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仪道:“怎么奇怪了?”

李乾想了一刻,道,“他…他好似对我的舞步熟得很…”

“九哥哥!”婉仪闻之忽然脸色一白,刷得站起身来。

李乾惊诧,略仰起脸看她。

但他却听见熟悉词调传来。

古琴声起,空箫幽幽,那空灵嗓音飘荡在空气中湖面上,竟似有穿透一切,直抵入心的韧力。

他猛抬头望去,却看见那个长袖善舞的寂寞身影,水袖青绿如波,竟似悠然前尘苍凉中遗落的一抹清寒。

霎那,他明白了,替他击鼓的人,是她。

她竟…竟会在这乐府司的一班乐师乐伎中…

为什么?

她分明…答应过他…他们要执手一辈子…

他忽得竖起身来,却是浑身僵冷。

残山里,朱楼梦,曲已终…

太后原本还与左右笑语,猛听见这歌子,立时沉了脸色,眸色顿时冰冷,甚至可怖。她死死盯着那歌舞中的女子,阴沉的宛若激怒边缘的雌狮,但却一言不发。

众人尚自不明了,皆面面相觑。

墨鸾只觉掌心一片湿凉。

那曲《江梅引》。

那个拥有一双蓝眼睛的美丽女子。

为什么?难道不应该已经美满的落下帷幕么?静静的留在汉王府与心爱之人长相守,不好么?

她几乎喊出声来。

她脸色蜡白,急急地冲蔺姜使眼色。

全然不明就里的蔺姜不知她什么意思,还狐疑望着她。

但一道青绿身影却如飞天般闪上前来,缠绵抖动的水袖,此时一摆,却如青蟒长剑,寒光锋利,直取太后咽喉。

章二三 殉情殇

陆祥誉一支软剑堪堪刺在太后面前。

情势惊变瞬间,众人尚来不及惊呼,更勿论出手相护。

忽然,一个娇弱身影闪上前来,展臂将太后护在身后。

起止刹那,杀锋已至。

陆祥誉神色大震,却没半点回手之意,显是早已孤注一掷。

但她却忽然被截住。

蔺姜飞身上前,徒手就擒她剑锋。

分明是柔软水袖,此时竟锋利万分,但见鲜红一闪,血已迸射,涂得蔺姜满手。但只这一个空档,他已摆枪,剜那女子心窝精狠刺去。

陆祥誉水袖一绵,抖回来便做了软鞭,眨眼竟将蔺姜手中枪缠住,另一支长袖又去袭太后。

但蔺姜却一摆长枪,单手将之急速旋动,枪尾挑,已将祥誉双手缠于一处,与此同时,他肩头一抖,从背后抽出把刀来,挥刀便砍。

刀落,便要血杀。

忽然,他却听见李乾凄唳:“誉娘!”

他大吃一惊,生生将刀收了回来,反手拧了那女子,横枪押了,却再不知该如何是好。

“誉娘!”李乾嘶声呼喊,便要扑上前去。

婉仪却死死抱住他,拼尽全力阻拦。“九哥哥!你不能过去啊!”她不能让他靠近,他不过去,尚可开脱,他若过去必成共犯。区区一个乐伎优伶,就算是汉王媵妾,也绝无可能自行混入内廷。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杀伐。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她恨不能立刻将他敲晕了也好。

转瞬,大队禁卫军已至,将太后、皇帝与诸皇室围护其中。领将,是韦如海。

韦如海上前来,推开蔺姜,冷哼道:“蔺将军先去理伤罢。”说着,便将祥誉收押在自己人手下。蔺姜皱眉不爽,却也无法,只能任匆匆赶来的御医开始在自己手上裹上层层纱布,但依旧不愿走远,就近盯着韦如海。

“挚奴快过来,阿婆瞧瞧你的手!”太后急着招呼蔺姜,全当那被按在地上的刺客不存在。

蔺姜靠近前去,将一双缠得红红白白的手摊平,宽慰着笑道:“皮肉伤,不碍事。”他急忙去看墨鸾,悄声询问,“阿妹,你还好么?”

墨鸾按着心口,轻点了点头。方才,她来不及细思人已扑上前来,拦在太后面前。冰冷剑气煞得她心肺俱寒,隐隐针扎一般得疼。若不是蔺姜手快截住了祥誉,那一剑已要了她性命了。

但她此时忧心的却是祥誉,还有李乾。她方才也听见了,李乾近乎哀鸣的呼声。太后会如何处置祥誉?关乎两个人的命运。

太后这才抬眼看了看祥誉,阴沉而冰冷地笑着。“拖下去仗毙。”她厌恶地施令,好似手中掌握的并非一条鲜活的生命。

墨鸾心一抖,忍不住哀声:“太后…”

几乎同时,蔺姜也焦急唤了声:“阿婆!”

但他二人的声音却被另一人压了下去。

“誉娘!”李乾惨声呼唤。婉仪拦腰抱住了他,又令随行宫人抓住了他双臂,不许他上前去,他却不顾一切地挣扎,好似陷入兽夹的困兽。他凄惶地喊:“皇祖母!”声声哀求。

但羁押祥誉的禁军却未动。有人冷道:“末将斗胆愚见,怕是应该留下活口,严查来路,审其党羽,以绝后患才是。何况,太后贵诞,血光不宜。”说话的,是韦如海。

留下活口,严查来路,审其党羽,以绝后患。

十六个字,惊起几多魂飞魄散。

德妃惊怒下,面色青白,刷得站起身来,戳着韦如海的脸唾道:“你什么意思?!”

韦如海冷笑:“德妃主紧张什么?”

“你——”德妃恼恨已极,却还是将话生生咽了下去。再不能多言了,再多言,无异于不打自招。

于旁相观的婉仪公主见状,心中瓦明冰寒。

她知道,这陆氏女子必死无疑。

无非早晚,终是一死。只有这女子当场立毙,才不留任何机会予人攀咬李乾。但若迟缓须臾,便有无限的空隙可作文章,那时,反而是人证已死,画押俱在,死无对证,百口莫辩,莫说九哥哥难脱牵连,怕是平日里与之相近的戚友朝臣都难于幸免。首当其冲的,便要是与汉王有表亲之源的白氏。

又或者说,这一场劫祸原本便是冲他们来的。只因她嫁于了白弈,皖州白氏便成了她嫡兄太子李晗背后的支撑,于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思及此处,婉仪公主当即厉声向祥誉喝斥道:“你这贱婢,蒙汉王器重待你不薄,你竟欺瞒恩主,背着大王行此忤逆之举!你还不伏罪就死?”话锋犀利,撇清了李乾,却是暗劝祥誉立刻自刎。

“十二妹你在胡说什么?!”李乾闻此言浑身颤抖,猛挣开桎梏,一把将婉仪狠狠推在一旁。他一心里只有那心爱的女子,早已顾不得思考其它。

“九哥哥!”婉仪被他推得摔倒在地,有苦难名,返身还要去拦他,却没拦住。

李乾上到太后面前,双膝一屈,竟匍匐跪在当场。他前额贴着地面,凄然道:“请皇祖母恕罪。孙儿李乾不孝,愿…”他顿了顿,忽然抬起头来,眼中显出就死绝决的神色,无声地看了看他的母亲,缓缓接道:“愿削籍为庶人,徙往边地,永世再不踏入神都半步。只恳请太后大慈悲,宽宏无量,成全我二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德妃两眼一黑便晕厥过去,众人又是一片忙乱。

婉仪跌在地上,浑身冰冷。

她那善良的九哥哥呵,如此天真。

所幸,白郎回了凤阳,有兵有马,军权在握。还好,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难怪白弈连夜离京赶回皖州去,丢下她独自入宫。她本还以为他是不愿与她以夫妻之名来给皇祖母贺寿,免得被他那好阿妹瞧见了伤心。如今看来,他怕是早得了什么消息,故而先走了。只要白弈留在皖州不回来,京内不敢妄动。她暗自握拳,深吸了两口气稳住心神,惨然苦笑。

白郎呵白郎,我宁愿今生再见不到你,只盼你快快平安赶至皖州,别回来。可你…你竟什么都不曾告诉我…你从不曾将我当作妻来信任、倚重…

她满心悲苦,抬眼,却看见皇祖母身旁那美丽少女,一般惨白脸色,又是恨又是哀,却又忽然,物伤其类。

太液池畔火烛通明,惊愕之下的鸦雀无声里,唯有烈烈火焰咝咝低吟,犹如灼烧中疼痛的哀哭。

忽然,那被羁押的女刺客放声大笑。她抬起满是灰尘和汗水的脸,一双蓝色的眸子却依旧神采奕奕。她竟看也不看那高贵的太后,她的仇敌。她将目光投给了九五至尊的皇帝,众生黎民的天子。她笑问:“听闻陛下修道。《道德经》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莫非陛下也是如此谨尊天道,视子民为刍草狗畜的么?”

“放肆!”好几人同时怒叱。棍棒立时落在她身上、脸上。李乾想要扑上前去护住她,但被卫军阻拦了。

皇帝神色微僵,但并未如何动怒。“无心仁慈,无意偏爱,那才是自然的。圣人法天地自然之道,治国理民,不以个人意志加天下,无爱,亦无憎,无为而治,是为自然。刍狗也只是自然,并非低贱。”他的声音缓而深沉,好似只是在对一个困惑的孩童宣讲其道。

“自然无为。”祥誉清冷一笑:“如若黎民有冤,六月飞霜,陛下也要无为么?”

“誉娘!不要再胡说了!”李乾无望地呼喊。他知道的。是的,他知道。他又不是个痴子。但他不能让她说出来。她不说,吃苦的或只是他两人。她若说了,天便要塌了。

然而,皇帝却静道:“九郎,让她说。”皇帝微微阖目,眉心深刻的,竟是无限的疲乏。他苦笑,喃喃低语:“顺其自然罢,不要再勉强。该来的总是要来,该走的,留也无用。”

祥誉大笑。“好。启禀陛下,陆氏女祥誉鸣冤。”她奋力直起半个身子。忽然,她笑着流下泪来。她又深深地匍匐拜倒,以最虔诚而壮绝地姿态禀陈:“祥誉替汉王殿下鸣冤,恳请陛下做主。”

没有人料想到,她会这样说。

李乾浑身一颤,呆呆地望着她。

祥誉却不看他,只有澄清泪水从那双蓝色的眸子里滚落下来。她向皇帝拜道:“祥誉本是草芥贱优,蒙殿下不弃恩宠有加,是祥誉不思餍足,贪婪愚昧,因…”她眼中显出痛苦来,却依旧咬牙泣道,“因太后阻挠殿下与祥誉往来而怀恨在心,造下此等深重罪孽。祥誉自知死罪,与殿下无忧,呈请陛下明察,万勿错冤了好人。”她猛又抬起头来,竟直视了皇帝的眼睛。她道:“陛下,祥誉死,不足惜,可殿下是您的亲子,您不能无为,您一定要护着他啊。”

她忽然甩开摁住她的两个禁军,从其中一人腰间抽出佩剑来,引颈狠狠一抹。

瞬间,灼红飞溅。

他们离得太近。那一腔热血,竟撒在李乾脸上,顺着面庞滚落,染红了他的眼。

人群惊呼,唯有他安静无声。

他就那样呆呆地望着她,看见她倒了下去,躺在血泊里,唇边却绽开了绝美的微笑。

她终于在最后的时刻向他伸出手去,薄唇颤动,似还想说些什么,只是,已再没有了声音。

但他却听见了。

她说,对不起,活下去。

可是他…

人声在周遭嗡鸣。他难过得不能呼吸。他看见她被人抬了起来,渐渐远去。鲜红浓稠的血沿路淌落,一端连着她,好似残断的红线。

那月老牵订姻缘的红线呵,竟是这样织就…

他忽然就暴怒起来,毫无征兆地,扑向她,竟无人敢阻拦,无人能够阻拦。

他不顾一切地夺回她,抱在怀里,一手抄起那尚染血的长剑,剑锋所向,不知是人是己。

他抱着她一步步后退,双眼无神,却又有激烈燃烧,癫狂。

那是至极绝望而无力的控诉。

是谁,将这琉璃般剔透而脆弱的爱情踏得粉碎?

“乾!你回来!你听见阿娘在喊你了?”好容易转醒的德妃声泪俱下,匍在地上,竟不能起身。

“九郎,父皇令你回来!有什么话回来慢慢说。”皇帝亦紧张起来,禁不住颤抖。

“九哥哥,你回来啊!”婉仪泪如雨下。

所有人都在唤他。但他却一言不发,像个不会说话地木雕人偶。

他在太液池清寒的波光前停下来,夜风飞扬着他染血的宽袍,映着冰冷月光下瘦长的影。他终于淡淡地开了口,声音一如这皎月湖水般清冷:“我说过了,就算化成灰,也要与她化在一处。”

忽然,他听见一声哭喊。

“殿下!你不能辜负她啊!”

他寻声望去,看见那个少女站在皇祖母与他的好友身旁,泪流了满脸。

他微笑起来。

他懂。可这世界太冷,没有了她,一刻也不愿再多停留…

毋宁死,不苟活。

肌骨碎裂的凄绝声响撕裂了九重夜空。染血的剑峰从李乾后心穿刺出来,竟然那么深,那么长。浓稠鲜血顺着剑身淌落。他抱着祥誉倒了下去,跌入太液池里。

沉寂寒潭悠长沉闷地叹息着,拥抱了这一对绝望的恋人,水面渐渐旋出血色水晕。

天地,冰凉寂静。

许久,那崩溃的母亲终于迸发出凄厉惨呼,她扑上去,无助地向着水面伸出双手,好似祈求再能抓住些什么。禁军将她架了回来,她却再次晕倒过去,不省人事。

生辰。死忌。红灯吉彩。惨惨哀哭。多么绝妙的讽刺。

墨鸾看着眼前一片混乱,无数的火把几乎要将太液池给烧干了,火光鼎盛,却将水面飘散的鲜红映得更加凄艳。她只觉得浑身无力。心口旧伤受了剑气冲袭,一直疼痛难忍,几欲迸裂一般。她难过地按住,颤抖着无法支撑。

李乾干净的笑脸尤在眼前。但那个人却已不在了。不在了。

她不能相信,不能接受。为何会是这样?为什么,明明这样相爱,老天却偏吝啬至此。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腿软地再也站不住。

恍惚中她被人抱住。她抬头看见蔺姜。第一次,她与他离得这样近。经脉血液俱凉,她无力地倚在他怀里,听见他反反复复地哄慰:“阿鸾,你不要怕,还有我呢,我在这里。”

他的胸膛是宽厚的,温暖,结实,却偏这样陌生。

她猛然想起白弈,仓皇地一把推开他,摔倒在地。混乱中茫然抬头,却看见太后静静坐在凤床上,冷冽面容毫无表情,仿佛眼前惊涛骇浪的不是生死离合,而是一场因早已观赏过无数次而不再新奇的闹剧。

心中陡然震颤,一口腥浓从嗓间涌出,她兀自强忍,却还是从唇角淌落下来,苦涩无边。

章二四 是非错

李乾被打捞上来时依旧紧紧抱着祥誉。那柄长剑将他们的心贯穿在一起,鲜血竟浸入剑锋,擦拭不去。

他抱的那么紧,即便抽起长剑,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御医上奏,陈请用药水浸泡汉王尸身,使之软化,将二人分开。

十数载沉湎问道,性情寡淡的皇帝悲哀已极,闻此奇奏终于暴怒,当场将奏疏撕得粉碎砸在那御医脸上,即下旨,追册陆氏女一品王妃。九皇子谥英。赐英王及王妃合棺而葬,陪袝永陵。

区区草芥优伶之身,册封一品王妃,享合棺陪袝之身后大荣,自天朝开元以来,独此一例。

太后闻讯不允,与皇帝当面争执起来。

长生殿内,屏退众侍随,太后清冷的声音愈发如犹冰寒。她问:“陛下认这陆氏女为儿妇,竟还允其陪袝永陵,莫非是要替陆氏反贼翻案么?敢问宅家,要将这一大家子的颜面搁在什么地方?”字句里,尽是嘲弄嗤笑。

皇帝沉寂良久,一双手却不自禁地颤抖,他阖目长叹,抬起手捂住眉眼:“朕本有九个儿子,能长成人的只这四个,如今,却也只剩下三个了。母后莫非不记得,九郎也是您的孙儿。承欢膝下,又才是多久之前的事。他…他如今已不在了,母后为何…为何就不能多想想他的好。”

“好。”太后冷笑,“陛下若是能将与我斗气的智勇用在朝政上才好,否则你余下那三个儿郎怕是也要被些左狼右虎生吞活剥的。”她睨眼望皇帝去,眼中折射出尖锐的精悍,那并不似一个母亲打量儿子的神色,而似针工里的巧绣娘厌弃一件制坏的绣品。她忽然愈发阴冷起来,扬起唇角,缓缓笑道:“还好。”

皇帝尚兀自埋着眼,闻声抬起头来,却听太后冷道:“还好那三个儿郎子少说有两个不似你,阿爷不中用,小郎们急着当家来。”

如斯尖刻。

皇帝苦笑。“阿娘,”他的嗓音里浸着疲惫,身影哀颓而又沮丧,他像个普通儿郎一般唤着阿娘,问:“阿娘当真从不曾悔过么。今时今日,儿终于懂得阿娘当日之恨,可阿娘又能否体察儿子此时之哀。”

“我有什么好悔。”太后嗤笑。

“阿娘不悔。”皇帝长叹,“既然如此,阿娘何苦瞧见一个七分像她的小娘子便携在身旁,又何苦待挚奴如此——”

“你住口!”太后眸光烈寒,肃杀脸色与那神圣图腾一般的妆纹迭于一处,愈发孤绝高傲。她便像一只昂首立于荣耀之后的雌狮。许久,她摇头而叹:“罢了,这一件事也可依你。但——”她话锋陡然转利,显出不可悖逆的坚决来,“陛下要依我二件事:其一、赐吴王宏携世子常居武德殿;其二、小三儿府上也空了这些年了,白氏那丫头倒是很合的。”

“阿娘,白卿那小女儿比阿宝也才大十岁。”皇帝颇无奈拧眉。

太后置若罔闻,接道:“后一件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但还是莫拖延太久的好。”

“阿娘。”皇帝又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