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贯赶紧把纸呈上去,躬身道:“先生有何要办的,只管吩咐就是。”

林文镜摇一摇头,一只手握住了簪头,一只手用毛笔轻轻涂抹簪身,跟着让林一贯铺平白纸,把簪子在白纸上滚动一圈,白纸上刹时一片墨色,这墨色中间便显露出一点点星白来。

陈家原是将这陈公宝库藏宝之地刻在了金簪簪身之上,分段而成,拼接起来才是一付完整的星图,交给钦天监,却怎么也寻不到确实的地点,直到翻阅了琅嬛书库中二百年前的星图。

“这个地方,找着了?”卫善看秦昭面露喜意,知道他必是把这些事都查出来了,才来给她报喜的。

若不是机缘巧合,这支金簪落到别人手里,也依旧摸不出这星图来,卫善对有没有这座宝库从来都是将信将疑,传说这么多,可从来无人寻找到过,今日星图就在眼前,这才信了。

秦昭指一指宫城的东南角:“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离京城不过二十里路。”星图所示,陈公宝库就在盘龙山一带,既然在盘龙山一带,那么最大的宝库,就是帝陵了。

卫善明白过来,乍乍舌头:“这个主意倒是妙极,既动工事,又不叫人起疑。”

宝库帝陵都不是一蹴而就,也许三年五载都不能建成,能启动这么大的工事,除了帝陵之外必会惹人眼,事情再隐秘,也必会有记载流传,譬如某年某月朝廷动用了多少劳役工匠,去往何地开凿。

只有建帝陵,费多少人工经多少年月,都是理所应当的。更不必说修完皇陵之后,那些工匠也都尽数封在墓中,无人能够透露帝陵的入口。

帝陵又常年有人把手,偷盗皇帝的墓,抓到了便是夷九族的罪过,陈家说是宝藏的掌管人,倒不如说是守墓人。

卫善握着金簪若有所思:“传说有真有假,可几乎每一种都写到天帝派陈家掌管宝库,并赐于陈家钥匙。”

经过二百多年,最初的那个版本早已经经过多次的修改杜撰和添油加醋了,但每一个故事中,都提到了,陈家掌管宝库和钥匙。夏朝的开国皇帝为何如此信任陈家先不说,把宝藏藏在帝陵中,陈家确也无胆去挖。

卫善把那只金簪捏在手里打转,若有所思,既然已经有了宝库的方位,那么这只金簪会不会就是钥匙?陈家以此为陪嫁,让女儿入宫为后。

“此事不急,派一队人暗暗查访便是。”秦昭把细纸和金簪都收起来,叫了沉香进内殿:“给娘娘预备些甜粥来。”

卫善并不觉得饥饿,一听见甜粥,想到里头搁的蜜枣蜜豆,倒觉得馋起来,她刚怀上这一胎,就越发爱吃甜的,蜜枣子做的糕饼点心,怎么都吃不厌,跟怀太初保儿的时候都不一样,也不知这肚究竟是男是女。

秦昭陪着她吃了一碗甜粥,夜里两个头挨着头,卫善将主中猜测告诉了他:“不然,陈皇后还有什么凭证呢?”可惜她的心血,都让那个姓柳的宫人给毁了。

今日卫善本要见她,一听说从小侍候嘉合帝姬长大,陪她千里迢迢嫁到大业,算是重回故土,可召见了帝姬,这位柳姑姑又不来,便知道当年那人十有八-九就是她了。

既然她心中有鬼,卫善便暗自吩咐了沉香,让珠镜殿中那几个宫人太监悄悄传说宫里闹鬼,南朝帝姬宫制衣裳便是红衣金裙,人人都带宝石项圈,看嘉合便知道了,她既然未嫁,作的还是闺中打扮。

沉香听凭吩咐,虽不明就里,却依旧去叮嘱过一声,能派到珠镜殿去的都是精心挑选上来的,既要忠心又要机灵,得了吩咐便暗暗作弄起柳姑姑来。

当年的事,假帝姬也是知道的,只是不小心让真嘉合磕着头的是柳姑姑,抱起她来充作帝姬的也是柳姑姑,她并没有多少恶感。

柳姑姑却不一样,她深受陈皇后的喜爱,是她跟前最得宠的宫人,甘露殿浇满了桐油,这许多要陪她一道赴死的宫人中,她独独挑选了自己,带着帝姬逃出宫城去,可她非但没有带走帝姬,还撒下弥天大谎,骗了江宁王,骗了陈家人,却骗不过她自己。

重回宫廷,她本就害怕,连甘露殿都不敢迈进去,那些葬身火海的姐妹和陈皇后的脸,本来已经极模糊了,连小帝姬的样貌她都想不起来,谁知一进了宫,这些人的脸重又清晰。

柳姑姑胸前挂了玉佛像,到夜里吹灯睡觉也不取下来,她正要吹灯,从窗前看见两个小宫人鬼鬼祟祟往后殿去,后殿是锁嘉合帝姬从南朝带来的金银的,她立时披衣起身,跟到后殿,却见这两个小宫人,一人折了一枝桃花枝条。

这个时节桃树无花无叶,孤伶伶的挨在院角,无事做什么要去折根枝条,柳姑姑上前问道:“这是作甚?”

把两个小宫人唬得一跳,赶紧把桃枝藏在身后,被逼问得急了,这才道:“姑姑有所不知,这宫里出的事儿太多,每到冬至前后就很不安宁,廊庑转角处总能见着红衣身影,那正殿里有龙凤压着,

自然不怕,余下的殿宇可就没这么好过,我们俩人觉轻,怕瞧见什么不干净的,来折一枝桃花枝,压在枕头底下,也好…去一去邪秽。”

这一字一句都说中了柳姑姑的心事,她刹时脸色大变,才想着要给帝姬烧纸,便听见这些,小宫人们又不知旧事,她半点都不起疑问道:“当真,有这些脏东西?”

小宫人缩了脖子:“甘露殿新建的时候,做了好大一场法事,可那香怎么也点着,好容易点着了,香炉纸灰一直卷到天上去,要么说皇后娘娘是凤命压得住呢。”

一个扯另一个的袖子:“咱们娘娘可也是凤,有娘娘压着呢。”

南朝帝姬自然是凤,她不说便罢,说了柳姑姑的脸色更不好看,她的手心紧紧按住脖子里挂的金玉菩萨,这才略觉心安,还强自撑着打发这两个宫人,叫她们谨慎口舌,不许乱传,自己却去折了一枝桃花枝条藏在袖中,眼睛不住往院中四角去看,被夜风拂动的树影吓出一身冷汗来。

柳姑姑很怕就病了,这个鬼“闹”得越真,她越是起不了身,嘉合帝姬很是高兴,总算没人天天再盯着她,也不十分禁止宫人们传说这些,偶尔还打听上两句,待听见说天阴时,有太监在回廊转角处见着个红衣金裙的女孩儿,一错眼还以为是见着了贵人,才要请安行礼,那女孩便不见了。

嘉合一听便抖了嘴唇,她其实比嘉合帝姬要大些,记得的事更多,她们原来便爱在回廊中玩迷藏,于是柳姑姑病了之后,嘉合帝姬也病了。

这是送嫁官员未曾料到的,原来病是假病,这回病却是真病。

甘露殿里很是清净了一阵子,卫善孕中嗜睡,每日都睡到外头天光大亮这才醒来,秦昭从不许人吵她,沉香捧了金盆铜镜进来,笑眯眯的对卫善道:“陛下特意吩咐花房在暖洞里熏开了牡丹,给娘娘送过来。”

一面把花摆到案上,一面低声道:“林公公着人送信来,说是…拿到了齐王。”

第385章 一更

卫善睡眼惺忪,听得这句也骤然清醒,她一只手拢着锦被坐在床上,一只手撑着身子向前倾,轻声问道:“可说得详细?人是在哪儿捉着的?”

沉香摇一摇头,拿枕头垫在卫善腰后,端过花露来给她漱口:“林公公不曾说,怕也是知道的不详细。”说完捧过金莲花的唾盒呈上去。

卫善吐尽口中花露,披了衣裳起来洗漱,阖了眼儿蒸面浸手,对沉香道:“你去跑一趟,问一问是在什么地方捉着的。”沉香把手上的事交给落琼,这才转身出去。

卫善躺在榻上,脸上的巾子一凉,落琼又赶紧换上一块,她阖了眼儿,心中默默思忖,这个人不论是卫善还是秦昭,都已经许久没有想起他来了,他被贬为庶人之后,便不见了踪影,还当他已经离开了京城,不意还在京城活动。

当年卫敬容下旨意夺了他的封号,贬他为庶人,却碍于齐王是正元帝所封,秦昱贬为庶人,便把齐王这个号封给了秦昱的儿子,承庆。

承庆本在宫中读书,经得此事,便告病在家,卫敬容管事时时还时时派人去看,照拂齐王府中几个孩子,年中赏赐从不减少。

等她撒手不管出去皇家寺院,甄太后掌权,可没饶过这一府的人,先是挑剔齐王府的错处,甚个年节贺表写得不精心,甚个大宴之中举动失仪,每挑一样错处,便扣些俸禄。

齐王府无权无势,也无人相帮,倒有老臣帮着说项两句,譬如齐王年小,也与事无补,一年的俸禄怎么经得起这么七七八八的扣着,渐渐拿府中的东西出去典当,才能支应起这么一府的人。

到甄太后被开管起来,魏宽建立伪朝,齐王府的日子才算好过起来,可宋良娣依旧带着儿女缩身在齐王府中,紧闭府门绝少外出,朝中不论大事小事,都甚是乖觉。

伪朝建立,亲王之中,能上贺表的只有承庆,齐王府如今如何也逃不过去,一经人游说立时就上了贺表,也正因如此,魏宽才留了他们一命,他们母子安安稳稳的在伪朝里活了下来。

承庆自也出席过伪朝的年宴大宴,连封了荣亲王的承吉都端坐其中,承庆坐在他下首,眼睛都不敢望向两边,只呆木木坐着,不敢吃不敢喝不敢动,身上穿得也甚是朴素。

对比荣亲王承吉,承庆连打点太监宫人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没了秦昱,齐王府只干拿俸禄,没有别的营生进项,这些俸禄还被甄太后扣了个七七八八,一年年日子确是过得艰难,魏宽见此,还赏赐过一笔金银缎子,为他乖觉识实务之故,让齐王府的日子好过些。

承庆回去就发起了高热来,魏宽还派过太医去看,心里知道这是小孩子被吓破了胆,更不与齐王府计较,这病一养便是两年,魏宽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起有这一号人来。

齐王府在伪朝中活得仿佛蝼蚁,也正因活得好似蝼蚁,这才栖身角落活了下来,待到秦昭进京,盘点旧臣皇亲,这才点出齐王来,宋良娣带着儿子,进宫给卫善请安。

宋良娣算是卫善的旧识,原来宫中大宴,也都坐在女眷堆里,彼此称不上熟悉,也总有点头的情份,再见宋良娣,她已经老得多了,身上的衫子还是旧年穿的那一件,面上未施脂粉,领着个半大的孩子,满面憔悴的给卫善行礼。

齐王府的恶事,一半是秦昱做的,一半是杨宝盈做的,府中姬妾在这两个人手里就夹着尾巴活着,已经许多年没过过松快日子,见了卫善,宋良娣刚一下拜便先哭起来,张口哭的便是太皇太后。

她既是卖乖也是真哭,卫敬容在时,儿子还能进宫读书,府中的日子过得最安逸,承庆也跟着哭起来,卫善经年之后再见旧人,听她哭的又是姑姑,知道她心中害怕,害怕秦昱做的那些恶事,报在孩子的身上。

卫善看着几个孩子,人人身上都是旧衣,一个个似惊慌小兽,缩在地下不敢抬头,当真要追究,也不会追究到几个孩子的身上,她对宋良娣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不能再顶着良娣的称号了,改换一个,让承庆好好读书,将来当差理事,你也能过几天安闲的日子了。”

宋良娣这下哭得越发真心,哽咽着给卫善磕头,她自然知道秦昱的那些旧事,构陷秦昭的事他没有少干过,进宫之前就已经打算好了,纵卫善要报复,也只求她报在自己的身上。

不意她竟肯放过,这对宋良娣来说是降下隆恩,除了磕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按着几个孩子给卫善行礼,卫善抬一抬手,沉香几个扶宋良娣起来,卫善又对承庆道:“明儿起,便还回麟德殿听书罢。”

还是按着卫敬容在时的旧例对待他们,承庆带着弟弟承康日日来给卫善请安,请过安再去听书,连师傅都说虽荒废了数年,却进益很快。

秦昱未再现身过,宋良娣得了诰封,儿子又能重新读书,往后还能领份差事,便不是什么肥差,总也能安身立命,恨不得秦昱死在外头,绝不要再回来。

她一识得秦昱真面目便再不敢争宠,生怕儿子再走歧途,时常在家谈起旧事,心中无比感念卫善秦昭,叮嘱两个孩子,但凡听见一点儿父亲的消息,都一定要回来告诉她,由她去禀报皇后娘娘。

宋良娣恨不得秦昱能被捉起来,别再来拖累两个孩子,是他的过错就让他去担着,皇帝在他身上出了气,往后两个孩子的前程才能更好,承庆再有两年便得留心起媳妇来,皇子皇孙中也有到了年纪的,齐王府是没有能为去给他相门第了,还得求着皇后,给他挑一门好亲事。

齐王府的殷勤,卫善是知道的,宋良娣但凡能进宫来,便不住给她送东西,保儿的小鞋子一气儿做了五双,衣裳裙子更是拿出府里压箱底的缎子皮子给她做上。

卫善特意把她叫到跟前:“这些东西我哪里穿用得尽,你也是要讨媳妇的人了,留下这些,赏给儿媳妇也好,自家穿戴也好,不必费这份心。”

宋良娣这才松得一口气,这便是告诉她不会忘了承庆的亲事,她也知道卫善心中所想,恨不得举着三根指头发誓:“娘娘的恩德,妾绝不敢忘,两个孩子,也万不会走他们父亲的老路。”

两边各自满意,不想偏偏这时候秦昱又现身了。

沉香冒着雪去了紫宸殿,和林一贯打听过立即回来禀报卫善,抖一抖身上雪,搓着手怕把寒气带进殿去,暖和了身子才进殿中,低声道:“倒是古怪,齐王是在盘龙山被抓住的。”

卫善心中了然:“就他一个人?”

“总有十好几人,若不是闹出动静了,也不会惊动了守军,他们本待要逃,是拿网兜将人套住了。”就像秋猎的时候拿网套黄羊一般。

这十几个想来是他当年收罗到身边的那些个能人异士,倒确有几分干才,当真被他们找到陈公宝库的所在就是帝陵。

卫善心知这回秦昱是活不了了,偷盗帝陵,挖他爹的坟,就算他还是齐王,也免不了一死了。

落琼正用玉勺挖了软香膏要给卫善涂抹,听见这些瞪大了眼睛,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他难道还想动前帝的墓藏不成?”

卫善伸手接过玉勺,笑了一声:“他有甚事做不出来,这事儿可传出去了不曾?若是传出去了,宋良娣也该进宫来了。”

秦昭一张口,便给这事下了定论,庶人秦昱纠集江湖人士,欲盗挖先帝墓藏,不忠不孝十恶不赦,这案子吹风似的吹满了京城。

宋良娣正在将捡点库存,当年秦昱积攒下来的东西,已经消耗了大半,既然过了年就要给儿子相看媳妇,这些东西都要及早预备起来。

王府的管事奔进来禀报,她一听人差点儿厥过去,再怎么也想不到秦昱会如此丧心病狂,竟然偷挖先帝的坟,她恨得咬牙:“怎不死个干净!”

府里人人都怕受到牵累,宋良娣换了衣衫套车进宫,见着卫善伏地便拜,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卫善正吃燕窝粥,看她怕成这样,道:“你不必害怕,这事儿与你与承庆都没有干系,陛下明断秋毫,到时候让承庆去送一碗饭罢。”

宋良娣听了一抖,送的这一碗,自然是断头饭,她心里不愿儿子去见秦昱,顿得片刻出言央求:“能不能,叫妾去。”

卫善看她一眼:“父子之情,这最后一碗饭总是要送的。”

宋良娣立时缩了脑袋,不敢再驳,可心里依旧舍不得儿子,作甚要去见这样的父亲,偷挖帝陵盗宝,子掘父坟,往后两个儿子要怎么才不受人指点。

可心里又有些高兴,待到秦昱死了,两个孩子也就不受拖累了。

第385章 一更

卫善睡眼惺忪,听得这句也骤然清醒,她一只手拢着锦被坐在床上,一只手撑着身子向前倾,轻声问道:“可说得详细?人是在哪儿捉着的?”

沉香摇一摇头,拿枕头垫在卫善腰后,端过花露来给她漱口:“林公公不曾说,怕也是知道的不详细。”说完捧过金莲花的唾盒呈上去。

卫善吐尽口中花露,披了衣裳起来洗漱,阖了眼儿蒸面浸手,对沉香道:“你去跑一趟,问一问是在什么地方捉着的。”沉香把手上的事交给落琼,这才转身出去。

卫善躺在榻上,脸上的巾子一凉,落琼又赶紧换上一块,她阖了眼儿,心中默默思忖,这个人不论是卫善还是秦昭,都已经许久没有想起他来了,他被贬为庶人之后,便不见了踪影,还当他已经离开了京城,不意还在京城活动。

当年卫敬容下旨意夺了他的封号,贬他为庶人,却碍于齐王是正元帝所封,秦昱贬为庶人,便把齐王这个号封给了秦昱的儿子,承庆。

承庆本在宫中读书,经得此事,便告病在家,卫敬容管事时时还时时派人去看,照拂齐王府中几个孩子,年中赏赐从不减少。

等她撒手不管出去皇家寺院,甄太后掌权,可没饶过这一府的人,先是挑剔齐王府的错处,甚个年节贺表写得不精心,甚个大宴之中举动失仪,每挑一样错处,便扣些俸禄。

齐王府无权无势,也无人相帮,倒有老臣帮着说项两句,譬如齐王年小,也与事无补,一年的俸禄怎么经得起这么七七八八的扣着,渐渐拿府中的东西出去典当,才能支应起这么一府的人。

到甄太后被开管起来,魏宽建立伪朝,齐王府的日子才算好过起来,可宋良娣依旧带着儿女缩身在齐王府中,紧闭府门绝少外出,朝中不论大事小事,都甚是乖觉。

伪朝建立,亲王之中,能上贺表的只有承庆,齐王府如今如何也逃不过去,一经人游说立时就上了贺表,也正因如此,魏宽才留了他们一命,他们母子安安稳稳的在伪朝里活了下来。

承庆自也出席过伪朝的年宴大宴,连封了荣亲王的承吉都端坐其中,承庆坐在他下首,眼睛都不敢望向两边,只呆木木坐着,不敢吃不敢喝不敢动,身上穿得也甚是朴素。

对比荣亲王承吉,承庆连打点太监宫人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没了秦昱,齐王府只干拿俸禄,没有别的营生进项,这些俸禄还被甄太后扣了个七七八八,一年年日子确是过得艰难,魏宽见此,还赏赐过一笔金银缎子,为他乖觉识实务之故,让齐王府的日子好过些。

承庆回去就发起了高热来,魏宽还派过太医去看,心里知道这是小孩子被吓破了胆,更不与齐王府计较,这病一养便是两年,魏宽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起有这一号人来。

齐王府在伪朝中活得仿佛蝼蚁,也正因活得好似蝼蚁,这才栖身角落活了下来,待到秦昭进京,盘点旧臣皇亲,这才点出齐王来,宋良娣带着儿子,进宫给卫善请安。

宋良娣算是卫善的旧识,原来宫中大宴,也都坐在女眷堆里,彼此称不上熟悉,也总有点头的情份,再见宋良娣,她已经老得多了,身上的衫子还是旧年穿的那一件,面上未施脂粉,领着个半大的孩子,满面憔悴的给卫善行礼。

齐王府的恶事,一半是秦昱做的,一半是杨宝盈做的,府中姬妾在这两个人手里就夹着尾巴活着,已经许多年没过过松快日子,见了卫善,宋良娣刚一下拜便先哭起来,张口哭的便是太皇太后。

她既是卖乖也是真哭,卫敬容在时,儿子还能进宫读书,府中的日子过得最安逸,承庆也跟着哭起来,卫善经年之后再见旧人,听她哭的又是姑姑,知道她心中害怕,害怕秦昱做的那些恶事,报在孩子的身上。

卫善看着几个孩子,人人身上都是旧衣,一个个似惊慌小兽,缩在地下不敢抬头,当真要追究,也不会追究到几个孩子的身上,她对宋良娣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不能再顶着良娣的称号了,改换一个,让承庆好好读书,将来当差理事,你也能过几天安闲的日子了。”

宋良娣这下哭得越发真心,哽咽着给卫善磕头,她自然知道秦昱的那些旧事,构陷秦昭的事他没有少干过,进宫之前就已经打算好了,纵卫善要报复,也只求她报在自己的身上。

不意她竟肯放过,这对宋良娣来说是降下隆恩,除了磕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按着几个孩子给卫善行礼,卫善抬一抬手,沉香几个扶宋良娣起来,卫善又对承庆道:“明儿起,便还回麟德殿听书罢。”

还是按着卫敬容在时的旧例对待他们,承庆带着弟弟承康日日来给卫善请安,请过安再去听书,连师傅都说虽荒废了数年,却进益很快。

秦昱未再现身过,宋良娣得了诰封,儿子又能重新读书,往后还能领份差事,便不是什么肥差,总也能安身立命,恨不得秦昱死在外头,绝不要再回来。

她一识得秦昱真面目便再不敢争宠,生怕儿子再走歧途,时常在家谈起旧事,心中无比感念卫善秦昭,叮嘱两个孩子,但凡听见一点儿父亲的消息,都一定要回来告诉她,由她去禀报皇后娘娘。

宋良娣恨不得秦昱能被捉起来,别再来拖累两个孩子,是他的过错就让他去担着,皇帝在他身上出了气,往后两个孩子的前程才能更好,承庆再有两年便得留心起媳妇来,皇子皇孙中也有到了年纪的,齐王府是没有能为去给他相门第了,还得求着皇后,给他挑一门好亲事。

齐王府的殷勤,卫善是知道的,宋良娣但凡能进宫来,便不住给她送东西,保儿的小鞋子一气儿做了五双,衣裳裙子更是拿出府里压箱底的缎子皮子给她做上。

卫善特意把她叫到跟前:“这些东西我哪里穿用得尽,你也是要讨媳妇的人了,留下这些,赏给儿媳妇也好,自家穿戴也好,不必费这份心。”

宋良娣这才松得一口气,这便是告诉她不会忘了承庆的亲事,她也知道卫善心中所想,恨不得举着三根指头发誓:“娘娘的恩德,妾绝不敢忘,两个孩子,也万不会走他们父亲的老路。”

两边各自满意,不想偏偏这时候秦昱又现身了。

沉香冒着雪去了紫宸殿,和林一贯打听过立即回来禀报卫善,抖一抖身上雪,搓着手怕把寒气带进殿去,暖和了身子才进殿中,低声道:“倒是古怪,齐王是在盘龙山被抓住的。”

卫善心中了然:“就他一个人?”

“总有十好几人,若不是闹出动静了,也不会惊动了守军,他们本待要逃,是拿网兜将人套住了。”就像秋猎的时候拿网套黄羊一般。

这十几个想来是他当年收罗到身边的那些个能人异士,倒确有几分干才,当真被他们找到陈公宝库的所在就是帝陵。

卫善心知这回秦昱是活不了了,偷盗帝陵,挖他爹的坟,就算他还是齐王,也免不了一死了。

落琼正用玉勺挖了软香膏要给卫善涂抹,听见这些瞪大了眼睛,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他难道还想动前帝的墓藏不成?”

卫善伸手接过玉勺,笑了一声:“他有甚事做不出来,这事儿可传出去了不曾?若是传出去了,宋良娣也该进宫来了。”

秦昭一张口,便给这事下了定论,庶人秦昱纠集江湖人士,欲盗挖先帝墓藏,不忠不孝十恶不赦,这案子吹风似的吹满了京城。

宋良娣正在将捡点库存,当年秦昱积攒下来的东西,已经消耗了大半,既然过了年就要给儿子相看媳妇,这些东西都要及早预备起来。

王府的管事奔进来禀报,她一听人差点儿厥过去,再怎么也想不到秦昱会如此丧心病狂,竟然偷挖先帝的坟,她恨得咬牙:“怎不死个干净!”

府里人人都怕受到牵累,宋良娣换了衣衫套车进宫,见着卫善伏地便拜,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卫善正吃燕窝粥,看她怕成这样,道:“你不必害怕,这事儿与你与承庆都没有干系,陛下明断秋毫,到时候让承庆去送一碗饭罢。”

宋良娣听了一抖,送的这一碗,自然是断头饭,她心里不愿儿子去见秦昱,顿得片刻出言央求:“能不能,叫妾去。”

卫善看她一眼:“父子之情,这最后一碗饭总是要送的。”

宋良娣立时缩了脑袋,不敢再驳,可心里依旧舍不得儿子,作甚要去见这样的父亲,偷挖帝陵盗宝,子掘父坟,往后两个儿子要怎么才不受人指点。

可心里又有些高兴,待到秦昱死了,两个孩子也就不受拖累了。

第386章 二更

宋良娣垂头出了甘露殿,在宫道上遇见了秦昭,她赶紧退到宫墙边,跪着待秦昭过去。

她来的时候急急忙忙,哪里还顾得上宫中规矩,这才想起来正是午膳的时候,陛下这是要去甘露殿中与娘娘共进午膳。

林一贯一眼扫见她,便低声提了一句,秦昭并未停下脚步,径直行过去,进了甘露殿问卫善道:“怎么,这样快城中就传遍了?”

宫人端了暖锅送上来,羊肉片得极薄,从外头一端进来,琼脂似的脂膏便微微化开,卫善亲自替他烫了一片,搁在碟中:“我还当她得来得再快些呢。”

侧头对沉香道:“给书房也添一道锅子,给承庆承康两个多加些肉。”再贬作庶人,也还是父亲,父亲死了,儿子们也得守孝,这肉自然是不能吃了。

宋良娣托人去了书房,叮嘱承庆承康,不论他们听见什么,都只作不知道,万不能在人前露出什么来,又告诉他们道“忍过这一时,往后就轻省了。”

沉香领命而去,又多添了些蔬果点心,秦晏承佑都在读书,这几个凑在一处吃锅子,那还真是正元帝在时没有过的事儿。

秦昭点点头:“是该赐道菜去,就当安抚他们。”

秦昱他都没有穷究,何况两个孩子,也是知道他翻不起风浪来,眼前大事这么多,根本就顾不着他那点芝麻小事,若不是秦昱自己送上门来,秦昭还想不起要料理他。

就着碗碟沾了酱,光禄寺还送了鱼来,切得片片莹白,烫上些添到卫善碗里,一面吃,一面把秦昱是如何被抓住的告诉她。

秦昱纠集了一批江湖人士寻宝,寻的就是传国玉玺,那会儿他还是齐王,自有金银供给,这些人倒也大大小小替他掘出过些墓藏,都是些夏朝王公的大墓,倒也积蓄了一批金银。

他们盗这些墓,是为了寻找陈公宝库相关的消息,夏朝皇帝代代相传,这些王公说不定知道个一句半句,反正有钱子拿,把这些墓都掘个干净,总有些线索。

果然在这些墓藏中发现了残卷,还当真有人知道陈公宝库的地点,可残卷只有小半片,还没找到,秦昱就犯下那等丑事来,李太姬“拒奸”殒命,秦昱也被贬为庶人。

他虽活下来,可还欠着这些人的银两,先时还当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真的成了庶人,也不会一穷二白。

谁知秦昱是真的失势,王府的门不许再进,几个姬妾倒是给了他一笔银子,可他深觉没脸,躲了起来,不再在京城中露脸。

这些江湖人总有二三十个,打着齐王府的名号,叫作寻宝队,往日里吃喝惯了,猛得没了银子使,逛不了花楼喝不了酒,肚里的色心馋虫动个不住,找到秦昱跟他算帐。

他这才知道一旦失去权柄,这些他使起来顺手的好刀,也能砍在他的身上。秦昱为求活命,只好编些瞎话,再以财帛动人心。

告诉他们朝廷以为这残卷是作假的,无人再打这陈公宝库的主意,若是被他们寻着了,就干脆大家坐地分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这些人已经挖到了残卷,这残卷又不能做假,两百年前的坟挖出来自然是真的,秦昱又道:“你们挖得财宝分了便是,我只要玉玺,这东西进献上去,复我的王爵之位。”

玉玺他们要了也没用,这东西说不准还会惹下财祸来,点头答应了他,多个不要钱的苦力,若是宝库之中没有玉玺,再杀了他分钱便是。

便还挨个挖墓,见着哪儿有华表石兽,似有古墓的,就往哪儿挖土搬山,渐渐拼凑出了方位,偏偏是这时节,魏宽篡位。

那几个江湖人便拿他玩笑:“你这下也别想着能恢复王爵了,不如就跟了咱们几个,总少不了你的花消。”秦昱生就一付好皮相,这些人常去的花楼里,都不定能有似他这样姿色的姑娘。

秦昱逃脱不得,只能咬牙忍耐,心里却很明白,他此时拿到了玉玺,才能顺利恢复王爵,魏宽看在玉玺的份上,也会给他荣华富贵。

寻宝队原来有二三十人,后来只余下十几人,大半不是死在古墓里,还是死在自己人的刀下,每少一个人,就多分一份钱财。

那份残卷拼凑得七七八八,这些人看不懂,秦昱却是懂的,他曾经任职过山陵使,为了拍正元帝的马屁,勤勉当差,日日都要骑马往返在盘山和京城之间,这残卷上的山川地貌一看便是盘龙山。

秦昱一下子便明白过来,怪道没有记载,这哪里是没有记载,是样样都记录在了修帝陵的史书里,偏偏是这时候,秦归在庆州发兵之际当了皇帝!

魏宽被秦昭打退,他不及把这消息送上,更不及挖出玉玺来,跟着秦昭大军势如破竹,一路攻进京城,他只得暂时躲藏,等好不容易政局稳定了,才又回到京城来。

“他这会儿正在大理寺,由师朗亲自审他。”师朗又从清江调了回来,依旧执掌大理寺,他生性嫉恶,似这等案子送到他的手里,这些人一个都讨不着好。

秦昭伸开长腿,吃得身上肚里都暖烘烘的,还有一事不曾跟卫善说,秦昱一被捉拿,还不敢嚷开身份,等到身份被这些江湖人喝破,他知道死期不远,便在狱中嚷嚷着要见皇帝。

卫善又替他烫了一碟子肉,自己拿了个红糖麻酱饼儿咬上一口:“将要过年了,不便行刑,开了年再说罢。”吃着锅子就定下了秦昱的生死,他死之后也还当庶人掩埋。

秦昱的案子办得极快,守军是昨儿夜里拿到人的,今日一早报到秦昭案前。师朗亲自审问此案,那几个江湖人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为财卖命是一回事,却不为谁尽忠,立时就招认了。

再混也知道挖帝陵是个什么罪过,便口口声声把罪责推到了秦昱的身上,说这是在挖陈公宝库,并不是盗帝陵的宝物,铁锹一下就被捉住,根本来及偷走什么宝贝。

师朗气得笔都握不住,知道陈公宝库就在帝陵人不多,秦昭卫善林文镜,除此之外,朝中大臣并不知晓,却都知道秦昭与大夏联姻,意图并不在宝库中的宝藏,而是改农耕通商道,休生养息发展经贸。

他便只当是秦昱鬼迷了心窍,竟然想要挖开正元帝的坟,倒替先帝哭上几声,秦昱看他这模样,心中有百来句想要嘲讽,正元帝都已经化成了白骨,又在这里装忠心给谁看。

可他低头得极快,生死都在别人的手里,何苦逞一时口舌之快,嘿嘿一声:“师大人对父皇真是忠心耿耿,我身为人子,虽办下些糊涂事,却怎么会去动父亲的山坟?我这是要圆父皇长久以来的期望。”

他依旧拿出那套说辞来,还将手里的残卷送了上去,先是表忠心孝心,希望能够发掘出传国玉玺来,正元帝泉下有知,必会欣喜无限,跟着又口口声声是想替新帝立功,这玉玺发掘出来,还能献给谁,自然是献给秦昭的。

“求见陛下,我自有宝库相关的相事,要禀报给陛下。”秦昱满心以为能再见一见秦昭,献上这样的财宝总能换自己一条命。

谁知师朗给了他纸笔:“陛下有旨,命你把要奏之事写在纸上,由我呈送上去。”

“事关机密,师大人知道了,就不怕夜不能安眠?”秦昱执起笔来,阴恻恻笑着,拖长了语调,仿佛这张纸会是师朗的催命符。

秦昱想要挑拨,可秦昭却非比正元帝,正元帝越到晚年越是多疑,秦昭从不曾疑心臣子,他这话一说,师朗便瞪圆了眼睛:“臣身负皇恩,你不必作此无端语,陛下如何吩咐,我便如何行事。”

秦昱一时脸色青白,咬牙写了一张纸,特意不曾折叠,师朗接到手上,目光一扫都不扫上去,将这纸叠起来,送进宫中。

秦昭草草看过,把那张纸随手一搁,对师朗道:“真是无稽之言,先帝待他称得上十分珍爱,我与太子二人常年在外征战,便只留他在膝下教导,谁知他竟如此丧心悖德,我再留他,又如何对得起先帝。”

感慨一番,让师朗复审,此案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请赐死秦昱的便有十数人,接着师朗又审出来,秦昱确以陈公宝库来引得这些江湖人士为他卖命,不仅如此,还曾信誓旦旦说道,就算掘出玉玺,也要将玉玺送给魏宽。

魏宽改年号为天玺,已经让这些臣子们痛骂过一番,如今秦昱还待将玉玺送到伪朝去,这些人又如何不怒,请赐死秦昱的从十数人,到朝中过半。

第387章 一更

秦昱到底是正元帝的血脉,要动刑绞杀便要在菜市口罗列罪证,当年他被贬为庶人就已经让皇家蒙羞,如今要杀他,又怎么能大张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