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长安街上走了一路,卫修的话就说了一路,他总觉得妹妹住在宫里规矩太大了些,要是在家,想上街就上街,想干什么她说了算,哪里还用看人的脸色。

卫修先告诉妹妹,魏人杰被正元帝罚了,罚回家思过,杨思齐也没讨着好,他那只胳膊是被魏人杰生生扭断的,当街就鬼哭狼嚎。

杨云越气得跳脚,可魏宽比他还要生气,知道这崽子多看了自家姑娘两眼,拎着石锁去杨家砸门,唬得杨家人关了大门,连门都不敢出了。

青霜嘴里鼓着一颗糖,含含混混出声问道:“是多少斤的石锁呢?就砸不开门?”

自然是作势要砸,魏宽也不是全然胡闹,自己儿子把人家胳膊都扭断了,当然是理夸的,可他无理都要搅三分,何况是有理,光这一条就足够他拆了杨家的侯爷府了。

沉香捂嘴儿:“魏家就不怕么?”姑娘家的名声总是要紧的,魏家一兄一父还把事闹得这样大,往后魏姑娘可不被人非议。

卫修笑起来,十分痛快的样子:“成国公说狗屁名声,往后魏家不论是谁见这小子一次就扭一次胳膊,叫杨思齐招子放亮点,走路出门带上眼。”

卫善还是头一回听见哥哥说这些江湖话,还说得这么高兴,也跟着笑了一声,魏家杨家这样闹,她却一点儿都不知道。

连着两日都在想着姑姑这事儿,想必朝上也已经闹过一回了,怪不得正元帝这么不耐烦,杨家这会儿胆子还细,魏宽可是带着他那一帮土匪兄弟投到正元帝麾下的,前些年还一口一个大哥叫着正元帝,待进了京城才改了口。

论亲近正元帝还更亲近魏家,魏宽谁都不认只认他这个大哥,更不必说他后边还有他山寨里那些兄弟,这些人江湖习气很重,魏宽认了正元帝当大哥,他们便也拿他当大哥看。

正元帝连袁礼贤都疑心了,却不曾疑心过魏宽,哪怕魏宽替卫家说话,他也不曾罚过魏家,反而夸魏宽耿直忠厚,一直到正元帝驾崩,魏家这几个都好好的,魏人秀没嫁给秦昱当侧妃,秦昱还得优容礼让魏家。

卫善眉眼一动,魏家就是正元帝预备好了留给秦昱的,也不定就是留给秦昱,一开始必是留给秦显的,谁知秦显早亡,而秦昱又这样自毁,登上了帝位就不断削减魏家的兵力,待秦昭反了,又得仰赖魏宽前线救急。

卫善蹙蹙眉头,忽然开口:“往后你让小顺子多往林公公那儿走一走,这些事我也要知道。”不论里头牵没牵扯卫家,都不能不知。

沉香应得一声,卫善跟着又想起魏人秀来,她心里必不好受,让沉香送些东西过去:“把我玉连环找一套出来,给她送去。”

说话间马车就到了府门口,卫善到书房拜见叔叔,卫修陪着她往书房去,侧脸看了她几回,都有些张不开口,前日父亲回来便问大哥肯不肯把妹妹嫁进宫里去。

反是卫善先觉出他不对来:“二哥怎么了?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卫修对她从来也不隐瞒,把她拉到半亭中,把父亲哥哥在书房里说的话一股脑全告诉了她:“前几日爹回来问大哥,想不想把你嫁到宫里去。”

卫修一面说一往亭外看,倒似告密一般,恐人撞见:“大哥不愿意,要等你再大些,你且想一想,心里可愿意?”大哥不愿意,他也不愿意,宫中也无甚好处,可一个两个都在姑姑身边长大,这话都不好出口了。

卫善抿唇一笑:“我知道啦,多谢二哥。”

绕过回廊就是前书房,院里种了两棵梧桐,枝高叶茂,一片绿意葱葱,树下摆了一张石桌两只石凳,据说是按着业州旧居里的模样摆放的,卫敬尧就在那树下看书。

卫善过来,对面早就摆好了茉莉花茶,石凳子上放着软褥,不等她下拜行礼,卫敬尧先笑起来:“善儿快坐,有什么事找叔叔?”

卫敬尧同卫修生得很像,成婚极早,此时不过三十出头,他身上还带着些少年人的意气,打马玩球耍剑样样精通,是最跟秦显秦昭玩得到一处的,姑姑曾说过这个小弟原来想当游侠,一门心思要背着剑出门游历,被祖父早早拘了娶亲生子,怕他当真跑了,就再不回来了。

卫善初初回来时,想着谁都眼中一热就要掉泪,这才二月有余,看见叔叔却能忍住泪意,叫一声小叔坐到他对面,抿了一口茶才道:“姑姑说了,往后再也不提把我嫁给太子哥哥的事了。”

卫敬尧已经知道,闹出追封的事来,他就知道再不能打那个主意,却没料到侄女会说得这么明白,看她本来也无意秦显,倒也不再纠缠,还觉得侄女很是利落,点一点头:“你姑姑也是为着你好,往后你家来,叔叔给你挑个年轻才俊。”

他没把卫善当万事不懂的小姑娘看待,可也没说为什么嫁不得太子,既然侄女没这个心思,干脆提都不再提了,拎着茶壶嘴儿,喝了两口。

卫善面前是一壶茶,卫敬尧面前也摆了一只南瓜紫砂壶,矮矮扁扁,却只有壶没有杯,隔着桌子卫善都能闻见阵阵酒香。

卫善凑过去一闻:“是不是浇酒?”

卫敬尧扬眉一笑,伸手就把卫善面前的茶泼在梧桐树上的树根上,给她也倒了浅浅一个杯底儿,酒色澄碧,酒香四溢:“你尝尝?”

卫敬尧是卫家生得最好看的,卫平端方如玉,卫修斯文腼腆,只有卫敬尧眉目间飞扬洒脱又俊秀非凡,卫善知道这个叔叔从小就爱领着孩子们干坏事,比秦显还像孩子里的头头,她用舌尖沾了一点儿,又辣又香,比别的酒都更醇厚些。

“还是昭儿想着我,送了两坛子。”他生平最好酒,一个侄子一个儿子,盯着不许他多喝,这才把酒灌在茶壶里,一只手提溜着壶,装作吃茶的样子。

卫善掩了口笑,若不是祖父父亲亡故,小叔叔也不必撑起卫家,说不准真能当个游侠去,背着剑,剑上挂个酒葫芦,可惜自少年磨成中年,也没能如愿。

卫善一喝酒,卫修立时跑了出来,叹一口气,皱眉看着他爹:“爹,你自己喝也就罢了,小妹怎么经得起。”这酒后劲绵长,怕她喝醉了头疼。

卫善还没说正事,哪里敢吃醉,只她知道小叔叔一辈子都没开怀过,只有吃酒的时候才有些飞扬神气,难免想哄着他高兴,摆一摆手说:“我吃不醉的。”

哥哥的儿子和自己的儿子都这样端方,卫敬尧又吃一口:“还是善儿解人意,你们一个个大了都没趣起来。”一壶都吃尽了,才问卫善:“善儿来是要说什么?”

酒的那点辣意已经回甘,卫善开口道:“叔叔可知道,追封皇后的事。”

卫敬尧手上一顿,抬眉看向卫善,冲她笑一笑,笑意却不似酒意,既不辛辣也不甘甜,仿佛喝了一碗酿坏了的苦酒:“情理之中。”

卫善这回没再拐弯抹角:“那此番回去迁坟,咱们家也该办些情理之中的事了。”过河折桥是情理之中,那么另做防备也在情理之中了。

卫敬尧收了笑意,眼角笑纹不去,看着还似在笑的模样,两只眼睛里透出光彩来,一只手扣了壶把,还想往嘴里再灌一口酒,可那壶早已经空了:“依善儿说什么是咱们家情理之中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咕噜拉完便便的时候拔沙子拨得太用力

把便便团拨出了厕所

于是它咬着门垫盖在它那一团便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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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又给盖上(悄眯眯的时刻注意着门垫)

第二次被麻麻掀开发现了

于是它发起脾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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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良弓

“行当年举旗反夏之事。”

卫善说了这几个字, 卫敬尧扣着壶把的手指一紧,跟着盯住她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看她小脸不过巴掌大, 脸颊边还生着茸茸细毛, 眼睛乌晶晶亮得灼人,分明才这么丁点儿大的人, 张口却是惊人之语。

卫善这辈子从头学起, 看得很多, 有用的却少, 琅嬛书库里的都是前朝旧书,也多是些经史子集之类, 她去过一回, 找不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也就少去, 只吩咐小顺子时常去取些书来, 做个读书不倦的模样来。

她想知道的还是从卫家的书房里寻摸出来的, 父亲的手札信件, 打着学字的旗号, 从里头挑出旧信件来, 原本是想找找卫家那些旧人,哪一个可信,一目十行看过去,却越看越慢,越看越明了。

从卫敬禹的旧书信中, 卫善拼凑出了一点卫家的旧事,卫家本来不过一方豪富,家中有田庄有佃户,湖里还养着船只撒网捕鱼,天下大乱之时,原是为了保有家财才屯田养些青壮劳力。

小股灾民和前朝流军结成流匪逃到业州,太守弃城而逃,卫家原是想保自身,可手上拿起了刀枪,便再难放下,四方又有人来投,业州城里守着的那些兵丁反投到卫家门下,眼看业州要乱,干脆举旗造反,此时卫家已渐渐聚集起了一万人多人。

卫敬禹原来也是一门心思要考科举的,科举未成,倒成了大帅,附近小城小县也有来投的,地越圈越大,虽不能跟周师良李从仪两方雄师相比较,却也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

《武纪》《实略》两本书翻一回也能知道当时战况,卫家初时还未搅进局中,前头两虎同咬夏朝这条困兽,跟着又彼此相争,卫家安然在后厉兵秣马,等周师良堪堪打完了李从仪,调转头来方才看见业州还踞着一虎。

卫善跳过这些,单把当年父亲如何养兵的那些挑出来看了又看,两本书中提到的语句极少,多写实战,而少经营,却也让卫善看出些来,秦昭后来在晋地韬光养晦,可不就是学了卫家的当年的做法。

她虽不知道,叔叔却应当明白,如今天下将定,再行夏朝末年时的事是不能够了,失了天时,可地利还在,再尽人事,不求壮大,只求自保。

说这话没避开卫修,卫修瞪大了眼看着妹妹,张了几次嘴,却没能说出话来,看着卫善的目光越发迟疑,他才还当妹妹是小姑娘家,连婚事都还不懂,想慢慢告诉她要细细思量,不意妹妹张嘴说的就是这些。

卫善知道这一句两句叔叔不会信她,她这些日子想了许多,叔叔为人疏落,哥哥又还年轻,此时想不到的,后来再想到也已经晚了,何况之后正元帝深疑卫家,紧紧盯住,业州那些人能不能保全都还不知道,小叔叔又被解职,心有所愿也寸步难行。

这些话说虽艰难也还是要说:“姑姑在宫中过的什么日子,叔叔想必也知道了,今日是封号,明日是山坟,后日又是什么?”

卫善一面说一面打量卫敬尧的脸色,心里细数一数当年跟着卫家起兵的武将,父亲身边得用的,如今在仕途上可都不如意,她挑了几个人名出来,问道:“咱们家年年都还收到祭奠父亲的书信,我看里头十之**,都不知道窝在什么地方,当个几品的小官儿,反是青州后来的,一个个都高头大马蟒衣腰玉。”

这话卫敬尧无言以对,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话,如今也已经不能提,当年卫敬禹在业州也曾称王,周师良和李从仪再加上姜远,一个个接连自封为王,卫家也是一样,卫敬禹约莫觉得有些可笑,分了那么一点点地,就称起王来,不曾认真,把自己称作卫王。

如今业州还有卫王庙,里头塑的就是卫敬禹的像,可这些事朝上碰都不碰,秦正业当年倒是曾经许诺过,也一而再,再而三的感慨若是没了卫敬禹也不会有他,只是这话五六年前就再不曾提起了。

总说平定天下之后论功行赏,住进皇城都已经要三年了,那些说过的话可一样都没兑现,卫敬尧还坐在桌前,手里扣着那个空壶,冲卫善点点头:“善长大了,想得长远了。”

卫敬尧浪荡的年纪,秦正业已经当了兄长的亲卫,进进出出也被人尊称,秦正业那会儿还叫秦大牛,年纪长他许多,却得给他行礼。

卫敬尧从来不在乎这些虚礼,有亲爹亲兄长在,他几乎什么都不在乎,他好酒好玩,丁点大的时候就钻街角的听书场,听了一肚皮的志怪游侠的故事,十岁出点头,就想背着他的长剑当游侠去。

业州城离战场很远,谁也没想到战火会一路烧过来,卫敬尧是根本没想过,后来想一想,有人早早就想到了,他哥哥想到了,卫家哪里是个大宅,就是个堡垒,易守难攻。

聪明人有法子,外头天天练兵排阵了,卫敬尧还依旧在晃荡,他未见过战事,也不曾吃过苦头,知道自己是样样都及不上哥哥的,亲爹眼里也只看得见一个儿子,那会儿哪能想到自己有一天要扛起整个卫家。

他常拿如今跟原来去比较,越比越差,想必姐姐也是这么想的,若是长兄还在,卫家哪会是如今这付模样,想着又觉得肚子里的酒虫被勾出来,烧得心里难受,刚想再要些酒喝,目光就落在侄女身上。

生女肖父,她倒是家里长得最像哥哥的孩子了,卫敬尧竟把肚里的酒虫给压下去,冲着侄女点点头,他随手拔下树边几丛草来,就在手里揉出草汁,在石桌上画起卫家的地图来。

卫善从未见过,她自出生起,就没有回过业州,卫敬尧骨节分明,指尖轻点,在石桌上雕刻的棋格上画出一条一条的线,卫善越看越觉得熟悉,她眨着眼儿看向卫敬尧:“这怎么,像皇城图。”

“这是业州旧居。”

上回改制修房的时候,卫善看过王府图纸,若不如此,也看不懂叔叔画的地形,卫家分内外墙,里头又有马道车道,建得极广阔,卫敬尧看两个孩子惊讶,笑了两声。

卫善已经不记事了,反是卫修道:“跟青州的倒有些像。”青州那一处,本就是正元帝按着卫家的样子建出来的。

卫敬尧画完了,伸手就在衣裳上抹两下,又用手掌擦掉一半:“这趟回去,先把旧宅修整起来。”修屋屯田造船,那一片本就是卫家的土地,到如今也无人敢动,把眼前能办的先办了。

卫善心底一松,身子都软下来,修屋迁坟哪一样都是正经事,就算报给正元帝知道也无防碍,她这才把卫敬容写给叔叔的信拿出来,防着姑姑心软,又在信中替太子说好话,眼看卫敬尧把那薄薄一张纸看完,加上一句道:“太子哥哥受了训诫,可袁相却赞他有孝心,皇上了把事压下来,可姑姑预备再次谏言,小叔叔往业州去,抬棺的人怕也要往业州去了。”

卫敬尧领着侄子先行一步,让侄女慢些过来,等老宅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再走水路来,卫敬尧论到这些,脸上那潇洒神气便都收敛了去,他生得剑眉星目,尤其笑时昂扬,一旦不笑却有两分疲态,卫善此时看她,才懂得姑姑为甚什么都跟小叔叔少说了。

姑姑是心疼小弟,可卫善要打算卫家,她说完了话,留下叔叔一个坐在梧桐树下,卫修陪她往园子里去,卫善立在浅池窄桥上,看头顶竹架上垂下来的紫藤花。

她伸手就勾下一朵来,预备同卫修仔细说说,长辈心里秦显是小辈,纵有百错都可一容,可在卫修心里却是兄长,这番行事伤了姑姑的心,长辈能宽免的,他们不能宽免。

“如今他还只是太子,往后当了皇帝呢?”卫善抬起眼,似叔叔看自己那样看着小哥哥:“哥哥可曾想过,等到江州三地收归,我们家也就没用了。”

飞鸟尽良弓藏,卫家原来是藏弓的人,如今是那一把弓。

卫修对小妹刮目相看,他是在正元帝跟前长大的,口口相传的那位大伯,他连长相都记不起来了,记忆里的面貌跟家中挂的画像越来越相似,可他却记得原来正元帝是怎么对他们好的。

他还记得初学武艺时正元帝怎么手把手的教导,那日子虽不多,可也有意趣,青州院落里时时都是他们的笑声。

卫敬尧这个亲爹当得很散漫,抱儿子跟抱小狗小猫也没什么分别,卫修还记得正元帝在后院里高兴起来,会把兄弟们挨个儿抱着抛上天,他是最小的那个,抱他也抱得最多。

秦昭常被小妹缠住,卫平秦显两个就轮流牵着他,满院子的掐花斗狗,弄倒了蔷薇架,还是秦显站出来替他扛着挨了三记藤条。

卫修此时年少,不曾经过多少岁月,这些事正元帝怕都不记得了,他却还记得,卫善知道小哥哥最重情义,他只有这一样最像卫敬尧,一时让他回转来确有些难,低了头道:“咱们没有害人之心,可也不能没有防人之心,如今不动,十年之后要动也来不及了。”

还待再说,沉香领着魏家的丫头进了园子,在花桥下找到卫善,奉上两样礼,卫善笑盈盈问一声:“你们姑娘可还好吗?”

那丫头低身行礼,跪在石轿雕花砖上给卫善磕了一个头:“我们夫人请公主过府,若是公主此时方便,还请公主劝一劝我们姑娘。”

魏家人请卫家人,开天辟地也是头一遭,卫善抬抬眉头,那丫头又道:“我们姑娘已经两三日不肯进水米也不肯出房门了,夫人实是无法,还求公主过府劝解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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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梁子

魏夫人的丫头带了回礼和帖子来, 诚心诚意的请卫善过府,两家人一个住在街头,一个住在街尾, 可自来没有来往过, 门上接到姓魏的帖子还真是头一遭。

卫善接了帖子,她出宫门的时候穿了一身便装, 既是头一回去魏家做客, 便得换一身像样的衣裳, 得亏得家里样样东西都不缺少, 让沉香翻出几件新衣裳来,这一年做了还未上过身。

换上一条白底销金罗裙, 一件桃花红如意纹的上衫, 头上簪了两三枝金玲珑珠钗,这么点路, 也不坐车, 干脆走着就去了。

魏夫的身边的嬷嬷丫头早早就在门口守着, 这一条路上也没有平民走动, 远远看见卫善过来了, 急急迎了出来给卫善行礼:“我们夫人一直等着公主呢。”

魏夫人也是没了办法, 对着两个儿子她拎起藤条就能抽,对着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女儿,她可下不去手,骂又不能骂,劝又劝不动, 她自己口拙,找了儿子一道劝,儿子比她口更拙,正逢沉香送东西上门来,这才赶紧下帖子请卫善过来。

卫善虽是公主之尊,却是小辈,请她来倒也不算唐突。

魏人秀出了这么一桩事,卫善想到根由还在自己身上,倒有些歉疚,问那丫头道:“你们姑娘怎么了?可是身上不好?”

还能怎么了,连房门都不愿意出了,趴在床上哭了几日,今儿沉香送东西来,她听说是卫善给的,方才好些,跟着又要哭,一家子给她哭得头痛,魏人杰又要上门去揍杨思齐,到底被魏夫人拦了下来。

卫善蹙了眉头,依魏人秀的力气,杨思齐也讨不着好,哭得这样难不成真个吃了亏?想也不能够,她要是真的吃了什么亏本,魏宽还不提刀宰了杨思齐。

魏家虽也是国公府,可院子却拆得七零八落的,丫头也没把卫善带到正堂上去,头一回进门就直直去了后花园。

过了正堂就是靶场,地上堆着乱石,像是演武用的,两边木架子上搁着刀枪剑戟,还有两方大石锁搁在正当中,拎手那一段都已经磨得起了包浆。

沉香恨不得缩在卫善身后,这哪儿是到了国公府了,根本就是土匪窝,青霜却大感自在,扫了一圈,对卫善说道:“那个石锁总得二百斤罢。”

府中仆妇丫头一个个都视若寻常,听见青霜这么说,还点一点头:“是有二百斤,我们国公爷常练的。”

卫善听了心中乍舌,怪道正元帝说魏宽天生神力,当年两个也算不打不相识,魏宽这样巨力,身后又有那么一帮死心踏地的兄弟,竟不曾让正元帝起疑。

她一路走一路疑惑,转到垂花门前方才明白过来,魏宽免有人却没地,原来不过是占山为王,都已经当了国公了,难道还能再回去当土匪不成?就是他当土匪的时候也没有举旗称过王。

魏家没有那些曲曲折折的山水回廊,一条道直通到底,把院墙都拆了个干净,卫善一眼看过去,都能瞧见后罩房。

别家姑娘的闺房绣楼,不说在院子最里头,总也有个小院落,几杆竹子几株花,也添几分风雅,可偏偏魏人秀的屋子前干干净净,只有几株低矮灌木,一方浅浅池塘,里头一尾红尾巴的大鲤鱼,摇着绸缎似的尾巴,晃晃悠悠过来,再晃晃悠悠游过去。

一进门就看见魏人杰两只手捣着耳朵,在屋子里头绕来绕去,退一步差点儿撞在卫善的身上,扭头道:“你赶紧看看可有什么法子没有!”

魏夫人也不是头一回见,卫善记忆里她就是极利落一位妇人,魏宽有两百斤的力气,魏夫人的嗓门怕也能值这二百斤,正拍着女儿的床沿:“人都给你请来了,你还哭什么劲。”

魏人杰看见卫善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伸手就要拉她,沉香乍着胆子瞪他一眼,他那手又缩了回去,还捂耳朵,被嘤嘤哭声燥得人心烦,恨不得冲卫善作揖。

卫善进了帘里,就见魏人秀一张圆人都尖削下去,受了委屈哭个不住,看见卫善来了,把脸埋在被子里,呜哩呜哩,半天才吐了一句,觉得没脸见人了。

卫善伸手拍在她背上,魏人秀抽泣一声止住了哭声,魏夫人跟魏人杰两个目光灼灼盯住卫善,卫善又轻拍她一下:“你哭什么?他欺负你了?”

魏人秀也不是当真就被欺负了,杨思齐根本没碰着她的手指头就被魏人杰拎起来扔了出去,可那人的眼光把她从头打量到脚,虽没碰着她,可她恶心了好几日,深觉受辱。

“他是不是看你了?”卫善一言道破。

魏人秀反而不哭了,抬头泪水盈盈的看着卫善,嘴唇咬得紧紧的,紧紧拉着卫善的胳膊,想到杨思齐那样看她,眼泪越蓄越多,眨眼又要哭,卫善拍拍她:“你功夫这么好,还怕什么,下回他要再敢这么看你,你就拔了簪子戳他的眼睛。”

魏人杰怎么也没想到卫善会说这话,可这话极对他的脾胃,原来在屋子里头不住踱步,听见这一句停下来,恨不得拍卫善的肩。

魏人秀一下子怔住了,眨巴眨巴眼睛,嘴巴一扁:“外头人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了。”

“谁敢!”魏人杰最不耐烦听姑娘家哭,不论什么样的姑娘哭起来都要人命,可别人哭他能走,亲妹妹哭他却走不脱,屋里的砖地都叫他磨薄了一层,好容易不哭,耳朵根子都清净了,看着卫善跟看着救命恩人差不多。

卫善嘴角含笑,轻轻拍她:“连我都是才刚知道的,宫里一点风声都没有,外头人又怎么晓得?”宫里一点风声都没有,那便是姑姑压下来的,连对卫善都不曾说过,是替魏人秀考虑,一个字都没露过。

卫善说了这么一句话,魏人杰听不明白,魏夫人却是懂得的,自己家跟卫家不对付了多少年,可要论厚道却是找不出比卫皇后更厚道的了。

“至于杨家人,你理会她们做什么,端阳宴的时候你跟我坐在一处,新来的那位姜家姐姐,人也极好,咱们三个一道玩就是了。”伸手把魏人秀额前碎发梳理一回,捏捏她的两颊:“杨家姐妹本就惹人讨厌,远了她们岂不正好。”

魏人秀受了委屈,光有爹娘哥哥宽慰还不足,听见卫善说了这才心里好受些,她那天出门就是给卫善买礼物去的,卫善给她许多好玩的小玩意儿,她挑了一对粉红碧玺石的簪子,预备一人一个,不意竟碰见了杨思齐。

卫善一面拍她,一面去看魏夫人和魏人杰,魏夫人是山寨土匪出身,原来也是使刀枪棍棒的,立了国就成了国公夫人,诰命夫人当了,可爱的依旧还是那些,卫善上辈子就听说过,魏宽看着天不怕地不怕,其实特别怕老婆。

魏人杰在屋子里头踱步,魏夫人也坐不住,恨不得把耳朵眼睛都关起来,待卫善把魏人秀劝住了,她才松一口气,模样跟儿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掀掀眼皮看向卫善,对女儿说道:“不哭了?”

魏人秀先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手指头绞着裙带子:“不哭了。”她本来以为外头都知道了,连卫善都没听说过,她便不怕了。

魏夫人对这个女儿比对两个儿子不知多了多少慈母心肠,但也依旧不耐烦哄她,心里还觉得这笔帐没讨回来:“也就是你爹把你养得娇了,要是原来,非得废了他一对招子。”

卫善是千金娇女,一辈子亲近的武人也只有正元帝一个,更不必说他当了皇帝还渐渐收敛脾气,听见魏夫人这样说话,却半点没惊,点头附和:“没了眼睛总该老实了。”

魏夫人原来看她总是娇滴滴的,跟在卫皇后身边,生得模样娇嫩,好看是好看,可就跟挂在墙上的画一样,听她说刺杨思齐的眼睛,心里点头赞同,冲口而去:“男人没了眼睛哪里老实,得去了势的那才是老实。”

魏人杰一口气都差点儿没提上来,大喝一声:“娘!”

卫善哪里知道什么是去势,却很好学,跟魏夫人论起来:“伯娘,甚是去势?”一张口就攀起亲来,魏宽的年纪比父亲要大,唤她一声伯母也是应当的。

屋里三个女人,两个不懂,一个不在意,反是魏人杰一张脸涨得血红血红,眼睛飞快的看了一眼卫善,就见她瞪圆了眼睛看向母亲,满面不解的样子,看得他耳朵根子都发热,急急退出内室。

魏人杰退出门边去,生怕亲娘又说出什么来,免得尴尬,及早退出去就当没听见,跑到外面这才吁口气,就干站在院子里,怎么也不肯进屋去了。

魏夫人一时失言,到底是两个姑娘家,不好再说,拍拍女儿:“成啦,你也不哭了,赶紧吃点东西。”一拍手让厨房里烘些饼子来。

魏家倒跟正元帝是一个吃法,一看魏人秀愿意吃饭了,端上来一个大圆蹄子,一家子摆在一起用饭,也没什么男女搁开,反正家里只有魏人杰一个。

魏夫人觉得卫善这个姑娘顺眼许多,留她用饭,摆完了菜才想起来问她:“公主爱吃什么?”

桌上摆满了大肉,除了圆蹄还有白切猪肉,调了酱汁沾着吃,魏人秀小圆脸都饿尖了,哭也耗力气,按说她几日不曾好好用饭,该吃些粥汤,可端上来就是一碗白饭,魏夫人亲自动手,用酱圆蹄的汁儿替她拌饭,一整碗搁在女儿面前。

魏人秀低着头,羞涩极了,她没想到娘会把卫善请来,想着她在宫中家里的吃食都要精细得多,卫修给她吃肉还得一块一块切得碎碎细细的,自己家这一桌子可都算是粗食了。

圆蹄是一整只的,炖得稀烂,骨头一抽,上面的肉连皮完整扣在盘子里,魏人秀赶紧伸手,趁着别人没碰过,挟了一筷子搁在卫善碗里。

卫善弯着眼睛冲她笑一笑,魏人秀把满腹委屈都给忘了,卫善冲她一笑,她也跟着笑起来,知道卫善喜欢吃素食,满眼看着没有素,叫厨房再上两个素食,厨房很快上了两个,一个炒笋尖一个五香大头菜。

魏人杰一顿饭都不敢出声,他还是头一回坐在桌上跟卫善对座,连吃相都斯文起来,吃上两口问起了卫修:“你哥哥在不在家?我找他去。”

两人还没论完,打完了陆战要打水战,卫修求全,魏人杰求快,过份求快失之急燥,过份求全反毁在稳重,都可有破处,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卫善应上两声,她吃饭很慢,魏家三个却都是急性,就连魏人秀碗里吃了一大半,一看卫善急吃都才去了一小半,也慢下来,筷子挑了米粒儿,一颗一颗数着吃。

一顿饭吃完了,魏人秀要跟着去卫家玩,魏人杰要去找卫修,魏夫人松一口气,赶两个孩子出门去:“走走走,这一天天可得烦死我。”

从街头到街尾也没多少路,魏人秀戴了个帏儿遮住兔子眼,到了卫家,两个小姑娘缩在卫善屋里拉手说话,魏人秀连着几日都不好过,跟卫善挨在一处,大开着窗看她院子里一片海棠芍药,往枕上挨着:“多谢你来看我。”

竹苓掀了帘儿进来:“国公爷说前头要烤肉,问公主和魏家姑娘去不去?”

魏人秀抿着嘴唇笑起来,贴耳对卫善道:“定是我哥哥没吃饱,才刚有你在,哥哥害羞呢。”

魏人杰一个人吃了一整只圆蹄,一盘子白切猪肉,端上来的酥炸小鱼连鱼头都一并吃了,卫善才吃了半条,他就吃了半盘子,吃了这许多竟然还说他在害羞。

魏人秀看卫善惊讶,捂着嘴笑起来,她哪里还吃得下,让厨房去办些鲜果鲜蔬,没一会儿怀安就送了一碟子烤鲜蘑小松菌来,说是二少爷烤的,魏人秀挟起一个吃了,俱是松蘑清香味。

卫善只吃了几个就吃不下了,想着早上跟叔叔说的话,试探着问魏人秀道:“你爹这回是怎么说的?”杨家魏家早晚也要生嫌隙,五年之后秦昱想讨魏人秀当侧妃,魏宽也一样梗着脖子不肯答应,早闹起来比晚闹起来要强。

魏人秀叹息一声,对卫善半点没有藏私:“你别说我爹了,我娘都差点儿跟在我爹身后去砸杨家的门。”

卫善眉梢微抬,抿抿唇不再说话,魏人秀却道:“我只觉得给家里惹了麻烦。”

“胡说,分明是他不检点,怎么倒来怪你,杨家就没一个好东西。”魏宽气性这么大,当年两军相争还能记恨卫敬禹十几年,更别说是动他的女儿了,卫善握了魏人秀的手:“这事全不怪你,你行得正坐得直,往后不必害怕见杨家人。”

魏家同杨家这梁子可就算是结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善咩咩的小翅膀~

发现今天是纪念日

于是发个小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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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二虎

卫善出宫不能太久, 傍晚之前还得回去,魏人秀拉着她不舍得,听说她还要回业州, 一半是不舍得一半是羡慕, 她还是从青州到京城的时候坐过船。

待见听是回去迁坟,这才把话咽回去, 想了半日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卫善好些, 对她道:“我娘说给我打一对儿金簪, 我分你一支好不好。”

卫善伸手捏捏她的面颊, 小姑娘家想的都是分首饰分胭脂:“好哇,我那儿有小葫芦的耳坠子, 挑一付给你, 端阳宴的时候咱们一道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