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听了皱起了眉头,弦舞听得忘了咳嗽,轻骂道:“真混账!你们老爷几岁了?”

罗四银道:“五十多了,可不是混账吗?我和翠妹妹看看没办法,只好逃出来,又不知道去哪里,我们连凤凰城都是第一次来,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老爷肯定不会与我们干休,我们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正好听人说起少司与娘子在城里,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今天让我们等到少司娘子,我们就不用害怕了。”

布谷沉吟了一会,道:“这事你们该去找杨大土司啊,这是你们寨主老爷行事不端,正是杨大土司该管的事。”

罗四银道:“我们一个小小的寨民,哪里敢去见杨大土司?再说,杨少司和杨大土司不是一样的吗?还有,杨少司与娘子的事传遍整个苗寨,我们都佩服少司和娘子的勇气,像我们这样的事,愿意找少司帮忙。”

布谷不解地道:“但杨少司已经被逐出了土司府,你们没听说吗?”土司传人被逐,意味着再不能继承土司之位。虽说土司之位在不了多少时候了,但在一日便是一日的权威。在外人不知晓的情况下,传位之规仍在,否则田大章和杨德昌不会拿放逐作为惩罚。

罗四银道:“当然听说了,不然怎么会找到城里来?”

布谷仍是不解地道:“那你们还来?”意思是杨弦歌今日已不是少土司了,没有处置事务的权力。

罗四银却道:“在哪里不一样呢?在土司府也好,在凤凰城也好,他都是杨少司。”

布谷愕然看着罗四银。她以为杨弦歌因她会被族人唾弃,没想到有人根本不把这事当一回事;她以为不可为的事,却是人人都向往的事。布谷忽然明白了,能嫁给想嫁的人,能娶回想娶的人,这是所有年轻男女的梦想,若有人能冲破种种阻碍,完成自己的梦想,那真是值得所有有梦想的人羡慕和效仿的。自己和弦歌所做丝毫没有可愧疚的地方,今后她大可以挺直腰板做人,不用再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嫁我所爱,又与人无咎,何错之有?

布谷感动之下,泪盈于睫,偷偷拭去眼泪,微笑道:“你们放心,杨少司自会与你们做主。”

罗四银和罗翠大喜,站起来便要向布谷行礼,布谷抢一步拉住二人道:“四哥,翠姐,小妹年幼,当不起的,快别这样了。你们暂时没地方住,就先在这里住下好了,这里有的是屋子,只是破破烂烂的,有的还漏雨。”

罗四银四处打量一下,道:“这屋子要修了,少司娘子不嫌弃的话,就让我来。”

布谷喜道:“对呀,你刚才说你给你们老爷做寿材的,可不就是现成的木匠师傅?这可太好了,四哥,我刚才出门,就是要去找木匠的。”

罗四银道:“我的木工家什都藏外面巷子里,我去拿进去。”

布谷点点头,对罗翠道:“翠姐,我们去找间房子,好让你们住。被褥什么都是现成的新的喜被,都没用过。等弦歌回来,咱们再商量怎么给你们办婚事。”

罗翠感激地点点头,也不说话,样子很是腼腆羞涩。

布谷细看罗翠,见她乌鸦鸦一头黑发,修眉长睫,衬着一双黑瞳,显得很是清秀,若不是肤色微黑,脸颊上有几粒雀斑,那可真是个十足的美人。心想怪不得罗香寨的寨主千方百计地要阻止她嫁人。再看罗四银憨厚老实,两人都是一样的朴拙,要不是杨弦歌闹出这么大风波,让他们有了盼头,说不定就生生被寨主给拆散了。

罗四银拿了锯子刨子斧子凿子等进来,对布谷道:“我刚才粗粗看了一下,好些地方光是修还不行,还要补上掉了的档子框子,这要另外的木头。家里要是没有木头,我就去外面砍几棵树来。”

布谷笑道:“城里的树可不能随便砍的,要木头嘛就要去买木料场买。我对这个也不太熟,这样好了,我让大婶带你去。她在城里帮工好些年了,什么东西在哪里买都知道,你跟着她就行了。挑好了东西让店家送来,我再付钱。”

布谷叫来一名打扫的仆妇,吩咐了一下,两人去了。再叫上罗翠,在偏厢挑了两间不漏雨的屋子给她住,又去自己房里抱了两床新被褥给罗翠。罗翠谢了又谢。

这里正忙着,陈升又过来说道:“家里又添两个人,这饭我是不煮了。”

布谷道:“哎哟,这一通忙得我忘了要去找厨子的事了。你老别担心,这顿我来煮,等吃过午饭,我就去找。”忽然想起自从成了亲到现在,她还没下过厨。先是忙着婚礼,后来忙着给外公送葬,甫回家又被逐出来,来了这里又忙着打扫,当了这些时候的妻子,还没给弦歌做过一顿饭,真是太不像话了。忽又想起她做给弦歌做的第一碗饭是黄豆粉裹着的糍粑,还有两人,不,是三人一块煮的南瓜饭,不觉嘴角含笑,出起神来。

猛觉有人拉她衣袖,回过神来,却是罗翠在对她低声道:“少司娘子,我会煮饭。”

布谷尚未完全醒转,随口应道:“啊?你说什么?”

罗翠红了脸道:“我会煮饭,我来煮吧。”

布谷笑道:“好,行,我们一块煮吧。不过厨子还得找,你马上要做新娘子了,有得忙的。家里人越来越多,你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

罗翠道:“煮饭能有多忙?我以前在寨子里下地干活回来还要煮饭呢。”

布谷道:“不一样的。从地里回来,焖上一锅饭,就着咸菜就是一顿。这里吃饭,除了饭,还要有菜有肉,又鱼又虾。”

罗翠睁大眼睛道:“那不是跟过年一样了吗?平时就吃这些,过年吃什么?”

布谷呵呵笑道:“是啊,过年吃什么呢?平时吃一碗肉,那过年就吃三碗肉?”

晚上等杨弦歌回来,院子里已经是一地的刨花了,斧斤声声,饭菜飘香。

布谷看他进门,迎上前来,未语先笑。

杨弦歌看她一眼,再看一眼,笑问:“妹子,有什么高兴的事?”

布谷笑道:“找到了木匠,又找到了厨子,当然高兴。”

杨弦歌摇头道:“不是。比这个还高兴。”

布谷再道:“家里要办喜事了。”

杨弦歌打趣道:“是你要出嫁?还要你要把弦舞嫁出去?”

布谷哈一声笑出来,拍一下弦歌道:“都不是。”三言两语把罗四狠和罗翠的事说了,又说留他们在家里住下了,正好帮忙修房子,要杨弦歌为他们主婚,日后在城里找间房,开个木器作坊,大可养妻活儿。

杨弦歌点头道:“你想得真周到,连他们以后怎么过日子都想到了。”又道:“奇了,我今天也遇上这样的事。”便把庄羽表弟的事也讲了一遍,最后道:“难道今后谁娶老婆有了问题,都来找我杨弦歌?”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大大口有人笑着道:“那杨兄就是月下老人了,说不定日后这里会盖个月老祠,里面的塑像就是照着杨兄和夫人的相貌做的。”

两人闻声看去,却是谢天时来了,两下里厮见了,弦舞听见外面热闹,也跑了出来,问道:“谢大哥,月老祠是什么东西?”

谢天时道:“月老是汉人故事里的一个人,专管天下男女的婚姻大事。月老祠就是月下老人的庙,大家娶不了意中人就去庙里求他,让他指点一下该怎么做,就跟别人有事来请杨少司帮忙一样。”

弦舞好奇地问道:“还有这样的庙?这是个什么故事,你说来听听?”

谢天时道:“好啊。从前呢有个书生,一天晚上,他看见一个老人在明晃晃的月亮下,从他的包袱里拿出许多红线来,东拴一下西拴一下。书生就问老人在干什么,老人说他把红线的一头拴在一个男子的脚上,另一头拴在一个女子的脚上,这样两人不管隔了千里万里也会结成夫妻。后来人们因他是在月亮下面做这事的,就叫他做月下老人,简称做月老。汉人有些地方就盖得有月老祠,一些没有婚嫁的青年男女就会去月老祠进香,希望月老牵的红线的另一头是个自己喜欢的人。”

三人听得有趣,道:“汉人还有这样的故事?”

弦舞又问道:“那那个书生就没问问他的红线拴在谁的脚上?”

谢天时笑道:“杨小姐才是个听故事的人,知道什么是关节。书生当然问了,老人就翻了翻书,说他的妻子现在何处何家哪条巷子。书生跑去一看,这家人家只得一个几岁的小女孩,正在院子里哇哇大哭。书生想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已经到了成婚的时候,这小女孩才几岁,难道我要等这么多年?一定是那个月亮下的老头胡说八道,寻我开心,我傻乎乎的还会去信他,真是个大傻瓜。一气之下,就捡了块石头扔进院子就走了。”

三人听了都笑,弦舞笑完又道:“这书生不好,就算失望,也不能乱扔石头啊,要是砸着小女孩怎么办?后来呢?”

谢天时笑着赞道:“杨小姐,你真是个聪明人,知道关节所在。后来这书生遇上很多事,就没顾上娶妻,等他娶上妻子已经过了十多年。他的妻子十分美貌,样样都好,就是眉毛处断开了一点,每天早上都要花好些工夫画眉。一天这书生就问他妻子,这眉毛是怎么回事,他妻子便说是她小时候在家里的院子里玩,不知从哪里飞进来一块石头,正好打在她眉骨上,把她的眉骨打断了,眉毛也断开了。书生一听,吓得要命,忙问她妻子原来是哪里人住哪条巷子,她妻子一说,果然是他去过的那家。他扔的那块石头就正好砸着他妻子,当时的小女孩的眉毛。从此人们就对月下老人的说法深信不疑。”

弦舞还在想着故事里的人,问道:“那这个书生的妻子知道是他扔的石头还能饶得了他?”

谢天时道:“哎呀杨小姐,你不说故事可惜了,每次都能说中要害,这书生的妻子当然要罚他了。”

弦舞忙问:“罚他什么?”

谢天时道:“当然是罚他每天替她画眉毛了。”

弦舞皱眉道:“这算什么惩罚?”

谢天时忽觉这故事不该对小姑娘说,忙道:“是,是。不过也只好这样了,总不能也拿块石头把书生的眉毛也打断吧。”

杨弦歌和布谷听了互望一眼,暗暗好笑,这夫妻间的调笑,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哪里懂得,见谢天时拿话岔开,也不再说,问道:“谢兄还没吃过饭吧,就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吃吧。家里刚请的厨子,看看手艺如何?”

谢天时道:“我进城来县衙办事,办完了事过来就是来蹭饭吃的,我正担心杨兄不留我吃饭,我该怎么厚着脸皮开口呢。”

说得大家都笑,一起往里走,弦舞缠着谢天时问道:“谢大哥,还有什么好听的故事?”

杨弦歌故意落后两步,问布谷道:“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事让你高兴呢,快说。”

布谷心想弦歌还真是细心,看出自己的高兴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偷笑道:“刚才说的不都是高兴的事吗?”

杨弦歌爱怜地把她一绺头发拨到耳后,笑道:“不是那些。比那些还高兴,比捡了金元宝还高兴。”

布谷拉着弦歌的手道:“你说对了,就是金元宝,是一大个金元宝。”心道:是无价之宝,是如意郎君。

第十二章 小土司别府

忙了两日,杨弦歌备好了罗四银和罗翠婚礼所需的物什。向王老子像和白虎灵位这里没有,也不能去寨里搬来,只好在城里看见做工精细的请了回来,行了安放神位的仪式,才能在神位前举行苗家婚礼。

布谷和弦舞去城里的银铺替罗翠买了一套银饰,罗翠说什么也不能要,布谷道:“四哥在这里修房子,我要给工钱的,这个就算是工钱了。”

罗翠道:“你们收留了我们,给我们吃,给我们住,我们哪里还能要工钱?”

布谷道:“我要是不给,不就成了你们那个不讲道理的寨主了吗?你可不能让我们背了坏名声。”

罗翠听了这话,才吓得不敢说话了。

这个婚礼与杨弦歌和布谷的婚礼比起来就太简朴了。参加婚礼的人就是陈家宅子里的人,再加一个谢天时和庄羽。谢天时是杨弦歌邀请的,庄羽则是自己跑来的。

庄羽来时面色极为难看,气乎乎地地道:“大哥,你这里好难找。”又与布谷见了,张口便道:“大嫂,你越来越好看了,比当新娘子的时候还好看。”

杨弦歌斥道:“没大没小,这是你嫂子,你当是你们寨子的姑娘媳妇?”

庄羽不服道:“我说的是真话。”

弦舞笑道:“二哥,我嫂子呢只有我大哥一个人能赞好看,别人是说不得的。你要是忍不住,等会见了今天的新娘子,大可多赞两声。”

布谷也笑,道:“二弟说得没错,我当新娘子那天确实不好看。一夜没睡,又唱了一整晚的歌,累得要命,只想打瞌睡,能好看得了?今天的新娘子这两天休息得不错,真的很漂亮。等会你一见,保你夸个不停。”

庄羽这才好奇地问道:“怎么你们要办喜事吗?谁是新娘子?”看看弦舞,道:“不是你吧?”

弦舞恼道:“才不是我呢。专爱没头没脑的瞎说。”

杨弦歌道:“是罗香寨的一对情侣,罗寨主不允许他们成亲,两人就来找我来了。我想这样成人之美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对了,你的事怎样了?”

庄羽本来生着气进来的,给这里喜庆的事一闹,浑忘了自己的不顺心,也笑嘻嘻的了,被杨弦歌一问,又垂头丧气地道:“别说了,都是倒霉事。我回家跟我爹一说,他自然是把我骂了一顿,又骂你带了个坏头,惹得一干年青人群起效仿,个个要婚姻自主,又把我关了起来。我哪里理他?翻墙跑了出来,去找我妹子说我们私奔吧。谁想被我妹子的爹妈发现了,说自家好好的女儿,怎么能做出私奔这样不顾廉耻的事来。把我臭骂一顿,把妹子也关了起来。这下我没办法了,只好来找你。你上次跟我说过在几街几巷,我又不认得这些曲里拐弯的汉字,说了也白说,东问西问才问了来。”

杨弦歌拍拍他肩膀,安慰道:“不要灰心,慢慢来。你看人家罗四银,等了三年呢。”

庄羽道:“这‘乐死人’又是谁?”

弦舞咯咯笑道:“就是今天的新郎官。他那天跟布谷姐姐说:请叫我‘死人’好了。我当时听了就笑得打跌。”

布谷道:“原来你那天咳嗽是因为这个。你们两个人,也太不厚道了。”

杨弦歌也道:“你们两个孩子,真是淘气。哎,谢兄来了,来见见我表弟,锦鳞寨的少寨主,庄羽。二弟,这是我朋友,姓谢,叫谢天时。”

谢天时今日脱了官服,穿了一身灰绿的绸衫便装,拎了几匣东西,新剃的头,新修的面,长身玉立,目如朗星,听杨弦歌替他引见朋友,放下手中的东西,来与庄羽见礼,道:“庄兄。”

庄羽上下打量他一眼,不加理睬,向杨弦歌道:“大哥,你几时交的汉人朋友?”语气极为不友好。

布谷上前道:“是我娘家的远亲。弦舞,你陪谢大哥说说话吧。”不经意地将庄羽隔开。

杨弦歌低声责备道:“二弟,你是怎么了?到今日你还分汉人苗人?你嫂子是汉人,你喜欢的妹子不也是汉人?”

庄羽低头道:“大哥,是我错了。我一看见汉人的衣服,就想起我妹子的父母来。长这么大,除了我爹,还没人骂过我呢。”

杨弦歌道:“你爹骂得你,你妹子的爹就骂不得?将来说不定他就是你岳父,是你长辈,给长辈骂两句,有什么要紧?你在别处受了气,怎能撒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去?还不去与人道歉。”

庄羽点点头,道:“大哥,你说得是。”扬声道:“谢大哥,对不起。”

谢天时不以为意,回答道:“不要紧,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民族杂处的地方,这样的事本就是常常发生的。”抱起地上的匣子,道:“这是我给新郎新娘的礼物,吉时到了没有,我没错过吧?”

弦舞笑道:“没有。谢大哥,我怎么觉得你老是赶上婚礼,又老是给新人送礼?我第一次见你,你便是给布谷姐姐送了好大份的礼。你难道是月老的使臣?”

谢天时也道:“好象是啊,我都快成了礼傧司了。”

弦舞道:“那你给自己送过礼没有啊?”

谢天时不解,随口问:“给自己送礼?”随即明白了,“哦,你是说我娶妻没有?没有呢。我跟着陈大人三年换一处州城,天南地北的,哪能安顿得下来。”

弦舞待要再问,布谷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请出新郎新娘吧。”

众人一片叫好。罗四银和罗翠一身新衣,罗翠插了满头的银饰,光亮亮明晃晃的站在众人面前,果然是个美丽的新娘子。

杨弦歌站在堂屋中央,请出向王老子与白虎神灵让两人行礼。连陈升和陈发也请了来坐在一边观礼,陈升嘴里嘟嘟囔囔,倒也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两名仆妇和厨子也在一边随喜。

布谷低声问道:“怎样,新娘子漂亮吧。”

庄羽点头道:“漂亮。就是新郎哥差点,一脸老实样。”

弦舞轻哼道:“老实才好,像你,一脸滑头样,怪不得你丈人老头不喜欢你。”她也不知道庄羽和他妹子是怎么回事,只是听了个一言半语,便拿来损他一损。

庄羽听了,气得不说话了,过一会儿才道:“像你,一脸刁钻样,嘴巴又快,脸皮又厚,没个苗家哥哥会喜欢你,你看你都这么大了,有哪个寨主少爷对你唱过情歌?”

弦舞大怒,左右看一看,用没人听见的声音咬着牙从齿缝里说道:“像你,一脸贼忒样,嘴巴又毒,面皮又黑,没个苗家妹子会喜欢你。”

庄羽贴着弦舞的耳朵道:“没关系,我喜欢的正好是个汉家妹子。”

弦舞也贴着他耳朵道:“我也没关系,我可以嫁个土家哥哥,汉家哥哥,天下哥哥那么多,由得我挑。”

庄羽嗤道:“你挑你的,你看中了人家,人家不一定看上你。”

弦舞得意地道:“人家看不看得上我,这个谁都不知道,但人家看不上你,是谁都知道了的。”

庄羽气得要拿手指头掐她,弦舞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笑着看他,庄羽下不了手,只好一边生气。弦舞斗赢了嘴,笑得像一朵花,一转眼看见谢天时好笑地看着自己,不知道他听见自己的话没有,羞得脸都红了。

布谷忍着笑听两人斗嘴,看着新娘子。罗翠的脸上满是心满意足的笑容,似乎三年的愁云都被一扫而光。罗四银也是憨憨地笑着,在祖先神灵前与罗翠又喝下一杯米酒,完成整个仪式。

布谷担心地道:“别喝了,三杯就够了。喝醉了可不是好玩的。”

杨弦歌却道:“三杯怎么够,怎么也得喝三百杯。娶老婆,是天下第一等开心事,当然要喝个够。”

谢天时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会须一饮三百杯。杨兄,咱们今日喝个痛快。你成亲那日我没来喝你的喜酒,今天补上。”

杨弦歌道:“好,谢兄真是痛快人。二弟,新郎哥,那边酒筵已经摆好了,咱们喝酒去。”

布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你不久前还说今后凡是婚筵都不许喝醉,怎么转个身就忘了?看来要男人们不喝酒,真是难呢。

因布谷说房子漏雨,杨弦歌去找了两个瓦匠来检漏,自己也学了瓦匠在屋顶上拔瓦松。这瓦松乃是生长在屋顶瓦间的杂草,年深月久,老屋瓦缝中积满了灰尘浮土,瓦松便寄生其上,绵延成片。瓦松根系甚浅,虽不至对屋瓦造成什么损害,但蓑草飞蓬,难免有颓废之象,因此瓦匠在检瓦之时多半会遵屋主之意随手拔去,久而久之,瓦匠拔草,也成了定规。

杨弦歌在屋顶上拔着瓦松,脚下留意着不踩坏瓦,嘴里还哼着山歌,甚是心安意适。他一个土司公子,几时做过这种事情?土司府有什么劳作,吩咐一句,自有寨民来做得妥妥贴贴,何用他亲自动手。今日奉妻子之命上房检瓦,才觉出一个男人凭自己之力令妻子居有屋,炊有米,甚是让人欣喜。

刚想到布谷,布谷便出现了,站在底下扬声道:“弦歌,喝水吗?”

杨弦歌应道:“好。”答完才觉口渴。时至夏末,日头仍烈,又是呆在屋顶上,确是渴了。慢慢移到檐边,布谷的脸便笑盈盈地探了上来。弦歌道:“你怎么上来了,当心摔着。”

布谷道:“不怕,这梯子搁得牢。我上来,省得你爬上爬下了。”将手中提着的水罐递给杨弦歌,杨弦歌接过,咕嘟咕嘟喝了一半。

布谷转头四下看看,道:“我还是第一次爬这么高呢,从上面望下去,怪有趣的。”

杨弦歌擦擦嘴,笑道:“看样子你小时候一定没爬过树。我可是连寨子里最高的那棵老樟树都上去过。”

布谷道:“上去做什么?”

杨弦歌道:“不做什么,就爬上去,坐在树杈上。就像你才说的,从上面望下去,怪有趣的。我可以在上面坐好久。有时还捉几条虫子上去喂树上的小鸟。”

布谷笑道:“怎么?是去喂小鸟,不是去掏鸟窝,偷鸟蛋?”

杨弦歌佯恼道:“你当我是那些淘气孩子?我可是土司府的少主人,这些鸟啊蛋啊,将来都是我的财产,我毁了一个,将来我的财产就少一点了。这样的傻事我才不干。”

布谷取笑道:“原来你打小就是这么个财迷。那寨子里有多少树,树上有多少鸟窝,鸟窝里有多少只鸟,每只鸟生了多少个蛋,你数过没有?”

杨弦歌道:“当然数过,我的财产嘛。听好了,寨子里有九百九十九棵树,每棵树上九个鸟窝,每个鸟窝里两只鸟,两只鸟都有九只鸟蛋。这么多的鸟我不知道它们都叫个什么名儿,但有一只鸟的名字叫布谷,它唱起歌来最好听,它唱的是‘布谷——谷,布谷——谷’,我听上去却是‘弦哥——哥,弦哥——哥’!”

布谷先是笑着听他瞎编,听到后来却眼圈里转着泪花。杨弦歌吓得不再胡说八道,低声道:“妹子,怎么了?生气了?”

布谷摇摇头,一手扶在屋檐上,一手搭在弦歌颈后,慢慢将嘴唇贴住他脸,轻轻碰触,低声说道:“弦哥——哥。”她不是不知弦歌对她情笃爱重,但这么随口无心之举,才最是刻骨铭心之意,才最是感人至深之极。

杨弦歌抬着两只胳膊不敢去抱布谷,一是手上都是尘土,二是布谷站在竹梯上,他生怕一个不当心把她摔着,只得亲亲她道:“嘘,嘘,别这样,咱们可是在屋顶上,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布谷脸上红潮慢慢褪去,深怪自己一时意乱情迷,怎么青天白日的就敢做出这些亲热之举?低下头不敢看弦歌,嚅嚅道:“我下去了。”

杨弦歌伸长脖子看她慢慢下到地上,才开口道:“我一会儿就下去。”布谷也不答腔,躲进屋子里去了。杨弦歌嘴角带笑,出了一会子神,拔了几株草,眺望一下远处,忽见巷子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人家。杨弦歌站起身来,看得清楚了,高声招呼道:“细叔,这里!”

叫了两三声,细叔听见了,抬头来寻,一眼就看到杨弦歌站在屋顶上向他挥手,他也招手道:“少爷。”

杨弦歌道:“我马上就来。”三下两下爬下竹梯,穿院过屋,经过布谷身边时说一句“细叔来了”,也不停留,一阵风似的跑过去了。他知道细叔找到这里来,一定是寨中出了大事。

出到巷子里,把细叔迎进堂屋,布谷也倒好了茶,绞了一块湿面巾给细叔擦汗,又将弦歌的面巾递给他,让他擦去脸上手上的灰尘。弦歌等细叔喝了口茶,才问道:“细叔,寨子里有事?我爹我娘他们都好?”

细叔道:“老爷他们都好,寨子里也没什么事,就是罗香寨的寨主找到老爷,问老爷要人,说土司府藏了他新要迎娶的夫人和一个寨民。”

杨弦歌点点头,道:“我也想到了,罗寨主不会轻易这么放过他们。”

布谷道:“难道罗寨主真的喜欢罗翠?为了她不惜到土司府要人,这不是公然和土司府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