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听一点,是怕妻女落到反贼手里受羞辱,小人之心猜度一下,就是怕老婆闺女被反贼拿了去,给他丢脸。干脆一丝儿活路也不留给妻女,弄死拉倒,省心。

瑶 芳低声笑了起来,姜长焕毛骨悚然,又攥紧了她的手,用力道:“我不干这样的事情!忘了你爹说的话!你说话呀!”才逢大变,好容易带着媳妇儿一路逃亡,结果 大嫂死了,媳妇儿也变得不正常了。少年姜长焕还没有长成后的那么沉稳多智,情急之下想到了大哥:“哥!你说话啊!”

姜长炀说话了,对象不是弟弟,而是小巧:“逆贼还在县城?”

小巧啜泣两声:“不知道。大概,可能,走了吧。他们要抓人来,进城杀得太多了,城里也有逃出去的人,雨太大,冲坏了河堤,得抓人架桥修堤坝。”

姜 长炀转过身来,对瑶芳道:“小娘子,一路辛苦,我这弟弟就托付给你了,他要淘气,只管教训。要快些走了,我怕楚王不止这两路兵马,省城那里,巡抚已被调虎 离山,恐怕也难保了。不要在那里落脚!本省都不要停,出了本省,多走两州,闹事里将事情宣扬开来,再寻衙门,最好是找到御史,或是卫所,留下证据,证明是 你们将消息带出来的!毋投藩王府!吴王府也不要去!”

瑶芳向张先生说起这位姜家长公子的时候,千畜牲万畜牲地骂,是真没想到他的脑子这样好使,一瞬间能想到这么多,与自己分析得也不差。瑶芳不笑了,认真地问:“令尊原是命长公子北上的,长公子只说我二人,你呢?”

姜长焕紧跟着说:“对啊!哥,你呢?快上船吧,咱们走。嫂子……等平乱之后再来安葬吧!”

姜长炀上前几步,与弟弟隔水相望:“你们得走,这是要争头功的!不然我们的父母,就白白折在湘州府了!曹忠,你陪着二郎北上,你的家人,我去寻。有我在,就有他们。”霸王在他脚边跳来跳去,躲过了曹忠上船的腿,坐在一旁舔毛。

“你呢?”姜长焕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姜长炀弯腰抱起了霸王,摸着它脏兮兮的毛:“我呀,得去寻我岳父呀。你们快走。”说着,又拎着小巧的后领将她拎起,要她带路往县城去看一眼。

挺直的脊背,宽肩窄臀,很有点“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的味道。

瑶芳挽弓搭箭,最终还是垂下了手地吐出两个字:“走了!”真是个多情种子。

姜 长焕看看大哥的背景,再看看媳妇儿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才是这世上最正常的一个人,什么淘气啊,什么手欠啊,跟这俩一比,就什么都算不上了!亲哥去找死了 的嫂子,把国家大事扔一边了,肿么破?姜长焕当人弟弟的,只好硬着头皮顶上,还好,他媳妇还活生生地在眼眉前。

可是媳妇儿的表情也太吓人了,她不是青面獠牙,也不是怒目圆睁,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可就是让人打从心底发寒。姜长焕鼓起了勇气,对瑶芳道:“进船舱里吧,我在外头看着。”有啥办法呢?曹忠不是主人,其余的一般老弱妇孺,他亲哥又跑了,硬着头皮死也得撑下去啊。

瑶芳站在舱外吹着秋风,细雨飘在蓑衣上,偶尔还被风吹一些打到下巴。冰凉的雨丝将她心里的暗火浇灭了一点点,摇摇头,轻声道:“不碍的,我得好好想想。别看了,长公子走远了,去叫何妈妈弄点吃的吧。”

姜 长焕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匆匆答应一声,跑进舱里去了。他记得彭敏,这未过门的嫂子人品很好,还给他做过几样针线。就这么扔那儿不管,也不好,可 大哥就这么头也不回……好像也不对啊!姜长焕压下了挠墙的冲动,让何妈妈去做饭,自己在船舱里团团转了好几圈,转去船尾,看曹忠划船。

船上统共三个人会划船,何妈妈管妈妈虽是仆役下人,在贺家也没干什么粗重活计,到如今能接着划船已经不错了,绿萼不敢让她们再做别的,对何妈妈道:“娘你歇着,我去做饭,你跟管娘还要划船呢,别跟我争了。”

何 妈妈默不吱声,跟管妈妈凑到一处看贺平章。这孩子十分好带,离了亲娘,也哭几声,现在看着有姐姐有乳母,已经不哭了,只是口里还会念两声娘。两个年长妇 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主意,既见小主人有章程,只管闷头干活儿。外面兵慌马乱的,独个儿逃,也是逃不掉的。跟着小主人,至少到现在还没有遇到什么乱兵。

瑶 芳站了一回,想明了事情,待要叫姜长焕过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接下来的路是一件要紧的事,这小子啃了自己一口宣称要自己当媳妇儿又是另一桩,总之,全是要 谈开了的。没有贺家,姜正清有兵有身份(宗室),有大半的机会求生,没有了姜家,贺家至少贺敬文就得交待在那儿了他必不会走的。瑶芳得承姜家这份儿人 情,该说的都要跟姜长焕说明白了。

姜长焕这孩子也是倒霉,硬是摊上了这么一摊子事儿。熬得过就成龙,熬不过……苟延残喘。姜长焕 是宗室,若是父兄死难,忠烈遗孤,朝廷不会亏待他。所谓不亏待,大概就是给个高一点的爵位,以示表彰,除此而外,便再也没有了。他一个十一、二岁,没爹没 娘的半大小子,其实前途未卜,没长大成人就死了也说不定。熬得过去时,心智成熟,前途无量,虽不能宣麻拜相,然在勋贵里头,也能数得上号儿。

瑶芳总要尽力护他到成年的。

水 天交界处,浊浪翻作一条黑线,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扯了扯蓑衣,旋踵欲退入舱内,却见青竹怔怔地站在舱门旁,两眼发直,看着渡头。她两眼一眨也不眨,空 洞得让人心寒,一张脸像是白杨木雕出来似的。瑶芳却不怕这个,前世宫里见过太多绝望的人、太多麻木的眼,她只是担心,青竹的情绪似乎不对。

果然,青竹慢慢地转过头来,目光也缓缓地滑到她的脸上:“姐儿,天下的井,总是与女人过不去的。”

瑶芳静静听完,也看了她一眼:“我管不得别人推我下去,别人也不能叫我不往外爬,等我爬出去,就由不得旁人了。进来吧,商议一下怎么爬。”

青竹的面皮慢慢缓了过来,僵硬地点了点头。

曹 忠还在划船,瑶芳便将人聚到了船尾:“长公子不与我们同行,就剩我们几个啦,这一路上,本省之内食水也难补给,大家都要苦着些了。岸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 形,也不敢信这些人。熬过这一段,就好了。出了本省,想法子表明了身份,自然有人接我们,也算是不负父母所托,给他们挣个功臣。”说完,又问他们有什么看 法。

何妈妈等人唯瑶芳马首是瞻,曹忠也想不出旁的招儿来,他既是姜正清的亲兵,心里就比较向着姜长焕,坏主意一时也打不出来。他还担心着自己的妻儿老小,却又被“功臣”二字拨动了心弦,想这一行人还要靠他出力,他的功劳总是抹不掉的。便说:“我是粗人,全听二郎的。”

姜长焕想说什么,瑶芳对他作了个手势,让他住了嘴:“既要上京,或许还要写个折子,还请少公子与我参详一二。”

姜长焕听着“少公子”三个字,颇觉疏离,心里一堵,闷闷地道:“哦。”

瑶芳率先起身,对两个乳母道:“妈妈们先歇息,饭后给曹大郎换手。如今不敢信旁人,只会咱们先辛苦辛苦了。”连曹忠,三人齐说不敢。

瑶芳将姜长焕又引到舱前,望着船首破开河水泛起的浪花,瑶芳沉声道:“如今这一船人,就看你我了。”

姜长焕打起精神来:“你放心,我必会将你们带到京城的。”

瑶芳面上泛起一丝笑来,眼睛里带一点戏谑地问他:“你就这么自信么?知道往京城要怎么走?本省大乱,河水暴涨,水面上的关卡没人拦,才叫咱们走得这么顺利,出了本省,没有文凭路引,走不百里就能叫拦下来你信不信?”

姜长焕脸上一红,嗫嚅着:“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瑶 芳眼睛里升出欣赏来,轻声道:“原本长公子要是与我们同行,还不致如此艰难,有他在,能雇人。若是父母长辈,自然是可以雇人的,他们制得住,可这一船,老 的老小的小,万一雇到了歹人,就死无葬身之地了。纵然到了安全的地方,遇个糊涂官儿,也难。这些,都要想到。”

姜长焕低声问道:“你……既然安排下了船只,是不是已经布置了?”

那是,贺敬文的大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闺女和师爷拿来盖了无数次,路引、文牒都是齐全的。瑶芳不接这个话,慢慢地、坚定地道:“少公子,我下面说的话,你记牢了,好不好?”

姜长焕道:“别再叫我少公子,就好。”

瑶芳不由莞尔:“二郎,这船上旁的人是拿不了主意的,他们拿的主意,我也未必肯信。这一路,很艰难,我痴长你一岁,做不来躲在你后面哭的事情。哪怕到了京里,也很难。光我知道,就有两个人参完了楚王就死了,朝廷里,未必会信他反。”

姜长焕捏紧了拳头,张口欲骂,又忍下了,憋气地道:“你接着说。”

“你我父母都陷在湘州府了,运气好,伯父引兵攻入王府,擒贼先擒王,家父整顿吏民,两人联手守城,或可支应得到援兵到来。运气不好,就要看我们了。长公子此去,吉凶未卜,你不能再出事了。贺家上下,承伯父通风报信的恩情,我不能叫你出事儿。别跟我争,等我说完。”

“我们的父亲,要么赢,要么死,绝不可能降,这个,你要知道。所以,你必得好好活下去。我经历好歹比你多些,千万这一路听我的,好不好?”

姜长焕小时候淘气,打而不改,今日却安静得要命:“好。”争辩又争辩不出条生路来,用力做就是了,做出了事情来,说的话自然就有人听了。

瑶 芳道:“小的时候,谁都淘气,你纵然不乐意见到我,好歹同舟共济,过了这一关。肯带上我姐弟俩,我贺家依旧承你的情。婚事,你也不用当真。只要过了这一 关,好不好?”她过到如今算是想明白了,嫁人也未必能过得好,便如彭娘子,掉井里了。像韩燕娘,不知生死。命最好的是简氏,于今又如何?百年苦乐由他人, 还不如麻溜出家算了。

姜长焕脸儿憋得通红,大声质问:“你这是要我说话不算数了?”

瑶芳镇定地看着这个已经有点瘦的小胖子:“我是要你想清楚,别急着答应,好不好?等到了京城,把该做的事做了,你有的是时间,郑重地想一想。嗯?”声音轻轻柔柔的,不疾不徐,很好地安抚了姜长的情绪。

姜长焕虎着脸点头。

“下面的路,会很苦。遇到长公子之前,我们是避难居多,父母们是搏富贵。现在知晓长公子没送出消息去,我们就是在逃命、在为父母挣命,一切都讲究不得了。现在没法补给,我们大概要吃得少一点,让能撑船的多吃一些。”

姜长焕好容易憋出了一句:“我知道。我也能学撑船,撑船也不争这一口吃的!”

瑶芳笑了:“不要你撑船的。到了京城,如何交际,先前同知、御史为什么告状不成,有什么忌讳,你都知道么?朝廷里的门道,你都清楚么?宗正寺的门向哪里开,你找得到么?《大陈律》里,楚王是什么罪过,你明白么?《会典》里,各州府县是什么情形,你明白么?”

“……”姜长焕难过地摇了摇头,艰涩地问,“你都懂?”

瑶芳嫣然一笑:“是的呀。”

姜长焕:……

“到了京里,也许只有你才能面圣,这些可能都要指望你了,这一路上,你能学多少就是多少,下面有硬仗要打了。二郎,路上学一点,好不好?”不能跟他一辈子,却又欠他家人情,能还多少算多少吧。

被这样一双剪水明眸柔柔地看着,里面的波光层层荡荡地溢出来,映得人心神恍惚,禁宫里那位多疑的天子都要中招,何况姜长焕?他一上一下地点着头:“好。”

自 此,就开始了枯燥的船上生活,姜长焕初时还担心河水再暴涨,他们不得不停歇。瑶芳却道:“先前咱们歇的那三天,一大波洪水已经过去啦,是下游的州县 要出事儿。咱们跟着洪水后头走,反而安全些。只是本省的水驿也不能停脚了,遇到野渡,看要有零星的人,问他们买些食水也就是了又是兵灾又是水灾的,估 计也难。”

姜长焕又问水道的事情,再问暴雨,瑶芳也将知道的都说了,又说:“外面怕是都还不知道呢,看这雨势,本省多山,怕要塌 方,毁坏道路。”如果没记错,仿佛楚王反后得有好几个月,京城才得到消息。开始是不信楚王会反,等相信了,再调兵围捕,楚王已经站稳脚跟了。现在只求因为 她和张先生提前知道了,湘州知府又换了人,楚王那里没那么容易成事才好。

一行人根本不敢上岸,也不知道岸上消息,只管闷头赶路。托大雨的福,好些路被冲毁了,不特朝廷消息不通,楚逆这里联络也很为难。他们动身早,一口气奔出六天,终于离开了楚地的范围。至少,可以投驿站了。

曹忠直起腰来,逃的时候紧张,虎口余生,居然生出茫然之感:下一步,怎么走?

何妈妈也松了一口气,出了楚地,就不向担心被逆贼捉去了,好歹能补给食水,雇几个船工。自己也能歇息一下了。

绿萼见她娘一副“终于逃出来了,下面就太平了”的天真样子,心里叹气,却又心疼她一路辛苦,也不拿话来吓唬她,只跟青竹小声说:“姐儿一直教姜小郎读书,心里真不想着老爷太太怎么样了么?”

老爷太太,目瞪口呆。

贺 敬文没死,姜正清也没死,但是他们有点懵。瑶芳说的,与姜正清想到一处去了,姜正清冒险领兵而来,也是搏一搏。汇合了贺敬文,他们把楚王围府里了,叛军把 他们围城里了。楚王手里还拿着人质,他们……勉强算是把楚王拿来当人质。他们在外面喊着让楚王束手就擒,楚王在里面抛出十几颗人头来,还让他们一同谋反, 又命附着的官员来劝降。

城外面,被贺敬文骂了不知道多少回“杀千刀”、“不得好死”的巡抚大人,路上遇到了塌方,整个人都被埋土 里死了。瑶芳还不知道,这位她原以为能活得久的巡抚大人,这一回不知怎么的提前死了。巡抚大人虽死,余泽犹在。因他不肯给湘州府足够的工程款,贺敬文修堤 遇到了困难,堤坝质量确有下降。

连着两年大雨,今年好死不死的,叛军围城,才到北岸河边儿上,河水暴涨,堤坝垮了。水淹七军,如果叛军有七军的话。这也是瑶芳等人在野渡停了三天的那一波洪水的来由。

叛 军人数还不是很多的,分兵之后,每路人总是不多的。因湘州府在棒槌知府的治理下,还算安居乐业,没什么流民,叛军都是从外府来的。宁乡是被南下的流民攻占 的,湘州这边,便有人想“白衣渡江”过一回名将的瘾。江在城北,姜长炀就是被这一支人马拦住,而不得不折返的。

他们拦下了姜长炀,自己也没好过到哪里去,被大水一泡,死伤许多。收拢了残兵,眼睁睁看着外面一片泽国。大骂贺敬文:“这王八蛋哪里爱民啦?修个堤都修不好!tm生儿子没屁眼!”

咳咳,贺敬文两子,菊花犹存,巡抚大人驾鹤,余泽在世。

贺 棒槌不但一时没了后顾之忧,更因叛军一时渡不了河,城南没有人围堵,还收留了狼狈奔逃而来的故友彭知县父子。见这父子二人逃得狼狈,妻女皆无,想自己幼子 幼女不知存亡,贺敬文与彭知县抱头痛哭一场。彭知县抹一抹眼泪,恨声道:“逆贼害我妻女,我与彼不共戴天!”跑到王府外将楚王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将附叛谋 官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骂完便要为贺敬文分忧,主动去城墙上巡视,又忙上忙下,帮忙分派人手。一切步入了正轨,州府上下都说彭知县处事周详,为知府、千户分忧不少,是个吃苦耐劳的好人。

贺敬文既得彭知县这个帮手,过不数日,暴雨初停,天空上还是一团一团饱含着水气的乌云之时,姜长炀拖着个牛车,载两口被火燎焦了外皮的薄棺,来了。

第68章 逃亡第三站

姜正清作为本地最高军事长官,其实并没有什么武装斗争的经验==!他的武职是考出来的不假,但是宗室考试的要求总比外面的要低一点,何况他先前从来没经历过战事。

谁能想到,帝国腹地竟然能出这种事情,还就让他给遇上了呢?最初的决断全凭忠君爱国之情,后面的……后面的他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了。练兵他会,布防他也会,听上头指挥打仗也行,要说自己判断,没有遇到过,不知道怎么指挥。

不是他傻,而是他手上就千把人,头上大雨,脚下是急惶惶的百姓,身后边是大水、大水后面是叛军,眼眉前……眼眉前路也冲得不好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一路强敌。身边还有一个比他还废柴的贺棒槌!

就算发动了城中的青壮,也只是堪堪将城门守住。若非天降大雨,通行不便,城里面百姓不说跑光,至少家有余财的会想办法溜掉。他们能不能捞到这么多人守城还不一定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姜 正清忧心忡忡,如果老婆孩子都不在眼前,他的顾虑还少些,偏偏老婆没走!还好,两个儿子都跑出去了,长子那么大了,应该没问题的。次子……次子……跟贺家 小姑娘一块儿走的啊,贺家娘子没有走!这不坑爹呢么?两个十岁刚出头的孩子,还带着个奶娃娃?还下着大雨,每每看到城北被河水泡了的敌营,他的心就一抽一 抽的。纵然是乌合之众,叛军也是身强力壮的男子,这都死伤许多,那……

姜正清完全不敢想像,自己的小儿子会怎么样。只盼着长子能安全将消息送出,希望老婆天天拜菩萨,菩萨能显灵,保佑小儿子平安。

一看北门就闹心,北门有一条泛滥的大河阻挡,也不是防守的重点,姜正清索性派了个百户去城北,自己全力看着南门。

看着看着,就看得眼花了。等等,为什么来的不是叛军?那个拖着板车的人,身形怎么看怎么眼熟啊喂!姜正清揉揉眼睛,抓过一个亲兵:“看那个是谁?”

亲兵忒实在,亮开了嗓子嗷了一声:“呔!前面的人站住!你是哪个?!可是叛军?!”真是出了鬼了,这几天除了彭知县父子,还有二、三百避难的人陆续过来,就没见一个这么优哉游哉拖个板车的!路不好走不说,叛军给你这么过来么?非常可疑!千户大人英明!

姜正清抬手给了亲兵后脑勺一巴掌,说话的功夫,他看清楚了,那个拖板车的就是他大儿子啊!抬眼看四周不像有埋伏的样子,姜正清忙命开城门,亲自带了人去接了儿子进来。进了城内,才有心情问话:“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回来了?棺材里……是谁?”

问的时候嘴唇已经哆嗦了,才想着不知道小儿子跟贺家的小闺女到哪儿了,这就见了两口棺材,可别……

姜长炀舔舔干裂的嘴唇,轻声道:“北边的路已经封死了,走不通,儿就回来了。这里面的……是……彭……”

嘭!姜正清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了,虽然亲家出事他也担心,但是知道死的不是自己儿子,还是很庆幸的。口里安慰着:“亲家也在城里,他们父子,日夜忧心,恨极了逆贼。你将……尸体运了过来,想来他们也是安慰的。”

姜长炀瞳仁一缩,微笑道:“是啊。”

“那个妇人是谁?”姜正清到这会儿才有心注意车边跟着个木木呆呆的人。

“哦,上岸后遇着的彭家仆人,吓得不会说话了,带回来养猫。”

姜 正清直觉得长子有些不对,一想他未婚妻死了,行动与以平日不同也是正常。既然消息没送出去,长子回来就好,可湘州府,却要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了。得亏这棒 槌知府做人蠢,守一方却还算合格,府库还算充盈,百姓家也有余粮。大家手里还有个楚王,也算张牌。姜正清领着儿子往家里走,一面说着这几日的情况。

姜长炀用心听了,知道楚王现在是动不得的,哪怕最后这场叛乱平了,楚王也得交给朝廷、交给皇帝去决其生死。听说母亲还在城里,他也不提路上遇到了弟弟,送信没送完就回来,原是失职,放任年幼的弟弟在外面奔波也是不妥,只是他心魔难克,所以他回来了。

姜正清低声问道:“彭家母女三人,这两口寿木……”

姜长炀握紧了拳头,不及修剪的指甲掐进了掌心:“烧得差不多了,能用的只有两口,只好挤一挤了。”

姜正清心里直冒凉气儿,轻声道:“湘州这里,寿器铺子还有几家,好生装殓了吧……”

姜长炀道:“别心动了,看不下去的。”脑袋都砸扁了,彭娘子和彭敏护着彭毓,扛着落石,可天上下着大雨,又是重伤。等他把人捞出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了。

姜正清舔了舔嘴唇,轻声道:“你去看你娘吧,她总惦记你们,这几天……唉。”

姜长炀点点头:“是该向娘问安,回来给爹帮忙的。我那泰山……在北城上巡视?”

姜正清叹道:“他一片忠心,这才教得出节烈的女儿来啊!”

姜长炀磨着牙,听着父亲赞他妻子投井自尽,听着听着,仰面大笑,一路笑到家门口,眼泪也笑了出来。伸袖子擦着眼睛,姜长炀在父亲担忧的目光下轻声道:“到家了。”

姜 长炀的到来,帮了大家一个很大的忙。他从小也学文习武,在大兵几乎全是文盲的地方,于布阵、安排人员等等方面,是姜正清一个极好的帮手。他是姜正清嫡出的 长子,虽未领职,仍是宗室,在这个默认儿子对亲爹的权利有部分使用权的年代,很能代表父亲。有他在,可以与百户等人相辅相成,略略替换一下姜正清,让父亲 得以休息。

然而,他到了湘州府之后,第一件事是拜见母亲,第二件事就是强谏父亲,将湘州府内的人员梳理一回,强化了保甲连坐,将可疑的、有可能混进湘州府做奸细开城门的,统统管制了起来。

第 三件才是拜见贺敬文。简氏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急得要发疯,见了长子,就不肯松手,陪他一同来了,姜正清只得同来。韩燕娘与丈夫形影不离,也听他说一路北 上不成,才转回来。姜正清与贺敬文也没指望他能那么巧就遇着了走水路的人,简氏与韩燕娘却关心那不在眼前的孩子,一齐抓着他的袖子问:“你回来的时候,可 在江上看到行船?”

姜长炀对父亲和贺敬文是极尊敬的,能在船上见着瑶芳和他兄弟,再想到井底脑袋被石头砸得满脸血的彭家姐妹,他对这两人说话的时候都屏着呼吸。见两位母亲发问,他不动声色地道:“不曾。”对两人失望之色,只作不见。

汇报完了自己的事儿,向贺敬文与姜正清请命,也要分忧,请领几百人。因他一来便出手梳理了奸细等事,贺敬文与姜正清都觉得他是可造之材,也都应允。

姜正炀做的第四件,正是点了两百人,往楚王府里去。

楚王府被围数日,饮食渐渐不够了。存粮或许还有,府内也有水井,肉禽蛋奶、鲜蔬水果是不要想了。外面不肯放里面的人出去,里面楚王却还算平静,他知道,地方上的这些人不敢把他怎么样他毕竟是皇帝的堂弟不是?未奉旨,谁敢伤他呢?他是有护身符的。

只是遗憾,这一击未成。希望之前的安排能够起到作用,到时候外面的人攻下湘州,他依旧是那个安坐城头笑看司马退兵的孔明,何其淡定从容哉!谁敢再说他呆?!

他以为别人会顾他的身份,他却忘了,这湘州城里,还有能戳破他这金钟罩的人。姜长炀平日看起来不哼不哈,为了老婆发起疯来,亲爹娘都想不到他会做什么。

他也没干别的,就是命人在王府大门上堆了一堆柴火,浇了火油,直接烧塌了王府大门。然后带人一寸一寸地将王府翻了个底朝天,将正在听琴的楚王逮了个正着。姜长炀也懒得跟他废话,亲自上前将他捆了。楚王万没想到这个族侄敢这样,怒道:“你敢!”

姜长炀扯了块破手绢把他嘴巴一塞,冷静地吩咐道:“人都在这里了么?”

张百户轻声道:“长公子,王妃自缢了。”不知道为什么,死了老婆的长公子比阎王还吓人。

“呵呵,先死的都是女人呢,”姜长炀的话里能掉冰碴子,半蹲下来,看着地上被捆成虫子一样的楚王,“你是不是觉得,你姓姜就了不起?犯了多大的罪都没人会要你的命?”站起身来,命揪出两个老太监来。他自己却提了楚王,寻间屋子进去,命人守在门外。

等姜正清得到消息,楚王府已经被他儿子拿下了,楚王没死,却不能出房门。姜正清听儿子说一句:“蚕室不好开。”哆嗦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死了个未婚妻而已啊,你就把楚王给阉了!姜正清眼前一黑,这要怎么跟朝廷交代啊?

姜长炀还有心情笑着安慰他:“他年纪不大,只要护持得好,多半死不了。楚王是藩王,哪怕反了,就这么死在咱们的地盘上也是不好。不管皇上是要他生还是要他死,他现在还不能死。唉,真是的。不过爹放心,他现在出不了什么夭蛾子了。”

姜正清有点怕这个长子了,还想说什么,姜长炀道:“了了一桩心事啦,我去看岳父去。”

姜正清心想,儿子心系彭家女儿,兴许跟彭知县在一起,能变得正常一点?点点头:“殿下这里,我来看着吧。”

姜 长炀摆摆手:“您随意。别担心,他姓姜,难道我们不姓姜?”命人将王府太监、宫女皆收监。留个光杆儿的楚王关屋里,交给姜正清看着了。姜正清唯恐楚王被他 折磨死了,后来才发现,姜长炀与彭知县呆得久了,倒像是忘了楚王似的,不由心下大定。可楚王被去势,心如死灰,要寻死。他又急急忙忙,命人昼夜不休,看着 不叫楚王死。为儿子收拾烂摊子,简直操碎了心。

姜长炀还算有良心,见父亲急惶不安,亲自去见了楚王,附耳说了一句话:“你要死了,我把你祼尸挂旗杆子上,放心,你头上的九旒冕我给你留着。”

楚王连死都不敢死了。

姜正清万没想到,养了近二十年的儿子,居然是这样的一个家伙。就像万没想到楚王会造反一样。偏偏这样的事算“家丑”,不能跟新战友贺敬文讲,也不能跟老婆说,怕把简氏吓着了。只能寄希望于亲家。为此,他抽空找到了彭知县,千万拜托他开导开导儿子。

彭知县的胃里像被塞了八百个苦瓜,自打姜长炀回来了,他就食不下咽、睡不安枕。对女婿,他还有点理直气壮,好歹没让闺女被糟蹋了不是?等叛乱平定了,妻女都能得表彰啊。可姜长炀背后那个高壮的背影,就成了他的噩梦了。偏偏女婿上门不忘带着这丫环!

彭知县颇不自在,觉得那只肥猫的眼睛后面仿佛有两团鬼火。再看小巧,更疑心她会做出于己不利的事情来。想要连人带猫讨了过来,姜长炀偏不答应:“我日夜思念阿敏,这猫是她养的,总要给我个念想吧。您有舅兄承欢膝下,何惜一猫?”

彭知县每每看着姜长炀面容憔悴却对他微笑着说要把楚王如何如何,将叛军斩尽杀绝,再看那个抱着肥猫、两眼恐惧地望着他的“哑巴”,他就只能安慰自己:小巧不识字,又哑巴了,不可能告诉女婿真相。

事情似乎也是这样的,姜长炀待他如父。还说他年纪大了,不要上城墙这么艰苦,不如请舅兄彭海代劳,陪他一同去。彭海本有功名,若守城有功,论功行赏,皇帝会赏其个进士出身也说不定。“岳父非进士出身,前程有限,功劳放到彭兄身上,却是前程无量的。”

彭知县初时没有想到此节,此时听女婿一说,也是恍然,自己好不算好,要子孙兴旺、五子登科,那才算是对得起祖宗。彭海读书上的天份并不比他强,科举正途难如登天,还真不如……

彭知县拍板同意了:“我这儿子就交给贤婿了。”

然后他就听到了儿子看到北岸叛军,义愤填膺挥舞着双臂喊话,却失足跌落城墙折颈而死的消息。彭知县的天,塌了一半儿。

彭海的尸身是姜长炀亲自给送来的,彭知县顾不上看儿子,先要揪着女婿的襟口问罪。姜长炀单手攥住他的领口,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他都告诉我了,阿敏……是怎么去的。”

彭知县满腔质问被活掐在了嗓子眼儿,声音嘶哑:“是楚逆。”

“所 以,我把他去势了,真可怜,绝后了呢。”姜长炀看着彭知县惊恐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快感,就着攥紧彭知县衣领的姿势,将他一甩,彭知县眼前一片红色,晕 了过去。待他醒来,却发现自己被软禁了,因为全湘州府都知道待他如父的好女婿说:“岳父伤心得疯了,竟然想撞墙自裁,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

简氏知道了,还想来探望,却被姜长炀拦住了:“他没了儿子,正伤心,娘……别去刺激了他。”

简氏不知怎地,就想起次子来了,落泪道:“也不知道你弟弟怎么样了?”

姜长炀揽着母亲的肩头,轻声安慰:“父母一片苦心,要为子女求一条生路,苍天总不会一瞎到底的。贺家二娘是个沉稳的姑娘,不会有事的。”

贺家二娘自然是没事的,不但没事,她还极好运地遇到了奉祖母往湘州去的兄长一行。姜长炀他弟就没那么好运了,见面寒暄,先说彼此遭遇,然后就是贺成章拎着姜长焕的领子揪到自己房里胖揍。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自 从与姜家老大别过,瑶芳与姜长焕开诚布公地谈过,无论姜长焕心里是怎么想的,行动上却十分听话。一行人昼夜不停,逃出了本省之境,也不敢多作停留,硬又多 过了两处水驿,船上柴米用尽,方择了一处水驿投宿。曹忠还罢了,两个妈妈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管妈妈还要奶着贺平章,贺平章虽然省心,却也从没吃过 这等苦头,管妈妈的奶水渐渐不足,贺平章的三餐里,米糊占了很大一部分,整整瘦了一圈。

瑶芳也知道必得修整,再这样下去没到京城,人先垮了。

这处水驿略有些残破,想是因为洪水过境,虽未废了水驿,却也将一些建筑损坏了。好在房舍靠后的房舍不曾淹水,还好住人,补给也算丰富。一行人暂时上了岸,脚下打着晃,仿佛还在风浪里。

瑶芳紧身带着文牒路引等物,验核了公文,叫了两桌酒菜,请驿丞安排了房舍。各洗漱毕,命青竹取了银钱,向驿丞买些食水、衣裳,这才举箸。

众人累得话都不想说了,仆人一桌,风卷残云,须臾食毕,青竹等人忙去给瑶芳收拾卧房。今天是再不想睡船上了,忒拥挤。江上潮气大,柴炭不够使的,没不出来烘被褥。不过几日功夫,被子就像铁一样的冷。绿萼对青竹道:“可得多买柴炭放在船上,越往北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