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自己没有,于是格外羡慕,以为那是生死相许,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不独活。一个屈死了,另一个就帮着他报仇雪恨。

这是她最羡慕的碧微的,不是她得太子哥哥的喜爱,而两人之间情烈似火又绵延如水。她一直记得碧微坐在甘露殿的南窗下,提及秦显时那眼睛里泛着温柔光芒的样子,难道就连这些,竟也不真吗?

卫善心潮反复,她一直都记得碧微待她的好处,是以凡她说的话,从来也不曾疑心过。便是再活一世见到她,发觉她前言后语相去甚远,也没有深究过。

碧微以身饲敌,纵有千般不好,也被这一样好处给抵过了。

炊雪很快端了姜茶来,搁了红糖,姜味儿不浓,怕卫善不爱吃辣的,特意做得甜些,卫善捧着碗来,借着吃茶飞快瞥了一眼碧微。

她面色如常,还是那付模样,真要说有什么不同的,就是这个年轻的碧微,待她更好些,她笑眯眯的看着卫善:“吃这个才好呢,又暖身又不辣嗓子。”

卫善也顾不得烫,吹气喝着,冲碧微笑一笑,直言问她:“我刚刚回来的路上碰见二哥了,说了一路话,这才晚了些,太子哥哥要同我说什么?”

碧微略一怔忡,秦显来,本就不是来寻卫善的,找了这个由头而已,卫善此时问起,她还真没什么能答的,只好笑一笑:“你久不来,他吃了一盏便走了,倒不知要跟你说什么。”

碧微面色不变,耳廓微热,两人也不能说什么,只论一论书,秦显再好武,也被卫敬容狠盯着学过文,身言书这三样,样样都要拿得起来。

身便是仪表,言是谈吐,书便是书法,其余读的书可比正元帝这个半路出家的不知多了多少,他知道碧微爱书,吃过一回茶,便先同她论起姜远作的文章来。

这是袁礼贤正在讲的书,他对姜远颇有赞誉,文章也说得很细,治国这道和对蜀地颁的政令都挑出来细说分明,袁礼贤评判姜远身上有个大毛病,别人任人为才,他任人唯德,一味怀柔,没有雷霆手段,怎显菩萨心肠。

秦显跳过这些,称赞隐德先生有大才,若在太平年景里必是治世能臣。以他来看,姜远自然是臣,大业不过还未来得及伸手,他就自己先死了,原来正元帝是想把蜀地留到最后,易守难攻,不如先取江宁王。

只是这话不能在她面前说,两人半含半瞒,秦显一双眼睛就没放过她,碧微侧了脸,不敢把目光放到他身上,谈及父亲,心中苦涩难当,飞快睨了他一眼,又赶紧收回来。

手里捧着茶,就见弟弟和秦昰两个在殿外奔跑玩耍,一个四岁一个将要七岁,两人一道疯玩,这一口茶就怎么也咽不下去了。弟弟在蜀中读书时,哪个先生不赞他聪明,说他不愧姜家子,可如今却只能跟个孩子混玩。

想和见从来都是两回事,心里想的再周全也无用,真等事在眼前,心底百般滋味止不住的泛出来,有酸,有苦,有咸。

初来时还当跟紧了卫后便可无忧,如今看来卫家自己都自身难保,自卫后到卫善,对这个四皇子,都颇多娇宠纵容,卫善有意无意说的话,更叫她不得不多思量。

她来宫中才短短月余,后宫有生了这许多事端,卫家若再不警醒,必有日后之祸,她家国俱灭,只有一个弟弟同她相依为命,从此恨不能踩在一条万世都不会翻的巨舟上,若是卫家这条船不稳了呢?

秦显到要走时,碧微将他送到殿门边,几步路他走的极慢,到了殿门口忽然转头对她笑:“蜀地归来那段路,走得太急了。”

碧微心间打鼓,耳边只听得喧噪声,秦显说得这么明白,她不能再装着不懂,只得侧身低头,不及送到门边,就往殿内去了。

卫善喝着姜茶,秦昰也觉得馋,凑上来也要喝一口,饮了一口又吐起舌头来,卫善拍他两下:“今日的书可都背会了?”

秦暋酢醯阈∧源咽直吃谏砗螅诼藓捍采硝饬肆讲剑堑梦郎品⑿ΓA怂男∈郑还涛⒌牟瑁熳潘チ硕睢?br>

秦昰歪在床上睡了,卫善退了宫人,从床上溜下来,抱着膝盖坐到南窗边,伸手推开南窗,夜风卷起吹拂着衣衫,不知何时竟下起细雨来,牛毛似的雨丝沾在她脸上。

殿前便是合欢树,整个青丝宫里原来遍植合欢,到这个时节,远远望过来,梢头连片的红色合欢好似云霞,一座座殿宇从云霞间露出绿瓦鸱首来。

夜里草木香气尤浓,带着湿意扑面而来,卫善深吸一口,这才觉得心中平复了些,仰头去看,轻云蔽月,既有雨,天上便也没有星斗了。

分明和秦昭在涤足亭中还看见一天星河的,这会儿只有薄云轻雾,她听秦昭讲了这许多,倒不似原来那样起伏了,世事本就变化反复强横无理,她和碧微这一世和上一世有许多不同,却也有些许多相同,譬如她们彼此之间来如今也未能称呼乳名。

碧微同太子情都不真,跟自己的情谊又是不是真?此事以她所知再不能解,无人可问,想到明日里秦昭再来,必要问一问他。

第二日醒来,秦昰从床头滚到了床尾,和黑袍将军两个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秦昰手里还捏着黑袍将军的爪子,卫善醒来看见一人一猫抱在一起,心头郁意尽去,“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卫善想问的,秦昭却没来,一大早就跟秦显两个骑马回城了,当日就给卫善送了一只牡丹双头灯来,跟着卫修又送了许多东西来,告诉卫善:“咱们回去的行程提前了,你这里收拾收拾,再有个十来日,咱们就坐船去业州。”

卫善眨眨眼儿,原来安排了等她生日之后再走,姑姑年年都给她煮一碗长寿面,怎么这会儿又肯早放行了,她头一样想到的就是秦显选妃的事。

拉着卫修出来逛宫苑,一到无人处便蹙了双眉,沉声问他:“这是怎么了?是姑姑在宫中有事?”若是姑姑有事,也该有人来报给她知道,她这回出来,就把落琼和小顺子都留在仙居殿里,只要有事,就能有人报给卫家,怀仁便能遣人来报给她知道。

卫修摇一摇头,神色微妙:“这些日子太子选妃的事在朝上吵了起来。”卫敬容和袁礼贤两个这一回意见一致,袁礼贤见卫家不似作伪,两家原来从不往来,先是妹妹送礼,后是卫后中正,卫家袁家竟有和缓之意。

卫善听了眉头渐松,放缓了声调:“那怎么去得这么急?”

卫修笑道:“是父亲写了信来,催促咱们快去。”笑完了又苦了个脸,长叹一声:“姑父点了魏人杰跟着我们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敢相信我竟然长痱子了!

虽然每年夏天都不放过我

可现在还没到夏天啊!

我才刚刚吃了青团啊,还没吃粽子呢!

二更肯定会晚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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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生辰

卫善蹙了眉头:“魏人杰?他为什么跟着一道?”

卫修往亭中一坐, 沉香上了冰盏来,卫修少年人体热,跑马出城这些路, 出了一身的汗, 急急喝了冰盏里的凉茶,这才抹一抹汗。

正元帝体热腿胀, 如今紫宸殿丹凤宫里都已经摆上了冰盆, 卫修只要轮值, 小太监就会看准了上湃过的瓜果冰饮。

正元帝孝顺, 卫敬容也心疼侄女,早早送了冰来, 存在冰窖里, 只卫后原来办了便办了,此时办了便得多说上一句, 万事都把好的挑出来表功。

卫修吃了这一盏, 拿衣袖扇着风:“是爹写了信来, 说路上不太平, 二哥身边的副将领一支军队护送, 姑父也不知怎么想来, 说魏人杰在他跟前请战许多回了,便把他也塞进了队中。”

天下虽已平定,可还有小股流民游窜,有逃离战乱当了难民的,也有干脆投向山林作了绿林的, 战时当了土匪大盗的,一些投了各方部众,干的还是烧杀掠抢的勾当。

有不肯投诚,人数又少的,大军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也缩在山林之中,大业剿灭了大部分势力,这小股人便一直都在山寨上过那逍遥日子。

各府各州之间重又通商,这些人的日子便不好过起来,天下已定,再没他们展露拳脚的地方,可山寨上又不事耕种,从来都是瞅准了时机下山抢一回吃喝,如今既已通商那就抢商旅的货物,州府派兵歼灭,正元帝案前总有这样的奏报。

卫敬尧一路快行,此时已经到了青州境内,送回的信来写着几日动土,几日便可到达业州,让家里两个小辈算准了日子出行。

他自己便是单人匹马也不怕,何况手上还有百来个兵,可想想儿子侄女出行便不放心,路上没有想的那么太平,叮嘱姐姐必得挑人护卫,卫敬容看信时秦昭正在丹凤宫里请安,闻言便说派上一千人,一路浩荡回去,纵有山贼绿林看见这阵势也不敢上前来了。

魏人杰未必愿意,可正元帝既有了口谕,他不愿意也得跟着一道,卫修伸手挠挠脸,从袖里抽出一封信来:“这是魏家姑娘给你的。”

魏人秀在家哭得伤心,哥哥都能跟着去了,她却不能去,卫善心怀歉意,若仅仅是迁坟,那去一个和去两个都没什么大差别,她也可以邀请魏人秀,一样坐在舟中,还能结个伴。

可他们回去不仅仅是迁坟的,跟着一个魏人杰已经难办,再更一个魏人秀,日日和她同进同出,还得想法瞒她,万事都不自由。

“那咱们甚时候去?”她要是走了,得把秦昰也送回宫去,在别人身边总不牢靠,还得放在姑姑眼皮底下看着才是,卫善一念及此,自己都先一怔。

正元帝是不肯让儿子回去拜祭外祖父的,秦昰的年纪又确实太小了,卫善想一想让沉香取了信笺来,写了一封信给姑姑。

不过三五句话,很快就写就了,卫善拿起信纸细细吹着,待墨迹干了,叠起来交给卫修,卫修自上回听小妹与父亲对谈,便一直都在思量,正元帝是姑父,也是皇帝,只看他想必先当姑父,还是先当皇帝。

知道卫善有隐忧,笑一声道:“待到了业州,我领着他到处看看,若有什么事,你叫丫头支会我一声,还可以带他出城去。”

卫善抿嘴一笑,魏人杰倒是不难支使,他最爱论战,业州附近大大小小的郡县都有过战事,都到了地方,他怎么也得去看一看的,秋日里猎雁,冬天打狐,再不成还能派个五百人,两边对战,总有法子叫他少听少看少知道。

卫管事也先去了业州,把卫家旧宅收拾一回,再把旧时田产庄园这些年的帐对一对。

卫家离开业州已经十数年了,当年千亩良田水田都是卫家的产业,后来城破出逃,再打回业州时,已经被人抢过一回。着又是连年征战,自青州一路打进皇城,混战时也顾不得千里之外业州城中的田产房产如何了。

卫管事要回去清点田地,这些年报的都是虚数,在册的良田十年未动,或有虚报瞒报的,都要回去查实,免得其中有人贪墨。

这事跟卫敬尧商量是无用的,卫管事便拿着帐册来跟卫善商量,卫善细问他许多田庄田租的事,咬唇问道:“若是免去这十年间佃农瞒下收成,咱们费多少银子?”

此番既要回去,就要宣扬的乡人皆知,吹鼓奏乐回去,也不如施恩于人要强,卫善想到头一个办法,便是让卫管事回乡盘帐的时候,给予佃农恩惠,若是这些年来耕种不断汲养良田林地的,便免去田租钱。

大业评测田地也分几档,良田一亩银子多少,若是乱石荒草的野地,光是开耕又得花费许多银子,是以袁相才会减免赋税,希望战乱时逃难的民人能再回来耕田,农事才是国之根本。

卫管事心里飞快算出一笔帐来,知道这事是靠不着卫敬尧的,他连家里有多少田都不知道,粗算了一笔,开口答道:“不曾看过土地,倒不好估算,这些年的粮价取个平数也约莫得有五六万两银子。”

天下起兵时业州也因远离战事保得平安,民人从不曾断了耕种,后来虽荒废些,也因为底子强,少有那离乡求生的,便不算天灾与战乱粮价高抬,掐头去尾,这个数算的是个平数。

这许多银子,摊到每人头上又哪里要得回来,卫善回去是给亲爹建祠的,一要帐便把原来的恩德都给抹去了,一日三餐四季衣裳才是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

吃饱了穿暖了,这才能有闲心念一念过去的恩义,卫善把手一挥:“全给免了就是。”

卫善吩咐,卫管事只有应承,知道这是拿银子买人望,笑一声道:”依我看,该量还是得量,主家不在,我不过是管事,就该办管事要办的事。”

测评田地,计算收入,是种了粮还是种了果树,有没有人瞒下田地来,每年报的损毁是不是对得上数目,这些数字一合,也得揪几个欺上瞒下的出来,等卫善到了,要立祠时,把这番功绩都记在卫敬禹的身上。

卫善不曾办过这些细事,只知道免债就是给了恩惠,一瞬也想不这许多来,反是卫管事常年做的就是这些事,顺嘴就说了出来,该怎么施恩,怎么抬高,把好处都算在卫敬禹的身上去。

两人商量定了,这才去告诉卫敬尧,他仔细听了,也跟卫善似的把手一挥,佃农事归给卫管事,他要做的是把看看原来留下的守城兵马还有多少旧人,能用的又有几个。

一家人兵分三路,卫修卫善留在京城,卫善主攻赵太后,日子虽短却也有些收获,赵太后到了这个年纪,总爱身边有些小辈,卫善奉承得多了,她神色就一天比一天更亲热。

赵太后不识字,卫敬容写来的信里有提到她的,卫善都会拿来告诉她,送冰来便是姑姑怕祖母在山上暑热,这才早早送了冰来。

赵太后依旧拿鼻子哼哼,可她对杨家的观感也不好,思恩侯夫人功力了得,说的话就是赵太后最爱听的那些,下舌头哭一回,卫家抬着赵家,而杨家竟然隐隐瞧不起她,她心里怎么高兴。

原来卫善要走,把碧微留下是很放心的,如今却不那么放心了,心知碧微无错,可她自进了皇城起,便一直都是姑姑在照看她,出了什么差错,姑姑也撇不清干系。

卫善回去到飞霞阁中便吩咐沉香收拾东西,她常看的书,在写的字都收起来,秦昰玩了回来就看见姐姐在理东西,知道她要走了,眼睛一眨就掉了两颗眼泪:“我也去,带我去。”

卫善把他抱着放到床上,拍着他的背:“咱们都走了,姑姑可就没人陪了,你是不是得留下来陪她?”

秦昰小胖手抬起来揉眼睛擦眼泪,想一想母亲身边确实是没人陪伴,只好点一点头:“那我留下来陪姑姑。”一顺口,把亲娘叫成了姑姑。

卫善正要笑,就见碧微立在门边,手里捧着一碟子薄荷糕:“怎么这样快就收拾东西了?”要是秦昰回去,那弟弟也能回去了。

她还未想到自己,卫善先接过糕点,搁到炕桌上,秦昰这下子更不哭了,他不好意思在姜碧微的面前哭,抓了一块糕自己吃起来。

“来信催得急,想必业州有许多事要办,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五六个月,等我回来给你带业州土产。”她一直在看业州图志,看得再多也是纸上谈兵,当真如何,还得亲眼看一看,父亲那些故旧是不是还能卖卫家的面子。

碧微张口欲问,又略有踌躇,卫善硬下心肠:“姑姑才刚送了信来,再有一月宫中人也要来避暑了,碧成就先跟着昰儿回去读书,麟德殿里都该换夏官讲书了。”

碧微这才显出喜色来,可她又跟着想起了赵太后,空出来的一个月,总不会让赵太后一个人呆在离宫里,可她也不放心让弟弟一个人住到宫中去。

卫善道:“我看祖母很喜欢你,你多陪祖母两天,要是讨了她的喜欢,她的话可比谁的话都管用。”大事赵太后是办不成的,小事她只要开口,正元帝就能办到,去亲近秦显,还不如亲近赵太后。

卫善这一句,碧微听了进去,正元帝是孝子,赵太后一张口,可不就想起了陈氏来,她笑着点点头:“我也很喜欢太后娘娘,能陪着她是我的福气。”

两桩事定,卫善心下暂安,隔几日就要走,先走水路再转陆路,路程遥远,道上又不太平,除了那一千兵丁,还有上官娘子和青霜,秦昭又把王七调了过来。

卫善一样一样想得仔细,到了地方就先吩咐王七去调查杨家,到明岁年末,还些日子,卫家的时间算一算也不多了。

来飞霞阁的时候带的东西便不多,走之前还得先回宫去住上两日,陪一陪姑娘,再跟正元帝践别,日子一晃而过,第二天就要进宫了,前一日离宫里的太监宫人个个面上都有喜色。

卫善窝在房里一天都不愿意出去,仔细看卫修带过来的那些手稿,有看的明白的,也有看不明白的,这些大约是草稿,有的短短一行字,根本不知写的是什么。

卫善翻着书页,怀里还抱着黑袍将军,黑袍将军正是爱玩的时候,跟秦昰一样淘气,伸着爪子按住这些纸,没一会儿就跳出卫善的怀抱,扑窗外的飞蝶去了。

宫人来来回回的奔忙,卫善也不以为意,还当是收拾东西预备回宫的,等到夜幕将至,沉香笑盈盈的来请她:“二殿下来了,请公主到芙蓉池去。”

卫善皱皱鼻子,秦昭来了怎么不直接过来,反而要去芙蓉池等,她看看西偏殿里亮着的灯火,知道秦昭一向小心,秦显的心思瞒得过旁人也瞒不过他,许是避嫌才不来的。

她趿了鞋子就要去,沉香却取了宫裙来:“公主这一身也太家常了些,总得换一条裙子。”

卫善低头一看,她歪在榻上发懒一整日,裙子衣衫都皱了,依言换了衣裳,换了一件杏子红的纱裙,簪上两朵金花,这才往芙蓉池边去。

秦昭就站在四面亭中等着,此时莲叶还出水,池上浮萍尽去,池水碧悠悠一汪,卫善人才刚到池边,十几个宫人便点了莲花灯放进芙蓉池里。

池水推着莲灯往亭台边来,湖心之中烛光点点,卫善站在那儿看住了,嘴巴一翘笑了起来,亭里竟然还藏着几个女乐,人未到笙管先响,卫善快步往秦昭身边去:“这是干什么?”

秦昭在灯火里冲着她笑:“给你过生辰。”

作者有话要说:季榜倒数第五啦!

营养液榜竟然也排到22啦(2这个数字果然跟我很有缘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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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合欢

夜色渐浓, 百来盏莲花灯推向湖心,一时满湖灯火与天上星斗相映,玉栏边扎着彩绸, 秦昭扬一扬手, 那乐声便响得更轻快些,他伸手摸一摸卫善的头:“不及预备你的生辰礼了, 待你回来, 我再补上。”

卫善走得急, 这才刚五月中, 离她的生辰还远得很,可她此次回去要先坐船再换车马, 不比卫敬尧快船快马日夜兼程, 安安稳稳的走着,怎么算也得有一月余, 七月七的生辰便得在路上过了。

管弦声一出, 隔水那片楼台上便有舞姬鱼贯而出, 身披璎珞, 脚踏金铃, 单脚飞旋, 身上的舞衣纱带随风飘扬,好似飞天。

卫善就立在栏边看舞姬歌舞,要扎彩灯,要排舞乐,秦昭预备这些, 也是很有心了,她把脸一侧,露出笑容来,扯住秦昭的袖子:“二哥真好。”

宫人捧了玉盘金盏出来,俱是些卫善爱吃的时鲜果子点心小菜,一圈摆在四面亭的石桌石凳上,秦昭请她入座:“来不及细备,只能粗略些。”

这已经是正经的贺寿,有歌有舞还有酒,难得竟还赶上好天色,昨儿夜里轻云蔽月,今日却月华漫天,台边不住点灯也能看得清舞蹈,隔风隔水送来舞乐花香。

石桌上还摆了一屉寿桃,一个个捏得荔枝大小,雕叶染红,算是给卫善贺寿,她年纪还小,便不蒸大桃,拿小糕点充数了。

冰酪樱桃更不能少,此时头一批四月里樱珠儿已经过了时令,送上来的一颗颗五月樱肉厚皮薄,盛在白玉盘子里,翠梗红樱,卫善拎了一个塞进口中,咬了一嘴的樱桃汁儿,红艳艳染了粉唇。

卫善坐在石凳子上望着水面莲灯隔壁歌舞,虽是仓促备下的,却样样都是她爱吃的,倏地笑了起来。这是她回来之后第一个生辰。

她自小就备受宠爱,每年生辰几个哥哥都要想着法儿的给她过生日,叔叔若在京城,那便更热闹,还有一碗长寿面是怎么都断不了的,年年都是姑姑亲手做的。

姑姑同她一样,打小就十指不染阳春水,只这一碗面她特意学了,年年生日她一早起来,那碗面就已经上了桌。

直到被困小瀛台才断了年年都吃面的定例,想吃也已经吃不着了,姑姑那会儿万事不管,日日除了念佛就是念佛,好似多念一句经文,就能替死了的和活着的都积一点德行福报。

小瀛台中缺衣少食,送来的东西总不够分,穿得少吃得也少,她这才练了捕鱼的本事,从春到秋,这东西总不会断。

荒草园里天长日久,卫善自己都不记得日子了,海棠落了一池,水莲自铜钱大长到碗口大,萤火漫天河灯飘流的时候,就是她的生日要到了。

卫善是七月七日这一天生的,七夕这一天阖宫的宫人们都要放河灯,彩纸糊的彩纱扎就的,扎上成百上千个,到了七夕夜放在云梦泽中,当作游戏哄秦昱开心。

宫里处处扎彩点灯,连膳饭送来的吃食都能好上些,秦昱到了夜里就要领着宫妃们往云台设宴,坐在云台楼阁上看云梦泽中千盏莲花灯。

这些灯也不过赏得一时,秦昱看过了,这些灯也就无用了,第二日再让太监宫人坐着小舟劳出来,恐塞了河道,让云梦汉水源不通。

这些扎彩的河灯有的能通过龙首渠飘住宫外去,有的便顺着水流飘进小瀛台来,年年放灯,卫善年年都会去看,笙歌管弦隔着水都能听见。

云台上灯火亮如白昼,舞妓歌伎达旦为秦昱作舞,仿佛顺着水流都能闻见酒香气,可卫善看的不是这个,她看的是河灯。

这些河灯是很有用的,里头有一枝枝短蜡,便是被水浇灭了,这些蜡烛也还能再用,捞上来的河灯有的还会画上几笔画。

宫人识字极少,能够作画都已经难得了,卫善先时不懂这些怎么这些灯上都画着“龟”,宫人再不擅画总会描花样子,粗涂几笔也是好的,怎么画了这么个东西,后来才知“龟”与“归”同音,这些宫人们都盼着能归家去。

卫善想到旧事,再看眼前这一片灯花星海,难免有些感慨,她握了杯子不动,秦昭侧脸看她,看她又露出那付大人神色,笑着问道:“善儿不喜欢吗?”

卫善摇摇头,转头冲着他笑:“自然喜欢,我就是在宫中也不能这样过生辰的。”

年年都是姑姑先给她做一碗面,再从库里挑些东西赏赐给她,歌舞是再不成的,也就是在离宫,天高袁相远,这才能有这许多花样。

这一席是秦昭单摆给卫善的,谁也不曾惊动,秦昰早早睡了,整个宫里这会儿才热闹起来,芙蓉池离得宜春殿有些路程,乐声传不到宜春殿去,两个人悄悄就把生辰给过了。

秦昭知道她要走,便和卫敬容商量着要早些给她过个生日,算一算她今岁的生日要在路上过,趁着她在离宫,给她过一个别有意趣的生日。

月色融融,微熏夜风,天上星斗同池中莲灯相映,簇簇灯火在她心里跳动,卫善想到她一直都不可解事来,一曲舞罢,她摆一摆手,身后的管弦声便停了,乐伎退出亭外。

她手里捏着一个寿桃糕,里头是蜜豆馅的,咬上一口满嘴都是香甜味儿,一个快吃尽了,她这才问道:“二哥哥,你说,开始是假的,后来能不能变真?”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听起来像是孩子话,可却把秦昭听住了,他隔得一会儿才低声答道:“自然有。”见卫善仰脸看他,满面不解,冲她笑一笑,往日里总要细说分明,此时却不再说了。

由假到真,倒也没想的这么难,从养父到养母,都是由假生真的,秦昭轻轻挑眉,自斟一杯酒,又给卫善也斟一杯,两杯对碰,她吃一口还是樱桃甜酒。

秦昭这么说了,她便放下悬着的心,把杯里的樱桃酒都吃尽了,笑盈盈道:“多谢二哥给我祝寿,等二哥生辰,我也给二哥祝寿。”

她还当这一池莲灯就已经过了寿,哪知道秦昭笑起来,带她往绕过芙蓉池,往那两棵百年合欢树下去,此地选址建造青丝宫,便是为着此地有两棵百年合欢树,两棵树原本生得极近,年深日久,便长到了一处,两棵树盘结错结好似鸳鸯交颈,由两棵长成一棵。

前朝末帝在此为爱妃沈青丝建宫苑特意把这两棵合欢树留下,成了苑中十景之一,还着人写进《青丝宫赋》中去,刻在白玉石碑上。

百年巨树,生得极粗壮,把外围铺着的石砖都顶了起来,此时合欢花树已经开花,还走到眼前,就看见那合欢花树间竟星星点点亮着萤火。

待走近了才看见那是用宫纱糊起来的萤火灯笼,一个只有巴掌大,拿长竹竿挂到枝桠上,灯笼上垂下小丝绦来,宫人打了结子,挂满一树,彩条上写着几个大字“贺善儿芳辰”。

“权且把今日当作七夕,善儿把心中所愿写在上头。”古木有灵,皇城之中那棵百年梧桐在被火烧焚之前,每岁七夕都有宫人扎彩条祈愿,还有在那树下供饭供香的。

卫善将将十三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豆蔻花开的年纪,秦昭上回见她把萤光簪子插在发间,便想了法子让她高兴。

卫善顿住脚步,隔开百步看那棵合欢,果然有许多宫人围着,这盛况已经十多年不曾见,烧了宫室合欢还在,可见是有灵了,卫善想一想:“可我不知要求些什么。”

天仙娘娘指给她两条路,身投宪网和云间独步,到底踏上哪一条,全看她自己怎么走,连菩萨都不作准的事儿,求一株古木又有什么用场。

秦昭怔住了,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家,总该有些想要的,只见她容色静谧,唇边含笑,伸手取了笔墨,一落笔秦昭便笑,那彩条上写了四个大字“阖家安康”。

秦昭轻笑起来,干脆也提笔在彩条背面也写了四个字“心想事成”,算是替卫善写的,不论她心里想求什么,都能如她的愿,写完了交到卫善手里,伸手攀住一枝合欢枝桠,让她亲手把这绸条系到树上去。

夜风一起,那彩条便随着风飘动,满树只有她一个祈愿的,怎么也能如了她的愿了,秦昭背着手送她回到飞霞阁,这才告诉她道:“我不日就要往吴地去了,预备南下攻下江王宁。”

卫善眨眨眼,她不记得上辈子有这桩事,打江宁王不该是此时,还打了一个败仗,是大业兵士自青州起兵之后最荒唐的一场败仗。

她所知的实在太少,可却一把拉住秦昭:“二哥一定要去?”她心里飞快转念,却怎么也想不到好说辞,难道要告诉他,到正元帝都死了,江宁王还活着,子子孙孙顶着前朝皇族的名头在南边安稳了十数年。

她倏地开口:“可,可若是周师良趁着此时反了,又怎么办?”

秦昭闻言微惊,仔细打量她一眼,旋即露出笑意来,柔声说道:“善儿真是大了,连这个都想到了,不是今岁就是明岁,他总要反的。”

卫善张口结舌,她能知道是因为周师良确实反过,秦昭知道又是因为什么,这回轮着她瞪圆了眼儿吃惊,怔怔看着秦昭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善:仿佛看了假剧本(咕式震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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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无赖

卫善瞪圆了眼儿, 莹润似玉的面颊上一层细绒绒的毛,在萤火月色下仿佛能生光,两丸黑葡萄似的眼睛紧紧盯住秦昭, 张了半天嘴也没问出他怎么知道的话来。

秦昭脸上那付笑容万年不动, 只更柔和些,袖子还被卫善揪在手里, 他也不拉扯, 笑道:“周师良和李从仪两败俱伤, 李从仪战死了, 可手下还有副帅将军守城领兵,周师良也无力再去攻占李从仪那些郡县土地, 人马涣散, 前狼后虎,若是硬战, 必得被大业吞并, 这才降了。”

这些事原来再没人讲给卫善听, 秦昭竟肯细说, 卫善只知道他反了, 还知道那一仗打得儿戏, 周师良要谋反的消息提前走漏,他还赶不及跑到甘州,他的老地盘上去举兵。

这本来是个现成的功劳,是正元帝特意留给自己儿子的,说是平叛, 大乱还未起,周师良在半路先拉起人反叛,甘州旧部遥遥应和,没料到半路会出这样的事。

话还长得很,两人就往濯足亭去,坐在亭中,井口不住冒出水雾气,远远还能看得见合欢树上那一闪一烁的萤火灯。

卫善把帕子浸在池里,用热巾子擦手,沉香眼见夜色已深,很该劝公主回到飞霞阁去,倾耳一听,两人说的又是正事,干脆去取了几碟小菜,又斟了一壶酒来。

这一回是茉莉花浇酒,比樱桃酒甜味淡些,可香气更盛,卫善饮得一杯,面上微红,问道:“后来呢?二哥怎么知道他要反的?”

秦昭失笑出声:“善儿怎么知道的,我就是怎么知道的。”

小妹肚里从来藏不住话,她知道些什么,总要说出来,丁点儿大的时候藏两块糕要偷看十来回,唯恐别人不知道她藏了东西,小猫藏头不藏尾巴,恨不得翘起毛尾巴来告诉别人东西就藏在这儿。

如今人大了些,性子倒没改掉多少,心里怎么想的,脸上就能瞧得出来,脸上笑意更深,又叹又笑道:“当年他降倒也未必就是诈降,五十万大军打的只余下残兵三五万人,手上也只有一个郡七个县十三座城了,若是不降,贺明达手里的兵也不是吃素的。”

周师良要找个地方喘一口气,而正元帝想要他手里还余下的那个郡,和他手底下这些人。此时强弱早已经倒转,周李二人成名多年,也激战多年,这两个打得不可开交时,正元帝正不断吞噬小股乱军。那些手上几千人就占下山寨的,本来想的也不是逐鹿天下,眼看再过不了那打家劫舍的日子,干脆投了放得最近的队伍。

周师良当时肯降,是因为手里已经没粮了,底下这些人饿着肚子,正元帝兵临城下,城中兵将已经十日没能吃上饱饭,闻着城下烧肉煮米的香味,怎么还能打仗,便是他不降,他手下的军士也挨不过去,先自投了。

周师良还想着自己怎么也曾称过王,纵到了秦正业的手里,总也得封个看得过去的官儿,谁知道正元帝却把他手底的兵丁全部打散,又给了他一个闲职,归降了四五年,一场仗都没让他上过阵。

不论周师良原来是抱着什么样的想头才降了大业的,他也从来都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当年手下的人马,有被李从仪俘虏去的,也有打着打着,军队打散了,听见周师良降了,有的来投,有的就地占山投了绿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