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愁抓不到秦昭的把柄,曾文涉只要一死,就算是构陷也必会栽到秦昭的身上:“派人跟着,等到了陇右看他有何动作,死在为官任上,说不准还能得一把万民伞呢。”

曾家几个儿子都在朝中,曾文涉凭着手中权利,把儿子们调任各部,真到事发,他的几个儿子都无可幸免,袁家两子还能回龙门山去,曾文涉却没有退路,能够利诱比害他性命得到得利润可要高的多了。

卫善取出信物,递给小唐 :“你拿着这个回一趟晋地,常夫人便知道我的意思了。”丝路商路早通,这却是正元帝不曾料到的,卫善自去了晋地便铺开的这条路,到得此时派上了用场。

话音才落,沉香便在帘外道:“公主,宫中来人了。”

来的是几个太监,领头的便是林一贯,林一贯见着卫善便满面堆笑:“公主金安,陛下着奴才来接公主回宫去。”

卫善笑了:“东西确是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斯咏还有些小玩物,零零散散的收拢不齐,这才耽搁了。”说着指一指沉香,吩咐她把箱笼都捡点起来,抱着太初坐上了车。

林一贯扶她上车,卫善的手搭在林一贯的胳膊上,他飞快动了动嘴唇:“大监请公主仔细,这两日陛下病情反复,心绪不宁。”

卫善踩上车去,敛住衣袂,回身看他:“有劳林公公了。”

林一贯低了头,依旧是那付笑脸:“些许小事,公主折杀奴才。”

卫善被“请”进了宫,先往紫宸殿去拜见正元帝,此时旨意刚下,还没传出来,卫善便充作不知这道旨意,笑盈盈去给正元帝请安:“父亲今儿可好些了,我一早上听说三哥割肉试刀,便赶紧收拾东西进宫来了。”

正元帝笑看她:“善儿可吓着了罢,你三哥也是胡来,竟自己扎了刀,若是不慎这条腿可就废了。”言语满是对秦昱的满意之情。

卫善坐在踏脚上,王忠递了茶来,她伸手接过奉给正元帝:“可不是,我听说的时候心口直跳,三哥可真是胆大,父亲且得好好赏他才是。”

正元帝许是觉得治伤有望,又刚下了这样的旨意,对着卫善还似原来,跟她说了几句话,这才道:“你去看看你母亲罢。”

卫善这才立起来告辞,带着太初去了甘露殿,两殿之中就隔一条宫道相望,却已经不来往久矣,卫善把太初交到卫敬容身边,带着药材去了延英殿。

延英殿廊下摆了三只药炉子,只只里头都冒着热气,宫人太监手里拿着小茶扇看火,见卫善来了,赶紧进去禀报。

不一刻杨宝盈便自殿中出来相迎,亲亲热热拉了卫善的手:“善儿来了,可是来你三哥?”说着望了殿中一眼:“他这会儿正睡着呢。”

炉子里冒出来的药味儿太重,杨宝盈立得一记便掩了口鼻:“咱们到我殿中去。”

卫善看一看那几只炉子:“怎么要煎这样的多的药,太医院可拿了方子?让典膳多炖些补身的汤水来,给三哥补补气血。”

杨宝盈嘴角一挑,才刚要笑又忍下去:“割的时候不觉着疼,割完了这块肉怎么不疼,这些煎的是麻沸散,他饮了还能少疼些。”

一次煎上三壶,岂不是拿这个当水喝?卫善睇了一眼药炉,蹙眉探道:“是药三分毒,三哥可别为着一时的疼,就饮这许多药。”

杨宝盈甩甩帕子,她才不管这些,秦昱吩咐了,她便顺着他的心思来,管他是喝一壶还是喝两壶,听见卫善说这话,暗含讥讽:“善儿可了真是好心,我劝也劝了,他疼起来哪里还能听这些。”

正元帝这腿伤已经许多年了,总有疼痛难忍的时刻,只有此时他才会饮上一碗这样的汤药,能够略解疼楚,却从不曾痛饮麻沸散,秦昱替他割下一块肉,他竟不管这些。

卫善一听语音便知其意,太医自然是劝过的,可太医又如何能做得了秦昱的主,他自小到大,一点皮都不曾破过,哪里能挨得住这样的疼痛。

卫善说得一句,便不再说,眼见小太监端着药送进殿中去,知道秦昱未睡,不过托词不见她,倒也省了彼此麻烦,略坐一刻告辞出来,对小福子道:“你去告诉吴太医,齐王伤痛难忍,多给他开些止疼的药物。”

小福子应声而去,打着给卫善取药材做五毒荷包的由头去了太医院。吴太医在太医院中独来独往,他自站出来说能替正元帝刮肉治伤,太医院中人轻易便不再同他来往。

也就是他这么个乡野大夫敢夸这样的海口,把给皇帝治病与同贩夫治病同等,那可是一国之君,但凡有一丝不好,都是要掉脑袋陪上身家性命的。

吴太医却神色自若,日日在屋中熬药做药膏,替正元帝贴在伤处缓解疼痛,听了吩咐道:“齐王确是难忍痛楚,开了五日的药,两日便用完了,只得减轻药量。”越是把药量减轻,吃的就越是快。

待秦昱腿上创口愈合,生出新肉来时,他从一日饮三回麻沸散止痛,变成了一日要喝五回,生肉生肌痒得难忍,也饮这个来缓和,日日不断,不过一个月,不饮此药时,便觉得腿上创口无端作疼。

秦昱的腿伤既然好起来,那么正元帝便可动刀了,那一日诸人皆在,连卫敬容都从甘露殿小佛堂里出来,在紫宸殿偏殿中等待。

连秦昱都被人用藤椅架了来,除了太子妃还被关在东宫正殿不许外出,余下的孙子都来了,吴太医煎了麻沸散送到正元帝口边,因着正元帝身材魁梧,用的药量便比别人更多一些。

他饮后片刻即睡,吴太医手执银刀,正元帝小腿这一块肉,按进去便是一处小坑,便是寻常也没知觉,此时饮了麻沸散,更是一动不动。

吴太医手握银刀,魏宽手握大刀,正元帝特许他带刀入殿,就陪在左右,直到他醒转来方可离开。秦昱秦昰秦晏几个都陪在殿外等候,其中最难安的却是承吉,在殿门口来来回回,不时便要问上一句:“皇爷爷好了么?”

王忠低身安抚:“陛下正在治伤,殿下稍安勿燥。”

承吉不过是小儿,哪里能忍得住,他扒着门框不住往里看,隔得片刻又问:“爷爷动了刀是不是就和三叔一样好了。”

王忠又发抚他:“陛下吉人天相,等陛下好了,又能领着太孙殿下出秋围猎鹿了。”

秦昱自来厌恶承吉,何况此时他既腿疼又心焦,坐在藤椅上,盯着承吉忍不住就要发怒,看他这一付焦心的模样挑了挑嘴角:“承吉别怕,三叔都好了,爷爷自然也会好的。”

承吉有些怕他,他和杨宝盈相熟,却无端有些害怕秦昱,听他一说再不敢动,秦昱手里握着茶壶,里头盛着茶,是用麻沸散的药叶煎出来的茶,有一股草木香味。

秦昱自己饮了一口,一口下肚就觉得心头火气消散,连腿都没那么疼了,看看茶壶,冲着承吉招招手:“过来,到三叔这儿来,咱们喝口茶歇一会。”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一家猫咖里码字

不得不带着耳机放音乐

因为猫猫们在大合唱

心痒难耐…

第302章 弓弦

紫宸殿偏殿中坐了一众宫妃, 正元帝后宫冷落, 这些年里也未添新人,其中排得上名号都到紫宸殿等侯。卫敬容与徐淑妃分坐东西两侧, 卫善陪着卫敬容, 乔昭仪陪着徐淑妃, 两边隔着水晶珠帘遥遥相望,徐淑妃冲着卫敬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道正元帝会今日动刀。

宫妃们俱是被急召过来的,卫善正在甘露殿中吃茶, 听见传召一并过来,到了偏殿便被告知正元帝下令今日动刀。

宫妃们面面相觑,卫敬容反倒安然:“既是吉日吉时, 倒该去菩萨面前上一柱香, 阖宫祈求平安才是。”紫宸殿的小太监得的吩咐便是请娘娘们呆在偏殿, 哪里敢放人出去,卫敬容一听如此, 也不再说, 坐到东屋中,靠在明黄引枕上,让典膳送些冰雪糖荔枝来来。

卫善跟着坐到她身边,连王忠都不知情, 徐淑妃就更不会知情了,既来之则安之,取了象牙小扇替卫敬容打扇。

文武大臣俱在紫宸殿外守候, 魏宽手中握了一道密旨,羽林军神策军就在左近听凭他调派,今日宫中连守备都比往日森严,三品往上的官儿都在殿前,若是正元帝有什么不好,魏宽立时就颁布这道旨意。

正元帝挑吉日挑了许久,请清虚测算,挑出三个吉日,究竟何时动刀却是今日才突然下令,官员下了朝又被急召进宫来。

大臣尚且如此,何况宫妃,看皇后都坐下了,再看徐淑妃也往西屋里歇着,个个都缩了脖子。皇后与淑妃不和,阖宫皆知,几个小宫妃们两边都不敢得罪,干脆几个人聚在一处喝茶吃点心,偶尔论两句正元帝的病情,说的也都是陛下洪福齐天的奉承话。

碧微领着承佑进殿来,抬头一望直往东边去,到卫敬容跟前行礼,带着承佑坐到卫善下首。殿中一时寂静,东宫那场热闹还没散,谁都知道太子妃哭向甘露殿求救,可皇后本就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得下她。

太子妃事涉巫蛊,本就是宫中忌讳,此时虽被勒令静修己身,可来日方长,只要承吉登上大位,太子妃就有出来的一天,不论如何,礼法上她都是嫡母。

是以也无人去踩她,宫里有份位的没份位的,统统站了干岸,见姜碧微进门便往皇后跟前去,各各换过一轮眼色,这个姜良娣倒真是不怕太孙秋后算帐。

当着皇后淑妃的面,也只能用眼神打打机锋,一个个拿着奶酥点心,安安份份围坐着,等前头传音讯来。也只有封宝林,因着是多年的老人了,这才敢往两边都走动走动,搭上两句话。

仙鹤铜炉中点着香,宫人太监替两边都撤下冷茶换过热的,又奉上白玛瑙碟子盛着的红白软子石榴,卫敬容冲承佑招招手,从点心碟子里头抓了一把果子:“过来。”

承佑立起来行礼,走到卫敬容的身边,伸手接过了点心,卫敬容看他规矩礼仪半点不错,神色一缓,对碧微道:“孩子还小呢,何必带着他奔波,回去歇着罢。”

太孙都在前殿等着,何况是承佑,碧微赶紧摇一摇头:“这是当儿孙应尽的孝道,叫他打小知道规矩,往后也好孝顺长辈。”

仔细看承佑,生得更像碧微,行止也更像碧微,卫善看他依旧不吃,眼睛偶尔一抬,看着海棠花瓷碟里的白点心,把他拉坐到榻上,给他挑出枣子奶酥来:“可是喜欢这个?”

承佑到底还是小儿,见着喜欢的点心眼睛一亮,跟着又脸红起来,卫善捏捏他的面颊,把他抱到床上去,让他和太初如意两个一块玩。

隔不得一刻王忠把承吉也抱进偏殿,承吉挨在他肩上睡去,王忠将他送到东屋,躬身对卫敬容道:“太孙殿下乏了。”

承吉先还不住踱步,不一会儿人就犯起困来,不住打着哈欠,小太监请他去歇着,他头一歪便睡了过去,王忠这才把他抱进偏殿来。

卫敬容接过承吉,让他睡在榻上,小太监抱了薄被来,替他盖在身上,卫敬容摸摸他的手:“劳烦大监了,里头如何了?”

王忠微微点头:“娘娘不必忧心,吴太医与范太医两个正在下刀,先用金针封穴止血,又用银刀刮去腐肉,这会儿正在用药拔针。”

蜡烛都已经烧去了一半,夜早就已经深了,范太医是太医院中的金针,别人能逃,他逃不开,还得盯住吴太医,让他下刀更快更准,金针虽能止血,但若是时候久了,气脉难通,正元帝的这条腿能不能再站起来可不一定了。

若不是痛到极致,正元帝也不会肯动这样的刀,王忠一面说,杨宝盈一面竖起耳朵,凑过来道:“母亲也别太担忧了,父亲有真龙护体,必能化险为夷。”

卫善看她一眼,杨宝盈说完了又问王忠:“我们王爷此时可好?他的腿伤还未痊愈,却怎么也放心不下父亲,非得去殿前守候。”

王忠笑呵呵道:“殿下倒还精神,才刚陪着太孙哄了许久,太孙就是跟殿下一块玩得累了,这才乏力。”说着看了躺在榻上的承吉一眼,承吉睡得极香甜,一路抱过来一点都没醒,脱鞋脱袜更是毫无知觉,倒似是去秋猎跑马了一般。

卫敬容点一点头:“知道了,大监去罢,若有事立时报给我知道。”

魏宽手里只怕是扶承吉登基的密旨,正元帝唯一信任的也只有魏家,秦昭大军在外,以魏宽的能为也压不住三路大军,这才把姑姑和自己都留在这殿中。

可卫善既不担心也不害怕,大军在外,魏宽就算为了尽忠要扶起承吉来,也不敢动卫家动卫敬容。正元帝要是死了,事情还更好办了。

殿里人人各怀心思,直到三更,紫宸殿里才报出来,说正元帝已经醒了,他都醒了,承吉还睡着,卫敬容喝了浓茶提神,越是夜深越是清醒,虽阖着眼却没有半丝睡意,一听消息立时起来往前殿去。

正元帝腿上裹着皮条,这会儿血已经止住,吴太医的银刀在他腿上开了小口,把毒血放出来,又叮嘱道:“往后几日会生脓疮,陛下不要恐慌,毒在发外头便是要好了。”

正元帝人还发木,一抬眼看见魏宽,心中略定,哑着嗓子道:“知道了。”

卫敬容与妃嫔们便是此时进得殿来,殿中还有不曾消散的血腥味,卫敬容看他躺着,坐到榻边:“陛下觉得如何?”

卫善紧步跟在其后,越过魏宽时,身侧手指比了一个二,卫修比魏人骄先一步找到了魏人杰。

魏宽虽派魏人骄去了晋地督军,可魏人骄在晋地就是个空架子,底下的副手是吴三,魏人骄本来也是一心去寻弟弟的,和秦昭的人争权,若是魏人杰尚在人世的消息传了出去,正元帝又会如何对待魏家。

自己才刚出生的女儿就被赐婚给了太孙当太孙妃,魏人骄满心火气无从发泄,魏宽与正元帝曾经还有兄弟情在,魏人骄与正元帝却无这份情宜。

他到了晋地四处的探访,却一无所获,既怕弟弟还活的事被人知道,又怕弟弟受了什么伤痛,这才许多年都不送信回家。

卫修一到晋地便被秦昭调去当市令官,他当这个官儿不轮不类,正经科举出生,又是辅国公卫家的少爷,秦昭却给了他一个八品芝麻官。

当时人人称奇,只道卫修是想着要升官,清江当过官员,又往边陲来涨些见识,往后一路青云升到中枢也未可知。

卫修当上市令官的头一日,便学着京城东西二市,把卖同种货物的都划分到一处,卖银器和卖皮货的各有摊位,一日进城时有货物多少,出城时有货物多少,都要捡点,避免逃税。

待他用了一个月的功夫整顿了胡汉商市,皮毛货物从哪儿来也都有数,从里头挑挑捡捡,盯住了个小孩儿,他虽年小取出的皮毛却是好货,皮上半个洞也没有,这一手箭术当世能及者不过其三。

市集上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父亲死了,母亲病重,本来一家子活不下去,突然之间就学会了打猎,打了毛皮料子换粮食,一家人就在胡汉商市边的胡人聚集地里长住了下来。

除了商市通商之外,自然也有私下交易,其中就有汉人跑去聚集地收毛货,给的虽少些,便不必交税,自然有人肯卖,卫修打着整顿的旗号往那聚集地走了一圈。

他不比袁含之五步开外就看不清人,来回一扫便在胡人聚集地的地型看了个分明,边角处有个帐篷的门和别的帐篷不同,面朝着胡汉商市,朝着永宁城。

卫修走进一看,那门前的草地上脚印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前挂着弓,弓不是那把弓了,可弦还是原来的弦,魏人杰把原来弓上的弦拆了下来,装在新的弓箭上。

他一把掀开那帐篷坐了进去,让随从取来只兔子半边黄羊,就在帐篷里烤起肉来,煮了一锅汤豆腐,又片一盘金鱼鲙,到了饭点还没人来,掀开帐篷的是个梳着长辫子的胡人姑娘。

她手里捧着两件衣裳,见了卫修“哎”一声惊叫起来,等看清了他的模样,又脸红起来,问他:“你是谁,你找哑巴大叔收皮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北京下的仿佛不是雨是雪珠

吃了药昏沉一天,喷嚏打的脑袋疼

喝了奶茶又喝咖啡才提起精神…

曾经和我一起吃糖的友军们,我给你们发红包(我可能有毒,粉的西皮没有一对成的…)

微博放了一张魏人杰的图~大家可以去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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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 回

阿思娜说的是胡语, 说完就见卫修面露难色, 倾耳过来听,她的脸更红了, 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进来又不是出去又不是, 结结巴巴想要比划,可被卫修的目光一看,又羞得抬不起头来。

卫修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对她点头轻笑, 用胡语一个字一个字的对她道:“我是来收皮子的,他什么时候回来?”

卫修当的是市令官,每日都往胡汉商市中巡视, 有意去学, 又不害怕开口叫人笑话, 这一个月里简单的胡语都能说上几句,只是听的慢些。他在清江时学的是清江吴语, 到了晋地边陲又学胡语, 为了找魏人杰更是花足了功夫。

阿思娜看他轻笑低下头去,心口“噗噗”直跳,知道他会说胡语,只是说得不大好, 反而更害羞起来,把给哑巴大叔补的衣裳搁在帐篷的小矮柜上。

阿思娜一面收拾屋子,一面偷偷打量卫修, 她看卫修的模样神态也不像皮货商人,哪有生得这么白这么好看的皮货商呢,替他倒了一碗茶:“大叔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帐篷里的黄羊兔肉和豆腐汤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阿思娜越发确定卫修不是来买皮子的,他没有那些皮货商人看上去阔气,身上既没有金腰带也没有宝石戒指,可他往那里一站就显得比皮货商人们高贵得多,阿思娜只在王廷骑士的身上看见过这种高贵,哑巴大叔身上也有这样的气息。

哑巴大叔不是胡人,她和弟弟都知道。

姐弟两个,一个替魏人杰打扫屋子做饭,一个替魏人杰去商市里卖皮子,除了他们谁也不能往这顶帐篷来,帐篷里有矮柜有绒毯,还有汉人才爱吃的米,一袋一袋都是弟弟亚克背回来的,煮上一锅饭,里头搁上羊肉,焖得半熟半生就吃起来。

亚克偷偷告诉姐姐,哑巴大叔在七月草原上星光最盛的时候,就会喝得烂醉瘫在绒毡上,他听过哑巴大叔从喉咙里哼哼着的歌,他会说话,只是不说胡语。

亚克还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让他们对苍山神发誓,绝不和人谈论哑巴大叔的事。姐弟两个都跪下起誓,本来他们就不敢说。

胡汉两边虽然在做生意,大汗王廷也签下了契约,说是从此大业与北狄永保太平,可谁都知道乌罗部有多么霸道,汗王又怎么肯对汉人忍气吞生,每到水草丰美时都要养一大批的马,到市集上换的最多的就是铁器。

汉人也是一样,盐还易得,铁器难求,从汉商的手里得不到铁器,聚集地开出一块地来种青稞,这才能够换些农具来。

越是这样,哑巴大叔的来头就更不能透露,要不是他,阿妈也活不下来,他是阿妈的救命恩人,那就不是汉人,只是恩人。

而这一个假装是皮货商的男人,可能是来哑巴大叔的,阿思娜跪坐在帐篷里,手里拿粗针穿起羊毛捻的线,一针一针做起活计,突然开口哼起歌谣来。

卫修就在帐篷里来回,一时摸一摸弓箭,一时又去摸一摸箭弦,魏人杰正在做一张弓,柔韧枝条才刚磨出雏形,卫修看那张弓箭做了一半,蹲下身撸起袖子来,替弓箭缠线,一圈一圈绕过去缠得紧紧的,跟着又拿在手里试了试。

从下午到傍晚,阿思娜都在帐篷里,看着卫修把那把弓完,又看着他试了那张弓,不停紧着弓箭上的弦,满意了这才摆回原处去。

她觉出卫修并无恶意,可这个汉人来找哑巴大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阿思娜连着不停唱了三支歌谣,弟弟听见了就会去给哑巴叔叔报信,到这会儿还没人来,亚克已经去报信了,她补完最后一针,立起来往外头去。

才走到帐篷外就见哑巴叔叔大叔过来,身后跟着小尾巴似的亚克,亚克小跑三两步才能跟得上魏人杰的步子,口里不住劝着他什么,可他扛着长树枝,树枝上满满系着猎物,半步都不停留,一直往帐篷里走过来。

阿思娜发急奔起来,两只手不停摆动,她仿佛感觉出哑巴大叔要离开这里了,可魏人杰却似没有看她挥舞的手臂,卫修已经听见了动静,立在帐篷边,看见远处身越来越近。

长发胡须遮去大半张脸,可一对眼睛却骗不了人,不是魏人杰还是谁?卫修掀开帐篷的厚帘,迎他进来,时隔多年再次相见,只有一句:“我带了酒来。”

魏人杰坐进帐篷里去,见着肉便吃,见着酒便喝,喝得胡子上滴满了酒液,这才看向了卫修,许久不说话,声调显得有些古怪,他只问了一句:“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卫修本来以为阿思娜是他在胡人里娶的妻子,看到她扎着两条大辫子,这才知道是位胡人姑娘,可她对帐篷里的东西这么熟悉,补衣裳收拾东西半点都不陌生,还当魏人杰身边已经有了红颜相伴,可听他这么问,却有片刻的沉默。

魏人杰目光灼灼盯住了卫修,卫修坐定了不动,他缓缓说道:“你一出京城,陛下便把善儿赐婚给了晋王,这些你该知道了。”

魏人杰来到晋地确是误打误撞,他在草原上迷失了道路,被牧民救起,醒过来时已经漫天是雪,只得瞒去出身,装作是个哑巴,别人见他力大,既能放羊又能打猎,把来偷羊的狼射死了,这才愿意留他,给他饭吃。

胡人敬重猎手,何况是魏人杰这样的神射手,他一心想回到营州去,跟着牧民换物时,却零星听到些消息,都传说北狄大业就要开战,大业的太子,死在了草原上。

魏人杰其实回过一趟营州城,他趁着贩皮货混进城中,藏在马厩里,等白日往市集上走一圈,打听知道贺氏满门被斩,成国公也没能找到儿子的尸身,魏人杰这三个字永远都将刻在太子陵中,陪着秦显。

从此他便断了回去的路,营州来了朝廷的大队人马和谈,他便跟着牧民沿着长城放牧,到了永宁城外,他便跟牧民分道,靠着皮毛货物换来帐篷,在边市住下来。

晋地的王爷是秦昭,魏家与秦昭有些关系,魏人杰还打算若是能跟秦昭通一通消息,请他给父亲传讯,秦昭是养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去争储位,找他是最合适的。

可他再一打听,晋王妃就是永安公主,他一离开京城,正元帝便把卫善赐婚给了秦昭,而他在边关这些年,一点消息都没接到过,家里人全都瞒着他,而他还不时给卫修寄去皮毛,请他转交给卫善。

卫修不说话,魏人杰也不再问了,仰着脖子把卫修带来的酒往喉咙里灌,一口气灌掉了一半:“还是中原酒好,够辣。”

卫修在他面前竟然有些局促,心里想过许多回见了他要如何说,岂料一语未发,他便已经不问了,魏人杰掏出刀来割羊肉,把烤焦的那一面撕下来,吃了大半只羊腿:“你来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来见旧友,喝上两杯。”卫修拎起酒囊,里头已经一滴酒都不剩了,魏宽并不信他,嘴里嚼着羊肉,眼睛依旧盯住他,从眸色里透出些讥讽来:“晋王找我这么久,就是为了让你喝几杯酒么?”

卫修浑无所觉,并不反驳,从怀里掏出名符来,上面已经用了印:“你若还想回大业,拿这个通关,到营州有一队商队,可以送你回京城去。”

一块木牌子上写明白了姓名性别生辰年月,背后还画了画像,是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模样,跟魏人杰还真有七八分相像。除了通关名符,还有些盘缠,和两件汉人衣裳:“卫家的商队会从营州出发,或去清江也可,回京城也可。”

“是晋王叫你做这些?”魏人杰到这会儿才找回语调,他看着那块木牌子,却不曾伸手接过它:“他想把我看管起来,拿我跟魏家换什么?”

卫修缓缓看他一眼:“晋王被陛下派去攻打高昌,曾文涉任陇右督粮道,善儿与太初被陛下接进宫中去了,凯旋之日才是团圆之时。”

卫修并无意禁锢魏人杰,也不愿拿他去跟魏家换什么筹码,可他是妹妹在京城里能够安然的保障,神策军羽林军都在魏家手里,纵不是秦昭的意思,他也要办到。

魏人杰喉口滚动,他自然知道太初就是晋王千宠万爱的郡主,满月周岁的时候都在晋地大办宴席,各色富户官员在市集中搜寻奇珍为郡主周岁送礼。

他的那块白狼皮就是那时候猎的,他既希冀着卫善能看出是他猎的来,又希望她不知道自己还活在人世,晋王有多么威风,永宁边陲无人不知,整个晋地无人不晓,他带军领杀出城门保守边民时,魏人杰就握着他的弓,藏在长草中。

他可以一箭射死秦昭的,可他没有;他也可以看着那人砍伤秦昭,可他也没有;他的箭在自己都没回神的时候射了出去,一箭封喉,射死了那个胡人,只有秦昭活着,卫善才能一世安稳。

于是他抬起眼来,问卫修道:“晋王不求帝位?”

卫修一怔,旋即答道:“不求帝位,只求平安。”

魏人杰把切下最后一点羊肉塞进嘴里:“何时启程?”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扑街中,北京真的太冷了

明天还有室外参观活动

昨天研究生班的情侣们又为爱鼓掌了

我真诚希望他们早点…别到一两点的时候才开始…前戏不要这么长…

第304章 虎口

正元帝在紫宸殿动刀之时, 魏人杰早已经跟随商队到了业州, 他假作是收皮货的商人,把帐篷里的毛皮布料都送给了阿思娜姐弟, 来的时候就只有一把弓, 走的时候也只带走一把弓。

亚克与阿思娜目送他离开, 草原上太阳初升,四月才刚生了一片新绿,金色落在他背上,背着光人影越行越似个黑点。

远处光耀之地便是永宁城, 阿思娜心里隐隐明白他进了永宁便不会再回草原来了,但亚克却只以为哑巴大叔要出一趟远门,还不住冲他挥手, 直到手腕被姐姐攥疼了, 这才扭头, 看见姐姐泪流满面

魏宽迟迟都没收到儿子的消息,心中自有疑惑是晋王做了手脚, 这与二人在山间论定的不同, 可如今形势也与当时不同。

秦昭的远征高昌的大军才刚出发,正一路集结人马,妻女都在宫中为质,那么他扣下魏人杰当质子倒像是晋王一贯行事。

魏宽眼看卫善走过身边, 手指头比出一个“二”,利目一扫又收回来,他一手握手, 一手握着的玉色锦帛,握着紧缺的那只手紧了又紧,上前两步,立到正元帝的榻前,就在卫敬容的身边,把锦帛呈递上去:“大哥醒了,这东西不吉利,不如烧了。”

他自不能直递到正元帝手上,正元帝麻沸散的药效又还未过,也抬不起手来,整个屋子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卷玉帛上。

秦昱才刚自己柱着拐杖立起来,单脚往前跳动,杨宝盈伸手扶住他,十分殷勤的扶他往前来,夫妻两个这会儿都伸了头,目光直定定的盯住那卷玉帛。

人人心里都知道那玉帛上写了什么,可又止不住窥探之意,正元帝分明知道,却久不吩咐,卫敬容稳稳伸出手去,接过玉帛,放到正元帝的枕边。

正元帝这才阖上眼帘,在榻上动了动手指头,卫敬容转身吩咐王忠:“陛下刚醒,正是乏力的时候,大监着意侍候着,若有什么就往甘露殿来报。”

王忠躬身应是,卫敬容先立起来,面向妃嫔:“散了罢,也都乏了,明日便不必早起请安了。”这儿都已经三更过去,文武官员还在等着正元帝的消息,这会儿宫门都已经下了钥,只能挤在值房中过一夜,明儿一早再齐聚正元帝的身前问安。

别人能走,魏宽还不能走,他得到的御令是等正元帝全然清醒,依旧按着刀,被王忠请在一边榻上歇息,让他想起兄弟们一同打江山的时候,那时不管不顾倒头便睡,还管什么上下尊卑,而如今就算正元帝睡得熟了,他也不敢躺下。

殿中人都散了,秦昱不甘心离开,他盯了枕边玉帛一眼,退出去的时候又看一看王忠,正元帝的榻前让魏宽王忠两个守得好似铁桶,要怎么趁着他病痛,把王忠换下来?

王忠不一刻便又进寝宫,请魏宽去用饭,魏宽掀开帘子到外殿去,就算有人要进正元帝的寝宫,也得经过殿门,他出来便先闻着肉香,炖肉烘饼酒食罗列案上,魏宽早已经饿了,甩开手吃了起来。

王忠这才道:“这是公主预备的,特意送来犒劳将军。”

魏宽手嘴不停,一气儿把一碟子饼都吃尽了,这才抹了嘴:“公公替我多谢公主。”却并没有求见的意思,说完又转身进了寝宫,抱着刀守在正元帝身边。

林一贯把信报给卫善,卫善只当今日无论如何都要会面,谁知魏宽竟半点也不着急,略略一想明白过来,魏宽从来至情至性,生平最重的就是义气十字 ,正元帝此时衰弱,卫家也不会对魏人杰如何,这才一心守着正元帝。

没想到魏宽对正元帝依旧还有这么厚的情义,卫善点一点头:“知道了。”

她罩着兜帽斗篷出来,转身时遇见了杨宝盈,杨宝盈也是这么一身打扮,一见卫善便挑起了嘴角:“善儿也来了?”她只当卫善是来窥探那份玉帛的,说着又看一看林一贯:“小林公公倒不守夜么?”

卫善不欲与她多谈:“母亲差我来问一问,不然怎么也不安心。”

杨宝盈立时接住了话茬:“可不是,我们殿下也是如此,一片孝心怎么也劝不住,他自个儿腿脚又不便,也只能我来替他跑这一趟了。”

说着笑盈盈问林一贯:“陛下睡得可还好么?我们殿下恨不得就躺在陛下榻边陪侍呢。”一面说一面眼含讥讽,早就瞧出皇后与王忠这个奴才暗中互通消息,怪道甘露殿总是消息灵通,她念头一转又笑起来:“我还要往东宫去,陛下动刀这事儿总得告诉嫂嫂,省得她还日日念经祈福。”

卫善笑意未变:“天这么晚了,还是歇着罢,母亲早就着人报信去了。”只怕太子妃根本就不想正元帝能好起来,只有正元帝死了,承吉才能立时即位,甄家也能官复原职,杨宝盈哪里是好心好意去看她,这是专去看她笑话了。

太子妃一被看管起来,外头这些诰命们便全知道了,甄家闭门谢客,不论是谁送的帖子都不敢接,甄家的荣华富贵全是靠得女儿,女儿失去圣心,甄家便噤若寒蝉。

杨宝盈自进了宫偶尔也往东宫去,太子妃一日比一日更瘦,嘴里不停念叨着想见儿子,可看管的宫奴却不敢上报。

正元帝病重,腿疼难忍一点便着,谁在这时候送上门去挨骂,哪里还敢替太子妃传讯息,可又怕她闹起来,只得哄着她骗着她,说已经替她报了上去,可是陛下未允。

太子妃只是不能出东宫门,走到哪儿又都有人跟着,身边的心腹早已经草席裹着扔出了宫,李承徽苏良媛几个又是她的死对头,若不是她们,她也不会这么惨,干脆就呆在殿中不出,也不与她们交际,就怕有人害她,只得日日念经,夜里还必得点着灯才能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