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仪微微瘪嘴道:“那你带我出去玩呢。可不许说你有事儿要忙!我知道你肯定是已回过白府、兵部吏部递过叙表、见过了父皇、再拜见完太子哥哥,最后才过来找我的!”

她倒是早就算得清清楚楚了,人小鬼大,当真不好糊弄。白弈正欲开口,忽然却有一抹白影远远飞入眼帘。是白氏的信鸽!他眸光一闪。白氏信鸽分两种,一种不过普通信鸽,另一种却称做“飞翎”,种过南疆羌苗奇蛊,万千里也能自己找到主人追来,为得是怕延误机要。如今这一只飞翎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大事。可眼下婉仪却在,他不能当着公主面接下这只鸽子。

那飞翎信鸽见家主身旁还有外人在,便只是在天上一圈圈绕着,而后轻轻落在附近一棵树顶端。

但婉仪却已眼尖得瞧见了。她一下蹦起来,指着那飞翎道:“快看那只鸽子!”她回头拉住白弈道:“好漂亮!我还没见过能飞这么高的鸽子呢,你帮我抓下来么!”

白弈道:“正是因为它飞得高才不该把它抓下来。贵主,若是抓下来关进笼子里,它便不能飞了。”

婉仪闻言一默,却仍是仰面望着那雪白的鸽子,眼中满是不舍。

白弈见状,哄道:“贵主不是想出去玩么,明日——”他本想说明日带她出宫去玩,但尚未说完却已被人打断。

“不过一只鸽子,公主想要,抓下来便是了。”

白弈闻声看去,见一个老妇为数人前后拥着缓步过来。白弈心中一震,忙躬身退去一旁,施礼拜了声:“太娘娘安泰。”

太后看白弈一眼,冷道:“贵主有令,要这只鸽子,还不去捉?”

瞬间,白弈心底陡有寒气腾起。他向来知道太后对白氏心存芥蒂处处提防,自然也就看不惯他这个准孙女婿。

这门皇亲,是公主亲开金口向圣上求的,诸王公要臣皆看在眼里,若不答应,要么便同白氏挑明了翻脸,要么,落人话语,说天家不敢将公主嫁入白氏。

太后忌惮着父亲手中的兵政实权,又不甘为人耻笑,即便不情不愿也不得不准允让公主嫁给他。

但太后却这样对他说话,好似喝令奴子。如此措辞语态,分明是在处处提醒,更是刺探,要看他白弈眼中还有没有君臣本分。

刻意羞辱又怎样?不过仗着太后身份居高临下,但你又知道还能在这位置上坐多久?白弈暗自冷笑,明面上却不卑不亢应道:“贵主善良仁厚,怎么会真要捉那只鸽子。”

一句话,却忽然将锋芒指向了婉仪。

太后眉梢微挑,却也不好翻脸,但显然面色已愈加不善,一言不发,当场僵持下来。

正在这节骨眼上,婉仪却忽然道:“皇祖母,我不要那只鸽子啦,我和白郎闹着玩呢。”

“婉仪!”太后眸色一玄。

但婉仪却甜甜笑起来。“皇祖母,昨儿晚上天上的广寒仙子给孙女儿托梦来了,说孙女儿的小兔其实是广寒宫里的玉兔临凡,能招徕无疆福寿。孙女儿就在想,应该把它献给皇祖母才对,这才抱它出来,正准备找皇祖母去呢。可巧皇祖母来了,咱们带小兔去晒太阳罢。”说着她便从白弈怀里抱过那小兔,转身蹭到太后身旁,连拖带拽撒着娇把太后拉走了。

她其实知道。白弈一向顺着她,为何独独不给她捉这只鸽子?她又不傻,怎会看不出他自有缘由。但她不想去问。反正总有一日他是会告诉她的,她这样坚信着。她偷偷回头看白弈一眼,在心里笑道,就偏让他欠自己个人情,日后变本加厉讨回就好。

白弈静看着婉仪将太后拐走,唇角微扬起来。先生说的果然不错,这个小公主是他的吉星,他如今确信,今后她能给他的,一定远比一个驸马之名要多得多。

他反回去拜谒皇后与德妃,又同汉王辞别,一路出宫,直回了白府,这才招呼那飞翎。

鸽子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见他伸手召唤,才轻巧落在他手臂上。

他从飞翎脚上取下个小小竹筒拆开了,一瞬震惊。

信是方茹写来的,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字面上用的也是白氏暗语,寥寥数句,他却已看得清楚。他惊的,倒并非盐商作乱,而是叶先生竟自作主张一下便将阿鸾捅了出去。他也不担心阿鸾安危,先生必会护阿鸾周全。但他却觉得分外得不痛快,好似正站在叉路口时忽然被人从身后猛推一把,更令他百般不爽的是,这一掌却还是他自幼敬服亲信之人推的。就算自诩是为他好的又如何?

叶先生的书信还未到,但既然姆姆的信来了,先生的估摸着也就差不多了。白弈眸光渐渐沉下。他且要等看叶先生来信中究竟提不提这一件事,若是提了也就罢了,但若是不提…他唇角忽然挂上一抹冷意,转身传讯招来两名家将。提不提都好从长计议,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打通盐路,斩断卢商后援。

章〇六 露锋芒

凤阳凤鸣湖畔有个绝雅去处叫做梅苑。梅香幽影,兰草芬芳,碧池涟漪,二十四孔白玉桥,愈是冷冬寒日,愈显其境如仙。

收到凤阳侯白府请帖,相邀来这梅苑小叙,刚承袭了家业的盐商卢杞左右思度不定,翻转犹豫,终还是来了。虽说早有消息,白氏使君返京里去了,但这请帖上却明明落着白弈二字,又加盖了侯府、军政府两重印信,若他置之不理,万一是真,官家便能治他的不敬之罪。当初侯府来人相请,他回言非侯府嫡系不见,乃是吃准了使君不在凤阳刻意推诿拖搪,可这白小侯行事向来善谋,年纪轻轻便经营一大州的角色,谁又能知他是不是真杀来个回马枪?

踟蹰再三卢杞还是来了,可来了这多时候,风景无限好,偏偏没瞧见使君。

卢杞正疑惑,忽见一驾小车徐徐驰来,勒马停车时,先下来个美貌小婢,正是白小侯身旁常跟着的侍婢静姝,然而,那侍婢挑帘请下来的人,却叫卢杞瞪大了眼,几乎失声。

那是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梳着双环,穿月牙缎子小袄,衣裤是暖暖的柔黄色,滚毛边,配一双鹿皮小靴,说不出的俏丽,眉眼更是好看得紧,贵气逼人。

卢杞不由愣住了,呆呆盯着那小姑娘,静姝唤了他几次不应,直到他身旁同来的家仆小厮也唤他,才猛惊悟过来,顿时慌乱一番,却又更加疑惑满腹。不是说使君相邀么,这小娘子却是谁?

墨鸾下得车来,一眼便看见卢杞,暗自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她本以为叶先生该会同她一起来,可先生却说要督办旁的事宜,只让她带着静姝去,又说人愈多,那卢杞反而愈会起疑。

于是她只好就这么来了。

那卢杞终于镇定下来,“嘿嘿”冷笑两声,道:“不是使君相请么?”

拜帖上落下白弈名姓并加盖两重印信是叶先生力主,先生的意思是以白弈之名引蛇出洞。于此,墨鸾虽心有不安,却也不得不承认,若不落白弈的名卢杞大有借口不认这个帐。但如今卢杞当面责难于她,依旧令她心生愧意。她略垂目,福身歉道:“家兄述职在京不能返还,儿家不得已代兄长前来,多有不周之处,儿在此向公赔罪,还望卢君海涵。”

她本是平常致歉,听在卢杞耳中却是分外惊骇,一时摸不清底细。

他早做好了被扣留软禁的打算,诸事巨细都作了安排,却没想到侯府上来的竟是这么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称使君为“家兄”,自称“代兄长前来”,莫非竟是侯府上的小娘子?可凤阳侯府几时听说过有位女公子了?不,侯门大家的闺秀养在深宅不为外人言道也合情理…然而若是侯府小娘子,又怎会只领一个车夫一个婢女便亲来赴约?可若真是故意假冒白氏女,必然会做足了排场来撑底气,断然不会这样单薄…

卢杞脑子里转了千百个来回,奈何怎样也理不清个中虚实。他暗中仔细去看那小姑娘乘坐的小车,顿时又惊起来。

这车小巧精致,挂着华帘,制车的木材是紫红色的花榈心,皆是隐纹,不静不喧,粗略看去不易察觉,细看时才见其生动,华美实属罕见。这样精细的车障,还浅浅渗着名木香风,该是专为女子所备,但花榈木名贵,又以其心最佳,通体都用这花榈心打造的车辇必定价值不菲,加上精良雕工,若仅是为了行一次骗岂非太过?

卢杞是个商人,这样入不敷出的亏本买卖自然不在他的情理之中。他又仔细打量面前的小姑娘,虽说她年纪尚幼,但天庭饱满宽额广仪,一双眼睛虽显柔软,却尤其明亮,好似隐隐蕴藏着无限韧力,令人愈看愈不敢正视。这样贵气天成的面相!从商多年,上至达官下至黎民卢杞见过无数,独独不曾见过她这样的。她只需静静地往那儿一站便将人镇住了,似有灵气围绕。

便是这样一个小娘子,却如此平易诚恳地同他福身歉礼,尊称卢君,自谦为儿。士农工商,商列最末,即便是普通官家的女儿做到这样也已是极致,何况她是白氏贵子?

瞬间,卢杞的冷汗下来了,只想将起先那声冷笑咽回去。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小娘子客气了,请上坐。”说着便将墨鸾让进阁内去。

墨鸾与卢杞对面坐下,听那卢杞道:“请问白小娘子约见卢某有何赐教?”她静思片刻,道:“卢君可曾见过饥荒灾年?”

卢杞怔一怔,道:“皖州境内不曾见过,行商途中到有所闻。”

墨鸾道:“听闻饥民会杀人烹肉甚至易子而食,可确有其事?”

卢杞又一怔,点头道:“听说有过。”

墨鸾道:“倘若缺的不是米粮而是盐呢?依君之见,一日无盐当如何?一月无盐又当如何?”

她这样问,卢杞不免狐疑。莫非这小姑娘是来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可这未免也太古怪。卢杞回避道:“卢某贩盐出身,缺什么也不会缺盐吃,故此不敢妄言。”

不想,墨鸾却微微一笑,道:“儿家也没尝试过。”她看着卢杞,静了一刻,才接道:“儿家猜想卢君大概也未尝过,所以特邀君前来同试。”

前来同试?

卢杞稍微将这四个字揣摩一番,忽然呆怔。

她说“前来同试”什么意思?

莫非她将自己找来过没盐吃的日子?一天?还是一个月?或者干脆到他浑身无力瘫在地上求饶为止?

卢杞忽然觉得可笑,却又莫名觉得可怕。这未免也太奇怪!他设想过种种可能,却绝没想过要跟一个小姑娘比试不吃盐!他凭什么要答应?卢杞干笑两声道:“小娘子说笑的罢?”

墨鸾却道:“当然不是说笑。不知道人没盐吃时会做出什么事来,自然也就不会知道若是断了盐百姓们会做出什么事情。但如今皖州盐市全在卢君掌中。”

卢杞笑道:“小娘子这话什么意思?”

墨鸾道:“怕卢君断了皖州百姓的盐。”

她答得如此干脆,卢杞竟一时失语。她毫不掩饰地将弱点暴露在外,反而令人困惑不解,竟至一步步被她带着走了,并且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如今他必须做出回答,断盐这种事,他到底会做,还是不会做。他尴尬地笑起来,道:“小娘子过虑了,律法森严,卢某还是知道的。”囤货居奇坐地起价扰乱行市,这可是大罪,轻则罚抄,重则杀头,即便他真要做也断不会让人拿住把柄。

墨鸾闻之却微笑,从袖中抽出一张早已拟定的契约,道:“既然如此,便请卢君签字画押罢。”

卢杞大惊,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姑娘竟忽然拿出这么个杀手锏,顿时满身冷汗,旋即却阴冷起来。这小姑娘莫非瞧他不起么?竟敢公然算计作弄于他?莫说是她,便是她大哥白弈亲自来也未必敢如此行事。既然她不给他留路,他又何必同她客气?他不禁冷笑道:“契约文书可不是同什么人都能签的。斗胆不敬一句,小娘子空口无凭,怎么能让卢某相信小娘子就是侯府贵人?除非小娘子拿得出身份文碟。”

墨鸾静默片刻,缓道:“卢君信我便是信,不信我,即便看了文碟也能说是伪造,又有甚意思?信不信在君,是不是在我。若我是,祈佑黎民;若我不是,祈佑卢君。”

卢杞闻之一震,旋即大笑。她竟这样威胁了他。但她说得一点也不错,若她真不是白氏娘子,他便丧失了可以挟持威胁的筹码,她是冒牌货,他反而更危险。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小姑娘着实不简单,的确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儿。卢杞笑道:“小娘子很会说话,但小娘子认为签卢某会签么?”说话时,左手五指微缩,已扣住腕上缠着的箭筒,五根漆黑暗箭,直指着墨鸾胸口。

静姝眼尖喝道:“卢杞,你可想清楚了,你以为侯府上能让人动小娘子一根头发么?”

卢杞笑道:“卢某来前早已料定必有埋伏,但你们凭什么以为卢某不敢玉石俱焚?卢氏商社上下早已得令,只要过了今日卢某还未回去便会立刻切断皖州全境供给。卢某倒不觉得亏本,端看贵府作何打算。”

花影微乱,林间小阁瞬间已被肃杀绷紧。

墨鸾静静看着卢杞,手心后背全是冷汗。虽说她知道叶先生定领了人马伏于苑外,但她依然是心中无底的。

临行前,叶先生什么旁的也没多和她说,只给了她这样一纸文书,嘱她想办法让卢杞签了便是。她想尽办法引卢杞来签,却并不知自己做的究竟如何,是对是错,心中早已是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却又不得不强作镇定从容,唯恐怯意泄露令卢杞生疑。

直至此时此刻,她看得见卢杞手中冰冷暗箭。

她是真的害怕。她不是英雄,只是个普通小女子,怎么不怕?她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只觉得已到极致,再也撑不下去了,满心酸软,由不得竟想起白弈。若是哥哥能在…若是他能来救她…她眼眶一涨,险些落下泪来。但她急忙咬牙强忍了回去。怕又如何?心底有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就是怕你也必须撑过去,除此以外,无路可走!

一骑千里,蹄踏尘风。白弈勒马翻身。眼前便是把持着十三洲盐路的西川青盐帮总堂所在,丰年庄。

他早瞧见了盐帮探子,也知道盐帮必已有所准备,但他还是直截了当明着去了。

只为他此番是来商谈条件,万事只能以诚为先。和江湖好汉打交道,只有让他们觉得心诚义正,才有说话余地。故此,他亲自纵良驹狂奔了一日夜,赶来此地,定要与那青盐帮帮主张百沙面谈。

西川青盐帮把持盐路多年,既是各大小盐商背后的佛,也是他们道上的鬼。卢商所仰仗的,也不过是有盐帮撑台。

只有打通此关节,才能斩断卢商援应,进而将之除根。江湖草莽惯以武犯禁又势力深厚,不好应付,白弈原本并不想多与之打交道,故而也迟迟不愿与卢商明动刀子,但今时不比往昔,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白弈将马在树上拴了,一步踏上门前,朗声叫道:“晚辈白弈拜庄,求见张老帮主。”

他话音未落,眼前忽然一闪,三道银光若刀,携寒气疾驰而来。白弈心下一紧,抹手掌中已多出一柄长剑,侧身执剑一旋,只听“噌噌噌”三声,那扑面暗器已被他隔开,散落一地,竟只是三把白若细雪的精盐!

“好俊的功夫!”白弈轻笑赞叹。

庄中却有个女子“哼”了一声,道:“算你运气好躲得过!放下兵刃进来!”

白弈暗自略惊。听闻张百沙有个厉害的闺女,想必就是她了。这位张大姑娘泼辣天下闻名,十四、五岁跟着张百沙出盐道便杀过劫匪,砍起人来如切瓜剁肉从不手软,张大姑娘的名号,即便白弈并非江湖中人,也早有耳闻。他卸下手中剑,不动声色进了庄子,心思这张大姑娘必不能如此轻易放他进门,故而多留心提防了一份。

果然,他刚跨进门槛,甫一落步子,瞬间,只觉足底松软。陷阱!白弈当下提气纵身,如惊鸿拔云跃起,在门柱上借力一踏,瞬间一向前飞闪开去。但听“轰隆”一声响,地面上已然一个大坑凹陷下去。

白弈足未点地,猛然,已有数道银光从地面凹坑射出,直扑过来。白弈当空里运气旋身闪避,只觉寒气擦身而过,定睛看时,那几颗雪团般的盐巴落在地上,竟砸出大大小小数个坑来!白弈又暗吃一惊,冷汗已上来了。

他这才落回地面,正想上前,忽得周身一凉,院落两侧竟有无数银白飞射而来,似暴雪扑面。

白弈眼疾手快,飞身闪上树梢,踏着两侧桐树一路闪避,直到了尽头,纵身一跃上前,稳稳落在正堂门前,拂袖回身,却见来路一片雪白,竟似鹅毛积雪。

好周密的连环机关!白弈心头大震,禁不住呵出一口冷气。看来今日此行恐怕大大的不好应付。

他凝神静观八方,正寻思后策,忽然,一抹青色闯入眼帘,随之而来一声娇喝。

只见一个青衣少女扑上前来,手持一柄弯刀,上手便是上弦、纵、横三段斩,其辛辣狠毒可见一斑!

白弈此时赤手空拳,闪身连避开她两刀,看准她第三刀尚未使老,虚推两掌拨开刀风,空手便去夺她白刃。

然而,只在他将拍上那少女手腕的一瞬间,少女竟猛收回手去,却有一条锁链从她掌心射出,一头连着刀柄,蛇身一摆,便要来缠白弈。

原来她这弯刀是飞链刀,险些要着她的道!白弈又惊又叹,就势翻腕,却一探手,在刀光呼啸中精狠握住了刀柄,陡然加力一甩。

那少女绝没有想到竟有人能有如此的眼力和掌力,空手夺了她弯刀,瞬间阵脚慌乱,下盘不稳,被白弈猛一拽甩了出去。

但白弈到底不是来拆台的。只见他身形一闪,已跃上前去,一手托住那少女落回地面。

那少女双脚刚一踏实,立刻跳起来愤愤地劈手夺回弯刀,起势又要再较量。

然而,不远处一声断喝却将她生生定住。

“大丫头住手!”

一个虬髯老汉从正堂内大步走来,身骨健硕,浓眉倒立,不怒自威。

那少女见了老汉,跺脚呼道:“阿爷!”却到底没敢再妄动。

白弈见状心中已明,笑对老汉拱手礼道:“晚辈白弈见过张老帮主。”

张百沙“哈哈”一乐,赞道:“好身手!好胆魄!早听说使君是天底下绝等的人物,闻名不如见面!”说着,便请白弈登堂入坐。

白弈谦礼一番,直截了当道:“老帮主是英雄豪杰,晚辈不敢兜弯子打诳语。晚辈此行前来,为的是我皖州黎民的生计。若是晚辈行差踏错引得老英雄降罪,断了皖州盐路,还请老英雄责罚晚辈一人便是,切莫累及无辜百姓。”

张百沙打量白弈片刻,道:“但某家的规矩是有来有去,盐帮数十年正是凭这一条规矩立足,否则任何人都可以来让某家通融方便,这盐道还怎么管?那卢杞来求我,也是拿了东西来换的。”

白弈沉思片刻即道:“老英雄想要晚辈做什么?”

张百沙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正立在身旁的女儿。

瞬间,白弈心下一惊。

他倒不为别的惊诧,他早就想到,青盐帮靠盐路为生,若为了一个盐商得罪官府,进而引动讨伐兵争,岂非大大的不值?所以,张百沙此举意并不在与卢杞以利换利,而多半是利用卢杞当作一个切入口,要与皖州军政府谈条件,换言之便是要和他白弈谈。这也正是他不辞千里赶来的原因所在。

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张百沙要同他谈的条件,却要牵扯到张家那个泼辣凶悍的大姑娘。张百沙虽未明言,但内中意思已再清楚不过了。

瞬间,白弈不禁冷汗。

章〇七 定风波

白弈静默半晌,无奈,只能道:“独这一件事,晚辈恐怕难以承命。”

张百沙眼一瞪,怒道:“莫非你嫌弃某家闺女不成?”

白弈道:“令嫒自是巾帼豪杰,但晚辈…”他忽然顿了一下,好没来由地,脑海中竟又闪过那抹倩影来,他怔了一瞬,旋即静道:“但晚辈已心有所属,不敢冒犯娘子。”

张百沙却“哼”一声道:“某家倒是听说你跟皇帝老儿的闺女定了亲的,但某家闺女不比那鸡都拎不起的小丫头强?莫要让某家晓得你贪爱权势攀龙附凤。”

可惜,我心里想的人,却绝不是那天阙里的公主。

白弈不动声色,默然叹息。

他忽然沉默,张百沙却当他默认了,正大为不爽,冷不防,却有个声音笑道:“张老前辈快请别为难他了罢,他也是没办法的。”

白弈闻声望去,却见一个身着浅灰长袍的男子踏风也似翩然而至。这男子穿着素朴,却纶巾玉面,自有儒雅大气。白弈由不得一惊。他定认识此人。莫非是…他立时想起一个人来。年幼居于神都时,一班皇亲贵胄子弟一处念书玩耍,与他最交好的,是前大司农潞国公裴彦之子裴远。

裴远与他同年,略长数月,从小便是个世间罕有的奇才,天赋异禀,满腹锦绣文章,十三岁便入得殿试,献上一纸《泯江水患治理疏》,其“开凿引水,内外分洪”的治水策略震惊四座,一举夺得榜首,乃是开国以来最年少的状元郎,民间更盛传为文曲星君下凡,三月能言,一岁已能诗。

他一向极赞裴远之才,视之如兄长。父亲更是有心招揽,曾想以白氏宗女与裴远结为姻亲。

然而,七年前一场宫闱冤乱,裴妃获罪殃及氏族,裴氏一门惨遭抄贬,连诛者不计其数。潞国公裴彦也于狱中服毒自尽。父亲于圣驾前力保裴远,圣上惜才爱贤,不杀裴远,将之流配沧州劳城营苦役。

那时,父亲本密令白氏家将,欲在半道上将裴远救下,却不想,被江湖游侠捷足先登。裴氏忠贤名盛,可想而知。

一晃七年不见,莫非来的真是裴子恒?

白弈心中惊疑,面上却不动声色,不到十拿九稳不欲张扬。但张百沙却已笑起来道:“贤侄怎么来这里?”

那男子道:“家师夜观天象,说我的旧友有难,让我前来替他解围,却不曾想就到了老前辈庄上,还请前辈恕擅入之罪。”

这一番话出口,白弈已再明了不过,当下惊道:“莫非真是子恒么?”

那男子闻言看向白弈,微微一笑,道:“善博,多时不见了,世伯与伯母安好?”

白弈大喜,但碍着张百沙在,也不好怎样。

裴远对他了然一笑,转而对张百沙拱手道:“老前辈是自在英豪,但善博身在侯门官场,个中不易非常人所能揣测,还请前辈看在家师分上,给弟子一个薄面,莫再为难他了。”

“怪牛鼻子派了你来说情,某家还能不听么?”张百沙“哼”一声,转脸却又立刻咧嘴“哈哈”笑了:“某家又不是强嫁闺女的。”

裴远点头赞道:“老前辈是真性情。”他顿了一顿,又问道,“那…盐路之事——”

张百沙立眉道:“既已答应你了,难道还能翻悔?忒瞧不起人了!”

白弈闻之终是暗松一口气,忙道:“老英雄高义,白弈没齿难忘。”

张百沙只摆手,让他休要再提。

待辞了张百沙,直离到庄子势力范围之外,白弈才长叹一声,与裴远谢道:“多亏你出手,否则我还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仔细打量裴远好一阵,儿时知交,两人却都早不是当日少年,他又是感叹又是微怒,责道:“你既平安无事,怎不早告知一声,让人担心。”

裴远道:“我这带罪之身,还是不给你们添麻烦的好。世伯在朝豺狼环伺,不能授人以柄。”

他这样说,白弈静了一瞬,笑道:“算了,不说旧事,你随我去凤阳么?”

裴远微微摇头道:“家师那里,我暂且还不能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