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瑶芳打起精神道:“并没有,就是觉得没意思,彭娘子说的话儿,半懂不懂的。”到了这儿,她才想起一件事儿来人生地不熟的,这地方的方言,他们这一行人,就没一个听得懂的!哪怕是张老先生,这位老先生这辈子也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会说官话的,连蒙加猜的倒还好,本地乡民的话……全听不懂!连买菜都不会还价啊。

贺丽芳道:“多听听就行啦,她们也会说官话的。”又笑彭娘子官话讲得不好。

贺瑶芳道:“别笑啦,听不懂旁人说什么,耳朵就白长了。”

她姐姐却不以为意:“她们总是要学官话的。不会说官话的人,到了你面前,也得慢慢儿学着呢。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到你跟前儿了么?爹如今是知县,这宁乡县里,就他最大,你少担心啦。听她们说话,县丞家、教谕家都有与咱们年纪相仿的小娘子,等混熟了,就好了。”

贺瑶芳还在担心着楚王的事情,依旧没什么精神。贺丽芳看着实在不行,对何妈妈道:“给她把熏笼抬上来靠着,拿被儿掩了,绿萼呢?也叫来,我们一道玩儿。”

何妈妈答应一声,跑去招呼人抬熏笼,贺瑶芳问道:“玩什么呀?”

“什么不能玩?九连环、翻花绳、抽签儿……你要不喜欢玩,咱们看小画书。”

贺瑶芳想了一想:“那行。”张老先生还忙着,也没办法跟他商量事儿。只得心不在焉地跟姐姐玩了一会儿,贺丽芳也不管她魂不守舍的样儿,反正只要拖着她别这会儿睡着了就是功德圆满了。

到得晌午,一家人用过了午饭,贺敬文便说明日要启程去往王府。韩燕娘忙问:“那须得准备些什么呢?”她这个是真没准备过,别说是她了,连罗老安人也不知道要准备些什么。

贺敬文道:“这还用准备什么?我是朝廷命官啊!”

韩燕娘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她也不知道要奉上什么。只得说:“你……哪怕是去串个门儿,也得带点儿手信吧?”

贺瑶芳头一回觉得她爹这么迂真是太可爱了!对!不要给他家送什么礼物!这样就很好!

贺敬文只有在这种事情上才不负她所望,果断地拒绝了韩燕娘:“这算什么呢?不好结交藩王的。”

前太妃感动得快要哭了,就是这样!

韩燕娘也快哭了,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丈夫了呢?眼巴巴地望向了婆婆,只见婆婆手里捏着筷子,半晌都没动一下,看她望了过来,还对她使眼色,那意思:你劝一劝。

【这还要我劝呐?!您老做娘的都没辙,我还能怎么样呢?】劝了,丈夫不喜,拦不住,婆婆又要不开心。韩燕娘夹在中间没办法,只得试着说:“老爷带张夫子去么?”

贺敬文道:“嗯。”

罗老安人坐不住了:“张先生也说不用带礼?”

贺敬文觉得莫名其妙:“当然啦~”

哦,那就行了,张老先生应该不会看错的。一桌子老弱妇孺都放下心来,开始吃饭。

贺敬文:好像有哪里不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拜见藩王又不是去亲戚家串门儿,贺家三个孩子都没资格去,韩燕娘便将他们都托付给了洪氏,又命乳母们好生看顾。贺敬文嘱咐儿子认真临帖,回来要交他十张大字,对女儿们却没有什么吩咐,见母亲和妻子打扮好了,一甩袖儿,就下令开拔。

贺瑶芳这一天心神不宁,万没有藩王见你还许你带师爷的,别说藩王了,就是京里一个侍郎家里,等闲小官儿自己能进门就不错了,跟随的都得在外头等着。真不知道这亲爹见了楚王家的小呆子会不会看对了眼,跟人家相见恨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表了什么不该表的情,那可就坏大了!

直等到傍晚,才听到门上回报:“老爷回来了!”

贺瑶芳与兄姐一道奔到了二门上等候,不多会儿,就见贺敬文与韩燕娘一左一右,掺着罗老安人回来了。

贺敬文穿着官袍、带着乌纱帽儿、脚上粉底小朝靴,扮相上佳,只是精神很差,差到那那乌纱帽的两翅都像要耷拉下来的样子,脚步也分外沉重,脸上满是愤愤之色。罗老安人一脸的疲倦,韩燕娘的脚步也没有平常的轻便了。

贺丽芳见长辈们情绪不佳,左手扯一下弟弟、右手扯一下妹妹,一齐来请安。除了问好,一个字也不多说。老安人无力地道:“罢了,进去说话吧。弄点儿热汤水来吃。”

韩燕娘忙答应了:“我这便去厨下看看。”连头上的髻子也不及摘,还穿着大衣裳就去了后厨。贺瑶芳抬眼见张老先生没跟了来,轻声问道:“夫子呢?”

罗老安人道:“他先回去啦。”

贺瑶芳就知道没什么急事儿,不然这老先生早想办法来通气儿了。老先生的院子,正门是冲前面衙门办事儿的地方开的,又有一侧门与贺敬文的书房相通而已。学生们上课下课,都要借道贺敬文书房所在的院子。估计以后为避嫌疑,等闲他都不会往后宅那里去了。

贺丽芳顶了韩燕娘的位子,一路扶着老安人往后堂歇自己。贺瑶芳陪着贺敬文说话:“爹累了吧?有茶呢。”

贺敬文忍不住嘀咕一声:“还喝茶呢,越喝越饿。”

原来,他们去王府,根本就没吃午饭!早起在衙里用了些早点,一路晃荡得近午才到王府。王府也有自己的事情,王爷也不是一个知县递了拜帖说见就见的。亏得这王爷傻,极少有事儿要他决断,他早上起得晚,才吃完了早饭,正玩儿呢,谁都没办将他拉出来见人。楚王世子可暂代父职,却又不敢如此托大。一拖二拖,贺家母子婆媳等到了午后,还没见着正主儿。

王府里有茶点,三人皆不敢用,老安人与韩燕娘略咬了半块梅花糕就放下了,贺敬文倒是喝了一盏杯,不够还续了一盏。结果等两盏茶迫不及待想要重见天日,才有王府内官来传话,道是王府终于有空儿了。

王府长史一看贺敬文的黑脸,自己也很不好意思,解释道:“殿下就是,咳咳。”#你懂的#

贺敬文自然是懂的,可他的的膀胱不懂,他现在走路都是夹紧了腿走的,又死要面子,不肯开口问王府“五谷轮回之所”在哪里。等见到楚王的时候,他的脸还是黑的,腿还是夹得紧紧的。楚王见客,必得人陪,自从儿子十二岁上学成归来,这个任务就归了他儿子。

楚王世子是个极斯文又乖巧的少年,身世使然,既有清贵之气,又带着些“我爹是傻子”的尴尬敏感。原本晾了贺敬文这么久,他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心底却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凡来这里的,就该知道我父是何等样人,早该有准备的。

一看贺敬文满脸的不高兴,再看自己亲爹,还在那里傻笑,大概是看贺敬文长得不错,还要伸手摸这知县的小白脸。小白脸的脸色,更难看了。楚王世子也不开心了起来,一恼亲爹不体面,二恼这知县到王府里来摆脸子。还要代父答话。王府长史见此情况,忙对王府的宦官头领使了个眼色。

那老宦官扯起了嗓门儿,拖着长调子:“退”

这就算是拜过山门了。

贺敬文又夹着腿出来了,在门口直跺脚地等老娘老婆。哪知这二位合了王妃的意,多聊了一会儿,等她们出来时,贺敬文已经急得头皮发麻了。婆媳俩在王妃那里感觉还算不错,出来被他吓了一跳。罗老安人就问:“你怎么了?”

贺敬文声音里带着焦虑:“快出去说。”一手拖着一个,飞快地奔出了王府。门房那里,张老先生正坐着跟侍卫们摆龙门阵,他见多识广,官话也讲得好,将《志怪录》里的见闻随便择了一些讲来,侍卫们听得心驰神往,还有人主动给他包了份午饭带来:“我们当差,不能饮酒,先生多担待。”

张老先生吃饭喝足,讲两个故事,再关心一下侍卫们的日常生活,旁敲侧击一下王府主人的习惯,尤其感叹:“为人父母不易,为人子女亦不易。”便引得侍卫说了不少世子的事儿。譬如“千岁有这么个儿子,真真好命,又知礼,又懂事。”、“每见王爷……咳咳,愁得跟什么似的。”、“小时候,见着那样儿,小脸都涨红了。”、“听说,以前急得直哭。”

张老先生接触得最多的,便是这样的小孩子,听了几句,暗暗分析这是哪一类。有些人,平时老实不吭气儿,那不是真的性情平和,是压着呢。不知道什么事儿挑破了口子,他做出来的事儿,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尤其在世子这么个年纪,十几二十岁,正是谁说都不听的时候。要这么看,真有个心头好,他为这个发疯,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跟着附和几句,张老先生再讨碗水喝,问:“我家东翁这般,早该出来了罢?该不会投了缘了吧?”

侍卫们便笑道:“怕是在等着呢,王爷的事情,没个准头儿。好在你们不用常来。”

张老先生:……挺好的,我那傻东家肯定不会乐意再来!

傻东家正在发誓,除非必要,半步也不踏进这王府里来。他这会儿是实在忍不住了出城的路还长呢,尿裤子上怎么办?扯着一位侍卫,央人家领他去个僻静地方方便方便。

张老先生听到了声音,出来解救了他。看老先生面子上,一年轻侍卫领他到了自己等人方便之处,看他着急的样儿,还扭头笑了几声。贺敬文先是被尿憋得脸红红的,现在是羞得满脸通红。匆匆放完水,还差点湿了鞋面。

这样回来,要是脸色能好看,那就怪了。

不管怎么样,对楚王府绕着走,那就是件好事儿。无论是前太妃,还是现师爷,对此都乐见其成。

张老先生心情一好,便催着贺敬文去聘个钱谷师爷来。贺敬文对宁乡两眼一摸黑,问道:“钱谷师爷要到哪里去寻去?先生能兼么?薪俸好说。”

张老先生解释道:“钱谷师爷不止是看账管账那么简单,做惯了本地钱谷师爷的人,自有一本暗账,比这里县丞主簿们对官仓都熟。”

贺敬文大吃一惊,继而怒道:“岂有此理!朝廷财赋等事,怎么能落于私人之手?”

张老先生的心情瞬间落到谷底:“噤声!天潢贵胄还要英明神武呢,现楚王是个什么样子?便是东翁,会算账?读书人,心思在这上头有几个啊?”

贺敬文勉强接受了这个可恶的现实他是个数死早,做八股文章没少写一股,那就不错了。甩手将此事交给了张老先生去办,请他“掌掌眼,寻个合用的、憨厚的钱谷师爷来。”

张老先生那种“亏本了”的情绪又泛了上来,当天下午拖着学生们上课,趁机对小女学生抱怨:“令尊……上辈子也这样?”

前太妃踮起脚尖,拍拍蹲在地上的肉墩子:“您说呢?”

【没反出家门你真是好修养!】

肉墩子抹了一把脸:“明天还要去州府见府台大人呢。那府台,怎么样?”

贺瑶芳苦笑道:“我哪知道这么多?不像王府那位闹出事儿来,我是不会知道的。还请先生多多费心。”

【亏大发了!】肉墩子心里嘟囔着,【再这么操心下去,我非得瘦成竹竿儿不可。】

贺瑶芳察颜观色小声说:“不是说,要救百姓于水火的么?”

“靠令尊么?”肉墩子严肃地问。

贺瑶芳尴尬地道:“要不,您还有旁的办法?要是我……咱叫他落个马,伤重回家休养也就成了,总比丢了命强。”

对亲爹下得去如此狠手,张老先生默默点了个赞,这真的是一个好办法!他已经快想要掐死这个老板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摸摸小女学生的头顶:“还是,再看看吧。你,不要这么重的戾气,那是你父亲,莫要自己后悔。再说了,你才多大?事儿还不是得我干?终究不忍心将这一片地方丢给乱匪啊!”

这一“看看”,就看出了一件更糟心的事儿来了贺敬文要参他的顶头上司汪知府!

贺瑶芳因觉得此地官员十个里面有九个半是倒霉鬼,加上一个反逆楚王,贺敬文那人憎鬼厌狗都不待见的脾气,放这儿正合适。没交好的人才好呢,有好朋友,万一跟楚王有什么关系,那就是坑死全家。所以观察完贺敬文的王府之行后,她就很放心地不再戳着张老先生盯紧贺敬文去拜见上官的事情。

张老先生也是这般想的。

万没想到,这上司下属见了面儿,开始还好,献了礼物,汪知府脸上还堆出一朵笑来。这会儿,师爷们倒是都能在场了。汪知府身边儿跟着两个师爷,贺敬文也带着张先生与新聘的那位谷师爷。师爷们交换了个眼色,彼此心领神会。老板们却在寒暄过后抬上了杠。

汪知府与那李千户有些不对付,因贺敬文将流寇交给了李千户,李千户以此邀功。李千户的功,便是汪知府的过。汪知府如何能快活?便说这下属“急躁啦,怎么能交给军户们呢?本府内发生的事情,当然要交给地方来办。”

贺敬文辩解道:“当时紧急。”

“越紧急,脑子越不能糊涂!”

贺敬文是个认真的人:“我并没有糊涂!我赴任来,又没有衙役相随,如何拿得住匪人?”

汪知府本是个有城府的人,却因不曾被下属这般顶撞过,更因贺敬文隐隐指责是他治理不力,也动了肝火。张老先生连叫八声:“东翁!”都没能将贺敬文的话给截断,捂嘴又捂不上,急得借着体重的优势,将贺敬文给压趴在了府衙的青砖地上,抬起头来一抹汗,还要说:“我家东翁脾气直,在京里容尚书也说他不像他祖父,他就是改不了。”

这才压住了汪知府想阴死贺敬文的心却也在心里种下了仇,想着怎么打听着他与容尚书的关系,想办法让他出个大丑,在这里呆不下去才好。

第43章 倒霉的菜鸟

却说张老先生与谷师爷两个,拖着被压趴下的贺敬文,将他带回了车上,贺敬文被这胖子泰山压顶,此时觉得腰都快要断了,还恨声道:“我要参他!”

张老先生头一回觉得,小女学生的戾气,不是没有缘由的,他也想打断这老板的一双狗腿!怎么做举人时只是迂腐木讷了一点,一旦做了官,就这么傻得让人想掐死了呢?

谷师爷见过呆官,没见过这么棒槌的,用一种“我抢救过他了、我尽力了”的心态劝道:“东翁,世间少有下官参上官的。流民之弊,由来已久,并不全顾汪府台。那李千户,也不是什么好人。您别掺和进去。”

贺敬文不听,以自己做了官儿,见到不平事,如何能不鸣?必要参的。

张老先生懒得与他理论,心说,现在在外头不好办,回去我再找人商量着治你!张老先生心目中合适的人选,并不是面皮嫩里子老的女学生,而是贺家新来的主母韩燕娘。至于罗老安人,根本就不在他考虑的人选里。亲爹死了,学问是老师教的,做人的道理得看亲娘,这么多年了,老安人就把儿子给惯出这么个德行来,以后也不用指望她了。男学生稳重有脑子,年纪太小,女学生神神叨叨的,年纪更小。

这家人家,多亏有了这么个新主母。

打定了主意,张老先生还要用眼神安抚谷师爷:稍安毋躁。

谷师爷咽了口唾沫,蔫头耷脑地缩在了车厢的一角。他的体型与张老先生恰是个对照组,又黑又瘦,师爷算是个肥称差使,那薪水也没能把他养得白胖了长得很有一点本地穷苦人的特色。他身上穿一件褐色的直缀,戴一顶黑色万字巾,一身都是暗身,愈发显得小小的一只。心里想:如果下一任县太爷跟这位一样大方就好了。

贺敬文还在呻吟,因是被张老先生的体重给压趴下的,上了车之后,虽则张老先生肉厚体软靠起来舒坦,也要离他远远的。车子统共那么大,远了张就近了谷。谷师爷的脸更苦了,也回张老先生一个眼色:晚上找你详谈。

两个人精儿的眼神交流只在一瞬,快得贺敬文来不及察觉,犹自恨恨:“这样的人居然是两榜出身、朝廷命官!君子行里怎么混进这等小人来了?我必要剔他出去。”

谷师爷隐讳地翻了个白眼,心说,朝廷上君子也不少,可惜没一个像你这么傻的。真以为傻子能当君子呐?!傻子活不到能当君子就被人弄死了你知道吗?还踢人呢,你个举人出身的,要干进士?你知道自己的斤两么?

再看张先生一眼:就这还能挽救?

张老先生闭目摇头:等着吧。不让他吃点儿苦头,对不起我这阵子受的罪!又担心贺敬文叫嚷得人尽皆知,还要哄他:“古之贤臣,上疏君王,从未有叫嚷得人尽皆以邀名的。与君议事,皆密之。”好容易堵得他不叫嚷了,又觉得腰疼,呻吟不止。

一路便在这“东翁”哼唧,师爷无声交流中度过。到了宁乡县,天色已晚,谷师爷在此地安家,自回家吃饭去了。临行前,张老先生握了一下他的手,谷师爷悄声回了一句:“用过晚饭我寻前辈说话去。”

张老先生道:“那我就备酒等着了。”

“茶,有茶就行,喝酒说不清。”

一时分别。

张老先生回来之后,将人扔到书房,派人请医生诊治。自己却请宋婆子传话:“求见老安人与太太。”

罗老安人与韩燕娘掐着点儿,带着孩子等贺敬文回来开饭,猛听说请了大夫来,都担心不已。闻得张老先生求见,罗老安人也不捻数珠儿了,忙说:“快请。”待见着了张老先生,也不等问好,先问她儿子怎么了。

张老先生装作十分焦急的样子,进来也不提贺敬文是被他给压坏的,只说:“安人,令郎伤是小事,另一件才是大祸事。”

罗老安人吓了一跳,数珠儿落在了膝上:“什么?他?他能闯多大的祸?”罗老安人理智上对儿子有着相当客观的评价:不顶用。既然没什么大用,自然就闯不出什么大祸来。

张老先生一五一十将事儿说了,对老安人道:“参奏上官,原本就是一件忌讳的事儿。哪怕处置得宜,也要留下话柄来,依我之见,东翁此事,未必能处置得宜。”就差直说你儿子那脑子没办法善后了。

老安人拍了两下膝盖:“我怎么说?我怎么说?他就是一根筋!先生,可有办法?”

张老先生道:“奏本还不曾写好,如今东翁扭伤了腰,倒是件好事了。养伤的时候,总能安份一点。还请安人劝一劝,让他不要鲁莽。”揭露丑恶的事情是好事儿,张老先生也会支持的,前提是贺敬文的智商能够处理这件事情,否则就等着被汪知府以及汪知府抱团的那些人掐死吧!

罗老安人道:“他那个犟种,现又做了官,我有什么办法?!”

张老先生深吸一口气,并不接这茬,只说:“我们做师爷的,听命行事,东翁有事要办,我们给他出主意,将事办好。今日之事,若非觉得不妥,我也不该说与安人听来的。还有谷师爷那里,我晚些时候还需要安抚。外面的事情,我可办理,府上的事情,还要您拿主意。”

老安人是个有办法的人,客客气气地对张老先生道:“谷师爷那里,委实有劳了,要酒食还是礼物,只管跟宋平说。”

张老先生道:“不妨,有晚饭、有茶即可。若没有旁的事,我先回去了。”半个字也没提到韩燕娘。

罗老安人此时才发现,孙子孙女都还在屋里呢!原本就是聚在一起等着贺敬文回来见罗老安人,然后开饭的。忙说:“今天的事情,谁都不许说出去,听到没有?”三人唯唯。

贺瑶芳心道,这老先生说了这么多,还要与谷师爷讲话,并不像是要撒手不管的样子,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阿婆未必管得了爹呀!这男人成了家、做了官儿,觉得腰杆儿硬了,大事儿上是再难听母亲的话的。家里的事情倒是……等等!该不会是……也许……还真是!

罗老安人下面的举动,证实的她的猜测,老安人自打给儿子续了弦儿,就多了个跑腿儿的。这回也是:“这个孽障!燕娘啊,你去看看他,看郎中来了没有,要开什么方子抓什么药,怎么熬怎么吃。看他心情好了,劝一劝,可不能犯浑呐!”

韩燕娘:……我就知道没好事儿!

贺丽芳直觉得有些不安,往下瞄了一眼弟弟和妹妹,没吱声。贺成章过完年就八岁了,颇为晓事,只觉得这里面有门道,却又一时猜不出来,预备明天问一问老师。贺瑶芳却站了出来,还没开口就被她姐姐抓住了袖子,贺瑶芳呶着嘴挣开了:“阿婆,我也想跟娘去看看爹,怪担心的。”

贺丽芳暗骂一句:死巧嘴儿,这个时候往前凑什么?这是找不自在么?没看着阿婆和太太脸都不是个脸儿了么?一定有什么古怪!

老安人道:“哦哦,那都去看看吧。”

韩燕娘无奈,只得带着他们三个出去了,还要嘱咐:“到了不要多言语,见了郎中不要吵闹。”

三人都答应了。

到了书房那里,郎中还没来,贺敬文还在呻吟,韩燕娘叫一声:“老爷。”孩子们叫“爹”。贺敬文呲牙咧嘴挤出一丝笑来:“张先生也是,还叫你们过来做什么?娘呢?”

韩燕娘道:“娘担心,去诵经了。”

贺敬文故作无事地道:“我贴两贴膏药就好了,你们去吃饭吧。”

还知道让我去吃饭呢,你还真是不赖!韩燕娘道:“你那腰,我来看看。”说便上前揭开了他身上的被子,一看,青了一大片。伸手戳戳,滚烫。贺敬文直抽气:“皮、皮外伤。”

韩燕娘点头道:“是呢,发出来了,那就不是内伤,将养些时日就好了。”

说话间,郎中也到了,韩燕娘忙揽了儿女往屏风后头躲了,由宋平引了郎中来。那郎中本地人,并不会官话,说的话儿宋平半懂不懂的,两人都急了一头汗。韩燕娘命果儿出去说:“请郎中开个方子不就结了?”又记下来,必要买雇两个听得懂官话的本地丫头仆妇才好。

郎中开的方子也都在理,皆是活血化淤的。韩燕娘家里有个久病成疯的老娘,父亲也是病故,于医理上是粗通,扫了一眼见没什么问题,对宋平道:“快过年了,药不好配。看家里有常备的药,合用的拿来配了,不合用的再去外头药铺子里抓。”

又对贺敬文道:“我先将孩子们送去吃晚饭,大冷的天儿,他们还小,禁不得冻饿。命厨下给老爷做些热汤水。”

贺丽芳心道:可是奇怪,如何不劝?

贺瑶芳却为亲爹担心:被婆婆算计了出头来当恶人,又见丈夫这么个样子,心里憋着火儿呢。越憋,火气只会越大,不会憋熄掉,不知道发作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娘,求饶爹一命!

到底是前太妃的生活经验丰富,准确地猜到了几个人的心思。寡妇只有一个儿子,那是万万不能让自己成为儿子眼里的恶人的。哪怕儿子有错,她也不能说得过份了,得哄着。可这错是不能犯的,就得找个恶人来整治。张老先生估计就是猜着了这一点,才什么都不提,只要袖手旁观,这事就得落到韩燕娘的头上。看来,老狐狸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东家老实当傀儡了。

至于老安人,贺瑶芳并不觉得她老人家的如意算盘能够打响。做事就是在立威,韩燕娘恶人做得久了,威信自然就能树起来。贺瑶芳可不相信这位后娘是会哭哭啼啼摆忠臣脸死谏,旁的什么都不做的小媳妇儿。

正好!贺家需要这样一个人。

仰着头,就着灯笼与微弱的星光,恰看到韩燕娘线条变得渐渐硬朗的下颌。又想为亲爹讨条命了==!

韩燕娘并没有在儿女面前发作,好声好气将人送去吃饭,看着俊哥回房去睡。自己向老安人说:“伤势看起来吓人,其实并不严重,看他的样子,今天不敢深劝,明日继续说他。”

老安人道:“别拖太久了,夜长梦多。”

韩燕娘恭恭敬敬地答应了,又亲自送女儿回去休息。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丝儿也不见错,贺瑶芳几乎要以为方才只是自己看错了。直到韩燕娘亲自给她擦脸,何妈妈有些惶恐地颤着手欲上来接手巾。

韩燕娘道:“没事,我心里闷,你不用管。”

贺瑶芳很懂事地问:“娘怎么了?不高兴?”不高兴是一样的啊,你要怎么弄我爹,告诉我一声,成不?

韩燕娘笑着给她擦了脸,解了头绳梳了头,手在被窝里从上摸到下,一面给她脱皮袄,一面说:“没有。就是闷了。”手上不住,动作虽轻,却是越来越快。终于将小闺女给扒得只剩中衣,将人塞进被窝里,掖好了被子,才长出一口气,俯身道:“你还小呀。”

“是呀。”

韩燕娘一乐:“我小的时候,听我爹念白乐天的诗,还不以为意。长大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是全明白了。”

前太妃的知识体系十分混乱,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知道这首诗,便问:“是什么诗呀?”

韩燕娘一怔:“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也罢,你们总有我呢,总不叫你们像我这般命苦……嗐,竟是叫你们倚着我了么?还是要‘由他人’。”

要真是个孩子,自然是不懂这句话的,因为不懂,过不几天大概也就忘了。贺瑶芳却不是个真孩童,对此言感触极深,颇怜这继母嫁了个奇怪的丈夫又遇着了这么个精明的婆婆。再想自己,也是遇人不淑,好在她最后……

头一回这么地明晰,将自己的心意理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并不想苦乐由人,谁折腾我了,我就让他去死。我、不、认、命!上辈子没认,这辈子也不会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