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灵气十足的模样,白奕看在眼里,愈看愈喜欢,不由得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但他便即转了目光,向那另一位才下场的勇士看去。

赵灵已拿回了自己的枪,见白奕看他,十分适时的抱拳施了一礼,口呼:“末将参见大王。”

他这一礼,当场气氛顿时一凉,热闹随意不再,立时便严肃下来。众军这才想起,面前这人是神都来的钦差,高高在上的凤阳王,即便微服巡营,也不是他们这些下级军士可以僭越了嬉笑一处的人物。如此一想,立时慌忙拜了一地。

姬显四下里一瞧,眼里显出郁卒之色来,又不好独一个竖着,只好闷闷地也去行礼,却被白奕托了一把,示意他不必。

“大将军与我说,你姓赵。”白奕缓踱了两步到赵灵面前,一面如是道。

“末将赵灵。”

“字——”

“拙字英犀。”

“英犀。”白奕浅一琢磨,笑道:“英华灵犀。果然人如其名。”

“谢大王谬赞。”赵灵颔首应道。

“哪里人士?入伍几年?今年多大了?”白奕不急不慢又问。

赵灵答道:“末将祖籍常山真定。天承三年入伍。今年一十有九。”他应得十分沉稳,字字清晰,简洁利落,年纪轻轻,却似早已见惯了大场面。

“十三岁就投军了?真是英雄出少年!”白奕似十分惊叹一赞,心中却益生疑窦。

常山真定,这该是蔺姜那一位师尊的籍贯才对,莫非这孩子是那老道士的本家子侄?但他却从未听说过。这姓赵的老道是不入世的高人,行事素来古怪刁钻,虽说算来是蔺姜的师父,却与蔺姜未有多少接触,只传了蔺姜一本枪谱。倒是裴远早年为之所救跟随了许久。他也曾想将这样的人才收归己用,无奈不成。只是,若这老道士有这样的子侄,怎么从不曾听子恒说起过?假若......这小子说的不是实话......思及此处,白奕便又笑了笑,道:“你投军时这样小,六年不归,家中父母姊妹一定十分挂念。”

赵灵却抬头看了白奕一眼,“劳大王眷顾,末将是个孤儿。”他的嗓音听来似乎很平淡,像是正安静地诉说一件早已看开的事实,然而却总有一点黑色的影仿佛尖锐的杂音,隐隐地藏在不易察觉的深处。

如若姓名是假的,籍贯也是假的,没有家人,没有来历......莫非,这竟是个望不清底的人?但他身上必须有些什么是实实在在的。或许,最直接的是......眼睛。

白奕心底的戒备愈发紧绷起来。他也不知缘何,这个名叫赵灵的少年令他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那种长期在黑暗下滋生的潮湿阴冷刺激了他敏锐的嗅觉。他确实嗅到了,仇恨与求生的血腥气。

“大王......有什么吩咐么?”

思索打量时,他听见赵灵如是问他。

“没有,忙碌一日都累了,没有夜值的,就问你们大将军......放不放你们归营去歇了罢。”他面上不露半点痕迹,笑着便说了这样的话。

“是是,体恤子弟都是大王的,苛刻属下都是末将的!”蔺姜笑回了一句嘴,转脸对众军喊道:“今儿就算凤阳王的面子,不然我这个恶军头非罚你们绕校场跑圈到晕!小子们都滚回去睡大头觉罢!记着大王的大恩大德!”

两下玩笑,气氛骤然又活络起来,众军们哈哈嬉笑而去,但细看之下,却并不觉散漫无序,几队人各归各班,无形之中便是默契有度。

“战时钢铁,闲时弟兄。治军有道,当如蔺卿。”白奕不由笑叹。

“行了啊,你今儿是一定要让我浑身发冷才罢休是罢?”蔺姜摆出一副颈项发麻的模样,“走吧,咱兄弟喝酒去!”他说着,上前来拍了白奕一把,又招呼姬显同去。

姬显立在一旁,却似没听见一般。他只呆呆地站着,恍若沉思,夕阳霞色映在那张清俊的面庞,将眼眸映作浓稠金色。他忽然向前迈了一大步,竟像个急切的孩子般紧攥住白奕的衣袖,“我阿姊她......她还好么?”他问时,嗓音里仿佛有生涩的期盼和恳求。

白奕心头一颤,猛怔了怔,一时竟不能作答,亦不忍将这少年推开去。这孩子是阿鸾的亲弟弟。在他心里,或多或少的,也早把姬显当作半个弟弟看待了罢。

情势忽然间诡异起来。沉闷而又尴尬。

忽然,却见蔺姜一巴掌拍在姬显脑门上。“小孩子家就沉不住气!”他一手勾了姬显脖子,将之掣住,笑道:“走了走了,喝酒去,有什么话三碗下肚再说!”

“慕卿,我......今日当真有些累了——”白奕勉强笑了一笑,返身便想走。

不料,蔺姜却横臂一搭。“想临阵脱逃?仔细我军法处置你!这会儿是在左营,本大将军说了算!”他索性将白奕也拐近身前来,一手一个拖了,乐呵呵笑道,“一个也不许逃,都给我乖乖喝酒去!”

“好了好了,我还当你总算是历练得稳重了,这什么体统!”白奕无奈苦笑,一面将蔺姜胳膊往开甩。

蔺姜只大笑着,依旧像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活泼小将一般,与他打闹。

余晖金红,洒落三人身上,影子拖曳时荡起的氤氲,浅浅,宛如卷轴。

章五五 泯恩仇

已及日落西山,屋里便昏暗下来,愈渐影绰。

三进的堂屋,上到最里,推开屏风,玄关下的里院十分古雅,乍见之下,只觉该是个文雅君子观风赏月对酒吟诗的好去处。但若要细看:院中空地开阔,古木参天,又是另一番气度。

然而,更令人称奇的,却是这家宅中的静谧。往来不见半个仆婢,冷清的颇有些蹊跷。莫不是自己当真京里繁华久居安逸的忘了辛苦?白奕不动声色四下里打量,随手在屏风边框上抹了一把,心下不由一沉。西北风沙极大,穿身亮丽些的衣裳出去转一圈立时就要作了蒙蒙暗色,这些摆设之物每日沾灰落尘自不必提。但这屏风却十分干净。要么家主人既有亲自劳动的时间又有打扫擦抹的癖好,要么——这府内定有家人仆役。但这便是出奇之处了。既有家人仆役,为何提前便遣退的如此干净?刻意的如同布局一般,未免可疑。这个蔺幕卿,又在耍什么把戏?白奕既已起疑,却不想立刻点破。以蔺姜为人,做不下什么大奸大恶,小小猫腻,姑且静观其变。

片时,蔺姜单手拎着一大坛酒返来,轻而易举,步履灵快。他将酒坛搁在面前案上,松手时,那坛子才猛向下沉了一沉,压出闷声一响。“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坛子酒,千杯不足,知己难求,唯愿酒后真言足矣。”他说着,将几个海碗一字排开,醇酿一碗一碗,斟得满满的。他一面不疾不徐地斟酒,一面笑问:“咱们是喝完了再说,还是先说了再喝呢?”

但闻此言,白奕心中一动,瞬间明澈。

原来如此。果然,到底还是为了这个。

他瞧了蔺姜一眼,却没应声。

气氛顿时微妙得有些诡异。

蔺姜仍旧是笑着,但手中酒却渐渐先有了动静,打破初时平如镜,随着空气中骤然凝结的沉默愈来愈冷,颤得涟漪四起,愈显波澜。

白奕仍旧不动,又向姬显看去,见姬显正倚在玄关处抱臂而立,低着头,阴影笼罩在那张尚透着稚嫩的年轻面庞上,隐匿了神情。

那般模样,似浸染了满满的伤怀。这孩子实在与阿鸾长得太像了......白奕轻呼出胸中长气,终于反问:“什么意思?”声未发,先不动声色攥紧了拳。

“你不是真当我远在边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罢?”蔺姜一笑,扬唇时,眸中精光已现了几分拉意。“说吧,痛快说清楚了再喝,还是朋友的酒。”

“否则便是断头酒么?”白奕扬眉。

“省了罢!跟我来这一套。”蔺姜眉心一拧,一把拿住白奕衣襟,“阿显过来。”他沉沉唤了一声,嗤道,“你白大哥也算一条好汉,让开路去料他也搁不下面子逃了!”他虽如是说着,却先抬腿以膝盖狠狠在白奕心口上顶了一记,臂上再施力,已将之摁下地去反拧了胳膊。两人撞在一处,碰得案几摇晃,琼浆洒落。

白奕似并无意反抗,顺从任之摆布了,只是笑道:“我当你怎么。原来变了‘笑面虎’。”他贴面在地上,夜晚寒气渐渐透了上来,激得人愈发神思清醒。他抬起眼,正见姬显站在面前垂暮看他,一双眼闪烁不定,犹似辰星。“好,你们想叫我说什么。”他叹了一声。

“难道不是你该说点什么说法?”蔺姜冷哼,“白奕,你别搞错了,我就是现在拿你人头去城楼祭旗也自有一百种解释向上头交代。少你一个,我城照守兵照带胡贼照样打,余下些狗屁倒灶的破事跟我什么相干?我若不是......若不是看在阿妹面上——”他终于提起墨鸾。

初时,白奕只是微笑听着,至此终于笑出声来。“既然如此,你不如即刻砍下我的头颅,封匣发还神都,她恐怕才释怀了要多谢你。”他双手依旧被反剪着,并不设计挣脱,眼角眉梢散出的嘲弄冰冷又坚硬。

但蔺姜却陡然暴怒起来,“好!你他娘的就有种!老子忍你也忍足够了,真当老子是猫叫唬你的!”他跳起来骂了连串,一脚踩在白奕背脊,单手拧了双臂,另一手却从靴侧摸出把近一尺长的瓜刀来,抡刀便剁!

刀锋寒光一耀,如白星落尘而下,眼看砍在颈项,只怕血红喷溅,人头就要滚落。

白奕却仿佛当真就死一般,竟半分也不动弹,任凭刀光寒风直逼而来。

“大哥!”

千钧一发,姬显忽然大呼猛扑上前去,徒手截住杀锋。刀刃割入肉中,鲜血顿时涌落,滚烫全洒在白奕后颈,又顺着流淌在面颊。

“滚开!”蔺姜勃然怒喝。

姬显双手紧攥着刀身,仍是不放。“若真杀了这人......阿姊......阿姊她会——”他声音听来急切又辛酸,交织时,细微得几乎要听不见了。

不料,白奕却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似一枚银针,刺得蔺姜眉心一跳。“你看见了?”他愤然冷哼,腕上着力,便要将姬显推开。

“大哥!”姬显情急高呼,顾不得疼痛,抵死握住蔺姜手中刀,“他毕竟也曾救我一命......”他皱眉盯着蔺姜,眸光在昏暗中明灭不定,眼底徘徊的犹豫出卖了心下难决。

蔺姜眸色略一震,反现了哂意。“原来倒是我们弟兄还欠着大王两条性命!”他冷笑,忽然放手,收刀退开一步,扬手将那把刀扔在白奕面前。“也罢,要么大王收了回去?”

这是当真要绝义不成?

白奕听在耳畔,心下苦笑。得脱桎梏,他终于撑起身子。双臂被扭得酸麻,苦涩却似细而深的伤口,有血腥点点缓慢散开。“我救人也不是为了行善,你们不必。”他淡淡轻叹。

“你还——”听这一句,蔺姜立时又上了火,出手想要打人,但被姬显一把拦腰截住,这才愤愤不甘地哼了一声,甩手罢了。

姬显看着白奕,面上渐渐浮现出自嘲来,略扬起脸时,眼眶却有些泛红了。“若你只是个毫无关碍的人,事情会很简单。我可以一刀杀了你,也可以故作洒脱地说:‘杀了你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仇恨根本没意义。’怎样都好。可你偏偏不是。”他涩涩地笑了一声,“我记得你救过我。我六岁就没了娘,九岁起又离了父亲。这么多年来,一个救我、养我、教导我的人......忽然有一天,变成了一个片子、凶手、杀我父,伤我姊。我没办法接受。我不能杀了你,也做不到洒脱,只好问你要个说法。”

“但你要我对你说什么?”白奕拧眉反问,“‘我骗了你们,我不是什么好人,对不起。’是这样?”

姬显肩头一颤,怔怔了好一会儿,低下头去,嗓音竟有呜咽声,未知哭笑:“......反正也已是被骗了——”

“所以不如继续骗下去么?”白奕平静地将之打断。他望着姬显的眼睛,一字字缓道,“若是如此,与从前又有何分别?”

“但你至少......总可以有点什么解释......或许,苦衷之类的......”姬显的目光彻底虚浅下去,游移不定得像只脆弱的子猫,仿佛一切的竭力强辩,不过是拼命地替自己寻找一个理由。

但白奕却毫不留情地击溃了他。

“没有。阿显,杀人就是杀人,没有任何借口。”白奕泰然回望,面上犹带血痕,眸色却平湖如镜,“我这一生愧对过多少人,你叫我数也数不清了。我做这些事,从一开始就做好打算,如有报应,也是善恶因果。既然事已至此,即便你今日杀了我,或是你阿姊来日叫我还她一条性命,我不会摇头说半个不字。但——”他顿了一顿,眉宇间隐隐浮上些疲惫倦意,“但我不想再多做所谓的‘解释’。做过的事明摆在那里,冠冕堂皇,装模作样,未免多余。”

姬显呆楞半响,忽然问道:“若换做别人来向你寻仇,你也会如此么?”

白奕眉心一震,直盯着姬显双眼。“若真还能有这样的人,我会再补他一刀。”他怅然扬眉笑道:“我就是这么个人。说真的,我很高兴你像你大哥,并不曾学这些旁门左道。”

姬显低头默然良久,喉结滚动隐约可见,仿佛竟是强忍饮泣。他忽然一把捉住白奕衣襟,三两下扒了上衣,将之推在地上。他从怀里取出只马鞭,望着白奕背脊便猛抽下去,每一下都毫不留情,血肉翻开得几可见骨。

白奕自始自终挂着微笑,拧眉时默然无声。汗水含着血水滚落,颗颗冰冷。

直到再也无力挥鞭,泪痕早已不知觉湿了满面,姬显垂手站在白奕身后,盯着那片皮开肉绽。血色在眼底沸腾,而后冷却,往复交替。“我阿姊是个傻瓜。”他惨淡笑了一声,喃喃地犹如自语:“小时候,阿娘给她做了个皮影人偶,我很想要,她就让给了我。其实我知道,她也喜欢的,但她就是不说出来,全藏咋心里。”

“于是我就学会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从那以后,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我就会大声地说:‘我要那个!那是我的!’每次阿姊就不说话了,爷娘若是问她,她就说:‘我不要,给弟弟罢。’

我那时候很得意,觉得自己多威风啊,每次都能逞心如愿。所以就愈发的肆无忌惮,连逃命的路上都能赖地不走,结果......”说到此处,他咬唇静了良久,仿佛询问一般望着白奕:“如果她也能任性一点,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就去抢罢,是不是一切都会与今时不同了?”

没错,是他一直不知珍惜,肆意挥霍着她的善良与体贴......

鞭笞之刑,皮肉之苦,全不及这一下疼痛,猝不及防。蓦地,白奕仿佛被蛰了一般。他回身,似想说些什么,话到唇边,却怎样也不得出口,硬生生如鲠在喉,仿佛连气息也要阻滞了。

良久静默尔后,姬显终于倦意地闭了眼。“杀一人,救一人,你我两讫,互不亏欠。这一顿鞭子,是替我阿姊打的!”言罢,他狠狠将鞭子砸在地上,反身夺门而去,转瞬,消失在已然降临的夜幕之中。

堂间只余白奕与蔺姜二人,黯然相对。

蔺姜也看着白奕后背伤口。姬显当真半分不留情面,那般血肉模糊的惨烈,恍惚令他有些错觉,似回到了十余年前的皖州山中,那时白奕救了他一命,却被石雷炸得重伤。那种在伤痛中咬牙隐忍的表情犹在眼前,别无二致,无论是昨日今夕。“我真搞不懂。你这家伙——”他不忍叹了一声,端起一碗酒,将之淋在白奕伤口上。

酒水冲刷血色,刺得伤口钻心疼痛。白奕深吸一口气,却是阖目淡笑。

“你当真不后悔么?”蔺姜怅然追问。

白奕轻叹:“既然无用,悔之何益?”

“既然不悔,挨这一顿鞭子又是何苦?你也可以再出一刀。”皱眉时,蔺姜眸中神色又锋利起来,“......为何就不能坦诚一些?解释当真是多余的么。我不明白,痛快说清楚有什么不好?”

“坦诚。”白奕将这两字重复一遍,哂笑,“你太为难我了。”坦诚这种事,从什么时候便已遗忘,是连自己也记不清了罢。

蔺姜怔了一瞬,亦是哂笑。“还喝我的酒么?”他又端一碗酒递给白奕。

白奕看也不看。接来一干而尽。

便如此接连饮了三大碗。蔺姜拍了拍白奕肩头,与他比肩一处坐下,问:“好了,酒后之言,醒时就可以当没说过。你现在告诉我,小皇子的事,与你究竟有没有关系?”

酒浆醇烈,热辣辣地蒸上来,激得人双眼湿润。白奕一面擦着脸颊血痕,一面笑道:“若我说,没有,你会信么?”

蔺姜却一把掐住他肩膀。“她也会信的。只要你说。”

会么?她真的还会信么?

白奕默然良久。“这些事不可能是蔺公告诉你的,”他轻易又将话岔开了去。

“不全是罢。但我本以为你会解释。”蔺姜无奈苦笑,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你认得这字迹么?”

“谁会在这样的信上留下自己的笔迹?”白奕看也不看,一把将之抓来撕得粉碎。

“你已知道这人是谁了罢。你只是不愿澄清。”蔺姜看着他将信撕了,追道:“我不管你还有什么顾忌,但你不能这么对她。她为了你——”

“别说了。”白奕截口将之打断。他略有些身形不稳地站起来,脊背伤处牵扯,痛得不禁咬牙皱眉。但他半声也未出,只是默然走上案前,将余下酒一碗一碗端来全灌下肚去。而后,他俯身拾起那把仍躺在地面的刀。

“好。若我还能再见她,我就负荆请罪,把该说的,什么都说清楚。白奕今日立此一誓,如有违背,人同此案。”

手起,刀落,寒光干脆,决绝得再无丝毫犹豫。

章五六(1) 纵横道

自凤阳王离京,原羽林军中事务便渐渐移交到吴王李宏手中,欠着的不过是个迟早的名头。虽说李宏与先帝时剌王谋逆案牵连颇深,足被软禁了六年之久,但毕竟是今上之弟李姓宗室,这一举军政回握,依然颇受朝中要员李氏忠臣们支持。

长沙君王是吴王唯一的子嗣,吴王疼爱独自人人皆知,如今陛下将长沙郡王安置在副苑,命淑妃常照应着,诸事百般皆与长皇子一样规格,读书习艺也皆在一处,看似恩荣,实则却是禁为质子,不教吴王敢有异动。

这样的事,由素以仁爱著称的今上做下,赞许者称道为魄力见长,反对者不敢直斥陛下枉顾兄弟之情,便一口唾沫吐在后宫,妖媚惑主,谗言挑唆,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承担“看护”长沙郡王之责的淑妃。

于此,墨鸾早已见怪不怪。骂又如何?她要做的事,再无人能够阻拦。

她倚在灵华殿内院的树荫下,阖目静养,等候宫人们将诸事齐备。

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上洒落,有种明灭交叠的朦胧幻觉。

身旁的宫女轻打团扇,另一个择了冰葡萄,仔细剃了皮籽,细细撒了吴盐佉酸,喂进她口中。胃酸带甜的汁液裹着柔软嫩滑的果肉,鲜美生津。“将这葡萄挑些上好的,一并给长沙郡王带去。”她闭着眼轻声命道。

宫人们闻之忙去准备。那打扇宫女不禁笑道:“咱们妃主明明待长沙郡王可好了。这吐蕃新贡的鲜葡萄,一路用冰镇着跑马运来,才能尝着多少鲜呀。偏有些人就爱胡嚼舌。”

墨鸾闻之猛睁开眼,一巴掌轻拍在那支团扇上,斥道:“谁许你擅议朝臣政事?又忘了规矩。”她说着推了那宫女一把,“去把给长沙郡王的那副护膝护肘拿来我再瞧瞧。”

小宫女笑着应了声,将扇子交给旁的姊妹继续打着,扭身提裙跑开去,片刻捧着一副护膝护肘回来。“妃主可真要把那郡王殿下当亲儿子来宠了,这些小事也想到了亲手做来。”

墨鸾正看针功,冷不防听见这一句,顿时手颤了一下。

那小宫女猛然顿悟,慌得扑通滚下地去,连连谢罪,头也不敢抬起。

“你这张嘴就多话罢。总有一天脑袋掉在舌头上。”墨鸾没了意兴,随手将护膝与护肘交人收好,起身时叹道:“起来,算你无心之失。”

小宫女如蒙大赦,正欢喜地要谢恩,却猛听见墨鸾道:“别急着谢,我可没说就这么便宜你了,每每的不长记性。”墨鸾说着抬头看了眼四下众宫人,接道,“大家听了,从此刻算起,罚这丫头三天不许开口说话,但凡她说了一个字,你们谁听见了就给她一嘴巴。我就不信矫不正她这个毛病来。”

众宫人闻之难免掩面轻笑。那小宫女还跪着,正想开口讨饶,忽见一旁的姊妹已笑吟吟挽了袖子,醒悟过来忙捂了嘴再不敢多话。

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教墨鸾不忍叹息。“你若是表现好了,回来酌情减免。”她说着抚了抚小宫女的头,便打算移步。

正此时,忽有一名宫人来报,说是徐婕妤前来拜见。

但听得走这位徐婕妤,墨鸾难免略起疑心。

但听得走这位徐婕妤,墨鸾难免略起疑心。这位徐婕妤才走谢皇后的血缘相亲的正牌表妹,闺名为书,系出诗书大户,是皇后举贤纳入宫中的,自入宫来,颇讨得李晗欢心宠爱。听说,是个十分沮柔娴善的女子,入宫以来,非但并不见与人交恶,反而结了不少善缘,在这后宫内苑之中,到也算难得。但墨鸾与她却没什么往来,甚至可说是刻意回避。只因谢妍当初内举徐书,为的正是分去李晗用在墨鸾身上的宠爱,两个女人各自心知肚明,自然彼此有些避讳。如今徐书忽然不请自来私下相见,岂不怪哉?“妃主即刻要往附苑去探视长沙郡王,不若奴碑婉拒了徐婕舒,请她改日再来?”一名宫女细声相询。

不料墨鸾敛眸一刻,却笑道:“不,请她过院中来说话。”

听闻此言,宫女们不禁纷纷惊奇。依着往常,妃主是不太愿与这些嫔妃宫眷私下来往的,推拒不过的,至多也只在正殿客套应付一番,绝不会引人至内院中来。如今竟为徐婕妤破例又是何故?

“妃主… … 当真要请她来内院?”宫女忍不住询问。

但墨鸾并不改主意,反而又道:“你们几个去备些果点,齐置茶具,我要亲自沏茶与婕妤同品。”既然对方先登门来,就姑且破例相迎又何妨?无事不登三宝殿,且听这女子所为何来,诚意有心,自见分晓。

她先自将茶饼花果沏下,不一时变见人引着一名貌美女子过来。那女子到了院阶,不敢就冒然上前,而是先深深拜了一拜,口呼“妃主安泰”,礼数颇为周全。

“快过树荫下来坐,不要晒坏了。”墨銮忙笑着招呼,一面暗自细细打量。

果然是个好标致的美人儿,正当青春年少,翠眉如月,杏目含星,一双红艳艳的花子称着樱桃丹唇,端的是甜美娇妍。她的衣着打扮也颇为讲究,退红衫裙上彩蝶戏花的刺绣针工精致,远看时只觉黄灿灿的,称着退红罗纱分外抢眼,仔细近瞧却才发现不是捻金线,而是上等的杏黄丝,并不能算她僭越违秩。她又不着半点金玉,发髻上斜的是威放新枝的月李,耳垂上坠的是精心修剪过的花骨朵,含苞待放,仿佛还沾着清纯露水,香氛隐动,颈项上不佩璎珞珠串,露出玉润莹白的锁骨,这心思细腻的风情,当真是百里挑一的绝色。

墨鸾看在眼中,不禁笑叹:“好一个我见犹怜的倾国佳人,难怪陛下这么喜欢,便是我细瞧了几眼,也舍不得放走了。”

“妃主谬赞了。”徐书颔首笑得羞祛腼腆,“妾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事求教。”她说着略抬眼看了看墨鸾眼色,接道,“听闻妃主博通对弈棋术精湛,我近日初学棋法,才一副残局百思不得其解,故而斗胆想请妃主赐教点拨。”

“原来是这样。我只怕学识粗浅,叫婕妤笑话。”墨鸾浅笑,一面命宫人抬来棋具,一面不动声色斟了一盏递给徐书,“趁着她们还未齐备,先吃一盏茶水,降火润口。

徐书忙谢领了,以大袖掩了半张脸,吃了一小口,举手点滴优雅。

墨鸾看着她,笑问:“怎样?徐婕妤是世家子,颇通茶道,也来评评我的手艺。”

“怎么敢妄议。”徐书连忙笑应,“妃主彻的茶,色泽纯澈,味甘馥郁,花果香与茶香相得益彰,果然是上好的茶艺。”

“嘴这么甜,夸得我都不感再给茶你吃了。”墨鸾不禁摇头而笑,心下却是着冷。好一位谨小慎微的徐婕妤,她不感沾灵华殿的东西,故而假作模样,茶汤不曾入口,以为溢美几句便可以哄人开心,却没想过这一味茶中除却花果还有苦丁,平常人初尝都不会吃得惯,更毋论面不改色地如此夸赞了。如此有心,倒也难为她小小年纪。

她心中如是思量,待宫人们置下棋盘,看着徐书一子一子布局,不禁愈看愈奇。只见黑白相争之势,六和肃杀,戾气凶险,黑龙霸据中正,白龙退守势微,其中一片已呈死相,与尚自残喘的白龙隔绝呼应,一大一小,例像是有所喻义,十分惨绝。这徐婕妤也不用棋谱,就能将棋局开合记得如此清楚,并不像初学模样。

“这一局是什么来历?”墨鸾细观之下,问道。

徐书轻巧应答:“这是前日陪皇后下棋时留下的,我破不了局便认输了,皇后殿下指点我来请妃主教导。”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果真高手不可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