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笑,却有几分淘气。我知他酒醉,也不能真跟他计较,当下稳住重心,将他的手臂环在肩上,哄道:“好的,就回去。”

说话间我不由自主的看了眼榻上的嫡皇子,崔珍反应得快,笑道:“太后娘娘要亲自教养小皇子,就不去却非殿了。”

架着齐略出了内寝,外间却没见着太后的身影,倒省了告退时的一番繁礼。长宁殿外,久未见面的荆佩和林环早已领着一队侍从卫士,抬着步辇等着。我将齐略扶上步辇,正待下去,手腕一紧,却被他紧紧的扣住了,漫声道:“你陪我……陪……”

荆佩在辇外道:“云娘子,大家醉了,你随驾照料着才好!”

齐略抓得我很紧,且正握着不好使力摆脱的地方,让我心中怀疑,轻声问道:“陛下,您醉了没有?”

齐略哈哈一笑,摇头道:“我没醉,我从来不醉的,怎么可能醉。”

话犹未落,他喉里咯咯作响,许是被外面的冷风所激,竟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却亏得我临急一闪,才没吐到我身上来,只是一个正准备抬辇的小阿监却吃了大亏,被吐了一头一身。

我这下却真的相信他醉了,取出手巾替他拭去嘴角的秽物,阻止他坐在辇上还不安分,准备探头四顾的举动:“陛下,你想去哪儿?”

“我去批徐恪的奏疏。”他一句话说完,又吐了一次,只是这次前队的卤薄令却已经有了准备,连忙托上唾壶接着,又奉上茶水给他漱口。

“徐恪的奏疏既然已经递上来了,也不急着这一时片刻批复。冬至歇朝,有三日的空闲,你慢慢批复也就是了。”

齐略喘了几口气,强道:“不行,别的奏疏都可以不批,徐恪这份一定要批。哼!贵阳侯、贵州刺史、越诚……多有能耐的人哪,皇亲国戚、皇亲国戚……这便是朕的好亲戚……乱臣贼子,万死不足泄我心头之愤!”

矫旨前去析分南州的贵阳侯越诚一直被徐恪以各种理由羁绊在大理,并没有真的将南州析分出去。长安事变,徐恪的反应最是迅捷,立即将越诚软禁起来。因为长安的大变,徐恪需要安抚地方,所以直到年末稍微得空,才想到有他这茬人在,杀不能直接杀,放又不放不得,只得立即上疏请示应该如何处置。

齐略不欲三线作战,对长安越氏一党的假朝并没有直接采用武力解决的手段,而是直接将之架空了事,算是把个长安城扔给了他们。越氏的政令出不了三辅;而齐略也没有直接下令擒拿越氏的人。

今夜他这泄愤的一句话,却是他头一次在人前表现对越氏的痛恨,也是他头一次准备对越氏的嫡系亲属下杀手。

我轻声一叹,知道越氏作乱其实是他心头最痛的一个地方,以前他不提及,除去越氏虽然握着尚书台,但在君王的强势下尚书台本身的影响力实在低微得很,对比楚国和北疆只算手足之疥,缓急有别外,未尝不是他心中有意回避长安事变的一系列伤痛。

他心里的积郁,一直没有真正的发泄出来,令我担忧,现在他拿越诚泄愤,是治心病的一个引子,我却无意阻止:“好,你要批奏疏就坐好了,让人抬你回去批,别乱动……别乱动……”

步辇直入了却非殿,齐略深一脚浅一脚的去拿徐恪的奏疏,待要拿笔批复,手指却没有力气,倒把奏疏也扔下了。他怔了怔,似乎清醒了一些,又似乎比刚才还要迷糊,木然看着我问:“你说,为什么他们会乱政篡权?”

我扶住他,轻声道:“乱臣逆子,无代不有,他们乱政篡权算起来也是平常事。”

齐略脸上的木然褪去,悲伤之色一点点的从他眼里浸出。我心一紧,转头对荆佩打了个手势,让她将侍从都摒开。

齐略脸上的痛楚之色愈重,眼里竟有水气浮动,声音有些沙哑:“乱臣逆子,无代不有,乱政篡权是平常事,可越姬和王楚呢?我不止是天子,我也是她们的夫君啊!”

我心一痛,分不清是为他心痛,还是为他是她们的夫君的事实心痛,低叹:“正因为你是‘她们’的夫君,不是‘她’的夫君,才会使得人心不平,参与叛乱啊!”

齐略,你若是一心只爱一人,只娶一妻,孩子们没有嫡庶之分,地位差别,自然也就不会有现在让你这么伤心痛苦的叛乱了。

齐略酒醉,却没听清我在说什么,步履飘浮的往前走,喃喃的道:“还有李棠,竟对我下毒,杀了婉妹……”

他说的这些事,正是长安事变惊世骇俗的真相,他出了长安以外从来没有片言提起。但那其中痛苦和伤心,他却未能忘记,只是一直压抑于心,直到今夜借着酒意,他才颠颠倒倒的提起。眼里那种灰心至极的伤痛和近乎绝望的凄厉,显示他的情绪思弦委实已经紧绷到了极致,不能再行压抑。

“朕是天子,犹想念着她们的苦乐,成全夫妻情义,为何她们却丝毫不顾及朕的感受?”

他一把推开我的扶持,踉踉跄跄的奔行几步,一脚将博山香炉踢飞,将降香木屏风用力推倒,在上面泄愤的狠跺两脚,然后再去撞旁边的衣挂。我本想让他砸打一气,舒缓心中积郁,但看他有意去推旁边的铜雀灯,生恐会造成火灾,连忙过去拉住他手。

齐略骨子里便刻着自制的因子,我过去拦了几下,他便收了手,跺足嘶声叫道:“你们……对不起我……”

他的叫声虽不高亢,但其中散出来的凄历绝望,却瞬间让我连呼吸都窒住了,忍不住伸出手去,将他拥住,低声轻道:“你若觉得伤心难过,那就哭出来吧!”

“我不能哭……”齐略的嗓音发颤,气息不稳,明明已将要哭出来了,却偏偏还压抑着不肯哭。

明明已经醉了,明明已经行为和言语都已经失控,为什么还是记得不能哭?若是刚出长安的时候他不哭,还能归诸于需要聚拢人心,可现在局势已经稳定了,却何必硬忍着?

我深深的叹息:“你能哭的!你的坚定与强大,已经足以让这天下拜服,痛哭流泪并不会让臣属觉得你软弱,更不会有人觉得你就不应该哭。因为你虽是天子,可你也是人,人在伤心的时候就会想哭,在恼怒的时候就会想骂,这是自然,是人的天性,根本不必抗拒。”

“我能哭……”齐略轻喃一声,突然搂紧了我,垂首靠住我的肩膀,几滴液体随着他的动作从我衣领处滑了下去,冰凉的触感让我不自禁的瑟缩一下,一颗心被揪绞似的疼痛,轻轻的抚着他瘦削的肩膀,低声唤道:“略……略……”

齐略初时只是无声流泪,渐渐的传出哭声,最后却抱着我放声痛哭,哭得身边簌簌发抖,仿佛要将那刻入骨子的痛恨凄寒都借这一哭倾泄出来。

这个人,他真的压抑得太久了!

别人的苦都能说,都有人体谅,只有他,有苦不能对人言,也无人敢站到他身边去抚慰。若不是今夜酒醉,若没有我在旁边诱哄,只怕他这场应有的痛哭,他永远都不会哭出来!

他那样的压抑与自控,让人不能不为他心痛。我拍着他的后背,不知不觉也泪流满面。

不知多久,他的哭声收了,呼吸匀匀,竟是睡着了。轻轻的移枕过来,将他放好,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这却是这么久来我头一次仔细看他。他的容貌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比以前多了份沧桑,眉宇间有两道梦中也舒展不开的细纹,难道这几年来,他经常蹙眉?他那头原本墨黑油亮的乌发,现在却褪去了曾有的神采,散在枕上的头发里竟有许多白发。

我呆坐良久,正待起身,却听他呻吟一声,反手去摸额头,知他是醉后头疼,心一软,又坐了回去,张手替他按摩头部穴道。他轻哼两声,突然睁开眼睛,怔怔的看着我,疑问道:“云迟?”

我微一迟疑,但看他眼睛血红,眼神混沌,知他其实并未清醒,便轻轻的嗯了一声。

齐略长长的舒了口气,翻了个身,将头枕在我腿上,喃喃的问道:“你说,为什么她们要背叛,要争斗?”

原来过了这么久,他竟还惦记着这个话题,我暗叹一声,轻道:“大概是因为她们没有安全感,所以她们才会背叛争斗,想握有一些东西吧。”

“为什么她们会没有安全感?”

这是个好问题,大约在这个女子从属男人的时代,女子没有基本的财产权力,一生维系于男子身上,物质与精神都极度匮乏,是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安全感的。

“因为她们没有独立的人格,只能从属于你;但你又不是她们中单独一个人的,她们时刻害怕失宠,这样的环境,她们又怎么会有安全感呢?”

我心有感触,指尖抚过他紧皱的眉峰,低声道:“如果有可能,请尽量宽恕她们!因为你的身份太过高贵,而她们又太缺少安全感,所以她们爱你,太不容易。所有的罪孽,便都由此而生。”

“爱?她们会爱我?她们爱的不是我,是天子!”

齐略咯的一笑,笑声尖利,有些刺耳。

我摇头叹道:“她们爱天子,也爱你。正是因为她们爱得多,但心性又不足以坚强到站在与你同等的高度,她们才惶恐,才妒忌,才背叛,才会想去谋取权柄。王楚若不爱你,不会与越姬合谋以后又想将你救出来;越姬若不爱你,不会在楚国已经控制平舆王代你上朝以后,依然没有杀你……”

齐略闭眼,扶头痛吟一声,问道:“若真爱我,为何却要背叛?”

这世间爱一个人,未必找得出理由来。但背叛却有千万种理由,这其中,恐怕因为爱所以背叛的例子也不少数。

我缓缓的按摩他头部的穴道,低喃:“我们在这世上一趟,会得到他人的爱情,也会得到他人的痛恨,本来的爱我者因情而恨,变成背叛者也算平常。背叛的伤害固然会让人痛彻心腑,但曾经真实的感情,却也不必否认……”

一念至此,突然心中一涩——这句话,我不是对替王楚她们说的,我是替自己说的!原来在我心里,即使明知他已经忘记,却仍然怀着痴念,想让他记得我们曾经有过真实的感情。

鬼使神差的,我脱口问了一句:“你曾经爱过她们吗?”

“或许吧……”他眼里微有迷茫之色,低声喃道:“若不喜爱,我也不会选择她们为妻为妾……夫妻之义,传嗣之责,阴阳和合之道……”

我不料只是问一声爱与不爱,竟会问出这样的答案来,顿时有啼笑皆非之感,叹道:“我问的是那种不关夫妻情义,子嗣责任,贪欢爱色的爱。而是那种两心相许,灵魂契合,不管对方是病是老,是丑是美,都不离不弃,想与她相守一生的爱。”

“若没有这场事变,就算她们真的老了丑了,我也不会失德离弃她们。”

我被他的答案惊得一怔,他一句话说完,闭上眼喃道:“至于两心相许,灵魂契合……有吧?不,不是她们……我不记得……”

我口中苦涩,怔然成痴。

齐略时惊时睡,竟是一夜不得安宁,我守了他半夜,渐渐的自己也困顿起来,竟坐在榻上倚着背靠睡了过去。直到朝阳透窗刺眼,才觉得不适睁眼。

初睁眼睛,我尚未回过神来,茫然的活动了一下睡姿不良而僵硬的身体,然后才看到离我咫尺之处,有双眼睛正注视着我。眼睛的主人一脸铁青,那表情便似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似的。

我被那凶煞至极的眼神吓得睡意全消,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谁,所处的环境,赶紧退下床榻:“陛下昨夜醉酒头痛,臣在给陛下推拿时竟因困顿而失职,还望陛下见谅。”

“你就只有这件事需要我见谅吗?”

我微微错愕,见他双目火焰跳动,怒气极盛,心中一凛,迟疑道:“臣不知还有何事冒犯陛下天威,还请陛下明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齐略怒极狂笑,目光利如刀锋,冷如冰雪,眼里的怒火似乎因为盛到极处反而缩成针芒似的小刺,直直的射了过来:“原来你也知冒犯天威有罪!你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竟还敢做出一副恭谨事君的贤臣之相,站在我面前!”

我震骇至极,直觉应辩:“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他眼里的针芒倏然炸开,化为煊天怒焰:“你不知道?你偷施巫蛊之术,咒封我的记忆,将我践于足下肆意凌辱,竟还敢虚词矫饰!”

我这一吓,却是真的魂飞魄散,指着他连连后退,张大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长身而起,森然看着我,冷笑:“昨夜你我同宿,你又待如何对他人辩解?是否还要请我替你圆谎?”

我的一声骇叫终于吐了出来:“你记起来了!”

“你以为你能咒封我一生?”他步下床榻,厉声大笑:“何芸之毒、越姬之叛、李棠之狠与你相较,却算什么?我许你至真,你报我以虚伪!我委你至信,你还我以背叛!我用你以至情,你回我无尽的羞辱!”

我倚着冰冷的殿柱,将胸口堵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我没有!那是一场梦,不同的是那个梦曾经真实!由你的夜访令我起意,由我的请求而成行!你答应了我,如我之愿,将它当成一场肆无忌惮的梦!既然是梦,便会有醒的时候,真实的梦境,醒转就是遗忘,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他震惊狂怒交织,一步一步的逼上前来:“原来如此!原来你一早就在算计我!竟骗得我亲口许诺,被人暗算都没有理由报复!云迟,你好,好得很!”

我一颗心剧颤,脑子一片混乱,却记得一件事:“你现在想起这些,自然可以责怪我!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我没有让你忘记,当初的情境,你我却要怎么办?你是要我为了你甘居婢妾,囿守一室,看着你妻贤妾顺,还是你肯为我废除六宫,除我以外再不跟别的女人亲近?”

他一怔,我心中痛极而笑,眼里的泪水却不由自主的迸了出来:“你看,事过六年,我再提起这个难题,你依然无解,六年前我若没让你忘记,你会怎样?你看清些,想清些,我不是能够低头弯腰,事夫如天的女人,我更不容许自己跟别人共享丈夫!同样地,我能因为世俗礼法的默认而纵容自己一时情迷,却还没有自私到强夺他人夫婿,致令深受时代礼俗所苦,无力自保的女子失去所有的地步。我采用的手法固然不当,但何尝不是最好的办法?其实你根本就不该再想起我,再想起我了,也不该认我!”

这段基于理智早该彻底摒除的感情的悲哀,终于在这一刻里倾泻出来。我与他,被两种不同的文化教养熏陶,许多观念我们能够理解对方,但却未必能够包容。

六年前的南疆之行,我们所以能够相处月余,未起争执,究其原因只有一个:我早已打定主意封印他记忆,于是要求他将所有的矛盾都暂时抛却,于世俗之事并无所求。许多如果相守就一定要面对的环境,我们根本没有直视。

因为无所求,所以爱情才显得甘美而令人沉迷,若我与他都将自己对对方的要求都摆明了,今时今日,只怕爱情早已消磨殆尽,可还有半点令人留恋之处?

“你欺我辱我,事到如今,竟还言词震震,犹不知悔!”齐略双目血红,怒极狂笑,突反手将壁上的天子剑抽了出来。

我下意识的一退,旋即意识到今日之事绝无幸了,反而舒了口气,惨然笑道:“我的性情难容于你的身份,爱你本就犯了大错,也犯了大忌,会有今日理所当然。”

“你!”齐略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刷的一剑刺了过来,寒气凛冽,却在及体的时候突然偏了一偏,从我耳旁插了过去。我耳垂处微微一痛,便听到了剑锋刺进殿柱里的闷响。

齐略眼里痛与恨两股情绪交织,持剑的手剧烈的颤抖着,脸上杀气屡现屡没,但却始终没有把剑刃压过来,双目红得几乎要滴血,切齿问道:“你是女人吗?你真的钟情于我吗?”

“我只不过是性情与这个时代的女子都不相同而已,齐……我或许有许多地方,有许多行为,会让你觉得威严受损,难以容忍。但有一件事,你不能怀疑,那就是……我是真的……爱你!若是不爱,不会有今日我们要面对的尴尬。”

四目相对,我们的眼里映着彼此的身形,谁也没有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的拨出天子剑,将它掷在地板上,一字一顿的说:“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第六十八章 桃符

被齐略逐出宫后,荆佩来找我道歉,原来齐略最初见到我时,对我只是隐约有个印象,此后才开始记得一些往事。他那时急于重整河山,本来是无暇理会这些儿女私情,我被贬为宫奴,却是荆佩替我惹来的祸事:

她不知道齐略记不起我的原因是我催眠了他,误以为是当年我不甘屈居人下,齐略才会再不提起我。她只当我在齐略面前恪守礼仪,不与亲近,是有意气人,心中不忿,脱口骂了一句:“就该把她重新贬为宫奴,压她一压,免得她傲气凌人,悍妒难驯,全不将天子威严和世俗礼法放在眼里。”

齐略对我的记忆残缺不全,只凭感觉知我曾是他极亲密的人,不知我为何不认他,而他又因何想不起往事。他当时正是对后宫生变怒气难平,对我难免迁怒,被荆佩这话一挑,以为他没有我的完整记忆是由于我往日太过可厌,他有意遗忘,邪火陡起,居然真的借故将我贬为宫奴。

齐略对我的直观感觉是讨厌,但潜意识里却又对我信任有加,很想亲近。于是他在面对我时,便有些进退失据,犹疑不定。也怪我在冬至夜那晚行为太不检点,脱口喊了几声他的名字,却成为解开他记忆封印的钥匙,让他完全想起了过往,因而大发雷霆。

荆佩无心一言,却让我杀身之祸临头,我对她大为恼怒,一口恶气吐不出来,直将她骂得狗血淋头,才算了事。荆佩心虚,被我一通好骂,却不敢反驳,反而劝道:“云娘子,你以前不肯入宫,是因为礼制限定,陛下不可能冷落后宫专宠于你。可现在皇后大行,越姬为乱,后宫凋零,就算你以后要独霸陛下,也不是不可能,你何必再倔强不肯低头?”

我抚额长叹:“荆佩,你不懂的事你就少掺和,难道你不害死我,你就不甘心么?”

待到将她赶走,回想自己曾经费心遮掩的事情全数暴露出来,既觉得羞恼,又觉得心中的负担轻了许多。

齐略,我其实不欠你什么。

时光匆匆,转眼又已柳绿花红。朝廷对楚国的战争在春耕时步入了尾声,楚国王都被破,楚王携亲信乘舟逃入云梦泽。至此,楚国除去水军以外,再无可战之兵,虽然朝廷水军不如楚国精锐,一时无法将之完全剿灭,但大局底定,楚王是再不足为害了。

与此同时,长安的乱党内无有力领导,外无救援,虽然朝廷不欲对宗庙所在的国都用兵,但长安在经济政治的双重打击下,早已自乱阵脚,竟连核心阵营也互相疑忌。

几大派系的人眼见天子之势已经容不得他们苟全,无不想将昔日的同伴拿下,将自己身上的叛乱罪名洗清,求得宽恕,竟对彼此大起杀心。朝廷未动一兵一卒,长安城已经腥风血雨,摇摇欲坠。如此月余之后,几大派系的首脑人物纷纷落马身亡,高层几乎死绝,最后竟残败至一个小小的城门校尉便能领着部曲冲进未央宫,将越姬母子拿下的地步。

那城门校尉本是无名小卒,但行事果断,弹压乱局颇如天子之意,竟以此一功被升为中郎将。长安之乱即平,天子便奉太后同还都城,拜祭宗庙。将越姬发去给皇后和两位在事变中殉难的嫔妃守陵,皇长子和皇次子给了王楚抚养,但他们只能囿于明光宫,不可再入上三宫,却也相当于软禁了。帝妃皇子都处置了,长安城里那些世族大家,更是被齐略有计划的尽数疏理了一遍,彻底拨去了老臣阻碍新政的影响力。

长安离洛阳虽近,但政治风暴却没有波及过来,东都依旧宁静安闲。

我依着老师住在范氏医馆的东都分馆里,每天陪老师校对医经,日子虽然枯燥单调,却很平静。

“阿迟,要下雨了,快去替我把书收起来!”

“知道了。”我抬头见天边乌云滚滚,果然就要下雨了,赶紧将楼廊里铺晒的卷册收起,正在一架架的将它重新摆好,突闻楼下的老仆在叫:“大姑娘,有位小娘子说是你的朋友,来找你!”

我住在洛阳,来往的不是杏林同仁,就是士子商人,除了赤术娶的新妇,却没有什么女子跟我来往。老仆突然报说居然会有女客来访我,连老师听了也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结了手帕交?”

“不知道啊!”我放下书卷,下楼去见客。客堂里那人身姿绰约,但风尘满面,依稀熟悉,又仿佛陌生,竟是翡颜!

自从南滇归汉,翡颜便与我结了深仇,我虽然派了人暗中照料她的生活,却不敢再去见她。此时她突然出现,不禁让我大吃一惊,脱口叫道:“阿翡?”

翡颜远远的见我下楼,便冲了过来:“云迟,求你救救高蔓!”

我情知翡颜对我实在恨得入骨,不可能跟我和好,因此也不自作多情,来找我必是有事,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会跟高蔓有关,惊问:“高蔓怎么了?”

“他被你们的皇帝抓起来了,听说再过一个月就要杀他!”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骇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的皇帝说高家下毒害他,又跟叛臣勾结,应诛五族,就把他家老小一百二十几口都抓了去……”

“高家什么时候对天子下毒了?”我问了一句,心头剧震,厉声问道:“李昭仪昔日拿来固宠的毒鸦膏,是你给的?”

齐略当年从李昭仪那里沾了毒瘾,以致差点丧命,我一直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用这个办法取宠,从哪里得到鸦片。直到此时听翡颜来替高蔓求情,才意识到这其中必有因由。

当年我给滇王治毒瘾,高蔓是知道的!而罂粟在南疆的种植,我虽然管理严格,但有一个地方我总是分外的宽容——那就是翡颜的药田!

“是我给的,可我们都不知道李昭仪拿了它是这么用啊!”

原来李昭仪在未入宫之前与高蔓交好,从他嘴里听过滇王妃固宠的手段,入宫后见齐略待后宫嫔妃颇为冷淡恃平,并不算特宠哪个,心中不忿,左思右想便想到了滇王妃的例子。可那毒鸦膏管制得极严,她寻不到门路,就又想从高蔓手里取药。她怕被高蔓瞧破机关,拿药是去找的费城侯高适。

高适不知毒鸦膏的特性,问儿子要药问得理直气壮。老子有要求,做儿子的当然不能不理,只是高蔓跟我心有芥蒂,知道这药是我管制了的,便转去找翡颜。两人不知轻重,更不把我订的禁令放在眼里,也不报备就将药放出去了,却不知这祸事由此而起。

及至后来李昭仪下毒事发,高适才知自己上了恶当,奈何李高两家在他设法送李昭仪入宫时就已经结成了利益同盟,李家一败势必会牵连高家。因此长安事变高适为求自保,便跟着李家站在了越氏一边,也是因为如此,高蔓才被提拨成了骑都尉,巡视椒房殿的外围,在我带着齐略离宫时因缘巧合,放了我一马。

如今长安靖平,齐略有意借这次事变打击世家门阀的势力,加上高家确实涉事极深,便将高家阂族尽数捕入狱中。

我这才知道齐略中毒的始末,气得直跺脚,怒骂:“你们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我自忖极少负人,但高蔓却无疑是我负之至深的人,他今日有难,我理当尽力相救。只是现在我与齐略形同反目,太后对我的不驯又十分厌恶,我自身的安全都堪忧,却要怎么救高蔓?

翡颜却不知我的处境,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哭道:“云姐姐,你快救救高蔓,再不救,他可要被你们皇帝杀了!”

她仇视我七年有余,今日为求高蔓竟又用了旧日的称呼,显然她是心慌已极,别的都顾不得了。我又怒又急,终于一咬牙:“好,我救他!”

算一下时间,高家问斩的日子离现在就只有二十几天了,我怕老师阻止误时,不敢跟他明说,收拾了一下应用之物,即往东市购马西进。

长安城经这一次大乱,元气大伤,往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如今行人廖落。东西九市只有在长安事变以前就已经得了消息,尽量规避了风险的南州籍商贾损失轻些,店铺里的货物比较齐全,受的影响不是很大。

我与翡颜在长安落定了脚,立即四处寻找门路搭救高蔓。奈何此际正是政变之后的大清洗阶段,长安城那些与高家有亲故的官员勋贵,巴不得将高家撇到十万八千里外去,怎肯援手?高家的私交无用,我的故友却多是散在外面为官为将,救不得近火。我在长安城里转了十几天,替高家写了上百份辩罪奏疏经各种途径上递,钱财使尽,却得不到一丝有益的反应。

翡颜急得上窜下跳,但看高家刑期就在眼前,却突然平静了下来,居然不再催我去找人,反而要我带她去北寺狱探望高蔓。

我自入长安就奔走于各府各衙,疏通门路,却无闲暇去北寺狱见高蔓。见翡颜极动而静,知她是见救人无望,想去见他最后一面,不忍拂逆,当下领着她进了北寺狱。

北寺狱押着许多此次大变的重犯,人满为患,臭气熏天。我使了钱托狱卒照顾高家人,但犯人太多,我也没指望高蔓能好到哪里去。待见到高蔓和与他同牢的诸人虽然容色憔悴,但衣服头发都还算洁净,不禁吃了一惊。仔细一问,原来这却不是我的功劳,而是高蔓在章台街交结的伎客娼女自高家落难,便时常使钱送物,前来探望。

高蔓初见我来大喜过望,旋即大惊催促:“快走,你是官身,可别被我家这罪名牵连了!”

“我早已不当官了,不怕牵连。”

我知翡颜情切,说了这句话,立即退两步,让她上前。高蔓看到翡颜,顿时大惊失色,骂道:“你这蠢材,不快回南州,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嫌命长了不是?”

翡颜摇了摇头,她在我面前哭的时候不少,到了高蔓面前,却倔强得很,嚷道:“我回不回南州,关你什么事!”

高蔓又气又急,掉头对我说:“云姑,你快带她走!”

我点头,微笑道:“延惠,这些天我和阿翡都在设法给高家辩罪……”

翡颜在一旁接口道:“你别胡思乱想,一定要等我们的消息。”

她在高蔓面前一惯表示霸蛮无礼,但到了这关头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有些忍不住,有些哽咽的说:“高蔓,我……我……我……你要是救不出来,我陪你一起死!”

高蔓吓了一跳,连退了几步,怒道:“你……你……你这样的女人如果老跟在我身边,我真是死也死得不清安,谁要你陪我死?”

翡颜双目圆瞪,柳眉怒扬,嚷道:“我知道你不喜爱我,可我却很喜爱你!你不要我陪,我偏要陪!你清安也好,不清安也好,总之甩不脱我。”

南疆风俗如此,女儿家敢爱敢恨,想什么便说什么,其大胆奔放令人侧目。狱中诸人自忖必死,无不愁苦困顿,但听到她这样的话,却都不禁侧目。

不过翡颜嚣张的气焰也只在高蔓面前摆,一出了监狱立即烟消云散,蹲在地上放声痛哭:“云姐姐,我们救不了他是不是?他也要死了!我喜爱的人,我一个也守不住!”

“他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