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在夜幕中阖目长叹,浑身疲乏。事无巨细,都需得面面俱到,一个不周全便可能满盘皆输。就这么过了这些年,他真是觉得累了。

他任由马儿随意慢慢向前走,在深夜中烙下一串轻缓蹄声,虽不愿承认,挫败感与倦意,却还是悄然卷上心头。

然而,行至侯府前时,他却猛地怔住了。

他看见那个明眸少女立在门前,亲手挑着灯,焦急眺望。夜风轻撩起她的袖口衣摆,她就像寒夜中温柔跳动的一团火,暖而明亮。

不待家丁前来牵马,她已先扑上前来,仰面望向他,呆呆地看了半晌,终于唤出了声,却只是一声:“哥哥!”便有两行清泪,刷得从那双清澈透明的眸子里滚落。

阿鸾…她竟哭了…

猛然,白弈只觉心里一痛,翻身下马,尚不及细思已将她抱进怀里。她的身子这么凉,双手、脸颊全是冰冷的,浸着寒风的温度。

这傻丫头就这样在风里站了多久?

白弈抬手去拭她的眼泪,却在触及柔滑肌肤的瞬间,惊了起来。

不知何故,当他看见她等在那儿,看见她眼中落下的泪,那一瞬,他竟觉有封埋已久的火热从心底破土而出,温暖异常,暖得他把什么都忘了。多少次早有人等候,独独是她落泪的模样让他莫名心痛。她守望的姿势,竟让他真的有了,回家的感觉。

这算什么?失败后的软弱?软弱后的感动?还是,别的…?

他怔怔的悬着手。

他忽然警醒,觉得自己应该放手。可偏偏,却又有个声音在脑海中隐隐浮现,刺痛神经。

为什么要放?他明明是不想放的。

内心深处,一片翻江倒海,白茫茫的挣扎,他静着,反而,彻底呆掉了。

墨鸾亦怔在那儿,面颊红云滚烫。

白弈竟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去,她始料未及,便这样痴痴的给抱住了,全没了方寸。

后苑外杂声起时,她惊得几乎尖叫。

尖锐的兵戈之声传来,刺痛耳膜,她一下便觉得喘不上气来,好似这些刀剑是戮在自己身上一般,从发梢到指尖全是紧张。

这是哥哥和那些山匪交锋的声响么?她不能想象,一想便难过得颤抖。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只是觉得害怕,非常害怕。

他会有危险么?会受伤么?

她被恐惧压得不能呼吸,像只受惊的鹿一般跳起来便想奔出去。那时,她真的已顾不得细细思考。

但她却被拦下了。

侯府女师方茹从屋外进来,死死将她按回榻上,反复哄劝。

直到一切复又归于平静,她才终于也平静下来。

她跑来侯府大门前等,感觉自己手足冰冷,唯恐再也看不见那白衣玉冠的身影。

生平第一次,她忽然意识到,在一个人的心里原来可以有另一个人如此重要,重要到只一想见失去,便害怕的好似天要塌下来一般。

所以,当她终于看见他回来时,她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哭了。

她想,她大概是感激罢,因为感激所以才这样担心。若非哥哥救了她,如今她会是怎样?他对她太好,好到令她自觉无以为报,好到已然成了她生命中的习惯,令她害怕失去。

可她没想过他会突然抱住她。

她一下子懵了,心湖陡乱,面上烫得似有火烧。这个怀抱如此宽厚、温暖,那男子的气息,陌生却又仿佛这样熟悉。她觉得有些头晕,深深吸气却怎么也吸不到肺里,脑海中哗啦啦旋起一片白浪,便是什么也不会想了。

突如其来的相拥,落在夜色里,又映在旁观眼中,四下里,万籁无声。

那是一次意料之外全无防备的脱轨。

待送了墨鸾回去,终又独自一人时,白弈再也无法忽视心底翻涌的混乱,还有脊背阵阵的发冷。

是惊愕,是震憾,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他说不上来,或许兼而有之。

他只是忘不了墨鸾那双有泪滑落的透明眼眸。

他分明欺骗了她,利用了她,甚至将山匪引向她的居所,一个不留神便可能让她遭遇危险。她却浑然无觉,为他守候,为他流泪。她纯的就像清泉水晶,这般透明正映照着他的那些阴谋勾当,令他惭愧,内疚,甚至隐隐恐惧。

可她应该只是他掌中的一枚棋子不是么?

她如今这样不正是他费尽心机所谋求的么?

他为何要因此而不安?

棋子再美好也不过是棋子,什么时候狼还能不吃羊改把羊羔抱在怀里相好了?

蓦得,一抹幽影在脑海深处掠过。

“阿赫,你死心罢,否则终有一日,你的狠绝要割伤自己…”

割伤自己…么?

白弈哂笑。

是的,你懂我。但你却抛下了我。既然如此,何必忽然又来扰我?

手心渗着冷汗,他站在漆黑的屋子里,久久盯着案上棋盘,没有点灯。冰冷的月光从大敞着的窗子撒进屋来,落在他眼中,泛出粼粼寒意。忽然,他狠狠抓起一把棋子。

她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需要的不是一块美丽的璞玉,而是一柄锋利的玉剑。她要有杀锋,而后他才能用她去杀人。或许,如今他该做的,是先将她柔软的纯善敲成碎片。

冷硬棋子挤压出刺耳哀鸣,硌得掌心生疼,他猛松手,看它们颗颗坠在棋盘上,听一片尖锐的撞击声撕裂寂静沉夜,有种剖心剜骨的爽痛。

忽的,门外一阵轻微动响。

白弈闻声心头微震。他自幼修习武艺,听力极佳,莫说听出门外有人,便是这脚步声是谁他也能立刻辨别。

刹那,一抹冰冷的狠毒从那双浓黑深潭般的眼中闪逝。

没错,他需要一柄锋利的玉剑。

只有让她遭遇背叛,她才会不再天真;只有迫使她与敌人厮杀,她才能砺出强悍。

这一切都只能让她身边之人去做,只有曾为她所信任之人这样待她才会让她感觉到疼痛,但又绝不能是他。

他微笑起来,立刻撩起门帘。

门外的女子似乎正踟蹰,不知该进该退,却显然绝未料到他会突然出来。她猛得吓了一跳,惊退两步,却将怀中食盒抱得愈紧。

是水湄,跟了他六年的侍女,如今同静姝一起跟着墨鸾伺候。

白弈心下冷静了然,面上却透出一丝惊讶来,问道:“水湄,怎么还没歇息?”

水湄正吃惊,眼中瞬间慌乱四起,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反而略低了头。她抱着食盒,轻声道:“我…我给公子做了宵夜来…”

“还是你心细周全。”白弈一笑:“我正有些饿了。进来罢。”说着,他将水湄让进屋来,顺手便掩紧了门。

水湄将食盒搁在桌上,取出一碗甜羹来,双手递给白弈,道:“今日刚酿好的酒酿呢,配了百合和桂花丸子,公子快趁热吃了罢。”

白弈只吃了一口心底便有冷冷笑意浮上。这羹里有酒,绝不只是酒酿这样简单。夜半无人时独自来送这样的宵夜,是该说这女子有胆魄,还是说她鲁莽妄为?他笑着,盯住水湄双眼,问:“水湄,你今年多大了?”

水湄怔了一瞬,低头细声应道:“十八了。”

“想回家去么?可有定过人家?”白弈又问。

水湄立时一惊,但很快眉眼中便全是哀意。“公子…”她咬唇道,“婢子已没有家人了,婢子早已将侯府当作了家,府上的人便是婢子的家人…”

白弈点头,略静半刻,冷不防开口问道:“你看,刘祁勋怎样?”

他此言一出,水湄已再忍不住,惊呼出声来:“公子,婢子…婢子不敢高攀刘中郎…”她蹙着眉,眼角唇边全是委屈。

白弈浅笑:“是不敢,还是不愿?”

“公子!我…我…”水湄被他问得再说不出话,只是喃喃的,似还想争辩。

没料到,她却猛被拉了一把。

她一瞬间有些惊住了,天地一旋,眼前那张俊颜却陡然近在咫尺。

“逗你罢了。做什么吓成这样?”她听见白弈在她耳畔似笑非笑的谑语。温热吐息便在颈项面庞,激得她浑身一战栗,却是从指尖开始一寸寸酥了。“公子…”咛转间一声唤,几近呻吟。

“美酒佳人,只我一人喝就无趣了。”白弈笑着端起那碗酒羹饮一口。

水湄正朦胧怔忡,冷不防温热柔滑侵入唇齿,甜腻酒液度来,她脑子里嗡得白雾上蒸,一口气没跟上,呛得猛一阵咳嗽,却在刹那瘫软的浑身无力。公子…竟这样喂她喝酒…神魂颠倒时,她听见耳畔低语:“乖人儿,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的心意,我又怎会不见?”

酒气上涌,一瞬,水湄只觉得自己好似被点着了火。她轻吟出声来,半睁开双眼,看着眼前朝思暮想又已似幻影的人,晕晕沉沉地靠了上去,没有半分犹豫。

酒雾迷香缭绕一室,欲孽为殇。

“哥哥你又故意让我提子!”

早梅花影浮动,淡香缭绕,花园亭间,墨鸾执一枚黑子,正与白弈笑语,眉梢唇角娇憨,便像是花香中最甜腻的那一丝,不知不觉,沁人心脾。她指着桌上棋盘,道:“这角上一块可就只剩一口气了,哥哥还成心让我么?”

白弈微笑道:“谁叫你一牵鼻子就乖乖跟着走了。”

墨鸾眉略挑了挑,微微撅嘴,眸子却愈发的亮了。“不提就不提么。”她说着便要将这一子落向别处。

“真不提?”白弈忙拦住她,笑道:“你可想清楚了,落子不悔。”

墨鸾轻咬下唇,犹豫一瞬,还是赌气舍了那一提。

这个小丫头,面子这么薄。白弈忍不住轻笑出声来,便即一子落下,将边路白子连成一脉,又促成了一块双眼的活棋。他是为了要教墨鸾,成心留下这一处迟迟不动,特意要在此时震她一震。他望向墨鸾,笑道:“让你提你不提,现在想提可提不动了。”

墨鸾瞪着那片白子,好一会儿,才叫起来。“哥哥使诈!”她叫得委屈,面上掩不住颜色,眉心也微微拧了起来。

白弈依旧微笑:“我可是问过你到底提不提了。对弈本就是虚虚实实,才稍稍激你一下,你就上钩,这可怨不得我。”他说完见墨鸾还嘟着嘴,模样着实可怜又可爱,忍不住又哄她道:“其实这步棋本不难,你才学了多久,看不出来也是常情。初学者多数都只顾着打吃,忽略了做眼,更不谈去看对手的眼了,待日后熟练了,看得出其中脉门,再怎么使诈也难骗过你的。”

墨鸾闻言,看看棋盘,复又看白弈,再看棋,仍撅着嘴,却是不好意思地笑了,面颊微微泛起淡红,竟比那满园淡抹香梅还要剔透粉嫩。恰巧微风拂来,扬起零星碎红,沾在眼下,宛若一点朱砂泪,分外妍丽,娇俏下更生出几分妩媚来。

分明还只是含苞待放,却已有这般颜色!

白弈看得怔了,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正好墨鸾自己亦抬手来拂,一触下,两人都不觉呆了。

白弈先敛回神来,心中顿时微惊,面上却只是微笑带过,不动声色便又将棋讲了下去。墨鸾却痴了半晌,懵懂糊涂,白弈都讲了些什么是一字也未听进去。

他二人心神不定,全不知一旁的目不转睛。

水湄远远静立在树丛花影之后,默不作声地看着,愈看心愈沉。

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说不上究竟不对在何处,只是那样的氛围落在眼中令她莫名心中颤抖。公子对小娘子特别的好,好得仿佛任何旁人也不能再插身过去。

莫非,公子对小娘子有意么…?

一瞬,她被这陡然浮现的念头刺伤了,旋即却冷冷哂笑起来。这半道上杀出的来历不明的小丫头片子算什么?公子明明和她…

猛然,有人从身后拍她。

她惊起来,回身,却看见静姝一手端着茶水点心站在面前。

“静姝…姊姊…”她吓了一跳,开口也吞吐了起来。

静姝怪道:“你在这儿发得什么呆?”

水湄眼神一虚,垂目应道:“我正打算给小娘子取手炉去呢。见园子里花开得好了,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静姝点了点头道:“那你便去吧,顺便将小娘子那件带流苏的麂皮披风也取来。”

水湄忙应声而去。

静姝看了看水湄,摇头转身走了,一路过亭间来,招呼白弈和墨鸾歇息。

墨鸾还正恍惚,见静姝来,这才惊醒过来,从静姝手中接过杯暖茶来,闷着喝,惶惶地竟有些不敢抬头。她也不知是怎么了,走神时想得什么,如今却一点也记不起来,只记得方才轻轻一触,似有什么刹那间从指尖流过,蔓延,整个人便痴住了,如有魔魅。哥哥方才讲了些什么也全没听见。想到这一节,她又懊恼起来,有些不安了。

“小娘子,手炉。”

她正思虑不定,听见水湄声音在耳边响起,下意识便放了茶盏去取,不想,手上却陡然一烫。全无防备,她痛得惊叫一声,猛抽手回来,那手炉已“咣当”一声砸落在地上,赤红的碳球便带着火星滚了出来。

章〇四 波澜现

“啊呀!”静姝吓得魂飞魄散,忙扶住墨鸾,拽了她手来看,却见指尖已烫得见了红。静姝一下慌了,再看地上碳球竟还是赤色的,一地瓷炉碎片,显然外头也没裹棉,不禁急怒起来冲水湄吼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呀?丢了魂一样!”

水湄还捧着盛手炉的盒子,低着头喃喃地道歉,却看不清表情。

静姝气得手抖,还欲说些什么,却被白弈拦下来。

“还说些没用的做甚。快去取冷酒、冰片和蜜汁来!”白弈沉声急道,说话间已将墨鸾拉近身前。

静姝这才惊醒,快步跑开去,不多时便取了东西回来。

白弈将墨鸾的手抓来浸进冷酒里泡了好一会儿,又亲手调了冰片和蜜汁给她抹上,眼见这小姑娘痛得柳眉紧蹙眼中含泪,不忍斥道:“你也不看看清楚再伸手!”

墨鸾疼得险些哭出来,眼神却依旧柔柔的,轻声道:“也不怎么严重的。”

“还不严重呢!出水起泡了才算重么?”静姝又急又气,回头见水湄低头立在一旁,更是恼火,忍不住又道:“你怎么搞的?魂叫哪里的小鬼勾了去!”

水湄只诺诺地缩在一旁,低着头,连声认错。

墨鸾见了忙道:“静姝阿姊,怪我自己不小心,水湄阿姊也不是成心的。”

静姝道:“小娘子又护着她。前两日她胡闹姆姆要罚时也护着她,这次连小娘子手都给烫了还护着。”

墨鸾摇头笑着,用没烫着的手指勾了勾静姝的手,甜道:“好啦。我知道阿姊心疼我。”

她这样甜甜一笑,笑得静姝脾气也没了,叹一声,再说不上别的来。

白弈从旁看着,心下五味陈杂。

按理说来,水湄这一出手该是在他谋算之内,可他却万没有想到,眼见墨鸾被烫伤时,他竟猛然有揪心之痛,便是那滚烫红碳烙在自己身上也不可比拟。

他着实给惊住了。

墨鸾那甜美柔软一笑更叫他百般叹惜。若换了别的小姑娘,恐怕早哭闹得什么都不知了。可她却还含泪忍痛维护着伤害了她的人。这傻得让人想不怜惜也难的丫头…他忽然隐隐有些头疼,淡道:“今日不练了,快回去歇着。”言罢,拉过她便走。

他将她送回房中安置她歇下,问道:“还疼么?”

墨鸾微笑摇头。

白弈再三隐忍,终是忍不住叹道:“以后小心些。需要知道,不是人人都会真心待你好。”

墨鸾略一怔,旋即柔柔一笑道:“我知道。但我阿娘说过,这世上十人至少有九人不是会没来由存心害人的。人人都有心,各有各的缘由,我们觉得自己被伤害时,又怎么知道对方没有苦痛?”

猛地,白弈只觉得心头一震,竟也像是被灼伤了一般,一阵阵紧缩,疼得鲜血淋漓。这便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那颗心么?柔软如斯。善良如斯。即便真的是傻,也是如此令人不忍苛责,更不敢亵渎。

可墨鸾已跑去看那小杜鹃鸟去了。她半蹲下身去看看匍匐窝中的小鸟,回头冲白弈甜甜笑道:“哥哥快来看,它的伤就要好了,已经会扑扇了,没准过两日就能飞了呢!”

白弈看着那张纯真笑颜,半晌静默,终是在心底一声哀叹。

他忽然觉得自己肮脏、罪恶、愚蠢…他竟如此可笑地想要毁了这透明纯净的水晶,甚至不惜不择手段!

莫非,他竟是惧怕了源自那个少女的吸引与悸动,所以才如此阴暗地恨不能将之揉得粉碎么?

可他又怎么能放纵沉湎…

十指冰冷,掌心里不知不觉已全是细密汗水,他暗自握拳,深吸几口气来,万般无奈。

然而,此时花园亭间,梅影浮香中,水湄却静静地低头站着,看静姝张罗几个小婢女和家丁收拾东西,心底寒潮翻涌。

她故意烫伤了小娘子,可却全然没有预想中的痛快,反而更加心冷苦痛。

若是方才公子骂她,她反倒好受。至少他眼中还看得见她。可他没有。他却责怪小娘子不仔细,那样的宠腻嗔意。内敛如他竟也急恼了忍不住开口,只是那个让他心焦的人却不是她。他责怪小娘子,只为他心中更亲的是小娘子。而她,不过和那个摔碎的手炉一样,不值得关注,不值得责骂,甚至,可以当作从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