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仪,你莫同善博怄气。”哥哥叹息。他摸我的头,仿佛我还是幼时那个小小的姑娘,他的小妹妹。他说:“善博也是急恼的。他只是爱妹心切。”

哥哥还当墨鸾是他妹子。

我的宽厚仁和的哥哥呵。你可知,你的阿妹也才不过十六、七岁,却已饮尽了世间女子最绝寰的苦。

可我怎能对哥哥言明?我怎能?

我若饮黄连,苦也只能往肚里咽。

哥哥却不懂,他只当我郁郁不言。他依旧摸我的头,哄我:“婉仪,你乖,等救了墨鸾出来,就什么都好了。”

他如是说。

我大惊。救谁?怎么救?那被皇祖母一杯鸩酒葬入西苑的人,如何去救?如何救得出?

可他们真去了。

当那个一载未见的女子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怕得浑身发抖。

她是天生的魔障?还是反阳的冤魂?

不是我害死你!不是我!我又怎知你在宫中一年种种?怎知皇祖母为何要你性命?

然而,当她的手触及我,我终于明了。她的手是暖的。

她有白弈心疼关爱,有太子哥哥奔走相助,有钟御医回春妙手。她竟似千年的猫妖,皇祖母的鸩酒敌不过她的九命。

可我呢?

我什么都没有。

我看见太子哥哥看她的神色,那样沉迷,一如痴醉。我无奈闭起双眼,不忍再看。我能从哥哥那恍惚神情里,看见宋家阿姊的悲哀和伤痛。

这世间的男子呵。为谁沉沦,罔闻谁哭。我该叫你们薄幸或多情?

庆慈殿的夜明珠终着落在一干宫女内侍身上,开脱了墨鸾一切罪责。

我回庆慈殿探望皇祖母。她仿佛又苍老了,银丝散绾,心力憔悴。

她拉着我的手喊:“婉仪!婉仪!我的乖孙女儿!”她絮絮叨叨,说父皇不争气,说太子哥哥不听话。她狠狠抓我的手,几乎掐出血肉。她说:“婉仪!听皇祖母话!杀了那个女人!为我天朝皇祚,不能让她活!”

我惊恐着后退。皇祖母,我那雍容高贵地皇祖母,她竟作狂妇般逼我去杀墨鸾!

可我怎能?我若能,早已杀了她前次万次,锉骨扬灰,偿我苦楚,以泄心头恨。

可我不能。我怎能让白弈再用那样怨恨地眼神看着我?他只需一眼,便可让我下了阿鼻地狱。

我颤抖着逃了。

次日,便惊悉皇祖母痴了,移驾德恩寺,避世治疗,向佛宁心。

我颓然无力。这个在皇朝浪尖搏斗一世的女人终于绝望了,放弃了,不再管她的儿,她的孙,她的皇室兴衰。我的自私怯懦,彻底斩断了她的最后一线希冀。

太子哥哥想纳墨鸾,封她做孺人。太子妃大怒不从,几乎闹得天崩地裂。昔日的神仙佳侣,琴瑟鸳鸯,终作了怨。

我叹。手心后背,冷汗涔涔。

宋家阿姊何等聪明绝才,如何偏要行此愚蠢之事?

如今,她亲手将她的男人,彻底推走了。

太子哥哥是血热之人,他又哪像白弈,可冷静到至极冷酷。

可是我的白郎呵,你又当如何?你舍得么?舍得么?

然而,当我见他替她戴上新嫁的凤冠,我不知该哭或是笑。

他竟然,真舍得…

他在她屋里,不关门,不避讳,执笔为她勾眉黛。

我远远看着,从不知这刚毅冷峻的眉眼,也有这般似水柔情。

可他却亲手送她上七花车,将她推去另一个男人怀里。

那夜他喝了许多酒,独自坐在那儿,静静地,一杯接一杯,仿佛永无休止。他眼眶红了,浓烈酒气杀得我双眼湿疼。他能喝酒,但不爱喝酒,更不喝烈酒。

我拦住他,不许再喝。

他却猛得抱住我。

我惊了,急欲抽身。可他的劲力,那么大。

“阿鸾,对不起。对不起,阿鸾。”他在我耳边低语,反反复复。湿热地气息喷在我颈项。他喊。

阿鸾。

阿鸾。

阿鸾。

我感到后颈一片濡湿。可我不敢回头,不敢推开他。我怕,怕看见他落泪的模样,怕得不敢睁开眼。

他从未这样地抱我。如此激烈,炽热,似火焰,将我熔成一滩沸水。

他的唇覆上,如有活鱼,辗转,在我身上撩起一片旖旎绽放。

我几乎不能呼吸,被他拖入了最深的海底,又猛带上云霄。

他吻我。他竟吻了我。我与他,头一次这般相濡以沫。

可他,真是在吻我么?

泪,顺着眼角淌落。

我知他未醉。他想醉,可他不能,于是,他便强迫自己去醉。

所以他闭上眼。我也闭上眼。互相欺骗。骗自己,骗对方。这原是一场华丽的骗局,我与他,是这世间最凄凉的骗子。

可是,白郎呵白郎,你为何偏要如此?割伤了别人,也凌虐了自己。你这样的男人,我不懂你。舍了真情,纵换得天下,值么?

那一夜,他反复低吟一个名字,我的泪洒了满身满脸。

后来,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白弈并未有多惊喜,他一如既往的冷静,只是嘱咐我安心静养,淡淡地,半点不似个就要做父亲的人。

他一直忙着助太子哥哥。

自皇祖母去了德恩寺,父皇的身子就沉了。我那些个阿兄们也就彻底乱了。太子哥哥仁厚,什么都靠着他。他看来就象个货真价实的太子党,保皇派。

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要效法曹瞒。

然而我却觉得倦乏苦闷。要我舍了父兄助他?我万万无力为之。要我舍了他护我皇祚?呵,我只怕更办不到。他是我的夫君,是我未出世孩子的父亲。

我静静待在家里,感受那个正在一点点茁壮的新生命。我对自己说,只要他不伤父皇,不伤哥哥,我便如他所愿,跟着他,多余的什么也不做。

可父皇很快便去了。

我不知内情,也宁信无甚内情。父皇的表情很安详,我宁信他是笑着解脱了俗世凡尘。

太子哥哥终于一掌大宝,宋家阿姊还是封了后。哥哥到底不是个绝情到底的人,面子上该给的他都给足了,只是他们却再回不到从前。谢良娣封了贵妃,毕竟也是替哥哥育有一子的女子,于礼制,合该为尊。至下三位孺人,第一的便是墨鸾,尊为淑妃。

而白弈,也终于以拥立新君之第一功臣的身份把持了半壁朝堂。哥哥封他做凤阳王。是的,他封了王。我朝九世以来,“异姓者不得封王”的祖训,如今,终于破在哥哥手里。

哥哥又要赐封我长公主,我上书婉拒了。白氏一门出了一个凤阳王、一个淑妃,已是至极。荣宠过盛必遭祸端,我只想给我未出世的孩子,留一份安平。又何况,如今的白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不需要我替他做什么带给他什么,公主,长公主,又有何分别。

他是凤阳王,天朝开元以来第一个异姓王,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他就像振翅九霄的雄凤,飞得那样高,狂风也阻不了他。可他心中的凰,却不是他的王妃,而是,今上的淑妃。

这是怎样的嘲弄与讽刺,我笑得几欲落泪。

然而,白弈得知我辞赏之事,竟对我笑了。自他娶了我,便鲜少再对我笑。记忆里,依旧是当年那个小小的我看到的,卓绝男子温柔俊雅的微笑,痴迷得我心甘情愿便将一生交予了他去。

可他真的笑了。

他抚着我的发,笑着说:“婉仪,好婉仪。”

他那样绝世聪明的人,自然明白我用意。他夸赞我。

可我宁愿不要,我只想他抱抱我,陪陪我,多给我一份真情,真心。

他见我不语,在我面前半蹲下去,将手贴在我小腹。他说:“也让我摸摸宝宝,听听他。”说着他低头,抱着我,附耳去听。那模样,竟像个孩子。

我只觉喉头一烫,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又一眼将我看了个通透。可…哪怕只是他施舍的安慰也好,我宁愿再自欺一回。即便仅此一刻,也有真实的触感,令我感觉,我,他,宝宝,我们是一家人。这样,我就能记一辈子。

自那之后,我们终于渐渐缓和下来,不再似从前那般,将针尖和麦芒隐藏在和睦表象下。

我知他心中永也放不下墨鸾。我亦早已不敢奢求他放下。命中注定,他不能完全是我的。我那些年少时的盛气锐气和戾气,已随着年华逝去。

我甚至开始期待,就这么渐渐的缓下去,终得细水长流,天长地久。

然而,九重内偏又乍起波澜。

灵华殿女婢谋逆,意图轼君,竟刺伤了哥哥。宋后大怒,将灵华殿一干人等统统投入大狱,更指淑妃为逆首,欲赐死。

消息是深夜里急递来的,白弈连夜便入宫去了。他甚至带了兵马。

我那时已很显孕了,挺着肚子,诸多不便。可我如何能在府中安坐等待?皇后终归是皇后。他若不带兵马,必救不下他的墨鸾。可他怎能带兵闯禁?

我径入内宫去寻了哥哥。他伤了颈项,被宋后安置在宁和殿静养,浑然无觉墙外是怎样的风起云涌惊涛骇浪。

直到我说,你的淑妃就要性命不保。他才猛地从榻上跳了起来,挣裂了伤口,又是一片鲜红。

呵。他们都这样。为了这个女人,如此不顾性命。

哥哥是皇帝。他便是天,是法。但凡他说话,便是金口玉言。

他才是止息干戈的良药。

所以我去寻他。

黔夜深寒。风里也透着血腥萧飒。

我听见哥哥的声音在飞檐雕梁间振颤,那是种勃然大怒地咆哮。他问:“宋璃!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在禁军外臣面前,直斥皇后本名。他亲封的皇后。他的结发正妻。

宋后面色青白,显是气极,又哀恸。她站在台阶上,她的深蓝宫装,她的凤冠,她的霞帔,她握拳的手,她的唇,无一不在颤抖。

我上前去拉住她,轻声劝慰。我说:“阿姊,别斗气,先下去再说。”

她却猛一挥手。

我只觉天地一阵陡旋,本能伸手想抓住什么。可我面前,什么也没有。我跌了下去,腹间一阵剧痛,痛得我快要昏死过去。

恍惚间,我听见一片混乱人声,还有宋后的笑。她竟像个发狂的疯妇,那样咬牙切齿。

“你们白家人,个个都不是好东西!连你这嫁进去的也忘了本!”她指着我,瞪着我,怨毒地像要生吞我血肉。

可我已顾不上了。顾不上悲,顾不上痛。我好怕。我看见鲜红的液体在我身下绽成了硕大的花朵,那如红莲般妖冶的颜色,刺得我阵阵晕旋。

孩子啊。我们的孩子。

白郎。

白郎。

你在哪里?

我声声唤着他的名。

依稀觉得身子暖了。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一遍遍地哄:“婉仪,没事。婉仪,我在这里。”

我于是,终得安心。

我们可怜的孩子就这样足足提前了两月降临人世,是个女孩儿,瘦瘦小小的,体弱得一塌糊涂。

白弈给她起乳名为阿寐。只因她那样小小的,眼都睁不开,状如小寐。

我喜欢这名字。她是那样可爱,乖若幼猫。

灵华殿案交三司会审后,逆首元凶便很快浮出水面。一名管事女官招认,女婢作乱概因皇后幕后策动,意在陷害淑妃。那女官一口咬死了宋后才是元凶祸魁,竟不惜以死明志,一头撞在墙上,血溅当场。

哥哥又惊又怒,更多的,还是哀。

他终于,还是废后了。一道旨将宋家阿姊幽禁冷宫。后位虚设,淑妃荣宠,其势早已在谢贵妃之上。

而那曾母仪天下名冠京华的废后却在冷宫点燃了一把烈火,将自己,连同破败的宫殿,烧成灰烬。

惊闻哀讯时,我还是忍不住落泪。

宋家阿姊爱哥哥之深,又如何会拿哥哥安危作筹码在哥哥颈项刺上一刀?纵她再激烈,也只会是为了哥哥,还有她自己宁为玉碎的骄傲。

她错,只错在不该想要墨鸾死。

可她已错了。即便她一把火烧了自己又能如何?不过徒使九重之内又添一缕冤魂,一段传说罢了。

我那可怜的宋家阿姊呵,枉你如此聪明绝才,竟也看不透。

冷宫火后,宫中渐有谣传,言灵华殿案另有元凶。更有甚者,流言直指淑妃,指她自导凶案,以苦肉之计谋害皇后。

我知墨鸾绝无此等心机,就算是,那也只能是白弈。

宋后被废,宋家势弱,白弈正是求之不得,搬倒宋家,他便是真正权倾朝野奉天子以令不臣。

果然,其后白弈便一步步架空了宋乔,将昔日重权在握三公架成了徒享荣耀的虚职。他让哥哥另设了左右仆射,中书令、左右仆射、六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者共同入阁议政。哥哥什么都听他的。他是真做了曹瞒了。

但我不愿,不想,也不能疑他。他是我的夫君,阿寐的父亲。我只能信他。

事态渐略平息,九重浮腻繁华很快湮灭了废苑烈火的苍凉。我奉诏带阿寐入宫去探哥哥。

除却早朝,哥哥终日都呆在灵华殿里。我本欲回避淑妃,无奈哥哥执意,只得带着阿寐前往。

于是,我又一次见到那个令我又恨又怕,却又偏有些许同病相怜的女人。

一别又经年,如今她贵为淑妃,我亦为人母,那些年少时的痴狂都已离我们远了,远了,再也寻不着痕迹。

哥哥像个大孩子,抱着阿寐逗笑。她只静静在一旁看着,眼中光华流转,点点黯然。直到我辞别,她始终未同我说过半句话。

我懂。若换作我,怕是比她更决绝。我定会拂袖而去,不管身后落下的,是何种尴尬。

所以,我想我与她,还是今生都不要再见的好。

又一载,墨鸾终也诞下哥哥的龙子。哥哥龙心大悦,给这新降临的小皇子起名为泰,望他福泰安康。天下人都知今上宠溺皇子泰。小皇子聪明活泼伶俐可爱,又有淑妃娘家在背后支撑。越来越多的人都揣测,将来皇上立储,怕是不会选谢贵妃所出的皇子承。

然而,小皇子却夭亡了。

他才那样小,不晓事的宫女却拿生枣喂他,让枣核生生卡住了喉管。

横祸飞来,九重天变,株连者不计其数,竟搜不出那糊涂宫女隶属哪宫哪殿,只在太掖池底打捞上一套宫女的青衣。

苍穹悠然,照几多冤魂过往。

自那之后,墨鸾终于彻底变了。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纯善乖顺的柔韧女子,她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开始攻于城府权谋,她开始与那些藏在暗处的杀手斗,将哥哥那些妃嫔一个个全踩在脚下,手段令我瞠目结舌。她废了谢贵妃,将皇子承继到自己名下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