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惟眼中闪过一丝苦涩,“所以,我要赌。只是…她却从此又要卷入纷争了。”

“那我就更要随主人前去了。”

丛惟看着青鸢,温和地摇头:“不行。你去了,难免杀戮。何况如果朱凰她真的…那么你们势必要对立。我不让赫岚他们跟着,因为他们不可能是朱凰的对手。而你,你要跟她动手的话,势必两败,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中任何一个受伤害。”

青鸢不由提高声音:“即使朱凰她背叛?”

“即使如此。”丛惟答地斩钉截铁,缓了缓,又道:“是我先对不起她的。既然当初把她卷进来,那么要如何选择,就只要由她决定了。所以,青鸢,你不能跟我去,何况,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他注视着青鸢的眼睛:“如果,万一我赌输了,那么你就要不择手段救出陟游,让他…继承凤凰城。”

青鸢吃惊地瞪大眼,蒙面的黑布下,看得见张开的嘴无法合拢,“主人,你,你…”磕磕绊绊,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丛惟淡淡一笑:“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必须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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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罗城外筑起高大的土台,黑色金凤旗帜在上空飘扬,土台的正中,巨大的金色旌盖下,一个黑袍的身影临风而立。两百个银铠的武士侍立在土台前,手中戟钺林立,阳光下明晃晃闪着腾腾杀气。

伥灯站在高台上,眼看着白鹿战车由远而近,停在一箭地外,嘴角扬起冷冷的笑容。“丛惟,丛惟,”他咬着牙,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你到底是来了。”看清楚战车上面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冷冽的灰色眸子闪过一丝诧异,“连那只乌鸦都不在身边,丛惟,你是不是真的众叛亲离了?”

丛惟从车上下来,朝土台上的人望去。两个人的目光隔空相遇,对方灰色的眼某瞬间迸射出强烈的光芒,蕴积掩藏了已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发泄的余地。

“丛惟!”他大声地说,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怨恨,高亢的声音隐隐颤抖着,“你竟然敢这样单身赴会,我是不是该夸你一句勇敢?”

丛惟向前走去,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铠甲和戟钺的光映在他淡漠的脸上,越发显得那双眼眸冰冷深沉若极地冰湖,不见丝毫波纹。

“丛惟,你知道我等今天等了多久吗?从那时候起,整整七年了。今天,我要讨回你欠我的一切。我要让人们知道,全是因为我,才有了凤凰城主,我才是主宰这个世界的人…”高亢激昂的声音越来越激动,高台上的人大步向前,俯视着孤身一人朝高台走来的黑袍青年,得意的大笑:“丛惟,看看我,抬起你的头,看我。”

丛惟一言不发,望着他。

“怎么样?抬头仰望的滋味不好受吧?高高在上的凤凰城主,从来没有这样抬起头看人吧?”高台上的人伸展开双臂,黑色袍袖上的金色凤凰振翅欲飞:“从现在起,就由我来俯视苍生了。”风在两人间回旋,掀起薄薄的尘土飞扬。

丛惟看见高台的后面,烟罗城的城头上,密密麻麻无数的居民远远观望。人群的上空,隐隐几只鲜黄色的鸟往复飞动,似乎想朝这边过来。然而那里仿佛那里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无论它们怎么努力,都无法越过城墙的范围。

见他越走越近,银铠武士们紧张地握紧手中武器,几百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这个对他们的虎视眈眈视而不见的黑袍男子身上。

伥灯觉得受到了忽视,大声道:“丛惟,我在问你话呢,不要装聋作哑。”

两名银铠武士并肩拦在丛惟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不知为什么,对方明明只有一个人,始终一言不发,却有一种无形且巨大的压迫力,笼罩在他的周围。稍微靠近些,甚至可以感觉到连他身边的风,都不一样的凛冽。

丛惟停下脚步,冰蓝色的眸子扫过两名武士的面孔,淡淡说:“让开。”声音不大,听在两人耳中却不由自主同时一震,那样的威严与不容置疑,让人自然而然产生一种想要遵从的愿望。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犹豫不决。

伥灯站在高处看得清楚,大声指挥手下人:“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捉起来。他就一个人,快去啊。”青鸢和师项没有出现,他也怕丛惟别有安排,不得不特别谨慎。

眼看银铠武士一圈圈围上来,虽然有些迟疑,但在伥灯的驱使下,还是不断逼近。丛惟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抬眼望着高台上的人,说道:“伥灯,下来吧,那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他声音并不响亮,却异常平稳沉静,即使隔了遥远的距离,仍然清晰送入伥灯耳中。

伥灯不理他,径自指挥银盔武士们:“别傻站着,把他绑起来。放心,他不会还手的。”

丛惟身材修长,虽然举止间从容威严,却并不如何壮猛。而那群经过精心挑选的银铠武士则一个个高大威猛,甲胄鲜明,听了伥灯的指示,虽然将信将疑,但见丛惟孤身一人,己方则有数百人,不由精神一振,有几十个胆大的,大喝一声,越众而出,杀气腾腾向丛惟扑去。

丛惟目光一沉,淡淡对伥灯道:“七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不长进。这些人怎么能制得住我?”他伸展双臂,黑色袍袖如巨大羽翼,迎风飘动,整个人凌空飞起,在一片惊呼声中越过众人头顶,落在高台脚下。

伥灯大笑:“果然没有变,丛惟,你还是心慈手软,不愿意跟他们动手吗?只可惜如今你身边没有人能为你挡驾杀敌了。”

武人多崇尚善战勇者,如果丛惟拚尽全力杀敌也就罢了,如今他不应战,居然飞身脱离包围,短暂错愕后,银盔武士们无不愤恨,有性情鲁莽的已经大声怒道:“只逃不战,算什么好汉?你就算插上翅膀会飞,我们也决不放过你。”

几百武士迅速重整阵形,张开一个大大的扇形,从背后向丛惟包围过来。

丛惟对这些人毫不在意,只抬起头对高高在上的伥灯道:“伥灯,你现在下来还来得及,不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伥灯阴恻恻一笑:“究竟谁在绝路上,丛惟,你那么聪明的人,还不明白吗?看看你的身后,这几百个人都要取你性命,你除了跟他们一战,别无退路。所以啊,丛惟,放下你那莫名其妙的矜持,放手杀吧,不然你今天难过这一关。”

银铠武士们长长的枪戟齐出,向丛惟身上扎来。眼见他的身体就要被从四面八方一起招呼过来的锐器洞穿,只见他黑色袍袖招展,身体凭空拔起,如一直巨大无朋的黑色大鸟,扶摇直上,向高台顶上飞去。

伥灯大喜,后退三步,让开空隙。丛惟轻松落在他的面前。冰蓝色的眼眸扫过伥灯的脸,让他觉得仿佛是被一柄冰仞扫中,皮肤上留下隐隐的刺痛。

无法到达眼睛的微笑在丛惟脸上一现即逝,他说:“又见面了,伥灯。”

一股深入骨髓的愤恨仿佛被泼了油的火焰,呼的一下窜上老高,伥灯灰色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咬牙切齿地狞笑:“不错,终于又见面了,丛惟!你没想过会有今天吧?”

“没有。”丛惟平静地面对他阴毒的目光,“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有取代我的念头。”

他越是平静,伥灯就越是恼怒,他嘿嘿地干笑两声:“你现在知道了?我就等你上到这高台上来呢。你要是杀了下面那些人,大概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可是,丛惟,看来我高估你了。你上来了,就别想活着回去。”他激动起来,伸开双臂:“你看看,看看我的这身衣服,看看我头顶上的旗帜,丛惟,离了那两个人,你什么都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取代你。”

丛惟安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冰封千年的湖水,没有一丝波纹。他问:“你真的以为你能取代我吗?伥灯?”

伥灯此时如立着毛的猫一样,稍微一点刺激就跳起来:“丛惟,你别忘了,我知道你的秘密。别人不能取代你,我可以!只要我今天除掉你,以凤凰城主的身份回到凤凰城,进入你的螺旋城堡,就能得到你主宰世界的力量,到那个时候,我就是真正的凤凰城主了,就是能主宰这个世界了。”

丛惟无视他激动的演说,走到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手肘支在扶手上,撑着头,一脸无聊的样子,说道:“不错,比别人强一点,总算知道除了杀了我,还要想办法进入螺旋城堡,才能取代我。只不过,”他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你要如何进入守卫森严的凤凰城呢?就算你能得到朱凰的相助,只怕也攻不破凤凰城的城墙吧?”

这句漫不经心的话仿佛严寒的风一般,拂过伥灯的面孔,就象是在转瞬间,给他的头上脸上身上笼上了一层灰白色的霜。刚才还嚣张飞扬的黑色袍服也似乎褪成了灰色。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丛惟,半晌,才回过神来:“朱凰?你,你怎么知道的?”

丛惟轻蔑地看着他笑。

然而伥灯究竟不是等闲之辈,短暂的惊慌失措后,立即恢复镇定。他似乎听见了什么,转身大步走到台边向远处眺望,脸上现出喜色,他回过头,对丛惟说:“现在,你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丛惟也料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由站起来看过去。高台上面视野开阔,越过烟罗城的城郭,远处西南,正南,东南三个方向,密密麻麻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如同潮水一样向这边涌来,上万个人奔跑起来的脚步声,海涛一样此起彼伏的呼号声,如同惊雷,动地而来。

第 20 章

二十

“南方三城的大军到了。”说出这话的是伥灯,他得意洋洋地看着丛惟冷峻的神情,好像怕他不明白,解释道:“取得他们的认可,我就能够攻破凤凰城了吧?”

丛惟点点头:“不错,南方三城的大军,如果有朱凰的指挥,的确可以攻破凤凰城。”他负手而立,看着越来越近的大军,面无表情:“只是,三城首领本就忠于凤凰城,你却如何让他们臣服于你?”

伥灯斜睨着他,嘿嘿地笑着:“丛惟,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们自然忠于凤凰城主,如果我证明了我是凤凰城主,他们当然听命于我。”

丛惟回到椅子前复又坐下,若无旁人。虽然他此刻孤身一人身处险境,却丝毫没有失却了一贯的从容威严,如此行径完全是顺乎自然,丝毫不见做作,就连伥灯似乎也不由自主认可他的随性,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坐,变相的自己就必须侍立在他身边,究竟谁是主宰,别人看来,简直是一目了然。

丛惟微微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指望朱凰啊。你又怎么确保她会跟你联手呢?”

伥灯脸色微变,竟有些扭捏之色,丛惟看了大奇。伥灯只是说:“你居然能想到事情与朱凰有关,大概是师项的推测吧?”

丛惟瞧着他,目光渐渐冰冷:“为什么要把她卷进来?就算她回来,也不一定帮你,为什么还要冒这样的险?”

“我自然有办法让她听话。”

冰蓝色的眼睛变的深沉,丛惟的神情异常严肃:“伥灯,当年我本可以取你性命,却放过了你。你这条命是寄放在我这里的,如果今天朱凰受到什么伤害,我绝对不饶你。”

从南方来的大军逐渐接近,千军万马,震动大地,连高台上的两个人都能感觉到脚下在颤动。

伥灯脸色微变,突然仰声大笑,“丛惟,你这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我还在奇怪你怎么有耐心跟我周旋,原来还是担心朱凰啊。我告诉你,她还没有来呢。”

丛惟脸上勃然变色。他知道伥灯必然会想办法把新颜卷进这个世界,只是以为新颜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所以一直与之周旋,不敢轻易对他动手,只能想办法套出她的下落。为此不惜登上高台,造成两个凤凰城主同时出现的局面。如果伥灯要达到目的,就必须让朱凰出现,他等的就是一旦新颜露面,就带想办法她走。只是丛惟却没有料到伥灯如此大胆,布下一切局面,却还没有将新颜从那个世界带来。早知如此的话,丛惟定然一上来就制住伥灯,甚至直接除去他,彻底斩断新颜与这个世界联系。

然而之前他就说错了话,因为担心伥灯会对新颜施展什么手段,忍不住出言警告,却意外地被伥灯察觉他所顾忌的事情。从惟心思缜密,此时伥灯才说朱凰并不在他手中,想来自然是有持无恐,更加不敢轻易动手。

伥灯看着他面色转了几转,也猜到了他的心思,益发得意,说道:“朱凰就快到了,你就算是现在动手,也来不及了。”

从惟左右环顾。

“你不用左右看了,我既然敢如此安排,自然有我的道理。”伥灯话中透着玄机:“你以为我这七年,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吗?”

丛惟是聪明人,立即就想明白了关窍,冷笑道:“我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沟通两边原本必须经由特定地点才行,如今你的本事长了,可以随时随地在两个世界之间设立通道了,对吗?”他的眼睛变做深蓝色,盯着对方,声音放的非常低:“我留你一命,是因为你有沟通两边的能力。但如果你滥用这样的能力,就算你今天能得逞,我也决不饶你。”

伥灯听着,竟不由自主浑身打了一个寒战。他曾经在丛惟身边待过,那时丛惟尚年轻,远不是如今这样温和仁厚,那时那个年轻的主宰杀伐果断,手段厉害,每当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时,定然会有一场血腥厮杀发生。伥灯在他身边,属于谋士,但却也见过他动手时的厉害。上一次他听见丛惟用这样语气说话,后果就是他七年来生不如死的生活。所以听见这样的语调,不由他不心惊,生生倒退两步,不由自主伸出双手,看了看自己灰色的皮肤,又摸了摸自己灰色的头发,半天说不出话来。

伥灯被丛惟放逐日久,除了胆寒之外,还不至于什么特别的感觉。如果陟游或者青鸢在的话,听见他这样的语气,一定会惊得忘记反应。因为自从处置伥灯后,他就再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包括银凤和朱凰,展现过他狠辣果决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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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三城大军逐渐在高台下聚齐,丛惟望过去,总数约有五万人马,知道三城首领并未倾出全部兵马。然而从高台上远远望下去,只见脚下万军列阵,旌旗招展,铠甲旗帜鲜明,刚才还如流水般涌动的大军顷刻间便凝住了队形,纵横之间,整齐划一,如同一人。如此训练有素,分明是三城中最精锐的部队了。

他只觉得肩头微沉,忍不住抬起头,把目光调向远方凤凰城的方向。看来不让赫蓝他们来是对的,自己一人,无论会有什么后果,脱身都容易。但如果那千来个护卫来了,如果有什么不妥,只怕立刻就会被这五万精兵撕成碎片。

南方三城,音闾州来自西南,首领南岩,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的中年汉子,他本是凤凰城护卫军的一个头目,因为南征罗河立过功,领音闾州。刹继堡的首领洛希是个面容清俊,性情温和的年轻人。他本是银凤陟游的手下,因为立有战功,成为一方首领。雨织城位于烟罗城东南,本就是朱凰蔻茛的领地,前任城主死后,照惯例由朱凰亲自指定接替者。现任城主,是一个叫做绯隋的女子,她曾经是朱凰身边护卫,两年前朱凰离开前不久,受领雨织城。

这三个人,都曾经跟随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三个人身边,出生入死,威名赫赫,可以说是凤凰城的心腹。安置他们掌握南方三城,是银凤朱凰,还有师项当年亲自部署的,为的就是就近卫戍凤凰城。

三城首领都到了。丛惟默默估计眼前形式。如果这五万人马杀向凤凰城,即使不能成功攻陷,只怕也难免血流成河,死伤惨重。而这些人,本应该是凤凰城的卫戍,这一来,不就是自相残杀,白让伥灯渔利?

丛惟的目光从三面绣有各自标志的旗帜上扫过,心头却无论如何轻松不起来。当时凤凰城的卫队也是朱凰一手掌控的,也就是说,这三个人里面,南岩和绯隋都算得上是朱凰的人,如果新颜以朱凰的身份与伥灯联手的话,那么这两个人很有可能会投向那边。

丛惟不易察觉地透了口气,目光瞟向伥灯,心中揣摩,新颜此刻,究竟在哪里?

他还有另外一层担心,即便三城首领都忠于自己,他们手下兵士却多数没有见过凤凰城主,如果伥灯真的得到朱凰的支持,那么兵心所向,也不是几个城主所能左右的。伥灯说的没错,自己这个凤凰城主的确是孤家寡人了。

如此分析下来,所有的关键,就都集中在新颜身上了。朱凰取向,将直接影响今日的局势。丛惟的目光投入灰蓝色天空深处,在心底深处质问着自己,如果朱凰真的选择背叛,该如何是好。丛惟,你真的准备好了与她为敌吗?

“新颜,新颜,”他闭上眼,在心中默默呼唤,“我究竟能不能信任你?”

伥灯走到台阶边,向下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丛惟冷冷看着他,隐隐的不安从心底某个角落冒出来。无可名状的奇怪心情,这是他多年来经历无数风浪后所特有的敏锐,似乎有什么事情,在他的计算之外,那种会影响生死大局的关键。

三城首领接到凤凰令急传,率兵赶往烟罗城,却想不到在城外看见这样的局面,高大的土台上,凤凰旗高高飘扬,旗帜下面立着两个黑衣的身影。他们三个人都是经惯场面的人,立即就看出了端倪,一时间难以决定如何行动,索性命令全队停止行军,静观其变。

南岩与另外两人都是旧识,他年纪最大,也不虚让,派人请来洛希和绯隋商议对策。“怎么看上去竟然有两个凤凰城主?”

洛希年纪最轻,却是三个人中读书最多的,在陟游手下的时候就以智计著称,很的银凤信赖。他想了想,说道:“前段日子银凤大人来巡查的时候不是说过吗?伥灯出任烟罗城首领,就是那个伥灯…”

南岩点点头:“肯定是他在捣鬼。隔得太远,看不真切上面具体的情形啊。”

绯隋一身男装,满头棕色长发用一条粉色丝帕扎在脑后,脸上线条俊朗,目光明亮,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的人物:“看来银凤大人和青鸢都不在,这就有些奇怪了,怎么会连青鸢都不在?我看这里面有诈…”

洛希想了想,说:“不管怎么样,有备无患得好。看服饰,高台下面守着的都是烟罗城的人,如果那高台上面的两个人,真的是凤凰城主和伥灯的话,至少我们应该先把下面关键位置掌握住。”

南岩性情急躁,早就由这个意思,立即站起身来:“我去!”

绯隋一把拉住他笑道:“这里面你最大,还要靠你主持大局呢。何况不过区区几百人,哪里用你亲自出马,我派手下人去就好了。”

洛希看了她一眼,也说:“绯隋说的有道理,却也不好意思单让你们的人辛劳,这样吧,三城各出五百人,一起去吧。”

南岩跺跺脚,不以为然:“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军功,还怕人抢么?这都要互相牵制?”然而绯隋抿着嘴想了想,便点头同意,南岩也无法再反对,只得依言而行。

洛希知道他心中不快,心下苦笑,却也无可奈何。从军帐中出来,抬头看着高高耸立的土台,皱紧了眉心,想起银凤上次来巡查是私底下交待的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心头不由更加沉重。

台阶上传来分杂脚步声,丛惟望过去,看见一个人上到高台顶上来,心中一动,明白好戏就快开场了,竟有些久违了的兴奋感。

伥灯过去说了几句话,转过身走过来。他身后,是一个白衣老者。那老者中等身材,神态儒雅斯文,身上半旧的白衣整洁干净,跟在伥灯身后过来。高台上视野开阔,脚下就是千军万马,枪戢林立,白花花泛着一片寒光,气势肃穆威严。寻常人见到这样的情形,怕不要吓得浑身发软,那老者看了见了,虽然脸色发白,却还能维持镇静,举止纹丝不乱,气度更加雍容,丛惟看见了,也不禁点头。

走到近前,丛惟与那老者一照面,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丛惟只觉得这虽是个陌生人,却似乎透着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

那老者却立即就知道了丛惟的身份,立即恭恭敬敬拜下去:“白隼堡主叩见凤凰城主。”

丛惟先是一愣,突然之间完全明白了。伥灯所有的安排,到这一刻为止,完全融会贯通,一览无余地在他心中勾画出一个完整的蓝图。

他一直忽略了一件事。上次陟游去白隼堡送新颜离开后回来,曾经提到过她错将白隼堡主认作自己的父亲的事情。当时因为朱凰的出现带来的震撼没有平复,丛惟虽然听说了,却也没有在意,知道这一刻,才明白了伥灯之所以有持无恐的原因。

如果白隼堡主有着和新颜父亲一模一样的相貌,那么他的性命受到威胁,新颜不会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吧?这就是伥灯的计谋,以白隼堡主来要挟新颜就范,作为朱凰投向他。

看清了对方的意图,然而丛惟此刻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只觉得心头苦涩落寞之外,一颗心更提到了嗓子眼。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伥灯,对方的眼睛却紧盯着高台下旌盖的一角。丛惟暗想,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那个秘密,朱凰被封印的记忆,只有亲人的血才能解开。这是凤凰城的不传之密,理当不会有外人知道的,但是…

丛惟的目光黯了一下,当年是朱凰建议自己将伥灯安排在白隼堡的,而白隼堡主与她父亲的关系,也从未对自己提起过,两下里一想,这其中可疑之处就越发明显。丛惟在心中苦笑,问自己,这个样子,真的能赌赢吗?说伥灯不知道那个秘密,只怕没人会相信了。

“新颜,你究竟想干什么?”丛惟望着白隼堡主沟壑纵横的脸,忍不住这样问。

忽然一缕红光凭空出现,高台上几个人同时一震,伥灯兴奋低喊:“来了!”他看了丛惟一眼,忽而一笑:“你现在动手还来得及,不然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丛惟眼睛紧盯着越来越浓重的红光,听见他的话,心中一跳,现在动手,除掉伥灯,一切就可以顺利解决,很诱人啊。但是这样做却会连累新颜,即使不确定她的心思,却也没办法伤害她分毫,丛惟对这样的处境,竟然生出一种无奈的洒脱。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第 21 章

二十一

新颜睁开眼,眼前一片闪着光的蔚蓝,丝绒一样悬在天际,阵阵波涛的声音有节奏的起伏,白沙镶成的蕾丝勾勒出那片蓝色的边界。

又看到了,她想,心中说不清楚是激动还是感慨。那是久别之后重逢的感觉,意料之中,却意外的感动。从小寻觅的美景,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到,在两个世界中间交界的地方,大概,对于她来说,这就是梦的起点。

新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知道踏出一步,蔚蓝碎裂的时候,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可是,被红色光芒包围前,瞥见弟弟猛冲过来的身影,却不能不担心,万一他受伤怎么办?这样的担忧令她犹豫,如果现在能回头,她还会不会选择继续?

她望着蓝色幕布一样的海,那后面仿佛有什么不可割舍的东西一直在等她;而身后是弟弟飞向危险的身影。从来没有这样矛盾过,该如何选择?蓝色海面上的阳光象是丝绒上镶嵌的钻石,光芒耀眼。新颜不由自主避开,合上眼,不期然一张有着冰蓝色眸子的苍白面孔从脑海中闪过,仿佛坚硬冰冷的钻石在玻璃上划出一道痕迹,她的心脏猛然收缩,一股强烈的情绪泛上来。

她明确的感觉到他,他就在附近,只要他出一步,就能与他面对面。对方是什么人,她不知道。却发现想要见他的念头具有无穷的诱惑力,如果可能,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实现。向前一步,打碎幕布,就可以见到他,就可以和他面对面。她仿佛已经这样期待了一万年。

可是…

想要动作之前,忽然一个警觉的声音从心底深处冒出来,不能见他,太危险!

新颜犹豫了。什么危险,怎样危险?她不知道,只是那个警告的声音如此急切衰弱,仿佛经过费力的挣扎才勉强得以冒头,要在错误发生之前阻止她。然而越是如此,她就越是好奇,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是来自那双冰蓝眼眸的主人吗?那双似乎包含着无限痛苦矛盾的冰蓝眼眸?

烟罗城外的高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浓重不祥的红光上,如波浪般起伏闪烁的光芒,不停地颤动着,却半天不见更进一步的进展。

伥灯嘴角得意的笑容渐渐褪去,看上去有些紧张。

丛惟敏锐的感觉到什么,眉间突地一跳,眼中寒光闪过。她在犹豫!她就在很近的地方,他能感觉到那种存在感,却也清楚的感知到她的犹豫。

“还来得及。”丛惟闭上眼,全神贯注。

新颜举起手,向前伸去,眼前的空气似乎起了些微波动,只要再进一步,就会突破界限。忽然一个强烈的感觉从指尖传上来,电流一样流进她的心,让她清楚地读到里面的含义:“后退,离开这里。”

新颜猛地睁开眼,那样的字句里蕴含着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么熟悉,让她想起凤凰城墙上那个黑袍的身影,也是用这种温和的坚定将她推开的。他究竟是谁?她心中升起这样的疑问,却不用任何回答,自然而然,就将那个身影和那双冰蓝色的眼睛联系在了一起。大概是因为这两者所传达的相同的态度吧,虽然不舍,却坚定的要让她离开。

她缩回手。

红色的光突然呆滞起来,也不像刚才那样流转,颜色似乎开始消退。伥灯立即察觉,他怀疑地看了看丛惟,对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冰蓝的眸子平静无波。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跳起来,一挥手撩起一道疾风向丛惟卷去,一手抓向白隼堡主,整个身体则向红光扑去。站在一边的白隼堡主卒不及防被一股强大的拉力一拽,脚步踉跄了一下,也随之朝红光方向倒去。

丛惟不等疾风扑到面前,身影忽然闪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只见他的手已经触到了伥灯的后心。伥灯却不回身,手臂向后一抡,白隼堡主的身体被挡在了两人之间。眼看丛惟的手指就要抓上白隼堡主的肩头,周围一片惊呼,只道这老者就要伤在他的手下,眼见性命危在旦夕。丛惟一咬牙,生生煞住去势,手掌转向,扫向一边。白隼堡主本已闭上眼等死,恍惚间只觉得一阵灼烫的风从耳边刮过,身体却没有等来伤害。他睁开眼,恰巧对上丛惟面孔,极近的距离让他从对方冰蓝的眼睛中看见一丝绝望。

这几下快如闪电,丛惟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白隼堡主,却失去了最好的时机。伥灯的手趁着这个机会,已经毫不迟疑地插进了红光之中。

那警告之外的某种情绪让新颜不由谨慎,危险中的弟弟,心底深处的声音,还有蓝色眼眸的人传达的感知,她决定听从所有敏锐的感觉,离开这里。

身体还没有来得及动,突然周围的气流急剧颤抖起来,眼前蔚蓝色丝绒般的海大幅度的扭曲,然后,猛地一瞬间,迸裂开来,碎成千万块泡沫碎片,漫天飞舞。狂风席卷,在她的周围形成强烈气旋。

丛惟颓然站定,太迟了。

高台上下,上万的人被突然迸射出的刺目光芒吸引,红色的光海瞬间席卷天地之间,所有人的眼前都是一片赤红,虽然只是瞬间,却也惊心动魄。

纷杂的泡沫被淹没在红光中。新颜不由自主遮住眼睛。耳边乱成一团,上万人的惊呼,狂风的呼啸,还有远处群鸟的哀鸣同时响起,交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浪潮,一波波袭向她的耳膜。

在所有的嘈杂中,新颜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她猛的一震,很轻微的声音,根本不容人察觉,她却听见了。放下遮挡眼睛的手,她寻声望去。

横风卷起的沙尘遮蔽目光,周围隐隐绰绰似乎有好几个人,她却一眼在漫天风尘中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身穿宽大的黑色袍服,衣袖在风中如疯狂的蝴蝶般狂乱的舞着,他的身体却沉稳如山,修长的身形在一片凌乱朦胧的乱象中显得那么沉静,并且孤独。

她见过他。新颜几乎立刻就可以肯定,那个高大城墙上被银盔武士们簇拥的身影,他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他们的目光穿越沙尘相遇。新颜从他无波的眼眸中读到了一种带着痛楚的快乐。

新颜有一种怪异的感觉,那样的目光,那么熟悉,仿佛每天都会出现,就在她每天转身背对镜子的时候,似乎就有这样的目光从背后注视她。很熟悉的感觉,她在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搜寻着什么。

伥灯向前走了一步,却被丛惟冷冽的一瞥冻住,有一瞬间的气馁,手脚竟然不听使唤。

丛惟走过去,仔细打量她。她神情迷茫,似乎还没有弄明白自身的处境,齐肩的卷发微有些凌乱,系在颈间的围巾在身前飘着。原本矛盾焦虑的心情,在看清楚她面孔的那一瞬间,突然平复下去。情不自禁地,他伸出手,拈起她耳边的一绺卷发,拉直,松开手,那绺头发又弹回去。微笑从唇角泛开。

新颜茫然注视着对方的有些失礼的举动,却丝毫不觉得被冒犯,看着他的微笑渐渐流入冰蓝色眼湖,一种心安的感觉笼罩了她整个人。

丛惟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你的头发…不一样了。”

“嗯…”新颜的意识被他引导着,自己也不明白在说些什么:“烫过了。”

对方似乎没有明白她的话,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