟弟.”
“赵乾!”
“嗯?”
“我只生一个.”
阿房扬起那张脸.
赵乾瞧她得意,便低下头去吻她,抱着她床沿上滚了一圈,险些跌在地上,幸而他扯住了纱帐.
赵乾嘟囔道:“坏阿房.”
“我就只生一个.”
“你唤我一声哥哥,我就听你的.”
“那你要儿子怎么办?”
阿乾扯下床帐,隔开了月光“叫妹妹生,生了外孙,我一样当成是儿子养的!”
一刹那,阿房的脸白了.
阿娘,她走不了了,这一辈子都走不了.
赵乾站在她的面前,那穿过镂空窗的月华陪衬着他的笑,虽然疲倦,却似在春风里卷了皱的梨花春,徐徐飘下的烟霞色.随着流转的时光,一点点飘出浮香.
赵乾扳过阿房的脸,纠缠着她的舌尖.
阿房闭着眼,一刹那,过去与从前的都成虚空,以后不能再想其他.
赵乾伸手,擦去她脸上的一滴泪.
瞧着她,有点苍白,管她如何的变化,却仍是他最爱的模样,这三月春寒未央,却是不早不迟是他喜好的时光.
第二日,太后殿迎来了一位稀奇的客人.
阿房踏入殿中,却听得锦昭仪清脆的娇声,正说着家里发生的小事,逗得太后笑个不止.
通传入内,见太后听兴正浓,也不打扰,只站在一旁,静静候着.
当太后看到阿房后,眼角划过一道不悦——可嘴里却调侃道:“今日怎么想起我这老太婆了!”
锦昭仪却是伶俐人儿,立即起身告辞.
太后让素媚姑姑送锦昭仪.
“什么事?!”
太后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阿房拍了两下掌.
珍珠叩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个托盘.
上面放有一碗粥,满是甜香味,正在把玩玉珠的太后闻此味,手下不禁一凝.
她的柳眉微微皱起眼角几道的细纹, 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但面色却是如常,良久她从唇中迸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