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龄说完那句,便软在地上,哭得满面是泪:“母…母亲原派了心腹宫人将我抱出宫去,可在路上遇见了一支兵队,他们见人便砍,我磕着了头,晕了过去,等我醒了,已经找不见那个宫人了。”

她就此在流落在深宫中,年纪又小,除了宫廷,她哪儿都没去过,就只敢缩身在宫中,既不敢吐露身份,也不敢逃出宫去。

椿龄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只金打梅花的簪子来,举起来给卫善看:“这簪子是母亲留下给我的,我便只有这个凭证。”

卫善从她手中接过金簪,她藏了这么多年,簪头都已经被她摩挲得圆了,可见这事日夜不敢忘,陈皇后与沈青丝,一个有家族,一个有宠爱,她出生陈家,最爱给自己身边的物件打标,这只嵌红宝石的梅花簪叶上,就有她的标记。

卫善看过这只簪子,问她:“你为何此时来说?”

椿龄抬起头来,一面说一面给卫善又行了个大礼:“娘娘对奴婢恩深似海,奴婢无以回报。”她从没想到日子还能这样过,这两年是她六岁之后最安然的两年,听闻秦昭可能要娶个假公主,心中日夜难安,思来想去只当这番是报卫善的恩德。

第377章 再世

椿龄经历两次宫变,很是知道自己冒着多么大的险,她的依仗也不过是卫善心中的善念,可她依旧一步步走进了甘露殿来,跪在榻前剖白身世。

若是卫善翻脸,她根本就走不出甘露殿,这些事她心中明白,也必然权衡过轻重,竟还能带着这支金簪,托人找进宫来。

卫善没想到会听见这么简单的理由,她一时动容,低眉看着椿龄,眉间这两年里淬炼出来的冷毅,一时融化开去,许久才对椿龄道:“我对你,并没有施多么大的恩德。”

她一向知道椿龄与颂恩相好,偌大个宫廷,宫人太监之间互相结伴,也是常有的事,她被关在小瀛州中,便有太监看中了沉香,让沉香与他结对食。

沉香肯了,若结对食还能多些衣食周全卫善,是卫善紧紧握了她的手腕:“你若去了,我便是饿死冻死,也绝不吃穿你的卖身钱。”沉香哭得伏在榻上,到底还是没去。

那是强迫,卫善绝不允许,当了皇后更不允许此类事发生,可那些两厢情愿的,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宫人到了年纪要放出宫去,便仿佛与丈夫诀别,有情宜些的,还会预备下银两,算是“嫁妻”。

七情所致,难言对错。

椿龄与颂恩两人相好,并未伤及无辜,也从未曾在人前露过形迹,卫善看二人多年不曾变心,便干脆放他们自由。

宫人到了年岁尚且能放还回家,太监不到老死不得出宫廷,借着京城生乱的时机,放了他们出去,两人多年积蓄,卫善又有赏赐,盘缠倒是不缺,只是两人说的都是京城口音,干脆还呆在京郊,再打仗也是京城最安稳。

先是在村中安下家来,颂恩原是太监,最懂得人情世故,跟村中人认了一门干亲,就算是归了宗,修补了院墙屋瓦,添上些家什,还特意拿出钱来,给椿龄打了张妆台。

颂恩就化名宋恩,先在村中落脚,跟着便由保长领他去村长那儿录下谱来,顶了远方亲戚的名头,在乱世里淘换了个身份。

他识得字读过书,又对过去讳莫如深,时候一长,村中人渐渐觉出他就是京城本地人氏,并不是外头来的,这几个月中京城里获罪的官员这许多,看他年轻轻生得好,又有文采,村里人便当他是家中遭难的官宦子弟。

先是几个人猜测,跟着阖村皆知,对宋恩愈加客气几分,还有人捧了几个鸡蛋,半罐粗盐,两三节腊味,非要将自家的小儿郎送到他家里来,跟着宋恩读书。

宋恩本来百般推辞,他自己是在内舍监中学的书,这些儿郎往后要正经科举,怎么能让他来启蒙。

可他越是推辞,村中人便越是觉着他出身高贵,连同他的夫人,也是一样,说话细致温柔,做得一手针线,还有人瞧见她能拿笔写字,除了官宦之家,哪里还能再找出这样的人来。

宋恩只得叹息着答应了,只说自己颇识得些字,不敢论圣人言,学些三百千还是可以的,自三字经开始教起,学到千家诗便算完,后头的孔孟,是再不敢教导的。

如此两年,宋恩椿龄踏踏实实过着日子,给村中儿郎授课,赚不了多少银子,只是添个人望,宋恩还从京城里接了书来抄录,偶尔也替村中人写写书信门联。

椿龄添了织机,跟着村中妇人学起了织布,她自小生在宫廷,又擅长针线,织出来的花纹总要更巧更鲜亮些,日子倒也悠然。

只是年岁渐大,还没有孩儿,两人商议着不如去善堂抱养一个来,抚孤院里总有合适的,抱一个女孩儿再抱一个男孩儿,兄妹两个正可作伴。

今儿是两个人商量定的日子,宋恩到了城中,先将抄下的书稿交给书肆,再去抚孤院中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孩子。

椿龄瞒着他进了宫,把这事向卫善合盘托出,也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卫善的手上,听见卫善这么说,伏地又是一拜:“高抬贵手四个字,人人皆知,可有几人做到,娘娘这抬抬手的恩德,却是奴婢一世难修的福分。”

“你进宫来,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主意?还是颂恩也知道?”卫善转着那只金簪,阳光投进冰纹梅的窗格,映得她面上明明暗暗。

椿龄心中苦涩,低头道:“他不知道,不论如何,求娘娘看在奴婢以诚相告的份上,饶了他的罪过。”嘴唇颤抖,身子也跟着打抖:“他到抚孤院去了,我们想收养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这么说来,颂恩是知道她的身份的,卫善倒也猜测得到,颂恩本就心思细密,虽寡言少语,心里却是极明白的人,若他知道了,必不会许椿龄进宫来。

卫善手里握着金簪,一时不知要拿她如何是好,是将她推到台前,叫世人皆知南朝帝姬是个西贝货,还是放她归于田野,只当这事是件传说。

卫善抬头看了看窗外,这会儿正是秋日里太阳最好的时候,有太监宫人抱着保儿在院中玩耍,不时便能听见他咯咯笑声。

卫善回过头来,对椿龄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想必颂恩还在等你回家,这会儿不走,再晚可就赶不上做饭了。”

椿龄方才止住了泪,听见这一句,又泪似泉涌,伏在地上哭得抬不起头来,喉咙口哽咽:“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无以回报,从此晨昏祝祷,盼着娘娘多福多寿。”

卫善手中握着那只嵌红宝的梅花金簪,看上一眼说道:“这是你母亲给你的记认,想必陈家该是知道的,我要留下做个记认。”

人证放走了,物证总要留下,究竟与南朝是结盟还是为敌,也得有个说法。

椿龄最后看了那金簪一眼,目中虽还流泪,嘴边却露出一丝笑意来,她目中留恋,却又如释重负:“自母亲给我金簪,我便日夜不能安眠,如今娘娘取走金簪,就算是我再世为人了。”从此不再是大夏的嘉合帝姬,而是京郊村中的宋娘子。

卫善心中慨叹,叫了一声沉香:“去寻两套婴孩手镯脚镯来,给椿龄的孩子。”

沉香守在帘外,依稀听见几个字,却也不真切,她自知什么事该听,什么事不该听,听见卫善这么说,还颇觉得古怪,椿龄分明是跟颂恩在一起了,哪里还会有孩子呢。

可她依言行事,当真去寻了两付婴儿手镯来,看卫善的意思是要厚赏,捡了两付金子重些的,放在织锦的荷包里,递给椿龄道:“娘娘疼你呢。”

椿龄望了卫善一眼,最后又给她磕了一个头:“娘娘的恩德,奴婢日夜不忘。”她来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走不出甘露殿,谁知卫善竟这么容易就放她走了。

青霜在殿外探头探脑,看见椿龄出来,脸上又是哭过的样子,问她道:“这是怎么了,见着娘娘就这么爱哭?”

椿龄抹一抹泪,冲青霜笑道:“一时感慨,这才哭了。”回身去望甘露殿殿檐角上立的那只金凤凰,“天下再没有娘娘这么好的人了。”

青霜“扑哧”一声笑了:“怪道娘娘赏你呢,这些日子不见,你的嘴儿倒甜起来了。”依旧还是坐着青霜的车出了宫。

青霜非要送她回去,椿龄怎么也不肯:“夫家待我极好,看见官家马车倒要生事。”

青霜这才罢休,可还是抿了嘴:“你既能进城来,往后便多来看我,你丈夫要是欺负你,你也有娘家人!”说着叹口气,“你不知道,当夫人没趣儿的很。”要是早知道当官夫人是这个样子,还不如跟着卫善当侍婢。

椿龄笑着应了,青霜替她雇了一辆车,马车夫看见是官家,哪里敢怠慢,椿龄依旧还抱着包袱回到村中,这里头是她几件干净衣裳,便是当阶下囚,也总能清爽几日。

邻人见了她,指着农舍道:“宋先生才刚回来,不见娘子,到处寻找,娘子去寺中求子,怎么也不知会先生一声?”

椿龄抿唇一笑,伸手理了理发髻:“是我忘了。”

宋恩正呆呆坐在屋中,他一看柜中少了两件衣裳,便知道椿龄依旧还是进宫去了,什么求子,村人相信,他怎会不知内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怔间听见竹门声响,抬头看见椿龄回来,顾不得自己跛脚,冲出屋去,一把握了她的手:“你…你可是…”

抖着声儿想问,却不信她进了宫还能回来,不住揉着自己的眼睛,椿龄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看他衣摆上都是尘土,相必是在村中寻了她一路。

对他笑一笑,推了他一把:“家里还有几个鸡蛋,你去邻家讨些葱来,夜里咱们摊香葱鸡蛋吃。”

宋恩眼中热泪未收,将椿龄从上到下看过一回,胡乱点头,眼睛紧紧盯着她,一步步向门边退去,撞在竹门上,这才笑出声来:“好,好,你待着,我去要葱。”

邻人隔墙听见,已经摘了葱,在篓中摆着,碧绿绿的喜人,不等宋恩进门,便把葱递递给他:“先生拿好,不够再来取。”到底想要打听打听:“娘子这是去哪儿了?”

宋恩许久才答了一句:“回娘家去了。”

第378章 金簪

卫善坐在内殿,落琼隔着冰纱帘子往里看上一眼,收回目光冲着沉香呶呶嘴儿,低声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沉香也听不分明,扯过落琼的袖子,把她拉到一边,摇一摇头:“也不知道椿龄说了什么,娘娘赏了她一对儿金手镯金脚镯,余下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沉香原还想留下椿龄,姐妹两个好歹说上几句话,原在宫中时姐妹们怜她人生得单薄可怜,原来又常受人欺负,待她都极好,她这会儿回来,话都不曾说上一句,就又这么出了宫去。

“不打紧,下回问问青霜,青霜必知道她在哪儿住着,咱们休息那日也不去宫后街了,问娘娘讨个恩典,一起去看她。”落琼跟着椿龄很是学过几个字的,拿当她当半个师父半个妹妹看。

她一说完,沉香就摇头:“我看娘娘不会许的,也不知说了什么。”估摸着这会儿卫善心绪不佳,捡了几样果子点心,又沏上新茶,把里头的残茶换出来。

手里托着茶托,看卫善还靠在引枕上一言不出,笑盈盈问卫善道:“椿龄怎么立时就走了,还想留她说两句话的。”

奉上果碟点心,又换上新茶,偷眼去看卫善,看她依旧眉眼不动,疑心出了什么大事,走到卫善身边:“娘娘可是有事担忧?”

卫善手里还握着那根金簪,闻言回过神来,慨叹一声:“世事难料。”

沉香不明其意,躬身听她吩咐道:“派人去紫宸殿看看,问问林一贯陛下甚时候过来,说小厨房里煮了甜汤水,等着他来。再去问问小顺子,南朝的使臣这些日子可还安份?”

沉香依言去办,保儿午睡醒来,保姆尚宫将孩子抱到卫善身边,保儿襁褓之中离开母亲,刚到卫善身边怎么也不能和她亲近,除了亲近太初之外,就是亲近那两个照管他的宫人。

保儿性子好,卫善抱他在怀里,他也不挣扎,可却从不对卫善撒娇,白姑姑见此情形进言道:“小

殿下这是离开娘亲久了,一时还认不出来,奴婢倒有个主意,那两个宫人照顾小殿下极是周到,如今小殿下大了,该学着说官话,这两个既是晋地跟来的,也该功成身退了。”

卫善还没经过这事,若是常久让两个宫人呆在儿子的身边,他自然不能够跟自己亲近,趁着他年纪尚小还不记事,把人送出宫去荣养也好,对白姑姑点点头:“这话倒有道理,保儿正学说话,得把口音听正了才好。”

白姑姑松一口气,生怕卫善不听劝告,苦了小殿下一时,往后才是受用一世,免得殿下亲近宫人,反而远了生母。

借了这个由头,将那两个宫人打发出去,既是立过功劳的,还厚赏了一笔,后来再挑上来的保姆尚宫,便是宫里教养孩子的方法,不能和主子太过亲近。

保儿跟着太初一道住在甘露殿的偏殿里,没了两个贴身宫人,他确是闹过几日,慢慢便忘记了,在

卫善身边呆了几个月,母亲与姐姐到底不同,又依赖起她来,一见着她,便把小身子贴过去,挨在她怀里告诉她:“叶子黄。”

甘露殿前两棵巨大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出金黄的边,有些深深浅浅的泛出红色来,保儿手里举了一把,都是刚刚从树底下捡来的。

他一面说一面举起满手的叶子,小扇子似的握着,献宝给卫善看,卫善从他手里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一回,赞了一声:“是保儿自己挑的,是不是?”

保儿“嗯”一声,圆团团坐着,支棱着两条短短的胖腿,小脸圆滚滚的,一张一张按着他自己喜欢的样子铺在罗汉床上。

保姆尚宫已经摸熟了卫善的脾气,知道她从来都是纵着孩子们玩这些的,这才领着小殿下去捡叶片,再把叶子当宝贝似的献给娘娘。

保儿专心致志,埋着头一片片的挑叶子,在床桌上摆几片,在织绒坐褥上摆几片,跟着又在往卫善的裙子上摆上两片。

卫善今日穿了一条白底金绣四海云龙纹的裙子,保儿挑出一红一黄两色的叶片摆在她裙子上,秦昭一进来,就见罗汉床上摆满了叶子,连卫善的裙子上都是,先自笑了,走过来一把抱起保儿问:“可是有什么事儿?”

平日里她总是等他从紫宸殿里回来,从没有派人来催他,别说是煮了甜汤水,就是亲手做了粥饭,也是着人送到紫宸殿,一个字都不多话,等到再晚也留下一盏灯,便是他政务忙到再晚,也得走这几步宫道,回到甘露殿来。

保姆尚宫赶紧上前来,哄着保儿道:“才送了两盆菊花来,小殿下要不要摘一朵来,送给娘娘簪头?”

保儿专心做自己的事,听见这句才猛然抬头,瞪圆了眼儿,小脑袋一点:“去。”说着伸出手,让保姆尚宫抱他下床,自个儿跑在前面,卫善一直盯着儿子圆团团的背影:“仔细些,别磕着了。”

保儿两只脚动,十几个宫人太监跟着,秦昭看儿子出去了,把榻上的叶子都拢起来,归到一处,替保儿收在小竹篓里。

卫善看他动作,从袖中摸出金簪来,递到他面前:“这是南朝陈皇后留给嘉合帝姬的金簪。”

秦昭在那根细簪上扫了一眼,还当是又有人当说客,竟还敢送私物来给卫善,眉间凝聚起怒色:“这是谁送来的?我倒看看哪个有胆子竟敢瞒着我,动起你的主意来。”

卫善按住他搁在桌上的手,那手已经攥成了拳头,只是在她面前不愿动怒:“就是林先生,也要派叶姨来,谁还敢把东西送到我跟前来呢?”

卫家此时手握权柄,门前比林府风光得多,叔叔兄长都在外带兵征战,卫善稳坐中宫,她的名声无可撼动,却苦了卫修,京中只有他一个卫家人在,生了一张风流脸蛋,却偏偏要端着温良笑意,装个书生模样,对谁都客客气气。

他虽客气,别人却不敢待他不客气,卫家哪一个都不好得罪,更何况是卫善呢,当真有人敢替嘉合帝姬送东西到卫善跟前,那怕是不要命了。

“是她自己送到我面前来的。”卫善的手搭在秦昭手上,摩挲着他的手背:“她一直都在宫中。”

秦昭眉间怒意渐消,疑惑渐生,他反手握住卫善的手,与她掌心相贴。

卫善笑一笑,说起自己的猜测来:“她当年并没有逃出宫去,可南朝当真有一位嘉合帝姬,我只能猜测是那个陈皇后心腹宫人以为公主磕着头死了,甘露殿已经起火,她不愿意投身火海,没了公主又没有去路,便抱了个女童,谎称是公主带上了船。”

或许就是陪伴着嘉合帝姬玩耍的女童之一,她们与嘉合帝姬同吃同住,养得一样精细,混乱之中蒙混过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陈家人大半死在了京城中,吴越只有分支还在,这些年里或许见过帝姬,也记不真切,那宫人只要谎称公主病着,养上个两三年,再有人瞧出不同来,也能说是年岁大了,长开了。

“江宁王久在封地,宫变之前才刚到京城不久,十一个帝姬连名字都不定能对得上号,从他不肯发嫁帝姬的举动来看,并不知道她不是真公主,陈皇后的嫁妆是陈公宝库,陈家到这一代已然没落,靠着宝库才能在世家中站稳脚跟,臣子们不知是真,大夏代代的皇帝总知道是真的。”

卫善说完,秦昭略一沉吟补上两句:“便是陈家真的知道,也只有替那宫人遮掩,他们没了宝库,就没了依仗,陈皇后留下的血脉身上,便该有剩下半张藏宝图,反正宝库在大业境内,江宁王这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打过来,陈家反而能保百年富贵。”

倘若是真的,那么陈皇后最后交给的女儿便不是凭证那么简单了,秦昭话音一落,两人便都看向那根簪子。

“不论真假,明儿我着人看看这根簪子。”陈皇后最后一刻给女儿的东西,竟是这么一根不出奇的小簪,这根簪中必有乾坤。

说到最后,卫善才道:“我将人私下放了,二哥不怪我么?”

秦昭这才知道她把人放了,他已经有足够的权利能够保有她的善念,抚着她的背宽慰道:“遭变故时她年纪还小,这些年来想必过得极不如意,留下她来也无用处,不如放她归去。”

卫善知道秦昭并不会就此放心:“我许诺她归田园居。”

“我知道了,善儿放心。”说着拿了个桌上的火晶柿子饼儿,送到卫善唇边,看她咬了柿子尖儿,把余下的都塞进嘴里,握着那只金簪道:“我要回紫宸殿,召见南朝使臣了。”

第379章 联姻

卫善恐惹得椿龄宋恩不安,自己本是好意,反扰乱了他们的安宁日子,到底派沉香去寻了椿龄一回,给椿龄宋恩带一封信去。

沉香换上粗衣麻布,拿翠帕包了头发,坐着驴车去了乡间,虽打扮得像个农家妇人,可看她生的这个模样,便知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

村人瞧见驴车停在竹门前,村中的流言便越显得真了,添上了宋娘子的娘家人在京城中还很富裕,是宋先生家里遭了难,宋先生这才害怕娘子进了城,便不回来。

沉香叩响了竹门,椿龄从里头出来,看见是她怔得一怔,这才上前把竹门打开,引她进来:“姐姐怎么来了?”

那日过后宋恩总不安稳,几回说要搬家,离开京城往北走也好,往东走也罢,离得越远,才觉得椿龄越安稳。

反是椿龄宽慰他:“咱们如今日子安稳,当真要拿我,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无用,娘娘既放了我出来,就必然能保我平安,咱们若是走了,岂非辜负了她。”

依旧还是捻针动线,又织起了新花样的布料,要给领养来的孩子做衣裳用,不时催促着宋恩套车进城,当真去抚孤院里收养了个孩子回来。

这几年除了兵乱,未曾有过天灾,又是京城,日子总比外头好过些,抚孤院中收养着的几乎都是女孩,宋恩仔细看过,抱了一个眉目有些像椿龄的女孩儿回来。

椿龄很是喜欢,用花布给她做了一身新衣,金子惹人眼,卫善的赏赐更是不敢动,凑了些钱打了一只银锁给这孩子戴在脖子上。

村长点了头:“正该这样,抱一个女儿回来才能招弟弟。”村中也有闲言,说是宋先生不光坏了腿,如花似玉的娘子,偏生不能生养。

宋恩与村长里正相熟,他既识得诗书,又礼数周全,年里节里从不少了东西,偶尔还能指正村长的孙子几句功课,张口便是当今陛下极为务实,光说虚话,往后科举讨不着好处。

虚虚实实,倒叫村长里正不敢怠慢了他,这本是宫里讨生活的法子,不料在村中也很管用,这些闲言碎语传到村长的耳朵里,他便把那几个传话叫到跟前,一通狠骂,从此没人再敢明着说宋家娘子的是非。

沉香把这竹屋看了个仔细,光这间屋子就是与村中农舍不同,她笑一笑:“姐姐来瞧妹妹,给你送些应时当令的东西。”知道椿龄要推辞,一把按住她的手:“不光是我的,是姐妹们一起给的。”

赶车来的也不是别人,是小顺子,把车上的蜜饯腌菜一坛坛搬下来,贴着院墙排开来,统共十坛,这会儿天已经凉了,腊鸡腊鸭子也一并挂起来,最后是两匹新布,小联珠团花纹样,给椿龄做新衣。

进了屋中看见竹悠车,又见里头睡着个女娃娃,从袖子里掏出个布包来:“知道给你银子你必不肯要的,这是给孩子的,姨母给的,你可不能不要。”

椿龄搓着手,眼圈红起来:“这怎么使得。”

椿龄进宫的事,人人都知道,只当她是在宫外成了家,特意进宫禀报卫善一声,待知道沉香要出来看椿龄,都跟着凑趣儿,人人摸出银子来,托小顺子置办些东西:“她的来历,夫家还是不知道为好,宫里逃出去的,总不好听,只当姐妹走着就是。”也不敢给她多贵重的东西,办些吃的穿的全了心意。

沉香将袖中书信交给椿龄,自个儿去逗那个奶娃娃,椿龄见是卫善亲笔,心中越发安定,不论娘娘如何安排,她只听凭行事就成,谁知卫善只是写信来告诉她,他们原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听见什么只当作不知,若碰见什么异状,就进城告诉青霜。

沉香刚走,宋恩便回来了,他今日去城中交书,添了些笔墨,又用余钱给椿龄买了两朵绒花,告诉椿龄道:“城中纷纷传言,陛下预备与南朝订立盟约了。”

林文镜再三在秦昭跟前重申结盟的好处:“一味讲求仁义德行,只会裹足不前,陛下分明明白此理,又为何拘泥。”

叶凝又再进宫一次,对卫善道:“先生回家,气得砸了杯子,直说陛下儿女情长。”

说到儿女情长四个字,眼中竟微微含笑,悄声对卫善道:“骂痛快了,又说翁婿二人倒很想像。”叶凝一面说一面笑,不论是烦恼还是痛骂,她都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么如此生动的林文镜了,哪怕是他抱怨秦昭,口吻里也带着几分欣赏。

“若非性情中人,先生又岂肯折腰?”卫善这回松快的多,她与秦昭预备唱一出戏,这回却是秦昭打鼓,由她来唱。

示意底下人往那使臣的耳朵里吹风,告诉他只有皇后的话才最管用,不如进献珠宝给皇后,以情理说动她,如论如何,明岁也得采选秀女进宫,一个女人和百十个女人,还不如接受一个女人,让皇帝和臣子赞她一声大局为重。

使臣受人“指点”,虽听闻卫善的事迹,到底是个女人,凡是女子岂会不善妒不短视?皇帝不二色,为的也是要依仗卫家的兵力,背后是娘家替她撑腰。

花了重金打听卫善喜好什么,无非是些宝石珠玉绫罗绸缎,先收罗一批,送进宫去,算是投石问路,见礼物卫善已经收下,愈发觉得她能被说动,散了大把金银收珍贵宝石。

小顺子开在东西两市的商铺里卖得最多的便是丝路上送过来的大宝石,把珍藏的宝石拿出来,使臣果然派人来买,银进了卫善的私库,宝石送上了她的妆台。

跟着是毛皮锦缎,甚至还打听得卫善有一只九转玲珑灯,这灯原是大夏的珍宝,另一只在南朝宫中,从宫中要了这灯出来,奉给卫善,凑成一双。

到此时卫善才点了头,肯见一见那位使臣,派人从驿馆中将他宣进宫来。

使臣这才第二回进宫,他去过含元殿,那儿的装饰简朴,可甘露殿却处处奢华,毯上纱上俱都织金,虽不似陈皇后那样,墙上嵌宝,也已经足够奢靡,他一面慨叹一面暗喜,若是皇后当真如传言说的那样无欲,他也进不了这甘露殿了。

听见殿中衣衫轻响,暗香浮动,赶紧低下头去,待抬头觐见,看殿上人眉目间神采无双,先见其神采,再看见她美貌,心道原来大业的皇帝也并非全是畏妻,光以美貌而言,嘉合帝姬却无胜算。

可本来江宁王便没想着把公主嫁过来是为了夺宠的,使臣在外头夸了无数句帝姬的美貌,当着卫善的面,不敢再言美貌二字,只说她性情柔顺,先谈后宫事,再说前朝事。

把那后宫选秀的话说上一回,不住觑着卫善的脸色,看她浑不在意,越说便越是小心,待把满肚子的话都说了一遍,就听见卫善身边的宫人开了口:“你这使臣,好不晓规矩,来见娘娘,竟无进献么?”

使臣张口结舌,他已经没有比九转玲珑灯更贵重的东西了,沉香轻哼一声:“我们娘娘爱穿南朝绸缎花样,爱吃南边米稻软糯。”这却不是难事,使臣很快办妥,从南边要了稻种农户绣娘织娘,连同织机一并送到了卫善的庄上。

地域所限,江宁王治下的吴越等地,无论是耕种还纺织,都比大业境内要先一步,改机织机如此,秧苗耕种也是如此,卫善先在庄中开出地来,让人耕种,又挑了人手学织布,把这更轻便的织机推广出去。

使臣带来大业用作疏通的大笔金银被卫善榨了个干净,朝里朝外给卫善做足了体面,这才谈起结盟联姻,联姻摆在最后,两边先摆明车马谈妥条件。

那些榨出来的金银,卫善转手便捐作了军饷,京城人人皆知南朝使臣花费重金,使臣自己放出去的消息,倒也有许多人相信,如今看皇后捐出又改了风评,使臣知道消息时还未出大业的境内,一口气都没提起来。

既然缔结了盟约,卫善便派人将珠镜殿收拾出来,清理了水渠中的淤泥,不让悬挂水晶珠帘,只挂上素纱,摆开家具,预备迎接那位“嘉合帝姬”。

珠镜殿是她整个宫中唯一不会踏足的宫室,给了这个冒牌货,比再浪费一间宫室要强。

江宁王极想让这盟约生效,他花了十来年,在嘉合的身上都掏不出半点有用的东西,不如榨干她最后一点用场,拿她和她身后那座怎么也找不着的宝库,来与大业定立盟约。

两边从此不必在运河上走私货,而可正常通商,小顺子再次出宫,带上假须领着商队往南朝跑,才到江南便写信回来,告诉卫善道:“南边诸多秀丽景色精致园林,待大军南下,娘娘正可一观。”

第380章 发怒

大业立国不久,又重遭兵祸,虽颁布了多项惠民的政令,可依旧还需要休养,江宁王手里别的没有,钱却是有的,大夏积蓄两百年,江南又从来都是鱼米香富庶地,两边通商对大业只有好处。

朝中为了卫善点头松上一口气,经过这回也很明白了,陛下与皇后同心同德,卫家人从此在朝中屹立不倒,礼部更是把已经拟定好,明岁春日里如论如何都要奉上的奏折又重写了一回。

原来是言辞恳切,请求秦昭采选秀女绵延国祚,如今得把那上头的话改一改,改得敷衍些,礼部送奏,陛下婉拒,走个过场便罢了。

江宁王朝中四分五裂,各有利益牵扯,能与大业订下盟约,不再开战,人人都松了一口气,便是那些主战的死硬派也知道,大业兵强马壮,非南朝将士们可以抵挡的,花再多的军费良饷,也还是眼睁睁看着城池被破,不如缓上一缓,再图以后。

这回江宁王主和,朝中反对他的声音都小,厉振南都打不过,余下还有谁上战场?那些大夏老臣倒是耿耿忠心,可难道还能让他们这些老骨头上战场不成?垂泪的垂泪,拜太-祖的拜太-祖,祈求两百年前就仙去的大夏皇帝能够赐大夏一位将星。

陈家手中已无宝库,便想凭着送嫁公主再得一份荣耀,若能在后宫立稳脚跟,说不准能将盟约定得更长,使臣一回朝中,陈家人便赶紧设下宴会,想问一问他大业皇帝如何,公主就算不入他的眼,也还有陪嫁的侍女宫人,舞姬歌姬总有同他心肠的。

使臣是夏朝老臣,未去大业之前,还抱有侥幸,待重回故地所见所闻,与二十年前全然不同。先帝在时广修宫室,连年征劳役,大业新帝却连近在咫尺的青丝宫都不曾踏足。

还以为皇后性喜奢华,转身却捐了百万贯的妆奁,这是举国上下一心积蓄国力,为的就是将来一战。

他心中明白大夏已是病入膏肓,刮骨都不可医治,此时求和,是饮鸩止渴。不论能拖上几年,也依旧要战,订立同盟也好,通商互惠也罢,纵这几年之间,当真能有将星临世,也不能与之争。

大局大业若不是生这一乱,哪里还用讲和,早就挥军南下,大夏江山基业不保。

可他回到朝中,只见江宁王与诸臣欢欣鼓舞,大赐宴席,又赐给他无数封赏,赞他立了一大功,使臣独坐酒席之间,看人推杯换盏,陪坐到最后,待宴席散过第二日,便上书告老,回了乡间。

陈家没得到半点大业宫廷的消息,心中虽然不悦,可来往通商的人一多,还是能问得到宫中事,传说皇后十分美貌,自幼与大业皇帝一同长大,当年求娶,更是一段佳话。

这倒叫陈家人不曾想到,嘉合的容貌自然是美的,江南水土将她养得细腻粉白,虽说有了年纪,可她养在深宫少见阳光,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她不够美貌,还有她身边的陪嫁。

陈家在江南依旧还是豪富,想着大业没有南朝美人,挑了十二个美貌纤细的女子选为陪嫁,要会琴棋书画吹弹唱打,温柔妖娇,纵是石人见了也总有心动处。

南朝预备嫁帝姬,大业除了通商之外,并未有别的动作,京城里这阵风吹过了便罢,津津乐道的是皇后娘娘捐出百万军饷。

宫中也无人传言,珠镜殿的门悄悄打开了,也依旧整个宫中都不敢闲谈一句。

这日太初在飞龙厩里骑她最宝爱的一匹白马,跑得一身是汗,青樱早就捧着巾帕在一旁等待,太初扔了马鞭,接过巾帕盖在脸上,热烘烘的水气蒸过她的脸,猛吸上一口,又以揭下来,还扔在托盘里,看这会儿天色尚早,转转眼珠:“咱们去漱玉轩,挑几朵菊花回去给母后插瓶用。”

青樱素玉跟在她身后,太初一身红骑装,也不坐辇,自己走在前头,走了许久也不觉得累,绕到漱玉轩前,先挑了一盆秋水绿波,金红二色插在玉瓶之中很显贵气。

正觉满意又想到这些日子,母亲只穿素净衣饰,请安的时候头上只有排珠珠钗,心里默默算一算日子,是快要到姑外祖母的冥寿了,又挑了一盆瑶台玉凤。

使人抱着两盆花,正要回甘露殿去,便见一队宫人太监手里捧着各样东西,往南边去,好奇一问道:“这是干什么?”

宫里的殿宇早已经收拾好了,有人住的只有那么几间,看人抬了床桌,跟上几步一瞧,问青樱道:“那是何处?”

青樱与素玉两个对望一眼,主子不知情,是殿中无一个敢在她跟前提起,既然问了,便低声答道:“那是珠镜殿。”

太初知道珠镜殿,听说之后越加皱眉:“这些人干什么去?”

“收拾屋子。”青樱哪里敢说,公主问一句,她才敢答一句。

太初恼了,扭头看她,眉峰一挑,一个不曾说,便唬得青樱立时说了实话:“是,是收拾殿宇,预备着给南朝的帝姬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