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惆怅叹息。他如今已是个残废。

她却抱住他胳膊,埋首柔声喃道:“我替你撑一辈子拐。”

他心里陡然软烫,感慨万千终是一叹:“傻丫头!”

“正好配你这呆夫子呀!”她抬起眼来,破涕为笑了。

谢相宠腻爱女,终于默许了他们的婚事。只是终究有违俗礼,一切进行的低调。他在家卧榻修养,公府上静静筹备嫁礼。

但朝中却有碎语流传,四体不全者有失伟仪,不得入仕,是有律例明文的。

这是他们的羞辱和挑战。他明白。即便恩相不再反对,但却依然有太多人不愿他与她好成。他单薄的背景是他们的拖累,他与她的师徒名分永远是他们眼中的耻辱。他们要他知难而退。

他写了奏表要递上去,感言陈情,极尽低声之能事。他右臂还伤着,写字手抖,只能狠狠用左手掐住右腕,写坏一笔便再重写一张。他不能辞官。他不是大师兄,也不愿让她做第二个姜宓公主。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无法想象若他连这文渊阁学士也不做了还能给她些什么。他不怕被闲人戳脊梁骨,他只怕她受委屈。

但她恰巧看见,劈手将那奏表夺来撕得粉碎。

“不做官就不做官!谁稀罕了?我不许他们这样欺侮你。”她气得面色青白,浑身都在发抖。

他苦笑着劝解。

她安静下来,柔声道:“你可知道,在你之前,阿爷给我找过多少个老师?”

他怔了一瞬,不知她为何忽然说起这些。

她却笑道:“二十个吧,或者更多,我也记不清了,但没一个能留下超过三日的。只有你能忍我。”她望着他,眸光安宁温暖,“但他们却没有一个能在才学上超过你。从那时起,你就是我眼里最博学最坚韧最善良的男人。甚至胜过了阿爷。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那天,你跟着我跳下来,抱着我呼救,我真的觉得,即便立刻就这样死去也死而无憾。你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来证明自己,你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也不许要你再多给我任何东西,我只要呆在这里,就足够安心。”说时,她偎进他怀里,抱住他,静静的,状如安睡。

他只觉喉头滚烫,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惟有紧紧抱住她,紧紧地,紧紧地。

但他不曾想到,她竟趁入宫拜见德妃时拿了德妃的令牌,从内廷径直去往外朝,上了太极殿。她在满朝文武众目睽睽之下一语惊人。

“裴氏倾没,夭折了裴子恒,天下学子雅士无不心寒。圣上若是不怕明年新科连个应考的生徒也没有,沦为茶余饭后笑谈,那便只管再动上任子安罢。朝中清流贤士死的死贬的贬逐的逐,试问谁还愿替这样的朝廷效力?怕人才凋敝国运衰颓时,圣上是后悔也来不及的。”

她傲然而立,说出那些朱紫大员们或许一辈子也不敢当堂而出的话来。

一时,高高庙堂,鸦雀无声。

他闻之震惊良久。他本以为她不懂。她不明白,有时候,胯下之辱只是男人的另一种尊严和要强。但他不曾想,原来,她懂的。

可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姑娘。

他掩面长叹。他知道,今生,他与她只能错过了。这当真是命里注定的,在劫难逃。

太极殿上惊艳,风华绝伦,她便像一只金翅凤凰,以这勇烈姿态,飞上了九霄。

圣上大爱她犀利智勇,一道谕旨,择她入东宫,封太子良娣,委以辅助仁弱太子之重责。

闻讯时,她呆愣得浑身冰冷。

德妃谢氏笑催她领旨谢恩。

她忽然站直了身子,神色震惊又凄哀:“大姑母你…你故意陷害我?”

“害你?你是阿姑母的亲内侄女,姑母怎会害你。”德妃笑得从容。

她冷冷盯住德妃,咬牙,眸光含恨:“原来你是故意让我去太极殿。你早预谋好的,要拆散我和——”

她话未说完,只觉面颊一道劲力来,疼痛,又麻又烫,整个人不由自主仆倒在地。

大姑母竟给了她一耳光。

她捂着脸,跪在地上,难以置信。

德妃淡定,便如同那一巴掌从不曾落下:“总有一日你就知道,姑母是为你好。”

“你骗人!”她捂着脸哭了,“你叫我去给人做妾,还说是为我好?你分明是怕受我拖累,敢做却还不敢认么?”

“妾?”德妃冷笑,“你莫要忘了。你大姑母我也是宅家的妾!既生作了王公侯门的女儿,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含泪仓惶,却给震得应不上话来。

德妃盯着她良久,微微阖目:“你也该玩够了。即便你不想着姑母、不想你表弟,总也替你阿爷着想。你阿爷这些年经营得有多苦,难道你便不管不顾?谢家的女儿,注定了是要承担的,你别再任性了。”

她垂泪饮泣,固执地咬着嘴唇,直咬得渗出血来。

德妃见了冷冷叹息:“阿咏,你以为任修是什么人?要和太子抢女人,他还能活么?”

她猛然一惊,顿时浑身湿冷,十指冰凉。

是的,他不能。皇权至高,生杀予夺,尤其是,对他这样单薄的一个人。

原来,她真的已无生门。

她绝望地跌在地上,看着大姑母远去背影,看她拖曳的华服宫装,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她去寻他。

他的腿伤终于养好了,平常日子里也不再疼痛,只是离不开拐杖。

他大概还不知道,她已不能和他在一起了罢。她这样想着。但她却开不了口。她害怕,害怕伤了他。她强作欢颜撒起娇来向他讨聘礼。“我听说宁州苗寨有一种七色的花钗,是用七种奇花编制的,你去替我找来。找来了我便嫁你。”

他微笑,静静地应:“好。我去。”

她险些哭出声来。她将脸埋进他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泫然欲泣,轻柔呢喃:“你要平平安安的去,平平安安的回,不要性急,慢一些,没有关系,我…我等你回来…我会等你回来…”

他轻抚着她的乌发面庞,依旧是静静地应:“好。我不急。”

她抱着他,如睡在春风荡漾中的懒燕,无限贪恋这最后的安宁温暖,不愿醒来。今日一别,便是永远,那些曾经的欢乐共对,都将离他们远去,再也不见。她迟迟不舍,直到天幕紫沉,他柔声劝她早些回去。

她缓缓起身,才行至门前,忽然飞身扑回来。

要她怎样说呵,千言万语凝噎,便是无声,只能无声。

他搂住她,抚她的肩头,长叹:“傻丫头。”

她终于落下泪来,抹也抹不断。她倔强地仰起脸,道:“你才傻呢。我是…是担心你出远门。”

他默默微笑,轻拭她面颊泪痕。“你放心。我还有你做的护身符呢,山崖上掉下来也摔不死,还怕什么别的。”他叹,“你照顾好自己。”

她望着他,恨不能将他刻进心里。她不舍得,她是那样不舍。她多想跳起来,告诉他一切,让他带她走。可她不能。她决不能。她不能抛下父亲,不能害了他。何况,他们又能逃去哪里?她喃喃地问:“你…你亲亲我好么…就一下…一下就好…”她垂下眼去,忐忑,却不敢奢望。他是君子。他那么呆的一个家伙。他不会懂得。

但她却觉面上陡然温热了。他捧起她的脸,只凝视着她双眼,眸中流动的光荧荧的。良久,他轻轻俯面。

唇间柔软的贴合温暖湿润,小心翼翼,浅尝则止,却胜却无数。她的泪又滚落下来,淌进彼此嘴里,苦涩而甜蜜。

足够了。这样,便足够。

城外一驾小车缓行。

车夫问他:“先生腿脚不便,怎么还要去恁远的地方?”

他微笑应道:“去替我的夫人找一支花钗。”

“谁家的娘子好福气,嫁得先生这样疼人的夫婿。”车夫哈哈大笑:“那我倒要将车赶得快些,省得贤伉俪相思牵挂。”

他依旧微笑,轻道:“还是…慢些罢…慢些稳妥。”说完他就别过脸去。

她不愿让他看见的,他本也不想看见。所以,还是慢些,慢些得好。

窗外景物远逝,京都恢宏的高大城门愈渐模糊,终成灰蒙蒙一团。

他低下头,将涨湿的双眼,埋进掌心。

大婚半月,她收到一支七色花钗,没有拜帖,没有署名,只有半阙词:

相见不如不见,相知不必相许。道谁无情或有情,且凭前尘散尽。

她捧在心口,久久呆怔。泪便在眼眶里打转,她狠狠地全咽下肚里去。

他懂她。她终于知道。

东宫小婢笑语:“谁这么缺心眼儿呀,贺礼送得迟了也就罢了,连名儿都不留。要巴结新贵人,也不多长些心思。良娣还能缺了这些钗环首饰么。”

她眸中冷冽闪烁,却不着痕迹将那花钗塞进妆台角落,看似随意,懒懒笑着。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只为她要活下去,让她的家族活下去,也让他活下去。所以,从今往后,她要忘记,忘了过去,忘了他,忘了自己。

泪眼沾湿,恍惚似又回到那熏风微沉的夏日,初相遇,烂漫纯真。那样的和煦笑颜,她已忘了,却又能记一辈子。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需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文案】

善弈者,谋势不谋子,有心而无情。然谋势者人也,人孰无情?

黑白纷乱,人生如棋,谁解谜局,谁知我心。

宣宗光化四年,正月十六,依旧飘着鹅毛大雪,上元佳节的大红灯笼尚未熄灭。

那一年,我五岁。

手脚已在深山雪地里冻得有些麻木,我静静地站着,看着父亲和一个穿黑衣的年轻男人在不远处说些什么,默默地想起离开京都前裴远来看我。

那天,裴远对我说:“你别和叔父赌气了,还不至于。”

我只好苦笑:“你也当我是为了一只狗么?还真不至于。”

那是年前,岁末寒冬,又是流民困厄之时。父亲带我去收容营所走访慰问,杀了我的韩卢给流民烹食。

韩卢是我从记事起便养在身边的狗,它有一双沉静又警醒的眼睛。我常觉得狗也是会笑的,每每我搂住它的脖子,都能感觉到忠实又温暖的脉搏。

可父亲却逼我亲手杀了它。

我那时不依,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将我和韩卢关在一间不透光的黑屋子里。他不给我们饭吃,也不给我们水喝。

熬到第二次听见远处嘹亮鸡鸣的时候,我终于隐约明白,如果我不杀了韩卢,父亲不会放我出去。他宁愿饿死我,也不要一个连一条狗也杀不了的没用儿子。

于是我杀了韩卢。为了我要活下去。

直到许多年后,我一直都记得那天,已经因为饥饿与缺水而头晕的我,把一条同样饥肠辘辘的狗抱在怀里,用干裂的嘴唇最后一次亲了亲它的额头和耳朵,然后,一刀割开了它的喉管。

韩卢只呜咽了一声。它到死都没有咬我。可我看见了,它瞪大了双眼,泪水澄清。

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我没和父亲说一句话。

连母亲都忍不住凝重了神色。“你怎能为了一条狗不敬家长?”她一边责怪我一边抹泪,红着眼圈说我,“真是孩童无知最伤人,做爷娘的心,你哪里懂。”

我那时很气闷。诚然年幼的我确实不懂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他们却也没有懂我在想什么。

我并不是为了一条狗。我只是,痛恨那半点不由自己做主的无力感,以及,向如同挚友的爱犬出刀的自己。

临别那天,裴远叹息着劝慰我:“别那么倔了,少吃点苦头,早些回来。”

我只能还他微笑。没有人天生愿意与自己的爷娘不睦,可即便那种倔强真是可笑又无用的,我也想竭力多握住一份自我。至少会让我稍微安心一些,觉得自己还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不是一片随风的叶、一滴逐浪的水、或者谁手中捆着绳索的皮影。尤其是,在那样一个连自己将要被带去何处也不知道的时候。

直到跟着父亲上了青邙山,我才知道,父亲是打算要将我丢在山里,大概,很久都不会让我下山去。

有一瞬间,我很害怕,困惑又茫然,仿佛自己遭到了遗弃。

我扭头看那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他高大而又严肃,冷得像一块冰。我常会觉得,父亲只想要一个不会偏离既定轨道的继承者,而不是一个儿子。他从不问我的意愿究竟如何,只是一味的要求和安排,并叫我必须接受。

可他竟要将我丢下了。_

我看着他向我走来,忽然有些微战栗,愤怒而恐惧。但我那时告诉自己:只是因为天太冷。于是我固执地扭过头去。

我能感觉到,父亲在我身旁僵立下来,长久的静默,而后,骤然空虚。

他走了。是真的走了。"

我猛又着了慌,急忙扭头去找,却只看见那个背影孤单的离去,在大雪山道上渐渐远逝。

一刹那,鼻息酸麻。

“真是个狠心的傻小子!”

我听见身后人的叹息,回头看见那黑衣男人已走到我身旁。“你不懂他对你的爱,但那并不代表他不爱你。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你足够勇敢坚强,有能力应对一切,保护自己在大风浪里也能平安地活下去。”他这么对我说。

“你也是个说客么?”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我的敌意流露。

他爽朗地笑,蹲下身去平视我的眼睛,伸出手道:“我是巽己,从今日起是你的老师,小公子。”

“巽己?这也算是名字么?”我挑剔他。

那人或许是惊讶了一瞬,顿了一顿,望住我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笑道:“我叫傅昶。但你知道就好,你只能喊我老师。同样,你是公子,我知道就好,我只会喊你阿赫。”然后他忽然伸手,拎猫崽一样吊着我的后领将我拎了起来,抗在肩上。“现在,先去把自己弄暖和,然后去见你的师兄们。”他这样“命令”我。

我闭起眼深吸了一口气,顿时,胸腔里冰冷浸润,神思清明。也好,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我都得走下去。

半个时辰后,我见到一群孩子,暗自一数,约摸三十来人,多数七、八岁,少几个五、六岁的,绝大多数比我大。这个年龄的孩子都长得很快,一岁一个模样,我站在他们中间,头一次竟觉得自己瘦弱而幼小。

父亲收罗这么多孩子在这山里,这事忽然让我觉得有些可怕。我其实隐约知道,父亲身旁有几个神出鬼没的家将,只听他的差遣,替他办事。傅昶想来也是其中之一。

或许父亲是在物色后备军。我才如是想,冷不防身后风起,猛一个踉跄向前扑倒下去,跌了两步才稳住,回身时,却看见一个高壮些的孩子正抱臂望着我笑。

“不知道新来的该怎么打招呼么?”他眉眼里全是挑衅。

这是一群在街头巷尾流浪、浸着痞子习性活下来的孩子,求活的艰难让他们比任何人都懂得顺服,也比任何人都懂得跋扈。

我下意识去看傅昶,意料之中地没有看到,再看四周,一双双眼里,除了兴灾乐祸,便是麻木。老师不在,才好放肆手脚。

“你听不懂人话么?”那称王的大孩子伸手又在我肩头推了一把。

父亲便打算让这样一群涣散的小痞子做他日后的部将么?我忽然觉得好笑,转身兀自便走。

“喂!”那大孩子似乎觉得受到了无视和侮辱,两步追上前来,扣住我肩膀向后一拧,用力便是一拳。

我本能偏头躲开,还一拳,正打在那孩子肚子上。

那孩子“嗷”得痛呼一声,向后退去。

我端拳也后退两步,静观形势。此时此地,我是初来乍到的新人,情势不明,于己不利,不宜冒然生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此罢手,那就算了。

但那孩子却大叫一声,跳起来猛扑上前。

自讨苦吃,与人无忧。

那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的就是这八个字。我皱了皱眉,矮身一撞,将之撂倒在地,再不犹豫,看准一双眼睛一个鼻子,狠狠就是三拳,不留情。

我站在那儿,低头看了看捂着鼻子满地打滚的熊猫眼,心想他暂时应该爬不起来,不会再来找麻烦,于是又扫一眼周围猫着鸦雀无声的旁观者们,拍拍手,独自找了个干净又暖和的角落,睡了个饱。梦里,有母亲用温暖的手揉着我的脸唤我起身去尝新煮的玫瑰酒酿和鲜美的笋菇扁食,韩卢仍旧在我身旁雀跃,跳起来伸出柔软的舌头舔我的脸。睁眼时却什么也没有,只有白茫茫一片巍峨延绵。

那之后,我们又打了第二次,就在傍晚时候,这一次,不再是单打独斗了。

面前的人从一堆变成一个弧,逐步靠近缩小,我微微眯眼看了看还顶着两个熊猫圈儿的老大,心里其实很赞许他:折而不挠,凝聚力不弱,是个人物。我暗自握拳,压稳了步子。这一战,要决胜负,定排位。

虽说是孩子打群架,毕竟也是二十余人围攻的阵仗,双拳难敌四手,我那时又几乎是最矮最瘦的那一个,很快便被压制着退到了墙角。

再退,就没有路了。

身后是一堵高墙,我用余光量了一量,觉得自己大概不能跃上去,但若是踩住一人的肩膀,或可以一试。

但我没来得及付诸行动。

猛地,只听一声呼喝,一个小小身影忽然箭一般扑出人群,以强弩之势一头将那孩子头撞倒在地,不管三七二十一,摁住了就乱打。突如其来,旁得孩子们一时有些乱了阵脚。

这天外飞来的一臂之力,其实很微薄。我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人比我显得更瘦小。那家伙也没有什么章法,仗着偷袭一顿乱殴很快便没什么气力了,被他摁住厮打的那孩子早已有反扑之势。但毫无疑问的,这是绝佳的机会。

我瞧准了空档,一个箭步上前,截下那老大飞起一拳,抓住他胳膊一拧,结结实实一脚踏在他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