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想不到这么爱干净的哥哥是怎么行军的,看了秦昭穿着月白衫子, 腰间挂着墨竹骨的折扇就更不能想他几天都不洗澡的样子了。

秦昭见她发呆,伸手刮了她的鼻尖:“在船上也有诸多不便,按你的规制往业州去,怕得走上一两个月。”是以小舅舅才先行一步,路上是快马,水里是快船,等卫善出发,到了地方的时候,估摸着那头也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

卫敬尧卫平先行,余下卫修一个,秦昭总不放心,他挽了挽袖口:“到时候我派王七跟着你去,你有什么要办的事儿就吩咐他,我知道你身边有个武婢,可年纪太小,不如王七办事老练。”

王七功夫极好,卫善身边虽不缺人手,可添上一个她更安心,她忽的眼儿一转,若是她让王七去打听杨家的事呢?

杨云越是打着杨家的旗号跟正元帝攀扯同乡情谊的,又兼还有个埋骨之恩,卫善也不真的就指望能在业州打听出些什么来,都隔了快二十年了,可她疑心杨家的事,却得让秦昭知道。

让王七去打探杨家的消息,等于就是告诉了秦昭,她对杨家不放心,虽在业州打听不出什么来,但这层意思却透给秦昭了,一想到这个,卫善笑得眼儿都弯起来,扯住秦昭的袖子:“我就知道二哥待我最好。”

她人生得极白,眼仁儿又极黑,仿佛白玉上嵌了两块黑晶石,笑起来灿若有光,秦昭早知小妹生得好看,此番回来,她又长大了些,再等两年也不知是如何容貌,不意此时就被她笑住了,原来想伸手摸摸她的头,竟伸不出去,隔得一会儿把袖子抽了出来,才笑道:“你等着,我也有东西给你。”

秦昭出了一只细长的簪盒出来,木板抽开,从里头躺着一只金簪,三颗粉珍珠并排一处,一颗比一颗更大些,簪子比寻常的簪子更扁更粗。

卫善有一头好头发,又多又浓密,乌发生光,便是这样的簪戴在她头上才能显得出来,她才刚接过要笑,秦昭拉着她的手,在中间那颗珍珠上轻轻一按。

长簪在簪匣里动了一下,卫善大奇,拿在手里正要抽开,被秦昭按住了手,可她已经看见隐隐一点银光,里头是一柄小剑。

怕是知道她和上官娘子学了短剑才给她预备的,扣住了就要簪在头上,寻摸了半日,就是插不对地方,秦昭轻巧巧取出来,两只手指头夹着簪上明珠,替她插在发间。

卫善伸手去摸,手指头碰一碰第二颗珠子,还冲他笑:“二哥对我最好了。”上官娘子教她的时候便说过,女人力弱,要紧的是机变,卫善想到上辈子闷死了秦昱,若是有这个,哪用费这么大的力气。

卫善怕热,每天夏日就不肯再挂许多东西,她今日来就穿了一身湖色轻纱衫,衣裳极素,也无首饰,这枝珍珠金簪插在头上,愈显得她肤色如雪,眸色流光。

话音才落,就听见门口迈了人进来,说道:“就只有你二哥待你好了?”

秦显穿着一身武装进来,腰腿上都缠着绑布,才刚耍了一套刀,热得满身是汗,拿起茶壶来“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凉茶,长叹一口气,往椅子上一坐,背正腰直。

他这一身就是卫敬容替他裁的,汗湿了衣衫,背后紧紧贴着肉,汗珠顺着淌下去,浸湿了腰带,小太监绞了巾子递过去,他胡乱抹一把脸。

沉香几个刚刚还能偷偷打量秦昭,这会儿一个个都低着头眼都不敢抬起来,卫善更是抬起袖子来捂住鼻子,整个屋里一股汗味,退了几步就要出去:“我走啦。”

三个字一扔,人已经绕过窗前走得远了。

卫善这些日子很不耐烦见到秦显,上辈子姑姑的苦难由他而生,这辈子更好,甚事都还没影呢,他先跳出来,陵寝里空出左首的位置给陈氏,百年之后,三人同穴。

秦显也自知办事莽撞,虽东宫宾客叹他操之过急,可袁礼贤却对他大加赞赏,说他如此才是以孝立身,虽也曾想过母亲难免伤怀,可既为人子,当有孝道,这事之后,再慢慢体贴母亲,总能好转回来。

他一眼扫见案上秦昭正在习字,嘴里啧了一声:“天天练日日练,字儿写得再好有什么用,我看你功夫都搁下了,明儿咱们哥俩去武库练一练。”

秦昭笑一笑:“习字养心静气。”他知道小妹要练字,天天拿着她父亲的信比划,想给她做一本字帖。秦昭常跟卫平走动,卫家的书房更是有许多卫敬禹的手札,学得也有七八分像,预备卫善临行之前,把字帖给她。

卫善回到仙居殿中,推说困了要午睡,换上撒花的寝衣,缩到薄毯中去,连沉香青霜都遣了出去,缩在被中打开了簪盒。

簪盒乌木制成,外无雕饰内无软衬,极其寻常,卫善翻来翻去看了半日,上头别说雕花,连纹样都没有,她把盒子搁在一边,按下扁簪第二颗珍珠,握着珠柄抽出一柄小剑来。

簪身就是剑鞘,剑身打得极薄,还未开刃,这份回礼很合她的心意,簪首合并,卫善握在掌中,掂一掂还真有些沉手,她把这只金簪放在枕头边,时不时就拿起来捏一捏,隔着帘儿吩咐沉香:“给王公公的雄黄酒五毒饼送去了没有?”

沉香掀了帘儿进来,看卫善从帐子里头探出一个头,淡青锦帐也衬得她面色如玉,笑着答应她:“早送去了,王公公回回要谢赏,我都叫小顺子再不许受的。”

卫善这才点了头,又把头缩回去,人往帐子里头一翻,手上捏着的珠簪已经被她捏得发热了,黑袍将军缩在床边角落,绿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学着卫善的样子探头,后爪子扒着锦褥,脸怎么也探不出去,紧紧贴着床帐“喵”着叫了一声。

卫善一把把它搂在怀里,手上握着金簪,怀里抱着黑袍将军,盖着软毯,廊下鹦鹉时时低叫,透过窗子传进来,先想业州,再想甘州,跟着又想杨家,没一会儿竟睡了过去。

结香领着宫人往仙居殿里来送首饰 ,沉香摆摆手,点一点密密掩住的绉绸帘子:“公主歇着呢。”话音才落,黑袍将军就从帘子里头钻了出来,抻着前爪伸一个懒腰,踩着爪子往殿外玩去了。

结香捂了嘴笑:“这个是娘娘给公主的,你们仔细看着时辰,别睡多了走了困意。”

五月里宫眷内臣都要穿绣五毒艾虎的衣裳,连穿十三日,才算把端阳节过了。卫善这一年里长了许多,旧年的早就穿不下,尚衣局早早赶制了新的送来,卫敬容又从库里挑了一对儿金蟾蜍抱珠的金钗给卫善端阳宴的时候戴,卫善收了金簪,分出一支送给了碧微。

她和魏人秀戴一样的贴金葫芦小耳坠,跟碧微戴一样的金蟾抱珠花钗,从四月里就预备起来的端阳宴,在五月初五前,龙船靠水,门悬菖蒲,

五月初一,阖宫上下都挂菖蒲设艾盆,正殿门上还要挂起吊屏,画的仙娥执剑降毒,画师自四月里就开始忙起来,除了宫中挂的,卫敬容还赏赐下去,赏给各家功勋。

卫善戴了那两样首饰还不足,把秦昭给的金簪簪在头上,到端阳节的那一天,和碧微一道往丹凤宫去,她和碧微两个同辇,从内宫城去外仪宫,看赛龙舟。

卫敬容还嫌她头上这只簪子打得太老气了,珠倒是好珠,该做得再秀气些才是,这一支可不是卫善这个年纪该戴的,知道是秦昭送的还摇一摇头:“昭儿哪里懂得这些呢。”

卫善伸了手指头摸一摸珠子,摸到第二颗时尤为心安:“我就喜欢这个。”

一个个登车坐辇,徐昭仪坐在车上,她孕中畏热,又不能碰冰,卫敬容特许了她坐妃子乘坐的大轿,底下搁了冰盆,宫人替她打扇。

姜碧微还未见过这样的出巡,蜀地虽也极繁华了,可怎么也及不上都城,怪道当年周师良李从仪两个为了占下都城两败俱伤。

她身上有了封号,殿中人对她又不一样,原来她不过是顺义侯的姐姐,如今却是长宁公主,坐在公主辇上才不心虚。

她也得着许多赏赐,从丹凤宫里赐出来的,连徐昭仪也看着给她送了几样东西,说是贺她得了封号,只珠镜殿没有动静,隔了好些日子,才送了些胭脂水粉花钗缎子来来。

她打定了主意跟着卫皇后,抱紧卫家,那一回也瞧出些眉眼高低来,局中人看不分明,局外人却一眼就明了了,既表了衷心又得了些信任,她一只手拉着弟弟,过了端阳节,弟弟就能去麟德殿里听书了。

卫善靠在软枕上,辇中还有香露饮,她手里拿着碧微送给她的扇子扇风,想到今日要见到秦昱了,抿抿唇儿对碧微说:“今儿要见着齐王,他这个人你千万不要理会。”

作者有话要说:买书比看书快

长肉比吃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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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去给妹子过生日

凤凰台去年开始构思,本来商量好她要接着凤凰台的时代往下写,结果我自己把自己给接上了…脸滚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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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秦昱

碧微从未见过秦昱, 她进宫时,秦昱已经去了京郊各府,前头有秦显秦昭, 秦昱在宫中名气不显, 略提起他来,也只说他是杨妃的儿子。

听见卫善提起他来, 心知卫善必是厌恶他的, 小姑娘似的拉着她的手, 使力捏一捏她:“我虽才来, 也不是不解事,避着他尚且不及呢。”她要靠着卫家, 再不能三心二意, 杨家那些人沾都不能沾,更何况是秦昱怎么也不会跟他有牵扯。

碧微心知卫皇后同杨妃之间确是敌手, 便是原来不明了, 此时也已经很分明了, 卫善那一脚踩得重, 杨妃从称姐妹到称皇后, 日日请安都要下拜行礼。

珠镜殿里派去一个教习尚宫, 杨妃便一直称病,正元帝先还派人去看,太医又不能说杨妃没病,给她开了一幅下火的法子,她也确是着急上火, 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不讨皇帝的喜欢了。

杨妃极美,碧微在蜀地也曾见过诸多美人,却少有似杨妃这样的,听说前朝沈青丝冠绝后宫,她不知沈青丝是怎么个美法,但杨云翘已是她见过的美人里最美貌的那一个了。

她说病了,只当这回定能把正元帝引去,不意紫宸殿中半点声息也无,正元帝自己不去,派了王公公去看,原来总是赐药赐菜,这回只传出一句让她安心养病来。

正元帝以此来惩戒杨妃,直到儿子回来了,杨妃的“病 ”才好起来,病了十来日,人倒还清减了些,看着弱不胜衣的模样。

这回赴宴穿了一条月华裙,梳了个低髻,朱唇未点淡扫蛾眉,容色中也不见欢喜,可偏是她这番楚楚风致最可人怜,阖宫皆知,怕是今日宴罢,正元帝就要往她殿中去了。碧微低眉去看卫善,却见她并不烦忧,便也抿了嘴不说话。

卫善早已经收了心思,不愿再管秦显和碧微的事,上辈子事事都不相同,秦显也不似她想的那样能作卫家的依靠,心里虽还当他是哥哥,可也划出条条道道来,卫家不能靠姓秦的,只能靠自己。

既知世事绝非她上辈子知道的那样简单,那碧微告诉她的那些话,自然也有真有假,卫善敛了眼波,反手握住了碧微的手,心里很能体谅她,日子过得那样苦,若不自己嚼出些甜味来,只怕都

活不下去了。

姑姑是这样,碧微也是这样,拿话自己哄哄自己。

碧微后来那些苦,都是因秦显而起的,这辈子若是两人再没交际,那碧微也能由姑姑作主,嫁一个可心意的人,凭她的美貌和聪颖,一定比上辈子过得要强。

是以卫善再不动要撮合两人的心思,由着这两个自己去,倘若有缘,千里之外依旧相会,倘若无缘,天天呆在一处也依旧没有牵扯。

可她就算不跟秦显,也万不能跟秦昱。

秦昱回来了,还带了叫正元帝高兴的好消息,袁礼贤一心重开科举,可前朝取士早已经荒废许久,重办太学国子监,从县学府学之中挑选人才送上来,管衣食住行,太学那些屋子都是现成的,虽荒废已久,略略修整又能再用。

如今发愁的只有一样,县学府学都已如同虚设,正元帝发出诏令取士,应考者有是有的,可人数太少,必得有人先行一步,把天子要取士的消息传扬天下。

秦昱主动请缨,憋着一口气要同兄长们比肩,他旁的不行,充充门面还是成的,只这功劳太小,便又着意结交文人,也不想想那些文臣最重规矩,太子既长且嫡,只要有他,根本没有秦昱什么事。

卫善托腮望着帘外,上辈子直到秦显身死,正元帝才挑捡起儿子来,那时秦昱十四,秦昰方才六岁,卫家又被泼了这么一身脏水,他都没有立时就立秦昱当太子。

魏宽头一个开口替卫家辩白,袁礼贤跟着开口劝说,话虽说得囫囵,似在犹疑,却也不曾给卫家盖棺定罪,他办的头一样事,是赶紧把晋王调出京去。

只要有秦显在,秦昱便是萤烛微光。何况秦显秦昭两个都是有军功的,秦显收了蜀地不说,秦昭也拿下了云州,寻回来的那十四枚金印里虽没有传国玉玺,可捉回来的前朝宰相王策用却招供出许多事来,比如前朝一直都手握宝库,传国玉玺许就藏在宝库之中。

传说前朝开国的时候便修了一座大宝库,藏满了金银珠玉,埋在深山之中,十四枚金印就是寻找宝库的线索,只要打开宝库,里头的财宝足能颠覆王朝。

陈公宝库传得神乎其神,财帛倒不动人心,动人心的是那宝库之中藏着前朝开国皇帝求来的仙药,隔了一二百年,谁也不知道真假,可越是传就越是真。

王氏遇仙的故事在前朝开国时流传极广,琅嬛书库传说便是建造给仙家的,原来莽山上还曾建过遇仙台,说是王氏就在那儿遇仙,池中还曾浮起玉女神像,遇仙台边建了神女庙,百来年香火不曾断绝,直到玉女像不见。

传言是飞升,到底如何无人知晓,前朝好道却是真的,宫城之中就建有两座道观,连青丝宫北峰峰顶上都有降真观,供的就是那位神女娘娘。

是以民间才有这许多的道家神仙庙,卫善曾去上过香的天仙庙也有传说,是非真假也无人能说得分明,但宝库之事在百年前的书册内确有记载。

传言不足信,连卫善都知说不准是王策的保命托词,江宁王不肯赎他,他对大业百无一用,押解上京这一路就编了这么一个故事。

富有四海的人,总想着长命百岁,古今帝王皆是如此,那幅仙药流传甚广,到如今王氏遇仙的故事还化作演绎,有说书有唱曲,戏台上流传百年,正元帝小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将信将疑,王策的这条命就留了下来,如今还在狱中关押。

两个儿子都算立下大功,秦昱的用处就小得多,他跟着正元帝最久,此时也看不出得不得用,两个哥哥风头太胜,他虽有他的出头之法,也显得逊色许多。

想明白这些,卫善便不再忧心了,秦显在,秦昱便不得出头,太子哥哥此时怕还没把这个弟弟看在眼里,待他瞧进眼中了,秦昱和杨家也不必卫家出手了。

从内宫城到万仪宫走了许多路,卫善和碧微方才说上几句话,就听见秦昭的声音从车帘外头传进来,隐隐带着笑意:“善儿闷不闷?想吃什么吗?”

皇家出行,街市都要清道,这一条街上清得干净,另一边坊市里却极热闹,秦昭怕她在车里坐得闷了,这才调马头,在车辇边问她。

卫善打开一扇格窗,笑眯眯的探出头来,两边都是宫人内侍,也不怕人看了去,对秦昭说道:“我想吃甘草雪水,买得着么?”说完又问碧微:“姐姐要什么?”

姜碧微摇一摇头,她早就瞧出来了,秦昭确是待人体贴,可只体贴卫敬容母子和卫善一个,旁的人他就是眼睛里看见了,也似没看见。

秦昭未动,他身边跟着的人伶俐往巷子里头一钻,小太监腿脚很快,才刚只过了一个巷口,他就钻了出来,奔得同是汗,手里托了两个碗,里头盛着甘草雪水,秦昭接过来,把两碗都递到车辇中,隔着窗还在跟卫善说:“我把他留在这儿,你有什么要的只管吩咐他。”

卫善脆生生应一声,扒着车窗探出头去:“二哥今儿可一定要赢,得了彩头请我吃酒。”

秦昭笑着应了,打马向前,卫善捧了甘草雪水给了碧微一碗,碧微体弱畏寒,倒不敢多喝,只捧起来小口饮着,看外边的日头这么大,道一声:“今儿是不是要住在万仪宫了?”

端阳宴要办两日,出城再进城,怎么也得费上半日,夜里就宿在万仪宫,卫善笑眯眯拉着碧微的手:“我们俩住在一处,万仪宫很大,一片都是水,里头宫道又多,你就跟着我,万不能走失了。”

两个都是一早起来的,梳妆上辇,清道洒水,规矩怎么讲究怎么来,将要到万仪宫时,已经快要正午了,卫善坐得腿酸,踩着杌子下来动动手脚。

碧微还没下车先把帏帽儿戴起来,牵着弟弟的手,等下了车,见诸人都不戴帏帽,也解开来,看许多人都不识得,紧紧跟在卫善身后。

卫善独要了一处楼台,坐在二楼平台上看湖中系着的龙船龙舟,三艘大舟,五艘小舟,离得她们也不算远,底下是正元帝同百官设宴的大台,宫妃们另有座处,卫善拉着碧微:“你跟着我,我领你认识魏家妹妹和袁家姐姐。”

话音未落,先碰见了秦昱,他打马上下来,一身朱红袍子,腰间系着玉带,头上戴了金冠,跟杨云翘生得极像,面如敷粉,唇若含朱,看人一眼都似目中含情,见了卫善先笑一声:“善儿好久不见,长高了许多。”

一句说完,黏连的目光又粘到姜碧微身上,看她跟看卫善全不相同,把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个来回,若说秦显的目光灼灼似火,那秦昱的目光便是一潭水,看人一眼,都叫人心中发凉。

碧微侧过身子,卫善也蹙起眉头,换作原来她只会带碧微离开,避开秦昱,此时却笑一声:“三哥甚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在姑姑那儿瞧见你?”

一句话就把秦昱的目光拉了回来,他昨夜赶回来,回宫的时候已经晚了,城中一路开道,做个星夜于归的模样,可不就不及给卫皇后请安。

今日一早各宫出游,如今宫中可不比原来,宝林美人不知添了多少,车辇马队排成长列,秦昱知道嫡母从来宽厚,待到宴上分说一回,当面父亲还得夸他一句办差认真,不意竟被卫善先先捉着了错处。

秦昱脸上虽还在笑,眼睛也眯起来,可目光之中却半点笑意也无。

作者有话要说:善善:卫家就不能靠姓秦的!

秦昭:我原本不姓秦

魏人杰:我也不姓秦

赵二虎:我也不姓秦

杨思召:我也不姓秦

我们都不姓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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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下注

秦昱嘴角这点笑意看得碧微心惊, 他虽摆出个温文儒雅的模样,可目光里却暗藏寒意,卫善往前半步, 把碧微挡在身后, 也一样面上带笑的看着秦昱,双方互相打量。

不论是上辈这时候的卫善, 还是此时的卫善, 都不会害怕他, 看一个上辈子她亲手捂死的人, 想起他是怎么无力断气的,因酒色被掏空的身子用尽力气也不过蹬了蹬腿。

枕头盖在他脸上, 瞧不见他的模样, 也捂住他断断续续辱骂求救的微弱声音,卫善当时出了一声冷汗, 在杀人之前她只杀过鱼, 可现在回想既不心慌也不后悔。

秦昱有些吃惊, 他离京不过月余, 再见卫善倒似变了一个人。他昨夜回来, 今日一早便被母亲叫去, 听她倒了许多委屈苦水,不过短短两月的光景,宫中形势与他走时再不相同。

两人坐着谈话,也有教习尚宫在侧,秦昱抑制不住脾气, 那容尚宫却低眉顺目,抬出皇帝的旗号来,跪在秦昱跟前:“皇上派奴来此,是为约束娘娘的言行,所谓德配其位。”

德配其位四个字戳着人的心,秦昱立时脸色发沉,目光阴鸷,一只手背在身后,眼看母亲转身便要哭,他却生生忍了下来,甚至还提点母亲:“容尚宫请起,父皇所虑甚是,母妃一派天真,在宫中虽有母后太后体恤,外人却不知这是母妃真性情,皇家既为表率,自当约束言行举止。”

说着还赐下绢帛,又苦劝杨妃,杨云翘在家听嫂嫂的,得了儿子又听儿子的,着意打扮起来,等着今日把正元帝笼络回珠镜殿。

这番细事,卫善还不知,卫敬容却已经知道了,容尚宫是她指派过去的,尚宫既有品阶,身边自有两个侍候宫人,秦昱才进了珠镜殿,她在丹凤宫便得了消息。

两人目光来回,秦昱先退一步,敛去目光,唇边带笑:“大哥二哥还等着我,我先去拜见母后,等会儿给你送糖果子来。”

秦昱是很周到的,学着秦昭的周到细致,卫善的宫中也不曾断过他的礼物,为着这番周到,原来卫善跟他虽不亲近,也当他是个不错的哥哥。

卫善知他心思沉,他不在这两月,既修起了甘露殿,又追封了陈皇后,后宫中徐昭仪有孕,符美人得宠,前朝里杨家同魏家相争,哪一样都足够他仔细思量的,短时内也不会来烦着丹凤宫。

她拉着碧微往里去,在云台上见着魏人秀,魏人秀已经等候多时,看她过来了,满面都是笑意,才走进两步,看她们手拉着手,又瞧见卫善和碧微头上一样的发簪,她也伸手摸摸自己耳朵里挂着的小葫芦,很有些泛酸,嘴巴都扁了起来,勾住卫善的胳膊:“我等了好久了,你怎么这样晚。”

“碰见三哥了,跟他说了两句话,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卫善一句话茬过去,又跟袁妙之打了个招呼,眼睛一扫,便知杨家人未曾来。

万仪宫多是游戏之所,里头有山有水,比青丝宫造得还更早些,端阳节塞龙舟就是在万仪宫里的御海中赛的,从玉带桥划到步桥,以鼓声为号,浆板同时下水,先到采青者为胜。

秦显领着一队,秦昭也领了一队,里头多是些功勋子弟,魏家两个都上了场,只杨家一个断了腿,一个断了手,都不能使力,躺在家里养病,就连杨宝盈杨宝丽姐妹都闭门不出。

忠义侯夫人倒还知道要脸,卫善瞥了一眼不曾见这一对姐妹,若是这两个要来,百步开外就能看见她们,两姐妹穿一样的裙衫戴一样的首饰,立在一处倒似双生,怎不惹眼。

卫善不见杨家姐妹,捏一捏魏人秀的手,凑到她耳边:“我早说了,丢脸的是她们家。”

人人都知道杨家两个为甚不来,可谁也不敢在魏人秀的面前说,魏家从来蛮横不讲理,魏宽拎着石锁走过长街,要是真一石锁拍下去,可不得把人拍成肉泥。

卫善同魏人秀凑在一处说话,碧微便跟袁妙之两个坐在一处,她知道一个袁相的女儿,一个是成公国的女儿,眼儿往魏人秀耳朵上一扫,便轻挪一步,立在了袁妙之身边。

功勋女儿坐在一处,朝臣女儿又开一席,既是功勋贵女坐在一处,座中自然就有赵太后家的那位赵秀儿。这里头坐着的,她一个都不识得,只眼熟一个卫善。

卫善立起来迎她,按着辈份,赵秀儿是她的表姑姑,座中就没有比她辈份更大的,她一站起来,碧微也紧跟着站起来,空出一块请赵秀儿坐下。

赵秀儿满眼感激,她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回家这些日子,倒真是过了几日千金小姐的日子,她也有绣楼有丫头,她娘只当她是要嫁进宫里当宫妃的,替她置办了许多衣裳首饰,后来不嫁,这些东西总都还在,再加上卫敬容和赵太后的赏赐,柜中箱中都塞得满了。

卫皇后对赵家时有赏赐,回回太监过来还要把赵家人都夸上一通,最会说场面话的不是官员妃嫔,而是太监,回回说的话都不一样,仿佛赵家的好处说不尽,变着法的夸,听得赵家人心中受用,连带着对卫家的观感也好了起来。

让赵太后满意的一个好办法就是给赵家赐东西,赵家才从业州过来,原来在业州也不过是乡间富户,官员多有优容,能跟县太爷坐在一处吃饭喝酒,得着两句马屁奉承,那就已经足够赵家出门吹嘘了,何况如今是皇后的礼遇。

卫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再不会有业州本地人知道的清楚,原来万分看不上她,不过是看她清高,再清高也一样当了秦家的儿媳妇,嚼上几句舌头,便仿佛能把贫日里积的那些怨气都撒出来,动动舌头那一瞬时便把自己抬得高了。

如今卫皇后肯对赵家露一点点好意,赵家人的骨头便又轻起来,两边一比较,杨家是贫时近邻,卫家却是怎么也攀扯不上的高门,自然还是卫家更好些。

卫善写了一份京城诸家的四时礼单,一品之下有过交往的方才回礼,功勋侯爵便是寻常走礼,每到时令都要送些应时当令的新果鲜蔬。

这些东西换个精致些的壳,就透出富贵气来,赵家最缺的就是这份富贵气,学着卫家的样子送礼,卫管事还挑了一个能说会道的妇人走礼,特意去奉承思恩公夫人。

杨家虽和赵家隔墙而居占着地利,可杨云翘要送东西,得从她的私房里头出,而卫敬容要送东西,直接在内库里挑,正元帝知道了还夸她一句想得周到。

让内库管事挑几件合适的,隔些日子就送上一回,那些绢帛布匹,内库里是再不会少的,前朝费心积蓄以充内库,不光天下米粮还足够人吃二十年,这些金银珠玉也足以填满宫廷了,挑几件寻常的出来,都是赵家不曾见过的宝贝。

杨赵两家一墙之隔,赵家初来之时,也确是跟杨家走得很近,杨夫人自己不好往赵太后身边嚼舌头,天上掉下来一个思恩公夫人。她一个村妇,平日最擅的也就是这个,何况新来京城万事不懂,说起卫家事来瞒些露些,赵夫人自己就会去打听。

赵夫人要巴结着赵太后,赵太后爱听什么,她就说什么,知道赵太后不满意这个儿媳妇,心里也知道婆婆跟前就是那天上的仙女儿也不是个好儿媳妇,挑她爱听的,两个凑在一处,越说越多。

赵秀儿倒是喜欢这个表嫂的,同她见过人的都不相同,看着跟庙里的观音娘娘似的,眉眼面目无一不慈,叫人看了就心生敬意,越得了赏赐便越说些卫家的好话。

杨家实是瞧不上赵家的,说话做事都带着傲气,家里办宴,请过一回,便嫌赵夫人村气,她虽面上不露,丫头下人眼角高低却露出来些,天长日久赵夫人又岂会不知,她原在乡中就泼悍,秦家的家底儿她哪点不知道,何况杨家那个也不过是妾。

她可不论什么是贵妃品阶,说出去一样还是小老婆,旁人不敢说的,她却是正元帝的长辈,论理该喊她一声舅母,自己的儿子女儿都跟正元帝论兄妹,连皇后卫家都多有礼遇,杨家这样便是轻慢了她,张口骂起来便尤其狠。

原来是怎么在赵太后耳朵根前吹卫家的风,如今就是怎么吹杨家的风,赵秀儿劝也劝过,可她全没办法,对着卫善难免有些歉意。

赵夫人怎么吹的风,又是怎么变了风向,卫善知道得清清楚楚,寿康宫里有翠桐翠缕,小顺子托采买太监买的墨竹扇子也早就送到她桌前,京里别无他事,茶前饭后能嚼的也只有这点东西。

譬如赵家的世子爷看上了玲珑坊的云珠姑娘,巧就巧在杨思齐也喜欢云珠姑娘,卫善知道他一向荤素不忌,那些污言小顺子不能直言,便绕着弯子告诉卫善,说云珠姑娘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花容月貌,吹弹唱打无一不精,还有一样拿手的绝活就是扮男装舞剑。

卫善听了一耳朵,立时问道:“这个云珠跟前朝云家有什么关系?”

袁礼贤修史,把前朝有名的诸姓都列了出来,云就是一个大姓,开国几代为将,族中女儿多有嫁给皇室的,如今吴地的江宁王王妃就姓云。

小顺子嗞了牙一叩脑袋:“说是这么说。”这里头的门道可不能跟公主说明白,公主的耳朵也不能听这些污话。

卫善却不在意,又问一声,小顺子依旧添减着说,大凡世间男子都有一颗救风尘的心,妓家娼家便捏着这条抬高身价。

打着云家的旗号便奇货可居了,说云珠是云将军的孙女儿,是为着日后好抬价,如今云姑娘便已经身价非凡,当着人舞一回剑,就要一颗明珠。

卫善听了挑挑眉毛,云家男丁俱都战死,没一个阵前被俘的,云家这些女眷缢死的缢死,跳井台的跳井台,这个云珠倘若是真的,按年纪算当时也有四五岁了,怎么竟能活下命来。

小顺子低着头,只凭一双耳朵来听卫善喜好,她说话的声音轻抬一点儿,小顺子就知道她要听详细,便又说得多些,若是语音平平,那便是不在意,往后也就不再着意打听。

卫善愿听赵家事,小顺子就打听了个底朝天,譬如赵家前头原配生的几个都丢在老家了,譬如杨家与赵家也并不似外头看上去的那些和睦。

卫善饶有兴致,又觉得古怪,不知他从哪儿打听出来,小顺子低着头不敢答,好一会儿才道:“顶上神仙打架,底下小鬼便能听见风雷。”

沉香又赏他一回,卫善过后便吩咐素筝,仙居殿里再不许有什么话传出去。

此时赵秀儿往卫善身边一坐,卫善就已经知道赵夫人有人托人给她说亲,可满京城里也没有合适的,一是她辈份大,二是她没封号,赵夫人见了一串功勋贵戚,便不愿再让女儿低嫁,这事儿托给了赵太后,赵太后却不敢在这当口再拿桩事去烦着儿子孙子,只虚应承她,一次都不曾替她问过。

卫善知道了,京中自然也有人知道,赵秀儿满身珠翠的过来,便有几家拿眼儿不住打量她,她浑然不觉,挨了卫善坐着,伸手指给她看:“我哥哥弟弟这回也在船队里。”

卫善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没看见赵二虎,反从一众人里认出了秦显秦昭,两人穿着不同服色的短打,头发束在脑后,腰上紧缠腰带,一人穿红一人穿蓝,各人领着一只船队。

既算是端阳宴,又算是皇子与军士同乐,能文的作文,能武的就演武,宴上除了歌舞,还有击剑打拳,难得赛舟,除了胜者得赏,宫妃还纷纷下注,堵赢了的各有采头。

宴还未开,就先有太监托了金盘儿过来请在座的压注,这本就是游戏,寻常也少有这样盛大的宴会,几个姑娘凑在一处,商量着挑哪一个队好。

有人拔了钗环,有人解下金镯,金盘托到卫善跟前时,里头已经满满当当,那托盘的太监满面堆笑,半弯着腰曲膝蹲在卫善身前:“公主要押红还是押蓝。”

红的是秦显领的队伍,蓝的是秦昭领的队伍,贴着红签儿的盘子比贴着蓝签的盘子要满得多,余下有家人在队的,全都押了自己家中兄弟。

四碟里都差不了许多,独红碟儿要满出一层来,卫善拿眼一扫,伸手褪下手腕上的扁金嵌宝金镯子来,这只镯子遍嵌宝石份量极沉,也极贵重,她捏着手镯,那太监把红签金盘儿往上一递,谁知卫善却不把镯子往里头搁,反搁在蓝签金碟之中:“我押二哥得胜。”

作者有话要说:咕噜就要一岁生日了,是大咕了

它会想要鸡肉蛋糕呢?还是一只纸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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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得胜

这手镯本就是一双, 缕金雕饰宝石作扣,极其贵重,卫善一双雪白腕子伸出来, 却比这一对儿手镯还更显眼些, 她解下一只还不足,又把另一只也解下来, 全压在秦昭碟中。

这本来就是游戏, 也无人当真押这样贵重的东西, 几个太监手中盘子都已半满, 却俱是些素金镯子,金灯笼空心簪子, 不意卫善会脱下这么一只沉甸甸的手镯来。

卫善下了注, 她身边的人便纷纷给秦昭加注,眼看碟中宝石钗环要比过秦显的, 碧微笑一笑, 她正守孝, 身上衣服不能太过花哨, 头上更是多戴玉器, 褪下一只碧玉竹节的镯子来:“我没甚赌运, 从来也押不准,就跟着你押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