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救你!”

高蔓执拗的声音一如既往,这时候却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勇敢还是愚蠢,我心头一紧一痛,跺脚叫道:“高蔓,我不需要你救,你走!”

这世间有个人应该救我,他也有能力救我,但他不救;高蔓没有救我的责任,他也没有救我的能力,但他却在为了救我而在拼命;

这算什么?

高蔓身上的伤又多了两道,但他拦在廊柱前,却不肯退开,将我让出去。

我心中绞痛,脑中一片混乱,终于忍不住击柱大叫:“救命啊!来人哪!快来救救他!”

四周依然无人相救,我只觉得心头有股怒火直冲上来,实在克制不住,厉声尖叫:“我知道外面必定有人,你们听着,今日高蔓若死在这里,我不会原谅你!”

这个时候,我心里一阵寒凉一阵热,身体不由自主的哆嗦,到底叫了什么,自己都不清楚其中的意思,只觉得声带因为喊叫得太大声而生痛。

这颠倒混乱的威胁,却真的生了效,院子里的暗影里竟真扑出两条人影来,疾闪的刀光似曾相识,比起高蔓那股全凭意气不肯后退的狠劲挥出来的刀势不知毒辣了多少倍,几声刃锋入肉的闷响,拦在高蔓面前的四个滇人护卫应声倒地。

那两人直奔过来,一个去抓高蔓,一人却来拉我。

“不必!”我厉喝一声,瞪着那人的眼睛:“你们走!”

自从老师的朋友出现,我便知道自己被困的地方不难寻,连高蔓都能找上门来,他怎会毫无察觉?

他不救我,是跟滇国的四王子有什么约定,还是有别的考虑,我不知道,但他既不出手救我,我也就不强求。威胁他派来的人救高蔓,是不得已之举,但我自己却不愿承这种非他自愿的援手。

拉我的那人听我一说不必,更不多言,立即收手后退,护在高蔓和他的同伴身后,杀出一条血路,迅速的消失在暗影里。

我过去仔细一看被他们所伤的四个滇人,发现都是一刀毙命,无法救治,不禁倒抽了口凉气:这天子身边的近卫,武艺之高强,下手之毒辣,不是亲眼目睹,实在令我难以置信。

“伤得怎么样?”

“全死了。”

身后火光渐近,我答了问话,转头一看,几个仆役打扮的滇人拥着个黑衣金冠玉带的青年正向我这边走来,这人似乎比我还矮寸余,但眉浓鼻挺,跟翡颜有点儿相像,颇有英气。

他想必就是困我多日,却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滇国四王子刀那明了。他快步走到四具尸身旁边,仔细一看,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虽未见过他,但想到上午翡颜喂我的那碗药,对他却无好感,静静的站在一旁,并不出声。

好一会儿刀那明才起身看我,问道:“云姑娘,你有没有受伤?”

我料想双方都知道事起的原因,也不急着这时清算,略略欠身道:“承四王子洪福庇佑,我未曾受伤,只是有些惊吓。王子如不怪罪,我便回房安歇去了。”

刀那明眼里怒火一闪,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开口道:“慢!”

“四王子有事?”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心中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回答:“我是太医署祇侯,太后娘娘的近人。”

“你是太后的宠臣?”

我暗暗细察他的神色,发现他的神情无伪,却是真的不知道羌良人抓我为质的初衷,微微一愕,突然意识到羌良人虽然掳了我,但不可能将自己与齐略的纠葛告诉族人,定会托词遮掩。如此,她掳我的本意她也只会告诉心腹,绝不会大肆宣扬。

刀那明不可能从羌良人口中得知我真正的“用处”,他困着我,有可能是在根本弄不清楚情况的时候,出于政客的政治直觉,以我为奇货,扣住不放。

难怪他让妹妹寸步不离的陪着我,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控制手段,只怪我这几天受制于人,又被他有意干晾着,先入为主,才有这样的误会。

一想到这里,我顿有啼笑皆非之感,点头回答了他的问话,心思一转,微笑道:“我前些天受人暗算,身中剧毒,多亏四王子施以援手,才侥幸逃脱。四王子身份高贵,普通的钱帛财物想必不会放在眼里,但救命之恩不能不报。您有所欲之物,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当尽力而为。”

刀那明面色阴晴不定,既有喜,也有怒,至于懊恼后悔等种种情绪不一而足,一时却没有说话。我望着他,也不说话。

刚才的话,固然是我为了引他放我而说的,但也是出于诚心。在他果然不知道我与齐略的纠葛,拿我去要胁齐略的情况下,即使他视我为奇货可居,也没有触及我的底限,报答他替我解毒的恩情,也是应该的。

刀那明愣怔许久,挥手让他的手下给族人收尸,然后望着我道:“云姑娘,请随我来。”

两人在前院花厅里分宾主坐了,客套一番将话题扯到了这次的战事。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巴郡太守徐恪平川入滇的始末:原来巫教在巴郡也有流传,官府每为之所苦。今年五月,徐恪以治下巫教祭司偷窃良家童男女,以活人祭祀神灵违反汉律为由,出兵征剿治下巫教。教民作乱,流窜入滇,郡兵衔尾直追,才有入滇陈兵丽水北岸,威胁王庭和教庭之事。

王庭受教庭所制之苦,久有怨言,这次因为巫教的祭祀飞来横祸,更是对教庭恼恨不已。我附合着刀那明的意口伐巫教,心里却是又惊又笑:原来借口宗教事务动兵,竟在这时候就已经有了。

“云姑娘,你既然是太后娘娘的近臣,还请你在娘娘面前替我王庭美言几句。王庭愿意将肇事的巫师献出来,平息上国天子的怒火。”

我明知这场政治斗争中二者的身份差别,但却没有“锄强扶弱”的侠义之心,认真的说:“四王子,您应该知道当战争到了这个地步,已不仅是两个巫师的事,而是这个巫教——它引诱皇朝的子民走向邪恶,用童男童女来做活祭,谋求私利,又教唆百姓作乱。这样的事,仅是两个巫师,怎能安抚天子之怒?”

刀那明默然无语,他虽然出身于滇南那样文化经济落后的地方,眼界有限,但身为王子,这样的政治悟性还是有的:“难道上国是想将巫教完全摧毁吗?”

“正是。”

这个目的显而易见,根本不必多作推测。但刀那明在听到这肯定的回答后,却不忧反喜,坐直了身体,问道:“云姑娘,假如王庭愿意配合上国剿灭巫教,上国的天子会如何对待滇国?”

我一愕,试探着说:“王庭光是应允剿灭巫教,那是肯定不行的,但如果剿灭巫教的战争皇朝能派兵监督,确定王庭确实没有包庇余孽,我想天子应该会对王庭褒奖的。”

刀那明脸上的喜色掩之不住,居然眉飞色舞的问:“如此说来,假若剿灭巫教,王庭的兵力不足向上国请求协助,天子会予应允?”

我无比错愕:原来引狼入室,借外国兵征剿本国宗教这样的事,慈禧并不是头一个!再转念一想,目前汉远强于周边诸国,西域等小国在发生内乱时常有借兵平乱之举,刀那明不像我有那么强的国家观念,有这想法不足不奇。

如此一想,我本想爽快出口答应的话反而停住了,目前这情势,齐略最希望的定是王庭和巫教自相残杀,却未必会肯派兵呢!

心思转了几转,我才定下神来,回答道:“如果王庭准备征剿巫教,朝廷肯定会相助,但派兵与否,却不一定。”

“听说上国如今掌军政的不是天子,而是太后娘娘。你是娘娘身边的宠臣,难道不能说服太后派兵协助吗?”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正色回答:“四王子,我如果想骗取你的信任脱身,你这要求我大可答应。但我不愿骗你,实话明说,出兵协助他国征剿邪教这样的大事,只有经过朝廷决议通过了,才算定局。我虽然是太后身边的近臣,也不能肯定能说服她答应,只能尽量影响她做决定。”

刀那明怔了怔,看着我发了好一会儿愣才问:“云姑娘,你真的不骗我?”

我不是什么老实人,跟他说的话十句里总有那么一两句关键句是假的,他这一问,我心中自然有愧,但嘴里却不松口,回答:“这件事,我自然没有骗你。”

刀那明点点头,叹道:“我到长安十几天,就碰到你一个人肯对我说实话,不骗我!”

我无比汗颜:“难道有很多人骗你?”

“嗯,长安城那些王侯公卿,一个个话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可托他们办的事却一件也办不成。只有你说话之前会先想一想,然后才告诉我你什么事能办到,什么事办不到。”

想必他在长安城这些天受的骗实在不少,我心里内疚,表情却不敢表露,微微一笑,道:“你救了我,我怎能骗你?”

这个救命之恩,本来就是我为了拉近关系而给他扣的帽子,里面水分多多。刀那明先前端着架子生受了顶帽子,但现在听我提起救命之恩来,他脸上却有些尴尬,十分的不好意思。

我看在眼里,心知他已经不再将我视为可以利用的物件,而是有了几分对待朋友的义气,不禁暗暗欢喜。

刀那明不说话,我看他脸色变幻,显然在想什么难以决定的事,便静静的坐着。

许久,他才抬起头来,问道:“云姑娘,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南滇?”

什么?我无比错愕。

第三十一章 决裂

这位滇国的四王子,心机不像长安权贵那么重,也没有政客老油条的厚颜无耻,但绝对有最敏锐的政治嗅觉,在即使不明白复杂缘由的情况下,能依直觉做出最有利于他的判断。

这种时候,任何没有正式令天下共知的承诺都是虚假的,只有我为他所制,才是实在的。

我沉默片刻,抿嘴反问:“四王子,我若不愿去南滇呢?”

“你和翡颜是好朋友,为什么不肯去朋友家作客?”

翡颜——我想起被高蔓缚住,现在不知道有没有被救出来的翡颜,突然觉得跟她哥哥谈话,不必当着她的面,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四王子,去朋友家作客,我很喜欢;但受人要挟,我很不喜欢。”

刀那明脸色一肃,我一指屋外的护卫,笑道:“四王子,我很乐意去南滇作客,但我很不乐意在这种情况下答应和你同去滇国,那让我感觉自己不是作客,而是被人要挟。”

刀那明怔了怔,哈哈一笑,问道:“云姑娘,这个可是你的真心话了?”

我一愕,突然明白一件事,我落在他手里已经有这么久了,救了我能得的好处,他想必已经得到了;而非分之想,他却没有时间与情势来得。

我不吃他送过来的药,高蔓来援,齐略手下现身,这三件事,其实已经足以使他决定放我走了。请我过来叙话,不过是有意试探,看看有无可能从我这里榨出什么剩余价值而已。可笑我心烦意乱之际,被他领着绕圈子,还自以为得计,真是愚不可及。

一念至此,我差点把自己恼死,微怒道:“四王子,我不骗你,你却在骗我。”

刀那明面有尴尬之色,不过他肤色黧黑,却只耳根处看得出一点红来,却不否认他也骗了我:“被人骗得多了,自然应该学着点儿骗人。”

被揭穿骗人,还会脸红,我这下却是真的放下了敌意,笑了起来:“四王子,我骗不了你,你现在要骗我也不容易。我们都不是很擅长说假话,还是说真话吧。”

刀那明哈哈一笑,显然也是忍笑不住,问道:“那我们的真话应该从哪里说起?”

这种情况下还扯交情那就太假了,我想了想,坦然道:“就从王子的真实愿望说起吧。”

一夜长谈,曙光初露的时候,我告别犹自跟我赌气的翡颜,离开了困居数日的庭院。

毒虽解了,但被毒素侵害的神经系统却没有经过复健调整过来,手脚行动有些不协调,。我自知这次中毒身体亏损不小,眼下不能蛮来,走出街巷,微觉不支便停了下来,站在街口等开市的行脚过来。

天光犹暗,街上行人廖廖,夏日清晨的凉风吹来,我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却说不出到底是心有寒意,还是身弱不受冷。正倚着柏树稍歇,便听身后一阵辘辘车声,一架四轮轻车飞驰而来。

晨光不明,那车的式样我未看清便已驰到我身边,我被那快车带起的凉风一惊,吃了一吓,正待退开,手臂一紧,已被人拿住,旋即身体一轻,眼前景物倒旋,已被人拦腰把臂拽进了一个帷幕重叠光线幽暗的空间里。

我心中在骇极,还未来得及呼救,嘴上一热,已被人捂住了嘴,耳边却听到一声低语:“莫惊动了旁人!”

轻轻一语,落入我耳中,却似晴天霹雳,震得我神魂不定。身体不由自主的簌簌发抖,心里一股气冲上来,不知是冷是热,是寒是炽,方寸之地瞬息间已经愤恨、狂怒、憎恶、心冷种种情绪如水如潮,喷涌而至,纠缠往复,掀起涛天巨浪。

我奋力挣扎,想将手臂腰间的束缚甩开,然而此时身体未曾恢复,力气不足,拿不住他的要害,竟是挣之不脱,而嘴被人捂住,更是连叫喊也出不了一声。

我只觉得胸间一口气弊着,若不发泄便要将胸腔胀破,手脚的挣扎便变成了毫无章法的痛殴。

幽暗的车厢里,他却也不闪避我的拳脚,直待我手足无力,才将我双手握紧,喑声问道:“可出了气了?”

受困多日,我惊惧恨怒,犹疑不安都曾有过,只是不曾觉得委屈——只因委屈这样的感情,唯有在亲友面前才能生起。然而在这一刻,心间除了痛恨愤怒之外,竟有无穷的委屈。

心中的这股气,岂是这几记拳脚便能散出来的?

“你给我滚!”

你若无情,最初就不该去见羌良人;你若有心,这些天就不该置我于不顾。

“云迟,我不是……”

“做便做了,休在我面前提个‘不’字!”

我厉喝一声,生生将涌到眼里的水气屏住,牙关不听使唤的打着战,哽咽之声在喉头几度欲倾泻而出,又被我硬吞回去。

手臂被人握着的地方一紧,芳馥扑面,兰香盈鼻,被人拥了满怀,耳边却听到一声沉涩的低叹:“你若想哭,便哭出来吧!”

我即便想哭,也断不会在他面前哭出来。这份狼狈,展露于任何人面前都可以,只不能落入他的眼里。唯有在他面前,我才分外的倔强,格外的矜持,不能容他有丝毫看轻,更不能容他怜悯同情。

我用他的肩膀将唇齿的颤抖定住,握紧双手,用指甲扎入掌心的痛楚镇定心神,将满口的苦涩尽数咽了下去,慢慢地说:“我不想哭,我不想为一个有杀我之心的人哭。”

手臂下的身躯一僵,原本沉涩的嗓音此际蓦地尖刻起来,喝道:“云迟,你胡说什么?”

我短促的笑了两声,喑声问道:“我有胡说吗?”

胸口一阵气促,无数我心里明白,但却一直不愿深想的念头化为了口中的尖利的话语:“你明明让人守在外面,却不主动出手救我,那是为了什么?别说是我中的毒让他拿住了你的要害,也别拿试探刀那明是否可用来搪塞!你不救我的原因,不过是不想因为我而受制于人,所以在杀我与救我两念间摇摆不定而已!”

齐略不语,车厢里一片静寂,只听得辘辘车去之声,夏日的晨阳明亮,透过重帷洒在他的脸上,光影交错,却见他颜白如雪,眸光似与车中的暗光融成了一体。

我回手握住他冰冷的右掌,惨然一笑,轻声说:“齐略,你若觉得我将成为你的拖累,想将我除去,你现在就可以将我手刃。”

他的掌心一片湿濡,一张脸却如玉石雕就,淡漠得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我深深地凝视他,缓缓地说:“只是我若将因为所爱之人而死,我愿死在他手里,却不愿他借别人之手来取我的性命!”

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僵直的身体突然软化下来,环住我的双臂倏然拢紧,声音里也带出一丝颤抖:“云迟,你跟我走!”

我胸中被一团酸涩胀得满满的,怆然道:“我跟你走,能走到哪里去?”

“去建章宫,从此不再行走于市井,远离危险,我会……”

他会怎样?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却没有再说下去了。驰道上被路边柏树枝叶裁碎的日光一片片的落在车厢里的帷幕上,浮光掠影,交织忽闪,我平声道:“我不会去。”

他幽深的双眸似乎有两点火星闪动,我话声一出,那两点火星便一亮:“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

“这话该我问你,你还想怎样?”我的嗓音也陡然尖锐起来,怒极而笑:“难道阿依瓦是我招来的么?难道将原本简单的事弄复杂的人是我么?难道你以为我会将邀得君宠为毕生之荣?难道你以为建章宫的千门万户是我所求?”

齐略一错齿,眼里的两点火星随着我的话猛然爆裂开来,化为熊熊烈焰,似欲炙人生痛。我的腰身臂膀都似乎被他随着怒火泄出来的力量捏碎:“云迟,你以为自己高洁清华吗?你不过在仗着我的心意谋取最大的利益而已!”

我怔住了,直到胸腔胀痛,才意识到自己窒息已久,这一刻,我已经出离了愤怒,只是直觉的抬起手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掌掴了出去!

他抬臂将我的手掌接住,用力一拧,压在身下,森然道:“云迟,你别太放肆!我让你一次两次,那是恩宠,你莫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只觉得胸腔中的胀痛一下裂了开来,就像烧得通红的石灰,一下被扔进了冰水之中,冷热激交,顿时迸裂崩碎,那碎痛溅射到全身,让我顿时四肢百骸都剧痛入髓。

脑中一片昏乱,这逼人成狂的剧痛却偏偏让我保持了一线清明,轻轻点头,痛极而笑:“不错,我是在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那利益就是你诚挚无伪,倾情而待的真心!”

财富、权势、声望那都是可以凭籍我自身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我并不是不喜欢那些,只是它们不值得我用自己的至真无伪的情意,去媚悦君王;我用了真情,希望得到的自然是真情,而不是那居高临下的爱宠,俯首低就的垂怜。

然而,我却作梦也没想到,本以为已触及的珍宝,却突然化为了空中楼阁,海上蜃景。

原来让我一次两次,不是真心,而是恩宠!

我以为自己此时必定泪涌难制,不料收回手来在脸上一抹,却是半点水渍也没有,只感觉手捂着的唇边笑纹越来越深,深到嘴角的梨涡也深深地陷了下去,片刻之后,竟笑得气息短促,咳嗽不止。

“云迟……”

他叹息一声,扣住我的双手放松了,那声音似乎疲倦已极:“你若要别的,我都可以应你,只有这一件……只这一件,我不能应!你日常也明敏聪慧,难道竟不知妥协吗?”

“我用全部的真心爱了一个人,就想得到全心全意的回报,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直直的看进他的眼眸深处,深吸了口气,扬声道:“我若要得,我要得到纯粹;我若有失,我要失得精光。没有敷衍,不必强求!纵使你贵为天子,也改不了我的本性!”

他骤然甩开我的手,闭上双眼,喑声一笑,咬牙道:“云迟,你步步紧逼,难道定要我成为丧家亡国的昏庸之主才肯罢手吗?”

“你绝不会是姬宫涅一流,只不过即便你能如孝武帝那样成为空前明主,铸得金屋椒房,我也不为陈阿娇或卫子夫!”

第三十二章 离都

车厢里一片静寂,谁也不再说话,一阵令人心底生寒的杀气从他那边传了过来。我感觉他冰冷湿濡的手扣住了脖颈,却不觉得意外,心中却有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闪过:他杀人的手法实在太生疏了,下力的地方根本不对。

他的手越束越紧,我闭上眼,脑中不期然的闪现出自见到他以来的种种画面——齐略,你必会成我灾厄之源,如此了结,倒省了我下半世之苦。

大脑因为缺痒而昏沉,耳朵却偏偏清楚的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低喃:“云迟,皇天后土既肯将结识的福泽赐予你我,何故生成我们如此的性情?”

若他昏昧不明,与商纣周幽相似,就不会有我此时之伤;若我能与世俗女子相同,委曲求全,也不会有他的为难。

我与他,会生死危悬,进退两难,其实根本原因并非身份地位的差异,而是各自的性情所致。我们骨子里有相同的倔强,相同的高傲。仅以爱情而论,都不是那种愿意让对方占据优势予取予求的人。

所以即使明知对方有这样的心,我们也不会有谁肯低下头去,示弱求全。

因他说破迷嶂的这一句,我顿时明白他定要将曾经泄漏的真心视为“恩宠”的原因——只有恩宠,才是他的身份能容许的感情,否则他此次因私情而大乱方寸,就是失了为君之道。他需要自己固守君臣有别的概念,成为英君明主;同时他也要我承认这个概念,不可越规。

我若不认,我若依然执着,那便是沿着死路直直的走了下去。

我心一颤,眼中水气沿着睫毛滴下。

瞬息之事,似已久过千年。

恍惚之中,喉头肺腑的阵阵刺痛,他的手依然扣在我的脖颈上,却已经没有了那股要将我的呼吸扼断的力气。他的头压在我胸前,太急促的呼吸使他岔了气,呛咳不止。

我想说什么,可喉头热辣辣的刺痛,一张嘴,便有股腥甜之气顺着呼吸的失调冲了上来。

齐略停止了咳嗽,我感觉到他激动的情绪正一点点的恢复镇静,就像湖中的波涛息止,余波消逝,只剩一湖沉静无比的碧水。

“云迟,你在明见事态的时候,就该有决断的勇气,采用任何可行之法脱逃,而不是囿于妇人之仁,迟疑不动。”

我心知他指的是我被刀那明扣着的时候,与翡颜交好,却没有利用她脱逃一事,暗暗叹气,也不争辩,只是静静的听他的话。他的声音平静无波,那一字一句间,却让我感觉到了一阵澈骨的寒意。

“云迟,我不杀你,从此以后,我也不会救你,你好自为之。”

不杀我,但从此以后,如果我再陷入与此相同的危险时,他也不会救我。他只当我从未在他心中占有分毫地位,是生是死至此与他毫无关系。

“我明白。”

我喑声回答,握紧双手,轻声说:“再见。”

从此再也不会有如此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