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地,宋启玉已往后缩了半分。

白弈唇角微扬,颔首跟在李宏、李裕之后向太后施礼。宫人们设好坐榻,太后就在皇帝近旁安坐了,静静将殿中四人又打量一番,一边看,一边吃茶,直到一盏茶将吃尽了,才缓声问道:“你们这些小儿郎们,又在闹腾些什么?真是半点也不知体恤君父。”

两句话,好似责怨,又似沉叹。

皇帝终于坐起身来,却仿佛在瞬间苍老,竟不如已近七旬的老妇矍铄。他无言地看着他的儿、婿、臣子,只是默默地看着。眼神安静而沉重,甚至悲伤。

又是无人应声。

忽然,白弈向前迈上一步。

“白弈!”几乎本能,宋启玉跟进高喝一声,紧张地便要拔剑,却在手至腰侧握了个空时,才惊悟过来。剑已在上殿之前卸去了。

不料白弈一步上前,却在皇帝榻前,正正地跪拜。“请陛下开恩,即刻诏御医上殿。”他匍匐下去,语声恳切拳拳。

“善博先起来。”皇帝轻叹。

白弈这才直起身来,却仍固执长跪。他将目光撤回到仍旧倒地不醒的朝云身上,静了好一会儿,呼出一口长气来,沉声再奏:“臣恳请至尊先传御医,替臣的兄长疗伤施药。”

他说,臣的兄长。

皇帝眸光一震,张口欲言又止。便是太后也不曾想到,白弈竟不加辩解、毫不掩饰、直接将这句话说出口来,一时只有紧盯着他,任眸光深浅明灭,只是沉默。

宋启玉目色闪烁,似极为震惊,又似意气激荡,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白兄——”

但他才说出两个字,白弈已截口道:“家大人的事,做儿子的不可妄论。但为人弟者,眼见长兄受苦,安能忍心视若无睹?乞请圣上垂怜体恤!”他再俯首叩拜,前额几乎就贴在地面,三请圣恩。

这一番话,字字句句全是说给皇帝听的。

皇帝阖目静默,良久长叹一声,准奏传召御医上殿。

御医启铁钩时,朝云发出闷声痛呼,额前、掌心、后背冷汗涔涔,人却仍没有清醒过来。白弈紧摁着他肩臂,创痂撕裂的热血涂了满手。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令观者不禁色变。皇帝早已由医官们小心翼翼看护着,不叫为血光冲煞。太后却斥开了跟来侍奉的医官,依旧静坐原处,眼神愈发沉郁。她忽然便开口问:“将军的‘兄长’,为何会在吴王府上?”她竟突发责难,甚至不避讳御医。

白弈眉心微拧了一下,但没有应话,只是沉默守着朝云,直待御医将朝云安置妥贴后退去,才缓缓应道:“这一件事,臣自有解释,必不欺瞒太后、至尊。但臣却还需要两名人证。”

“人证?”太后挑眉一笑。

“对。人证。”白弈淡然应对。他抬起头来,竟迫视了太后双眼,那眸色澄清又寒烈,分明是背水一战的决绝。他盯着太后的眼睛,静静开口:“臣请太后将吴王世子与臣妹宣召上殿。”

不错,他要她上殿来,就在这生死阵前,无论成败,他宁愿叫她于这沙场上看此厮杀,也不愿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沦为质子。

初交刃,刹那锋芒毕现。太后的笑容终于僵了下来,渐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时至傍晚,夕阳已然凉了下来,晚风丝丝穿梭,竟是乍暖还寒。

文渊阁大学士任修由家中小仆扶了,下得车辇。他同往常一样伸手,问小仆接自己的柺杖,意外地,却接了个空。

“先生…”那小仆抱着拐,似吃了惊,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任修抬头瞧见,尚不及询问,却已有人抢先一步,笑了起来。

“子安贤弟,别来无恙?”

任修诧异,只瞧见,自家府门前那羽扇纶巾的青衫客,由不得惊呼:“叶师兄?当真是叶师兄?”他嗓子有些发紧,急着想上前去,竟忘了残腿不便,险些摔倒在地。

叶一舟忙近前来扶住他。

任修把臂将叶一舟好一阵细巧,抑不住欢喜,道:“师兄怎么来了?几时到的?”

叶一舟笑道:“我早到了,正奇怪怎么无人应门呢,亏得你回来。”

任修略微尴尬:“平日里也没什么宾来客往,我又只一人,带一个小书童跟在身旁做伴,也就足够了。没想到会怠慢了师兄。”

叶一舟大笑。“十多年不见,也跟师兄讲起客套了。”他暗暗打量过任修眸色,拱手叹道:“但愚兄今番不和贤弟客套。愚兄此来,是有事相求。”

任修一面将叶一舟让入院中,一面笑道:“以叶师兄的能耐,还有什么要来求我的。”

叶一舟道:“此事紧要,上则关乎社稷安危,下则牵系故人之女,只有贤弟才能担当,还望贤弟万勿推辞。”

此言未落,任修足下已是一顿,不禁神色有变。

“儿之所言俱是实情,乞宅家明鉴。”墨鸾微颔首,福身拜礼。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向那人瞧去。她看见白弈,白弈也正望着她,眼底的暖意令她安慰,衣衫上的血迹斑斑却又令她胆战心惊。

她也不知为什么,忽然便要传召她与阿宝,尚来不及理清思绪,已被带上了长生殿。她又不知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

何况,还有阿宝在。

那孩子站在她身旁,紧紧拽着她的衣摆,小小的身子不住轻颤。但他已是这样勇敢。他没有逃走、没有退却,甚至未向后瑟缩半步。他努力地在大人们的战场上挺直了腰,便如同洪流中一棵青嫩却倔强的小树。这样的一个孩子,她怎能在他面前诳言?

所以,当白弈叫她“如实明言”时,一瞬,她觉得自己得到了救赎。于是她很小心翼翼地将阿宝偷拿了人偶、及她如何让阿宝将人偶送还回去之事说了一回,只略去了朝云一节不提,草草称作因恐不妥而设法将此事告知了家人。

她话音甫落,太后已斥出声来。“你的意思,莫非邪术设咒要害宅家与东宫的是吴王殿下不成?”她凤眉倒立,满脸怒容,全然似一名护犊心切的祖母,她的目光终于落在幼小的李飏身上,她低沉了嗓音,喝问:“阿宝,你说,你阿爷会做这等事么?”

下意识地,李飏愈发抓紧了墨鸾衣袖,几乎就要钻进她怀里去。他努力仰着头,睁大的眼睛里已有泪光翻涌。“阿爷不会做坏事!”说完,他又紧紧抿着唇,绝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么你说,实情究竟是怎样?”太后唇角冷扬。

阿宝盯着太祖母,良久,瘪嘴时已带了哭腔:“墨姨姨也没有说谎…阿宝也没有说谎…别的阿宝什么都不知道…”他将脸埋在墨鸾小臂上。

墨鸾心下一颤,觉得衣袖湿热。

“阿宝。”太后略缓和下神色来,诱哄地唤着。

墨鸾只觉阿宝抓住她的力道陡然紧了,颤抖愈烈。她不忍将阿宝揽进怀中,心潮涌动,抚着阿宝小小的脑袋,低声道:“太后,世子还小。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瞬间,太后眸色一烁,眼底精光便盛了起来。但她盯着墨鸾,只是冷笑了一声。

殿中一时又沉寂下来。

须臾,宋启玉开口道:“这就奇了,若是吴王殿下存心设巫蛊,又怎会如此不小心给世子看了去?将人偶藏在吴王府,倒像是诚心要给人瞧见的。”说时,他一直盯着白弈,萧寒笑意又显。

这大抵是早料想好的,有此一说,墨鸾与阿宝所言,便显得极不足信了。白弈微微一笑,应道:“宋将军此言不错,臣也认为,这一件事,绝非吴王殿下所为。”

此言一出,又是惊诧。

他竟不急于辩白自己,反倒先替李宏开脱。连李宏也由不得向他望去,眼底震撼几乎就要掩不住。

白弈颇意味深长地看李宏一眼,又继续对皇帝道:“臣初闻臣妹传讯时也颇为震惊,滋事体大,关碍极重,又恐莽撞,又不敢坐视,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请家兄潜入吴王府邸查探,本想详查之后再密奏圣上以请处置,却没想到——”他顿下来,目光如炬,全凝在宋启玉眼上。但他并未加半点指责,只是静默片刻,复又向皇帝拜倒:“臣胆大妄为,两次擅闯吴王殿下府邸,请陛下严惩。臣自知罪难辞咎,唯请至尊圣恩,不叫累及家大人及兄、妹。臣兄赤子孝心拳拳,小妹只是女儿家,年少柔弱没什么主见…”言道此处,他竟哽咽的再说不下去了。他竟在长生殿上众目睽睽之下暗泣得语不成调。

莫说皇帝、李裕惊在当场,便是宋启玉也险些要以为:白弈这小子莫非是骇得糊涂了,竟已前言不搭后语起来。

墨鸾只觉得胸口一阵阵隐痛,闷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她强自稳住自己,一手死死摁在心口上,却仍觉得那旧伤处几乎就要炸裂开一般。她望着白弈,几欲呼出,又发不出声响。视线略有些模糊发暗,冥冥中,她似乎觉出了什么,却又好似什么都是混沌。她又看见太后,那肃杀神情中透着血腥气,刺得她浑身一颤。她恍惚以为,看见了将杀的刀戟。

皇帝沉沉地叹息,伸出手去:“善博,你起来,不要跪着,慢慢说。”那语声平缓而又安详,便似极寒中一抹和风,终有些许回暖。

但白弈依旧不起来。他固执地跪伏,声音低微的细弱不闻:“臣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多说无异强辩。何况…臣也实难启齿。请圣上降罪,臣甘受责罚,绝无怨言。”

皇帝又叹:“你有什么尽管直言,朕不怪罪。”

白弈仍拒道:“臣不敢妄语。”

太后眉梢一挑,嗤道:“讲啊!你们平日里不是各个鬼神不怕么?我到想听听,你还能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浑话来!”她忽然拍了一把面前小案,丹蔻小指微微翘起,震动中,好似染血的尖钩。

白弈似肩头轻颤。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正竭力镇定心神,良久,缓声沉道:“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但臣…臣兄妹三人之所以行此忤逆之举,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只因…”他停下来,静了好久,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咬牙道:“只因臣妹当日窥见那巫蛊人偶上透出的字迹,似乎…正是家大人生辰!”

他话到此处,墨鸾当下惊得呼出声来,慌忙掩了口,却是又惊又怕,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瞬间便溃落而下。这是她从前所不知道的,如今当场从白弈口中得知,一时令她手足无措。

白弈此时竟也泪流了满面,又说了些什么,墨鸾却昏昏噩噩的一字也未听进。

但他二人,一个无意,一个有心,眼泪却是落在一处。

谁家施咒害人时,会将自己也搭进去的?不论这设下巫蛊之人是谁,总之,不是白氏。

皇帝呆呆坐靠榻上,竟已再说不出话来。太后则似十分震怒,却又似眼底含笑,意味不明地紧盯着白弈打量。

宋启玉震惊良久,醒回神来,只觉后襟都渍湿了,忍不住大声道:“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要将我圣朝天子、储君、栋梁‘一网打尽’了。白兄,你说的那人偶现在何处?可有凭证?”

毫无疑问,这已是赤裸裸的质疑。

没有凭证。任话说得再如何动情圆满,依然没有凭证。

这是一场以性命为筹码的赌博,偏偏死穴却握在对方掌中。

太后依旧不语,唇角勾起的笑意却一点点渲染开去。

白弈额角也早已细汗密布,他抬起头,目光寸寸游移,终于,落在一直沉默无言的李宏身上。他便那样静静的看着李宏,再没有任何动作。

瞬间,李宏只觉心头一震。白弈眸光并不尖锐,却分外明亮,直直落在心间。那眼神分明在问他:你还在犹豫什么?如今阿宝也就在你面前,此时此刻你再没有软肋予人,不趁此时机脱身,你还想被那老妇掌控到什么时候?

后背掌心全是冷汗。那目光竟叫李宏不敢直视。他刹那心虚地转开眼,却正望见墨鸾。那少女也望着他,泪眼盈盈中全是哀哀的恳求;缩在她怀中的阿宝,也望着他,一双大眼睛,依旧清澈透亮得不染纤尘。

殿上戚静。内中几人,似在等白弈如何为自己脱罪,又似在等李宏究竟会否开口。

李宏静立其间,只觉十指冰凉。

不错,这或许真是他的机会。他也绝不愿在阿宝面前说谎,那样阿宝定不能接受。然而,皇祖母毕竟是皇祖母。那终归是他的阿婆。纵然一切的始末真相他都清清楚楚,又如何?白弈放手一搏,将这两难抉择推在他眼前,可他怎能将同样的进退维谷推给父皇?

左右为难,李宏一时彻底不语。

长久的沉默令白弈气息渐浮,他竭力隐忍按捺,汗水却依然不可抑制地顺着鼻梁、额鬓滚落。

这死地求生的持久攻坚,他必须打下去,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然而,便是白弈也不曾想到,眼见局至悬崖,却忽然异端又起。

大司徒宋乔入宫请见,并且,还带来一个人。

那是个女人,确切的说,还只是个小姑娘。齐王李元愔的外孙女儿,湖阳郡主王妜。

她步上殿来,傲首挺胸,琉璃双眸顾盼生辉,稚气不掩骄色。“外祖有奏折叫我务必亲自敬呈陛下。”她向殿中诸人一一施礼,如是言毕,便将一份奏本恭恭敬敬呈递皇帝。

皇帝接过奏折翻看,瞬间,面色已是灰白。那一本奏折落叶般从他手中坠落,他似不能自抑地颤抖着,目光所聚,既不是白弈,也非李宏,而是李裕。那眼神仿佛会流淌,与其说是惊是怒,不如说是悲伤,与失望,浓烈异常。

一直旁观事外的李裕被这突如其来的视线看的莫名其妙,心中却猛地一痛,有如灼伤,外热,里寒。

王妜微笑着,笑容甜美异常,与灵髻娇花相应,便像个小仙子。“那工役现已被带来了,就压在禁外,陛下可要宣他来对质?”她又如是问道,妙目一转,却睨着李裕冷笑。

但听这一句,顿时,李裕一张脸已惨白的几乎血色全无。“父皇!”他忽然叫了一声,似按捺不住,却又压抑万分,几番欲言又止,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在瞬间将气氛凝至极低谷,诡秘的令人窒息。

白弈瞥见宋乔浅浅的笑意,一瞬,竟是冷汗如注。

原来如此。难怪李裕会在这里。

他虽不知齐王奏折翔实,但听王妜只言片语,再观陛下、李裕颜色,也可猜出个七八分来。那一本奏折非但与今日巫蛊一案有关,恐怕还牵扯出更久远的惨事——魏王府的婢女、歌伎,乃至英王夫妇与德妃之死。原来,他们早有预谋,要将李裕也拖下这浑水中来。如此一来,这一仗,他怕是真要惨败当场了。

他替李宏开罪,自然并非善心大发,而是为了临阵结盟、力图自保。只要李宏助他一臂之力,透露一言半语实情,他便能将线索往宋氏身上引。他其实并没想过就此扳倒太后,若对手只是宋氏,他尚有一搏余地。然而,宋乔却抢在李宏开口之前,忽然又将李裕拉下水来,甚至或多或少牵扯到太后。一边是吴王、魏王、太后,皆是圣上血脉至亲,另一边只是他…呵,这已是个倾斜的死局。

周身血液仿佛冰冷这逆流,已然冷暖无知,白弈牙关紧咬,抬头时,却正对上墨鸾目光。

她正深深望着他,泪眼泛涌下的焦色与疼痛,如剑一般也刺痛了他。他终于抑制不住,苦笑起来。

这修罗沙场,风云无定,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上一刻天,下一刻地,前一刻生,后一刻死,本就是常事。早在他踏入这一方血池时,他便已有所悟。

可是她何其无辜。

原来他竟什么也给不了她,除却欺骗、牵累与悲伤…

心下骤然缩紧,寒气上涌,一口腥甜便涌上颈嗓。白弈强迫自己生咽了回去,竭力不露半点痕迹。他努力将浮动心绪沉淀下来,向她微笑,想象这个笑容里有足够的温暖和安慰。

眸光浅移,又落在依旧不曾醒来的朝云身上,而后融着血液原去,浮现出一张又一张脸,母亲,甚至父亲…

一瞬,他紧紧的攥拳,几乎要崩碎自己的筋骨。不可放弃,不能逃避,还有人需要他,还有人等他守护,除非淌干了最后一滴血,不至幽冥黄泉,决不绝望言败。

他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抬起头来,眸色已回归了毫不参杂的坚定与坦然。他在四面楚歌声中傲然而立,仿佛那般的存在便是顶天立地的佐证,任何人不可撼动。

白府上的灯火通明,无人入眠,但又是如此安静,诺大的家宅,静得唯有风声虫鸣。

夜已深了。

大司马白尚凭案翻着一卷棋经。一旁夫人谢氏正静添香。沉香缭绕轻浅,她埋首拨弄小炉香饼,眼泪却滑在炉下承盘中,一颗颗,涟漪微溅。她慌忙轻背过身去,以手拭面,唯恐叫夫君瞧见。

但白尚还是抬起头来。他静看她片刻,合卷,一手轻握住她肩头。

谢夫人身上一颤,抽泣渐显出来,却仍没有回转身来。

白尚便也只这么抚着她肩。

沉默以对,又胜却万语千言。

忽然,烛火恍惚一虚,一道暗影在描金高屏上浅浅投下形状。

白尚眸色微异,拍了拍妻子肩,轻道:“公主不是传了讯来,说今晚要回来。你领几个人,点上灯,去门前候着罢。”

谢夫人似要说些什么。但白尚未允她说出口来。“快去罢。”他向她点头。

谢夫人默然一瞬,起身离去。掩门时,不经意回望,恰四目相接,顿时心颤。

白尚听着妻子脚步声远去,取过一壶温酒,两支酒觞,斟上,道:“还敢喝我的酒么。”

高屏微动,转出个高瘦人来,夜行锦衣,面上累累疤痕触目惊心。

那竟是傅昶。

只见傅昶步上前去,与白尚对面坐了,端起一只酒觞,仰头一口而尽。他将酒觞倒扣,却有笑意在唇角扬起。

白尚不禁也微笑起来。“你真想要那两个孩子的命?”他如是问,分明是生死攸关的话题,却仿佛只是与多年未见的老友相谈。

傅昶笑着,连面上的伤痕竟也不那么凶煞了,他淡淡道:“这多年来你为何执意要至我于死地?只因我知道你太多,我若反你,你便要功亏一篑,搭上九族也不够赎。不是么。”

白尚缓缓执起另一支酒觞,小饮一口,顿了一瞬,接着,也将余酒一口饮尽了,同样将酒觞倒扣案上,阖目不语。

傅昶看着他,刹那间,眼前闪过,不是威仪赫赫万人景仰的当朝大司马,而是多年以前,西凉州里,铁马共点兵的少年将军。“健德,”他喊他的旧字,意味深长地问,“如果重回当年,你会不会娶芸娘?”

白尚并不睁开眼,仿佛已陷入深深冥思,许久,他沉沉地长声叹息:“文清,你明知,这种‘如果’根本毫无意义。”

兵马夜行的沉重步伐踏得朱雀大街萧肃震动。谢夫人亲手执了盏灯,立在大司马府门外,面前所对,是左武卫军一路将卒,省其服制盔甲,为首二位军官,皆是武卫中郎将。

“今夜神都戒严,请夫人闭门回府。”一中郎将如是道。

谢夫人微笑:“将军们辛劳。但公主金驾未至,这府门,恐怕还不好关。”

两名中郎将对视一眼,又道:“左武卫奉旨戒严神都,任何人等不得私意外出走动,贵主此刻恐怕也早已回了公主府。夫人还是闭门请回罢。”

谢夫人不再与他二人应声,依旧站在门前,不退分毫。她心下清明警醒,她决不可退,必须等公主回来,有公主在,万事或还可回旋,若她此刻退回去,大门紧闭,这大司马府只怕立时便化作囹圄了。

两名武卫中郎将见她并不退却,客套上赔了个不是,便要强行撵人。忽然,只听车马声近,已有个女子声音喝道:“你们好放肆!谁若敢动夫人一动,不若先将我也一并拿了罢!”

那两名中郎将闻声惊骇,回首便见一架金屏车障已至面前,屏障开,车内那贵气女子也不避讳,乌云髻上金灿灿的金粟凤钗,已将她显赫的身分张扬至极。她扬眉怒瞪着他们,径直下车走上前来,拦在谢夫人面前。

两名中郎将见了婉仪,不敢冲撞逞强,只得诺诺得拜礼退到一旁去。

婉仪与谢夫人对施了礼,亲手扶了谢夫人回苑中去,待入了大门,忙命仆子们将门紧锁严守起来。

谢夫人轻叹:“多亏贵主赶了回来。”

婉仪眼底焦色已掩不住了,不禁便问:“郎君可有消息回来?”

谢夫人默然摇头。

婉仪见状亦是一默。婆媳二人相对一处,也无须端着什么架势,失望疲惫立时便从眉眼上倾泻,她深吸一口气,苦笑着劝慰:“阿家莫要担忧,宋国老已寻我六叔公一齐入宫面圣去了,东宫、舅父家也必不会不理的,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她口中这样说着,心中却半点底也没有。她并不知长生殿中详情,但已至深夜了,白弈仍然半点消息也没有,情形恐怕并不乐观。她倒不疑她太子哥哥会袖手旁观,但余下那些人真能尽几成心力她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至于宋国老…皇祖母毕竟身在禁宫,要寻人操办诸事,恐怕与宋氏脱不了干系,但这等大局未定就先自相争斗之事却也不似宋国老手腕,大抵是那宋二郎积怨太久又加利令智昏才来害人。事到如今,唯愿宋家那老狐狸晓得厉害,或可是一线生机。可若是那宋乔见势不妙,为保其子,索性再补一刀,那…呵,终逃不出一场豪赌。

孤立无援的寒意不禁令她战栗,婉仪思绪纷乱,与谢夫人相携缓行,两人一时都没再言语。

忽然,她却听谢夫人长叹。“难为贵主如此心意。是阿赫对你不起。”谢夫人执着她的手,眼底已有泪光泛起,福身就要拜她。

婉仪由不得心头一热,慌忙拉住谢夫人。“阿家!”她将谢夫人扶起,却在瞬间险些也滚下泪来,只得以指尖轻沾,强作个镇定笑容。此时此刻,又哪里是泪眼相顾的时候?她静了一会儿,对谢夫人道:“我先去拜见阿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