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主人扬眉笑道:“公子这样说了,我还能说没有么?但我都藏着,从不拿出来给客人吃。”他顿下来,看看墨鸾,才又笑道:“不过既然小娘子点得出这茶名来,也算是有缘人,我赠小娘子一盏。”言罢便乐呵呵去了。

白弈见状,只是微笑。

墨鸾静坐席上,隔着面纱,偷眼去瞧白弈。方才犹在眼前,即便是相拥时柔软的轻触,细微如丝,却也刻骨相铭。她多感谢姆姆替她备下一顶轻纱,掩去她羞怯,否则,她怕是再不敢与他相对了。她觉得自己古怪。她喜欢哥哥,从未像这样的喜欢过另一个人。可她怎能这样去喜欢他呢?冥冥中,她竟忽然觉得,她对他的喜欢,是如此不同。她被自己吓住了,不由得发起呆来。

忽然,雅阁外却一阵笑声起。

一人道:“小哥你既是太原人氏,想必知道年前西突厥人掠袭太原府的事,不如给说说这个?”

立时有众人附和。

另一人却为难道:“这个我可讲不出来。”这嗓音干净清脆,灵气逼人。

有人道:“听说是兵部蔺尚书的公子单枪匹马挑了西突厥元帅,把突厥兵吓得掉头就跑。”

那人“嘿嘿”笑道:“是挑了两个大将,又折了元帅的帽翎子。”

四下里赞叹顿起。

又有人道:“这蔺家的小公子也才刚十五、六岁年纪,真有这样神么?”

那人哼道:“那又怎么?当时那胡人头子脸都吓绿了,捂着脑袋喊撤呢。”

有人笑道:“你不是说讲不出么?这会儿又知道胡人脸绿了。”

那人似愣了一会儿,负气道:“瞧不起年纪小的嘛?”

又有人道:“也未必,当年咱们使君入山剿匪也不过十六岁。”

另一人却道:“那是咱使君。”

一时众说纷纭反而听不真切了。

墨鸾听了进去,免不了好奇起来。

白弈也听着,心下自有计较。

方才那些人说的是兵部尚书蔺谦之子。

这位蔺小公子,单名姜,字慕卿,今年也不过十六,却是文武双全。年前西突厥骑兵绕过天朝边防偷袭太原府,当时蔺姜十五岁还未满,在太原老家守墓祭祖,正好被围困城内。不想他小小年纪竟单枪匹马出阵,连挑突厥人两员大将,又神箭二百步,射断了西突厥主帅帽子上的鹤翎。突厥兵阵脚大乱,狼狈而退,三日不敢贸然攻城。三日后,朝廷援兵到,杀退敌兵,这才保了太原府城周全。蔺姜一战成名,得了个“赤羽银枪”的威号。

对于这样罕见之材,白弈早有心招揽,苦于一直不得机会。

故此,他才特意带墨鸾来这一茗居。

只因白氏家将有报,这位蔺小公子不知何故与其父闹翻了脸,离家出走,如今正在凤阳城这一茗居内!

茶肆主人奉茶入雅阁来。

白弈不动声色随口问道:“外面是什么事?”

主人笑道:“使君有所不知。前些天来了个怪小子,饮驴子一样硬吃了我一海竹叶,坏了我的规矩,我罚他在这里干活。倒是个讨人喜欢的,能说会道,人也勤快,但可不敢当真使唤,这样的儿郎还不知是哪个贵家里跑来的呢。方才又是他在外头闹呢,公子若嫌吵我把他请到后头去便是。”

白弈笑了笑道:“不用了,让他去罢,倒也有趣。”

他隔帘看一眼外间人影,一眼便锁住一个猴儿精一样上蹿下跳的主,细细打量。他素来是不着急的,姑且多静观一阵再说。

章〇九 惊梦魇

蔺姜双手托腮,盘膝坐在屋顶。

眼前是波光粼粼的凤鸣夜景,月光淡洒下,分外恬淡平和。

他叹一口气向后躺倒,盯着满天星斗。

阿爷让他去考武试,他不乐意,便从家里逃了出来。他当然不乐意。阿爷是兵部尚书,虽然是没实质军权的文职,但好歹是玉带紫袍,他去考武试,若是考不好,落井下石的人怕是能把整条长安街塞满,若是考得好了,也一定会有风言风语说其中有猫腻。左右都是冤枉气,他可不想受。考这些东西有什么劲,不如去投军,能拿军功才实在。

他要做沙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就像从前的绥远将军殷孝殷忠行。上自开国名将靖国大将军殷天鸿起,殷氏一门虎将都是蔺姜心中的敬仰和目标,尤其是绥远将军殷孝。

幼时,他曾偷偷趴在禁城墙头窥见大军开拔的气势恢宏,猎猎旌旗下浑身正气与天齐的戎装将军,虎跃骄阳的九环大刀,惊得他目瞪口呆,险些从墙上掉下去。

那简直就是神话!

所以当听闻朝廷以谋逆之罪诛杀殷氏父子时,他从蔺府一路嗷嗷地嚎哭进了太后的庆慈殿,愤怒地抓住圣上的胳膊狠狠啃了一大口,吓得阿爷魂飞魄散捧着紫袍乌纱在承天门前匍匐跪了一日夜,直到圣上亲自来劝扶才敢动弹,却已经僵得爬不起来了。

事后阿爷抓住他暴打一顿,打得他屁股连起来肿成了个大锅盔,半个月没下来床走路,阿娘抱着他直掉眼泪。那可是阿爷唯一一次打他。阿爷气红了眼说:“万幸至尊不跟你个毛孩子计较。”但他才不管这些,他就认定了殷孝是英雄好汉,他也要做这样的英雄,驰骋疆场,叱咤风云。

可阿爷却偏认为他这是小孩子不切实际的妄想,说他高不成低不就,还说他根本吃不了军营里的苦。

这一次他终于气极,忍无可忍,和阿爷吵得天翻地覆。

若是阿娘还在就好了。阿娘总能了解他,不像那个古板阿爷,总把他当成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儿。

可阿娘,却已去了这么多年了。

直到如今,他闭上眼睛依然能想起那天,他被太后阿婆叫去宫里玩,待回到家里时,看见还没掌灯阿娘却早早躺下了。他还傻傻的奇怪阿娘怎么睡的这样早,趴在榻边一气儿叫唤。直到伸手触到阿娘冰冷的额头面颊,他才猛得楞住了,憋了半晌,忽然哇得大哭出声来。

次日阿舅家便出了事,阿舅、舅母和表妹都没了,子恒表哥给徙了边也没了下落,有回报说死在半道了,谁知道呢,没准是真的。

一个家族在转瞬间没落,落在孩子眼中无非是曾经温柔可亲的家人忽然消逝。

那种孤独和冰冷从母亲紧闭的双眼、紧蹙的眉心流泻在他指尖,融入他的血液,烙下深深的痕迹。

那时他才十一岁。他从此害怕看见别人的睡颜。

从那时起,他和阿爷之间就几乎没太平过。尽管他其实心里瓦明。阿娘是裴贵妃的嫡亲妹子,阿娘的死是受了裴妃案的牵连。可他依然怨怪阿爷。身为一个男人,却连自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甚至以她的死苟全安平,这还算是男人么?

蔺姜翻个身,闭起眼,拧眉不舒。

他来皖州是来投军的,投皖州白家军,今朝最富盛誉的一支军队。他定要混出个模样来,好让顽固迂腐的臭阿爷瞧瞧,也好让阿娘得以告慰。

可他又不愿和旁得一些投军小卒一样从入门爬起。他是沙场叫突厥兵闻风丧胆的小将军,有功有勋,这么干岂非太没面子。但他也不愿仗着阿爷和舅舅家的名号,那样更没面子。

于是,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只好这么僵了下来。

然后他想,或者先看看这白氏使君是怎样的人,值不值得他将自己的面子搁下。

他又不能跑去军政要地蹲点,这些皖州兵将简直比京畿十六卫还精,还隔着几丈远就能嗅出味儿来。想他从小也是没少让那些羽林禁卫鸡飞狗跳的主,偏到了白小侯这地界就不灵了。

他没奈何只好故意跑来这一茗居。他自认这是个好主意,又能听人言,又有机会见着正主,还不会被当成细作之类监视盯梢。

然而,几日转瞬过,却是半点进展也无。他有些沮丧起来,甚至偶尔怀疑,说不定阿爷是对的,阿爷是把他看死了,只是他自己比较没自觉。可愈是沮丧,他又愈不甘心,愈不甘心便愈赌气。

他磨着牙一个鱼打挺起身,真想揭片瓦直接扔进凤阳侯府去。可惜没这可能。抛开兵部尚书的公子这一重身份,他蔺姜便只是一介蝼蚁小民,万事也只能从尘泥起,再没有金汤匙可以衔,但他又是不甘衔一辈子金汤匙的。他忽然觉得窝囊极了,轻身一跃,折湖畔参天树上长枝,落地一摆游龙。

湖畔夜风飒飒,以木为枪,卷起一地水雾,积郁全凝在其中。

忽然,他听见有人嫩生生地唤他。

“大哥哥,我能…能请你帮个忙吗…?”

蔺姜闻声望去,却见墙角缩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还总着角,满脸胆怯。

这大半夜了,谁家的小丫头还在夜游?蔺姜愣了愣,又看了眼手上愤愤时扯来当枪耍的树枝,犹豫片刻才走上前去,问道:“小妹妹,你怎么了?你家住哪里?”

不想,那小姑娘却一憋嘴,大哭起来。哽噎不成调中,蔺姜七七八八听了个大概,说是潜山中的山匪劫财越货,害了她的家人,她求他杀了那些山匪,替她家人报仇。

蔺姜年少血热,被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嚎啕一哭,一时禁不住气愤翻涌,但转念间,却又觉得古怪。“我听说,早好几年前,凤阳侯府的使君已把皖州诸山中的大小匪帮招安收编了。”他忍不住道。

那小姑娘抹着眼泪抽泣道:“但还有一支使君也拿不下的。去年冬天还到城里杀人呢。”

蔺姜心下微微一动。

这样一说,他倒真来了兴致。

他曾听子恒表哥对白弈诸多赞誉。阿舅是朝中清流,素来孤傲刚直,表哥也是个眼界颇高的人,与同辈的贵胄子弟都走得不近,却独独与白弈亲厚。想来这位白小侯该是个人物。他也听得多了,威名功绩不论,几日来,凤阳城中竟听不着半声抱怨,更无一人说白弈不好,但凡提及,必是赞不绝口。这白氏使君当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了!那这令白弈也束手无策,竟还能公然入城杀人的山匪又该是什么角色?若是…若是他能拿下这山匪拎去皖州军营,岂非是大大的风光?

蔺姜想着想着没注意咧嘴乐了。他自是没多想的,沙场上枪挑敌将尚且不惧,几个山匪怕什么?他哄着那还在嘤嘤啼哭的小姑娘,一拍胸脯,兴奋地双眼发光。

夜幕下,一道黑影掠来,似暗夜中一丝风划过,悄无声息拜在那白衣玉冠的男人面前。

“公子,情形有异。蔺公子连夜入山去了。”黑影低声秉道。

“连夜?”白弈眸色一沉,手上握拳一顿,再缓缓松开。掌心一黑一白两枚棋子,黔夜深浓中,映着眼中明灭光华。他盯看了一会儿,问:“他之前都和什么可疑之人接触过?”

黑影思索片刻道:“一个小姑娘,七、八岁的模样罢,大晚上还在外面游荡,有些古怪。已让老十盯去了。蔺公子那边有四哥。”

白弈点头道:“静观再报。你先留在府上。”

那黑影身子微一颤,抬起头来,这才看清漆黑面具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他踟蹰一瞬,还是没将话说出口。

白弈将这细微挣扎看在眼里,唇边隐隐溢出一抹笑来。“我知你一直在愧疚。”他道,“所以留你在府上。你就好好护着她算是赎罪罢。但——”他眸色陡然转厉,盯着面前黑影,静了良久,缓缓道:“朝云,我是不是,很久没有这样喊过你了。”

黑影浑身一震。

白弈轻叹:“艮戊,那是父亲另赐你的名字。但你知道,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傅朝云。只是,你也莫忘了当年咱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日后该怎么活下去。”他话音一落,屋里骤然一寂。艮戊不禁冷汗如注,大气不敢出。自出山后,公子从不愿提起旧事。那些黑色的过往就像是封陈的疤痕,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去碰。但公子却在这个时候忽然自己一刀剜了下去。“公子,属下知错了。”他俯身拜倒下去,竟不敢再抬头看公子的眼睛。

但他却觉双臂一暖。公子亲手将他扶了起来。他听见公子叹息:“你并没有错。若能跳脱局外,谁不想做个好人?”他心头蓦得一紧,竟震颤起酸苦潮雾。

白弈静盯着艮戊,暗暗苦笑自哂。八年同死,才有今朝共生,但艮戊如今已不能再胜任旁的任务了,只因那颗心还未在那梦魇般的八年中死绝。忽然发现这个事实,他并未震惊,亦不曾有折臂之痛,反而是一种难以言语的微妙心境,忧喜参杂。他不由微微阖目,轻叹。“你去吧。”他揉了揉眉心,对艮戊道,“记着,在我面前也就罢了,不要让父亲看见你这模样。”

艮戊闻之瞬间呆了,喉头一烫,张口欲说些什么,忽然,却听屋外一声凄厉呼叫,竟是从后苑传来。

两个男人俱是刹那一惊。转瞬,艮戊已闪身不见了踪影。白弈推门出去,没走两步,却见一个娇小身影飞奔而来,青丝披散,只着纱衬。“哥哥!”她呼唤声带着哭腔,一下扑进怀里来,紧紧抓住他不放。已是暮春温暖,她却浑身瑟瑟地发抖。“我…我…你…”她眼泪流了满面,哽咽难言。

白弈略惊一瞬,旋即有些好笑。这小姑娘,莫不是做噩梦了?竟也怕成这样。他伸手搂住她,柔声哄劝。

墨鸾却只是紧紧抱住他,眼泪止也止不住。她无法说出口来,只一回想也让她痛得无法呼吸。梦里那一片愁云惨雾下,她看见他浑身是血,雪白衣衫全浸染了鲜红,滚烫的腥浓从他身上涌落,绽成了荼蘼。她崩溃的嘶叫,却不能靠近,就像被迫旁观一场奢华的消逝。

万幸只是一场梦。万幸他还好好在这里。万幸。万幸。

她心中混乱颤抖,只能紧紧抱住他,寻求温暖安慰。那是,还活着的证明。

远远得,女师方茹抱着春衫静姝水湄提着灯追来,正看见这月下相拥一幕。

银白淡散下,一对璧人,柔情如画。

方茹禁不住“啊”得轻呼一声,猛然揪心。公子眉眼间流淌出的宠溺和温柔毫不参杂,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恬静纯粹的表情。她有些哀起来,那个她从小看大的孩子呵,她忽然不知是该生他的气,还是心疼他。或者,她该先心疼小娘子么…

“这样下去可怎么成呢…”方茹一声长叹,转身退去。

静姝这才惊了起来,眸光明灭瞬息,忽然道:“有什么不成的。又不是亲兄妹。”

她一语惊人。方茹当下僵住了,回身看着静姝半晌,又是一叹。“别说胡话了。公子是要尚主的。”

四下里骤然一静,只剩两盏灯火摇曳。

忽然,静姝却笑了一声。“尚主又怎么?”她挑眉,“咱们公子要做的事,几时不成过?”

方茹一时语塞,旋即苦涩一笑。也对,端看公子想不想。可公子到底是如何想的,谁又真能明白。“走罢。”她无奈再叹,眸光转,下意识瞥了眼水湄,却见水湄安安静静提灯,眼中风平浪静。

残月升,照人间几多深浅。

军戎与流亡已将殷孝练就成警觉地猛兽,一丝风吹草动也会立刻醒来。他猛睁开眼,扬手一掌劈窗而去。立时劲风顿起,那窗在掌力下猛向外冲开去,发出吱呀怪叫,瞬间四分五裂。“外头的朋友也不嫌摸瞎,不如掌上灯给瞧个清楚怎样?”殷孝冷道。

窗外却传来“嘿嘿”两声笑:“今儿个月色亮堂着呢,给大当家省点油钱。”

什么人这般张狂?殷孝心下一震,反而开怀,提刀一跃,从震碎的窗口跳出去。他才落定,却见一道银光从眼前掠过,当下提气追了上去。

一路耳畔风起,前面那人影动如脱兔,在山石树木间飞跃,映着皎月,银光粼粼。

好巧的身手!殷孝由不得在心中暗探。天下之大,果然藏龙卧虎。之前遇上一个白弈,虽说阴谋使诈那一套他不待见,但若论起武功身手着实堪称一流人物,如今这人路数又和白弈完全不同,白弈轻身功夫、剑术招式皆走飘逸逍遥,而眼前这个却怎一个灵字了得!殷孝沉气阔步追去,直追到一片林间空地,那人才猛顿住步子。回身时,但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如敷玉,眉宇还稚嫩,却分外的星眸灼灼,自有一股英气,手中一杆长银枪给月光一撒,寒气迸射。

殷孝由不得怔了怔,又暗叫了声好。

那少年却长枪一摆,哼道:“敢跟来,倒有胆量。”

殷孝闻声乐了,道:“我怎么不敢跟来?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何况你这么个俊俏的儿郎子。”

他话音甫落,那少年已腾得涨红了脸,跳起来叫道:“少装!杀人越货的山匪还说心不亏?!”

殷孝剑眉一挑,却见那少年手中长枪一旋已刺了过来。枪扎一线,如潜龙出渊,端得是中平枪好架势,一看便是出自名家。

殷孝大刀一拦,“锵”得架住来枪,只觉这一枪扎得又平又稳,没半点虚浮,忍不住再暗叫了声好,也不与之客气,削刀将长枪拍开,顺势劈风砍去,一时虎啸龙吟交错。

那少年到底还小,吃不起这样猛的劲力,约摸斗了几十个回合就有些架不住了,只见他手上一甩,将长枪推上前去,单手捏着枪尾,使鞭一样左挑右拨,间或点刺,如蛟龙捣海,竟是密不透风,殷孝大刀再猛,却根本无法近他的身。

殷孝心下吃惊。这小子枪法精湛,总似有些熟悉影子。他立时想起一个人来,阿爷在世时曾有个姓赵名隐的好友,乃真定常山赵氏后人,家传枪法精妙无双,他有幸见过阿爷与那赵叔叔切磋,当真是横扫当阳的气势,个中妙处竟有不少和眼前这小子相合。可赵家枪法岂有外传之理?殷孝当下出刀一压,强挟住长枪,问道:“你和常山赵氏什么关系?”

那少年笑道:“好厉害的山匪!连我师门派系也看得出。家师姓赵讳隐高字静玄。”

“胡扯!”殷孝挑眉道:“赵家枪传内不传外传嫡不传庶,怎会收什么徒弟?”

“你才胡扯呢!”那少年气呼呼大叫,“我师尊和我阿爷是旧友,师尊修道云游去了,又不愿枪法失传,就赠了我一本枪谱。骗你是小狗!”

殷孝怔了一瞬。看这小儿郎最后那句话说得,可真是孩子心性,但却又是个好厉害的孩子,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然如是。殷孝不禁愈发佩服起来,问道:“敢问名姓?”

那少年傲然扬眉干脆利落吐出两个字来:“蔺姜。”

蔺姜。蔺姜。殷孝琢磨一瞬,猛然惊道:“你是蔺公和裴贵主的儿子?”

蔺姜点头,却反问道:“你呢?姓甚名谁哪里人氏胆敢占山为王打家劫舍违乱王法,见你蔺小爷在此还不快快俯首就擒洗心革面弃恶从善?”他正是战得血热上涌时,只心道这山匪好厉害,却是绝没想过为何一介山匪听了他的名字就能知道他爷娘是谁的。

蔺姜这一串说得脆生生,竟还自称是他“小爷”,殷孝听了再忍不住,豪声大笑。“好!好!好啊!”他就乐呵蔺姜这么个爽快单纯的性子,又爱蔺姜武艺,根本不计较大半夜被人扰了清梦又扣上个杀人越货的屎盆子,反而喜上眉梢,连叫了三声好。

蔺姜被他笑得糊涂,皱眉追问道:“问你名姓你笑什么?”

殷孝笑道:“我的名姓暂且不告诉你,免得吓坏了不和我斗了。你胜了我手中刀再和你讲。”

蔺姜一听这话,气得又蹦起来,怒道:“哪有这么霸王的事儿?哄着我自报家门你就什么也不说啦?”他气得挑枪又刺。

殷孝却瞧准了一把拽住他长枪,斥道:“手都软了还打?一宿没睡罢?”

蔺姜这才发觉自己真是没什么余力了,但又恼怒被人拿了枪,偏偏想抽又抽不回来,气得直蹦,正愤愤时却又听那山匪道:“我以逸待劳,再打下去也胜之不武,不占你这便宜。你回去睡觉歇息去,明日午时还来这里,咱们再战。”言罢,那山匪竟兀自转身抗刀走了,大剌剌把后心后背敞着,也不怕他偷袭。

瞬间,蔺姜不由的给震住了。此时他若真要偷袭,定能一枪刺出个透明窟窿来,但那山匪顶天立地毫无畏惧的气势叫人岂敢动此歪念?他呆呆望着那山匪背影,恍惚竟觉得,怎么似曾相识…?

章一〇 连环计

一夜辗转无眠,墨鸾早早梳洗齐整起来便去寻白弈,却得知白弈已上职去了。哥哥今日为何偏走得这样早…她怔怔地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待到静姝来寻她回去上课,才转过神来。

昨夜梦魇犹在眼前,她总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一阵阵发抖。

惶惶不安中,她听见静姝劝慰:“小娘子,只是个梦而已,别太搁心里去。”

她抬头看见静姝安抚的微笑。静姝拉住她,扶着她肩道:“小娘子,曾有一次,我去庙里求平安符时,一位法师对我说:

“‘若你担心一个人,便要先相信他。相信他的能耐和本事。他会照料好自己,即便真遇上凶险也定能化险为夷。无论何时何地,不安、焦虑都是毒药,只有信任与沉着才能求来福祉。’

“这些话我记了许多年,从那时起我明白一个道理,我要先照料好自己,然后才可能去帮助别人,而不是成为别人的拖累、后顾之忧。”

她说的柔软,眸中光泽坚韧,仿佛遥遥地望着什么。一个人。或是一种信念。

墨鸾由不得呆了,静了半晌,心中渐渐浮起一丝光来。

是的,她应该相信他。他无所不能,没有人能够伤害他。

她默默合十,一个信字在心底念成千百转的吟诵。

微风来,皖州军政府中帘幕叮当一动。白弈不动声色,将那一纸飞鸽来书捏成粉末。

那让蔺姜入山向殷孝挑战的女童就好似人间蒸发了般杳无音讯,即便是他白氏特训出的家将也觅不出半丝痕迹。

为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直觉是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