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力靠着他,好一会儿才缓过劲,眼前渐渐又看得明澈,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但白弈却似忆知晓她想要说什么。“别急了,没摔死他。”他叹一口气,“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都慌忙顾着你去了,那小子趁乱溜得却快。卫军正在追查,生死就是他的造化了。”他一面扶着她重新躺下,一面捋了捋她微乱乌发,“你放心了?送上门去也想助他逃。他若是就给你一剑,你叫阿恕这样小就没了娘亲。”他望住她双眼,不掩责备严厉。

孩子方才哭的伤心模样模模糊糊又在心头晃过,她默然别过脸去,没有辩解。“殷将军与太子呢?”她问。

白弈答:“殷孝交刑部大牢看押。李承与崔氏仍旧禁在东宫。”他仔细看着她眼底流转颜色,语声愈发低沉下来,“阿鸾,你打算如何处置?谋逆之罪,不可轻饶,否则你如何警示天下?”

他问她要如何处置。

她不得不迎上那探寻的视线。“殷孝杀不得,让他去罢。”她惆怅叹息。

“李承呢?”白弈追问。

她回望住他:“可我答应过谢皇后——”

“阿鸾。”他截口打断她,眉已拧了起来。

她默然良久,终是阖目:“你交给我罢。我应承你,绝不会再让人跑了…”

她前住东宫去看望太子与太子妃。

年轻的太子妃从容仰起一张素净美丽的脸,映着一旁太子黯淡容颜。

她微笑着,执起金盏中馥郁的鸩酒,含泪向李承拜别,而后,倒在一饮而尽的沉寂之中。

面如死灰的太子终于大哭起来,扑身在养母足下,哀哀地恳求宽恕。

死亡,这样未知的恐惧,又能有几人泰然处之?

“我曾经答应过你的母亲,要将你视如己出,照料你,辅佐你,但我如今,再不能信守此诺。”墨鸾深深一叹,顿时,满心悲凉。“李承,”她正色唤这少年,“有些事,注定不得两全。如今说什么都已太迟。你若还是李氏子孙,就把你的腰板挺直了走罢。”

她言罢转身拂袖。身后重门层闭,掩去几多血泪惨呼。

天授无年秋,太子承谋逆遭黜,上赐鸩酒以全尸,顾念母子之情,仍依帝王礼厚莽,赐庙号孝宗,谥惠皇帝。妻崔氏谥哀皇后。

靖国公殷孝勾通太子承谋逆弑君,女帝念其世代忠良功绩丰硕,免其死罪,判了流徒戍边,但人在半道上便被劫走了,至于谁人做下,劫往何处,似乎,也并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只是绝天下悠悠之口,息臣民念旧之心。

既要正法典、立国威,又不可行暴政、招民怨,刑期无刑,杀以止杀,轻重都不得有半分偏差。

至天授二年,华夏王年满五岁,奏请女帝赐其姓白。女帝欣然许之,赐名白泽,并兴建太庙,敬天法祖,正式册立华夏王为东宫太子,以左右仆射为太子太师及太子太傅。

兴建太庙,东宫易主,赫然昭示着前朝旧宗当真已是过往烟云,而那至今流亡在外下落不明的皇孙,是生是死,几人挂怀,几人遗忘。

韶华流水,人世匆匆,转眼几度春秋。

天授五年孟秋,天气依旧炎热不消,又添秋日燥闷,骄阳似火,晒得人水汗淋漓。翠云峰上上清宫却是绿树荫荫,分外凉爽。

宫墙之上,一道银白闪过,仿佛惊鸿一跃,轻灵落在苑中青草坪上。

久候苑中的小婢一身道童装扮,正满面焦色,但见这人儿回来,喜出望外,一下子蹦出老高,仿佛卸下了重担一般,忙迎上前来,一面念念有词:“无量寿福!贵主可回来了!奴婢在这儿提心吊胆可等得好苦,生怕贵主还没回来,先给大王和娘子晓得了,那可又要有奴婢好受的…”

那安平郡主白思寤亦是一身女冠子装扮,白袍银绣,一头乌黑长发并不像别的小姑娘那样结作双环,而是以一支描翠银冠高高束起,垂顺发尾便仿佛绸缎,在阳光下泛着柔润光泽。她手提一柄桃木剑,胸口坠着块白玉长生锁,顾盼神飞间,眉宇灵慧,见这小婢又来抱怨,懒怠多听念叨,就将那桃木剑在伊肩头敲了三下,挑眉斥道:“呔!何方小鬼作祟,竟还敢拿我父王母妃来说事?不怕冒犯贵人,要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么?”

她做的煞有介事,那小婢笃信鬼神,经不起吓,立时就白了脸,连连哀声:“哪有白日见鬼了,贵主可千万别吓唬奴婢…”

阿寐瞧了瞧那小婢胆怯模样,笑起来,将木剑在伊脸颊上又轻戳了一下,嗔道:“我不过才出去半日,你这八字轻的丫头就又被唠叨鬼上了身,赶紧自己往口里塞了麻核,绑在水井旁边儿站桩去罢,不然我怕你这会儿就把一辈子的话也全说完了,下半辈子只好做哑巴啰。”她一面笑说,一面就往殿中去,步履很是轻快。

那小婢见她玩笑,这才把一颗心搁回原处,忙也跟上去,掩口笑道:“绑了奴婢,谁来替贵主送信儿呀?”

一听这话,阿寐一双剪眸由不得一亮。“他有信来啦?”她一下子返身回来,面颊如有霞染,浅浅晕开一抹粉红,双手拉住那小婢女急道,“在哪儿呢?快给我!”

“今儿信是没有,人倒是来了,就在正一殿候着呢,都等了有半个时辰了。”小婢愈发笑得欢喜,伸手指了指旁边殿宇,“要不是这么着,我也不能这么紧张呀,万一贵主还没回来,让前头的姊姊、姆姆们过来瞧见可怎么办?再万一王妃若是忽然来了——”

不待这小婢唠叨完毕,阿寐已燕儿一般,向着正一殿方向奔去。

她悄无声息地转到窗下,挑起一角向殿中望去,只见个玉修般的人影正背对着她负手而立。陡然玩心大胜,她跳到阶下,俯身抓了一把苑中碎石,蹑手蹑脚猫回窗下去,再挑起窗,正想往里头掷,却没料想,抬眼向里一瞧,正对上一张俯身向外张望的脸。她惊地后退一步,本能反应便将一把碎石冲那张脸狠狠砸过去,罢了怔了片刻,缓回神来,却又撅起嘴来。

“好哇!李飞廉!你敢故意吓唬我!”她很是气愤地大步奔进殿去,叉腰瞪住面前男子。

那刚被“流弹”正中俊颜的男人还正捂着脸,无奈已极,从掌心里挪出两只眼睛,闷声哼道:“逗你一下,犯得着下此毒手么你…”

“就是要你记得以后都不能欺负我!不知疼怎么长得记性?”阿寐甜甜一笑,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是微妙之年,顽皮又妩媚。她侧身凑上前去仔细瞧了瞧,似乎很是鄙夷地哼道,“她没把你砸成怎么样嘛,大男人一个,用不用这么娇贵呀…”虽然是一面这么说了,一面还是忍不住又担忧地瞧了两眼。

那被唤作李飞廉的男人见她这副模样,这才放下手来。“你今日又跑去哪里淘气了?”他放下了玩性,用一双奕奕有神的眼睛望住她,薄唇微扬,勾出一抹浅笑。

“我在这里呆得憋闷了出去找点乐子,有什么必要向你一一交代么?”阿寐挑眉睨他一眼,忽然,墨黑眼底却有一丝狡黠掠过,“倒是你,大忙人怎么忽然又有空来找我了?说罢,什么事要求我。”她说着也将双手负于身后,故意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姿态。

明明一眼已被识破,那李飞廉也并不惊恼,反倒是平静依旧。“我就想亲眼瞧一瞧,当今这位女皇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你能帮我罢。”他微微一笑,说得直截了当。

“我还以为又有什么难事。”阿寐眸色生辉,将那桃木剑在掌中甩的滴溜溜转,不假思索便道,“孟兰盆节时皇帝会亲临安国寺的法会,其后会在神都布施,你到时候去,就能亲眼瞧见。”

这般一问一答似干脆得没有半点犹豫,竟叫李飞廉怔了一怔。“你便当真不曾怀疑过我究竟是何人么?”他忽然如是问她,眸色瞬间沉敛,“一个忽然闯入的伤者,竟还引来金吾卫要搜查上清宫,然后在这五年里常常便来寻贵主的‘麻烦’,你难道就半点也不觉得奇怪?”

但阿寐却忽然笑了盐业,刹那,秋瞳如潭,粼粼波光微泛,安静而又鲜活,似有无限深远。“有那么重要么?”她缓声轻问,“我在这里呆了五年,想找个人陪我说话陪我玩,至于你到底是谁,有什么关系。”她微微侧过半边脸看他,凤眸深浅里,似有无尽意味。那模样便仿佛一个端正貌美的阿修罗女,颠倒众生的姣好和着迷惑众生的狡黠,时而澄澈剔透,时而云山雾罩,直教人难以琢磨。非凡TXT电子书论坛蝶梦上传

章八九 盂兰盆 (非凡TXT论坛“味书”手打)

宫墙里的秋树泛着金红,映衬秋华,恍惚如同鎏金蟠龙大柱,有种金碧辉煌的错觉。

大授元年至今,转眼五载,国泰民安。

裴远立志治理黄河水患,多方勘察,发现历代河堤加固,河堤越修越高,水却依旧越涨越高,盖因上游泥沙冲刷淤积,河床增高,大有成为地上悬河之势。于是奏请朝廷,在上游诸州郡县乡广植林木,抵御风沙泥石,佐以中下游河堤修固,蓄洪排涝渠道疏通。几年下来,成果颇丰。

女帝将新隆年间减免赋税开源节流之国策加以发扬,愈发大力鼓励农耕桑织,同时自皇室而下倡导返璞归真勤俭风尚,几年来国库充盈,百姓安定。天授四年开春,又有周边各国使节前来朝贺,商谈签订贸易往来条约。女帝将书,昭告天下,鼓励内外贸易通商及手工业发展,至今一年,边贸之地往来兴旺,各州城镇愈发繁华,以往低人一等的工、商之人也渐渐抬起头来,士族谋其政,百姓乐其业,天朝上下一片和谐,圣国丝绸瓷器远销西域,诗词歌赋广播四海,引来八方臣服颂赞。

而这作为政局中心之地的太极宫,也终于难得平静了下来,那许许多多的血色前尘,都在新朝昌乐气象之中,仿佛湮灭。

宫苑红树下,年方九岁的太子一路奔跑跳跃,惹得过路宫人惊叹连连,频频笑语。

他一路奔着甘露殿去,绕过回廊,眼看就要到议政阁,却被人拦了下来。

殿外侍人躬身施礼:“陛下正与几位阁臣相公议政,太子殿下这会儿不能过去。”

瞬间,阿恕眼中蒸起失望潮气,但很快便被精灵光芒驱散。他看似乖顺地转头离去,才入了院,一扭身却已悄悄爬上了屋檐。

议政阁东面有一扇窗,十分宽阔。他要能沿着屋脊爬过去,一跳就能从窗子里钻进去。他像只矫健幼豹般匍在屋檐上,一面四下里观望,不想叫人瞧见。谁想才行到半路,远处一名小宫女端着什么从苑中走来,凑巧抬头一望,正瞧见皇太子殿下四爪并用的爬在屋顶上。那小宫女吓坏了,惊慌失措地大叫一声,先将手里的东西摔了一地。这突如其来的惨叫真叫人措手不及,侍人卫军闻风而至,抬头一望,全呆在当场。瞬间,天下大乱。

众人慌慌忙忙,疾声高呼。阿恕却是气得直想龇牙。

既已被发现,他又不愿被人瞧去了狼狈相,索性彻底光明正大起来,站直了身沿着屋脊前行。宫殿顶上的琉璃瓦烧得圆润光滑,走起路来十分不稳,他却将双手展开,仿佛一双平衡翼,一步一步垫着足尖,摇摇晃晃向前走。

忽然,他却听见一声惊呼。

“阿恕!你在做什么!快下来!”闻讯赶来的母亲吓得面色青白,连连唤他下来。

一见了母亲的脸色,阿恕陡然慌了一下,顿时足下打滑,猛一阵摇晃,赶紧又趴了下去,双手抱住凸起的屋脊。

默鸾眼见这等险情,又惊又怕,冷汗顿时涔了满身,但又再不敢贸然开口,唯恐吓坏了孩子,反而要摔下来。

一旁白弈抬头看着屋顶上那坏小子却由不得笑起来。“摔不下来,这么多人看着那。”他低声宽慰默鸾一句,再抬头,向阿恕道:“别趴着,站起来!”

阿恕闻声望了他一眼,慢慢地便又站起身来,只是还有些不稳,左摇右晃地,方才险些滚落似乎叫他自己也吃了一吓,盯着脚尖,不太敢迈开步子。

但白弈已又在斥他了。“抬头看清楚前面的路,别老低头盯着下面,能爬上去就能走下来!”他拧眉喝了一声,摆明了不打算出手。

阿恕垂目将站在下面的人全打量一番,明亮双眼闪烁不定。他又开始向前走,竭力展平双手稳住自己,一步步往前挪,终于一把抓住檐上飞起的鸱吻,打了一个转就挂在了檐下。

这模样瞧在眼里,简直随时都能摔下来。默鸾愈发唬得面无人色,手脚冰冷,几乎要站不稳了,恨不得立刻命人去将他接下来。

但那小顽童却荡秋千一般晃了两下,猛一下用脚勾住了檐下窗棂,再打一个转,已扶着边框钻了进去。待到众人慌忙拥回议政阁去瞧,他已悠悠闲闲盘膝做在席上,咧嘴笑得颇有些没心肺。

“你这孩子!”默鸾终于松下一口气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阿娘!”阿恕拖长了尾音甜腻腻唤了一声,“以后阿娘论政,也让我来听听罢。”他说着,双眼愈发明亮。

此言一出,当场皆不由一震。那孩子却半点不觉得自己所言不妥,依旧理所当然地抬着头,双眼愈发明亮。

默鸾将幼子静静打量一番。“好,明日 你也来甘露殿,你的几位老师、还有几位相公都要先考一考你。”她说着,下意识看了白弈一眼。恰巧白弈也正看向他们母子,视线交汇一瞬,含笑深浅。

政会散去,她将白弈留下,两人并肩在宫苑内信步。

秋日高,淡淡层云似枝头牵起的条条罗纱,左右推开去,拥着望不尽的天地。

七月蜀葵正浓,一片姹紫嫣红,尤其是花心那一抹朱紫,便仿佛落在纸上的朱砂,尚未彻底晕开,变幻出娇妍形状。

默鸾一边闲着看苑中繁花,一面叹息:“都是你教得好,这下连上梁揭瓦也学会了,日后谁还奈何得了他?”

白弈闻之不禁浅笑。“敢上去,总比不敢的好。“他似有思虑,顿了一顿,道,”这孩子聪敏,又很是要强。你若觉得他还小,明日考他些个难的,他就知道自己回去勤奋了。”

默鸾微微怔了怔,片刻轻道:“不,还是让他来罢。他早些懂事,我也好放心。”眼角眉梢,似有惆怅。

“怎么?”白弈不由略一惊,“我昨日还问过钟御医,这两年…不是已好多了么?”

“我说说罢了,没什么。”默鸾轻摇了摇头,从随侍宫人手中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我让人去叫了平安过来。”她搁下茶盏,抬眼看着白弈,“我在想,盂兰盆会之后,就让她还家去罢。她离了你们这些年,如今也大了,该回去了,不要留在上清宫耽误了她。”

听她忽然提起女儿,白弈又微惊了一瞬。“阿鸾,”他忽然低唤她,“你是不是还在找——”

话未说完,不远处却有侍人引着个冠子装扮的小娘子已向这边走来,正是阿寐。

白弈一眼瞧见,话便没有说出口来。(非凡“味书”手打)

“才说着就来了,”默鸾却已笑着招呼阿寐上前来,拉住了与之絮絮说话。

那俊俏精灵的小郡主一直颔首听她说着,直等到她说完了,才抬起一双凤眸,甜甜扬唇:“谢陛下恩典。盂兰盆会后,我父王与我一同回去么?”

“阿寐!”此话一问出口,白弈立时便斥了一声。

阿寐却依旧笑着,一脸无辜地看着面前这二人,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有失,发尾微摇,胸前那长生锁在阳光下玉润莹莹。

那样的眉眼与神态…这小姑娘,模样多像她的母亲,骨子里的脾性却更像父亲。

默鸾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当然与你一同回去。”她无奈暗叹一声,看向白弈道:“法会完后,你就陪女儿还家去罢,无遮会之事有姬显,就不用你操心了。”

“多谢陛下 体恤。”阿寐福身行了一礼,双眼愈发灼灼闪烁,又问一句:“那…我父王现在与我一同回去么?”

这样的提问,愈发叫人难以自处。

白弈已然皱起眉来,正要开口,默鸾却先一把拦住他。“也好,你们俩父女先去罢。我也走得有些乏力,一会儿钟御医该要来问诊。”她垂了眼帘如是说着,仿佛真是疲倦极了,当即便命宫人传舆。宫人们抬起朱舆,簇拥着女帝而去,留下这一对父女与接引侍人。

那侍人躬身行礼就要先行引路。白弈又哪里还需要他来引,兀自便负手迈步,也不说话,只是剑眉拧起,眸色沉郁。

阿寐跟着父亲,抬眼瞧见这一脸阴沉,微微撅嘴轻哼了一声。“今日秋高气爽,确实适宜闲游,父王若是还不尽兴,可以回去陪阿娘走走。”她挑眉蹦上父亲面前去,仿佛成心要与他掷气般,非走在他前头不可。

但见女儿这般模样,白弈眉心一跳,反而忽然笑起来。“你可以回去把今日这一番话都说给你母亲听一听。”

顿时,阿寐便觉有些意兴索然,停下步来颇为不忿的望着父亲。

白弈却敛了七分神色,又道:“顺便再多说一说,这阵子又偷跑去哪里胡闹了,又有什么人去寻过你。”

他一语指在关键处,阿寐心尖儿一跳,知道终是没逃过父亲的法眼,便也彻底放开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阿爷管。阿爷既有精神,不如多陪陪阿娘罢。”她哼了一声,索性甩手先跑了,临走又狠狠将个挡在面前的侍人一把推开。

那侍人踉跄一步,站下来苦笑,向白弈躬身道:“贵主年少气盛,也不过是孩子心性,大王可不要往心里去。”

眼见女儿眨眼般跑得不见了踪影,白弈看着面前这一条宫苑小路,唯有长声叹息。

七月中询,盂兰盆会,由来处是佛经中的一段故事,说的是大目犍连尊者以道眼观得亡母于饿鬼道中日夜受苦,为救亡母,便在七月半时虔心供养十方大德僧众,替母亲做下功德,超tuo罪业,终于救得母亲tuo离饿鬼道,往生天上,享受福乐。后众人,凡孝顺男女,欲报生身父母,便在七月作盂兰盆会,为现在父母与亡世父母忏悔罪孽行善积德。

目连救母,盂兰盆会,这是“孝”。

百行孝居先,孝为德之本。历年的盂兰节,皇帝都要在神都设无遮会,于安国寺行法会,作法施,于神都大街摆下盂兰盆供,使贤圣道俗上下贵jian无遮平等,以此倡导孝德。

天授五年这一场盂兰盆会照例在定鼎门前置下供盆。

而就在定鼎门东面,百余名千牛卫严阵守卫的彩楼上,默鸾穿过宫人撩起的帘帐向下俯看。

鎏金苗翠的供盆大大小小堆叠,各式金银珠玉、绢帛财宝累得如层叠小山,供僧众俗众皆来取施。等待布施的人群早已如海,仿佛全神都的人已拥堵在了这一处,看着行队将供盆护送至门下,推搡间,几次就要涌入。沿街布下的卫军手持大棒,竭力维持秩序,以免人群争夺踩踏。

自从登基,每一年的盂兰会她都会来这里看着,看这一场近乎骚乱般的鲜活狂欢。

人们不会知道,那华美的彩楼之中坐着的,便是他们的女皇帝,更不会知道她正看着他们,看他们竞相抢夺。正因为无知,所以无所顾忌,所以格外赤 裸、真实。

她每每的都会觉得有些恐惧。

无论生活如何安稳美好,总会有些旁的诱惑,无可抵御,一旦摆在面前,便会滋生争斗。他们欺骗、扭打,毫无保留,用尽各种手段,卫军们也无法阻拦。谁也无法阻拦,这由人心里生出的魔孽。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莫非这所谓的功德原不是救赎,而是昭示,昭示更多的罪与恶,昭示卑微和渺小…

她默默看着那一片汹涌人潮,心中由不得黯然寒凉。

陡然,一道白影跃入眼帘,仿佛从天而降的鹰。

他在门楼鸱檐上奔跑,纵身一跃,已稳稳落入彩楼之中,仿佛会飞一般。

侍婢们一阵惊呼。

帘帐翻乱间,他又更英挺了,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但他的眼中却似有骇浪激荡,远没有曾经那样的湿润平静。

“阿宝…!”默鸾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嗓音不禁有些颤抖,下意识向他伸出手去。

李飏却一个箭步扑身上前,猛从袖管里抽出一把两寸长的尖刀来,狠狠向前一送。

刹那,穿胸剧痛,仿佛连心也要被剖出来捣碎了。

默鸾身子颤了一下,几乎不能站稳,向前扑倒时,跌在那孤注一掷的刺客怀里。

殷红鲜血浸湿了他的纯白孝衣,染出一片触目惊心。

奔逃躲藏的婢女,涌身奔来的卫军,争夺财物的蚁民,无数晃动身影杂相交错,混乱糊涂。

她忽然竭尽最后残余的气力将他狠狠推开,疾声向他大呼:“走!你快走!”

那溅了一身血的刺客却浑身一震,呆呆看着自己染红的双手,茫然跪倒在她面前。

字数统计:4225

章九〇 鸾皇歌 (非凡TXT论坛“味书”手打)

李飏被千牛卫拿下交刑部看押审讯,对谋刺女帝一事供认不讳,但求速死,只是决口不提他如何得知女帝身在彩楼之中。

刑部判他腰斩于市,以正法典,由那人称铁面判官的御史大夫杜衡亲自监斩。

不料,将行刑时,却有一骑飞奔而来,那马上的娇妍女子一身钗钿礼衣,隆重华美,妆容精致,眉目的英气却绝不输与任何男子。

她径直步上刑台,推开持刀以待的侩子手,望住李飏的眼睛问他:“你为何没将我供出来呢?我本以为你是打算好了要将我拖下水来,好以此攀诬我父王的。你其实一点也不恨皇帝陛下,你恨到骨子里去的,是我父王,对罢。”

李飏被捆绑在铡刀下,直不起身子,只能勉强抬起头来看她,仿佛嘲弄般轻笑:“我为何要攀诬你的父王?那不会有任何意义。你也知道我恨他,当然不会把他牵扯进来。人死了,就不会痛苦了。”

“你撒谎!”阿寐眸色瞬间锋利,“每每你说这等恶毒言语,就一定是在骗人。但你天生骗不了我。”她忽然从腰封里抽出把匕首来,干脆利落割断了桎梏他的绳索,她将他从铡刀口下拽开,护在身后,坦然对那监斩的判官高声道:“此案尚有内情待查,我就是他的同党。你应该立刻奏报陛下,将我们二人押回三司,重新再审!”

那杜衡不得已从监斩台上下来,走上刑台前来与这少女说话:“贵主,此案已结了。他是谋刺陛下的逆党,依法当斩。”

“你们并没有奏禀过陛下,陛下定不会许你们就这样杀了他!”阿寐挑眉怒驳。

“陛下此刻仍是——”杜衡本想说陛下此刻仍是重伤垂危、昏迷未醒,眼看话已到了嘴边,不得已只好咽了回去。这小郡主是诚心给他设下了圈套,他不能在这大庭广众的刑场上大声说出陛下性命堪虞,否则便会扰乱民心。

果然,那美丽的女子见他语塞,唇边已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陛下此时正重新翻查此案,新圣谕未下之前,你们谁也不能动他一根头发!”她紧紧盯着监斩官的眼睛,忽而低声质问:“杜御史,难道你不是也曾与他的父亲结盟么?”

杜衡眸光大震。“杜某从不与任何人结盟。”他看着面前这咄咄逼人的少女,淡然回应,“杜某只管法理民生。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再兴干戈不易。”

“但陛下当年就没有杀你。”阿寐扬唇一笑,眸光越发精盛,“假若陛下当初杀你,就不会有今日杜御史这一句‘再兴干戈不易’。陛下此时的心思,你原本该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她傲然昂首于刑台之上,句句掷地有声,“不必再多言,如果谁执意要此时斩他,可以先杀了我,然后将我们俩人的尸首一齐拿去向陛下‘邀功’,且看陛下会赐下怎样的‘奖赏’。”

那不容置疑的气势,竟叫人半点不敢违抗。

她就这么守着他,寸步不让,直到快马急报送来女帝赦令,赦免他死罪,改判是十年流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