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见冰盏送上来,也取了一份,上头浇了冰酪樱桃汁儿,给浅浅给卫善一勺子,再多便不许她吃,看卫修如此烦恼便道:“那就是你太规矩了。”

卫善掐了秦昭一下,赶紧安抚哥哥,他好不容易生出要娶妻的心思来,可不能让他又回绝婚事,笑公盈盈对他道:“这姑娘我也知道,许是还有心事不曾放下,寡母幼弟幼妹,她不放心也是有的,你且等等,我仔细问过再说。”

转了几道弯,让徐太妃的嫂嫂去问,问出一个究竟来,崔姑娘先时怎么也不肯说,好不容易才开了口,理由竟是卫修生得太好了。

徐太妃把这话传给卫善,卫善眨眨眼儿:“她说,是小哥生得太好了?”

徐太妃掩了口笑个不住,卫修身上少年人的青涩气一去,穿着官服立在满朝文武之中就已经扎人眼,那日还穿了紫衣常服,腰系玉带,头上攒了个玉冠,临风一笑,许多女眷都拿扇子掩面,怕叫人瞧出面红来。

崔家那个姑娘说的齐大非偶,不是卫家的门第,也不是将来要当辅国公夫人,承接一品诰命,而是卫修生得实在太好了,将来难免招蜂引蝶。

卫善从小看惯了小叔叔,卫敬尧的相貌比卫修还更胜几分,年轻时还轻佻浪荡,要比风流,不知比卫修强了多少。又有大哥卫平,何况她还嫁了秦昭,从没觉着相貌好便能招什么蜂引什么蝶,倒是头一回听到这些。

“这也是小女孩的心思,我嫂嫂跟崔夫人说了,卫家的家风是极好的,便是平南王也只有王妃一人,膝下儿女都是嫡出,绝没有外头那些个世家大族纳妾豢养歌姬舞姬的事,既然是世子自己开了口,她也不必忧心旁的。”

徐太妃一面说一面笑,卫善实没想到是这个因由:“总不能叫他扮丑。”别个挑都挑不来,她偏偏不要,总不能告诉小哥你长得太好看了,崔姑娘不敢要。

这话告诉了秦昭,秦昭捧着茶盏笑起来,差点儿撒了茶:“子谦确是生得好了些,也没到这个地步,小姑娘的心思,真是古怪。”

卫善倏地想起谢九来,三月三上林苑里看了她一眼,她端阳节便不敢进宫,上辈子也不知道二哥娶了她没有,只怕不会,秦昱赐的婚,这姑娘的命运,好些呢就是老死闺中,若是怕妨碍姐妹们出嫁,就连老死都不能够了。

她肚里怀了孩子,心肠难免软上些,想到秦昭虽未作恶,也曾耽误人家一辈子,该赏赐些什么下去才好,总归端阳还未过,赐个五毒荷包便罢,想着伸手拍拍秦昭的肩头,偏了脸道:“我可真是贤妻了。”

秦昭这回是当真撒了茶,干脆解了腰带,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沾了茶的衣裳挂到一边,露出精壮上身,喉头滚动,往她耳朵里吹气:“六个月了。”

卫善面上一红,孕里行房她可是头一回,怀太初怀承烨的时候都没有过,咬了被角儿,把脸偏过去,只听见秦昭呼哧呼哧喘息,沾着身子她还没如何,秦昭已经浑身发抖。

咽了声由他动作,她倒不累,秦昭忙了半个晚上,第二天还精神抖擞,卫善懒洋洋赐下五毒荷包,为免扎眼,连带着赏了一圈,其中还有崔芙,又说她孕中无聊,请这些个小姑娘们进宫来陪她说话。

谢九说是染了风寒,不敢过了病气,若是娘娘玉体有恙,她万死难辞,倒是谢家余下几个姑娘都来了,卫善把崔芙叫到身边,直言问她:“你究竟喜不喜欢卫修?”

崔芙不意卫善相貌威仪雍容端庄,张口说的话竟这么直白,一张脸涨得通红,可她这么问了,干脆咬牙:“娘娘这么问我,我再扭捏也太矫情,卫侍郎风姿俊秀…”一口气儿都差点提不上来。

“那就成了,你养过猫狗没有?”卫善放下心事,笑眯眯的问她,心里盘算着要给府里添些什么才好,崔芙没有父亲,该请崔家族长出面证婚。

崔芙不解其意,可世家女子,家里哪会少了这些玩物,便是父亲不在了,院中也没少过这些,点点头道:“养过的。”

“你就把他当狗看,打着骂着捧着拍着,也要给他点甜头,他便能围着你打转了。”

崔芙听得怔住,外头都道皇后娘娘驭夫有术,原来如此。

第391章 姻缘

卫修第二日又进宫来,进了甘露殿便连吃了两碗樱桃浇酪,舒舒爽爽长出一口气,放下水晶碗喜滋 滋 的卫善:“妹妹说了甚?她怎么又转了主意。”

宫人不住打扇,卫善依旧热得面上潮红,看卫修这么个吃法,又馋又羡,白姑姑得了秦昭的令,绝不许她吃这许多冷东西,看见卫修吃得欢畅,哼了一声:“我还能说什么,自然是以势压人,叫她不得不答应。”

卫修半口樱桃酪还在喉咙口,闻言哽得一下,瞪着眼睛盯住卫善:“你…你真这么说了?”

卫善看这个小哥哥,譬如在看儿子,连秦昭都道:“你这哪里像是妹妹替兄长操心婚事,倒像是母亲在替儿子操心婚事。”

卫善含了一只冰湃樱桃,不敢立时咽下去,含得热得才嚼上两口,慢悠悠吃尽了,这才道:“那是自然,我兄长美名满皇都,别家的女儿求都不求不来,她偏还挑剔,当然要教训教训。”

卫修的脸色慢慢难看起来,卫善却仿若不知,掸了掸指甲,慢条细理道:“我告诉她说,崔家虽是大族,可她早年丧父,家中无人顶门立户,她的家世要配辅公国世子,也着实太差了些,辅公国家中没有主母,大小事往后都指着世子夫人来打理,公府里的规矩也得立得起来。平南王妃的母家显赫,师大人官声在外,让她进了门好好同妯娌相处,咱们家虽无婆母,妯娌之间也得亲近。小哥哥从小便没有母亲,我看中她便是看中她会照顾弟妹,往后也得仔细顺着哥哥的心意,拿你既当丈夫又当弟弟那样敬着顺着。”

至于卫善,虽是小姑,却是皇后,年纪又比她大这么多,见了卫善,她又岂敢不恭敬,虽无婆母,一个妯娌一个小姑,两座大山压在她头顶上,这辈子也别想着有一日松快了。

卫修原本手上拿了个樱桃,笑嘻嘻要递给卫善讨好她,后头三书六礼,总得妹妹帮衬,此时脸上喜意全无,呆怔怔看着妹妹,连手中樱桃滚落在地上也没觉出来。

他告诉别人是见了崔芙三回,实则留了心,便想着多看几回,崔夫人信佛,一进京便替丈夫在永福寺里立了牌位,点上长明灯,初一十五都要去进香,除了三月三初见,他已经见了崔姑娘许多回了。

如今妹妹这样说,便是摆明了告诉她,卫家瞧不上崔家的家世,妯娌难处,小姑又是皇后,这门亲事她就是咽泪也得答应。

卫修垂了手,舍不得怪卫善,知道妹妹这些年替自己操心,他虽是兄长,可公国府中如今走礼交际还靠着妹妹调理出来的人在打点,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就没有她不关切的,他打小没娘,都二十多岁了,才知道有人这样管着,竟是这般滋味,垂下头咬咬牙道:“罢了罢了,这门亲事算了。”

卫善还肃着一张脸,忍耐住没笑,是沉香先笑出声来,偏过头拿袖子掩了脸笑个不住,殿中宫人一个个跟着笑起来。

卫修这才恍然,方才还灰败了脸色,想着这门亲事做不成,总不能逼迫她答应,倒真像是卫家仗势欺人,欺负她们孤儿寡母,不成想原来是骗他的,眉头一挑:“好啊,原来是骗我!”

“若不然,光你这个世子的名头就把别个吓退了,她是不敢说卫家太显赫,只好说你生得太好了。”卫善拿金头签子插起一块甜白瓜,“我这儿你不必谢,嫂嫂那儿你倒真得谢一谢。”

事情一传到师清如的耳朵里,她立时办起了南边的花缎首饰,想来崔芙父亲死后,手上有的产业也都归到族中去了,要等她弟弟年纪够了,再交到弟弟手里,再有油水也被叔伯刮了个干净,要嫁去当世子妇,也不能全靠着崔家置办行头,当年卫善也是这么送东西给她的。

卫修知道兄长妹妹两人都替他操心,立起身来,冲着卫善作了个揖:“难为妹妹替我设想的这么周到,等大哥大嫂回来,我也给大嫂作揖。”

卫善这才翘着嘴角笑了,疑惑道:“那许多女孩儿,哥哥怎么单就看中她?”

卫修闻言默然,想了半日还想不出是为了什么,若说温柔,确也温柔,若说美貌,实也美貌,可到底是哪一样戳中了心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沉香捧了冰盏送上来,为着方才笑话了卫修陪罪,看他答不上来,凑趣一声:“娘娘这话问的,姻缘都是天注定,说不准是上辈子就定好了的。”

卫善原是玩笑,听见这句笑意渐收,上一世卫修到死都在周全她周全卫家,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姻缘,他一个人撑着辅公国府,两人连见面都难,偶尔才能得着些衣食,互相传递只言片语,也只能报个平安,他究竟是否曾有过心仪的女子,再也不得而知了。

卫善越发加紧替卫修办喜事,辅公国府重又修过,卫敬尧不能回来,知道儿子终于成家,送上成车的毛皮料子,崔芙虽说是世子夫人,可嫁进去便得担起整个辅国公府的事宜。

卫善想了又想,还是挑了两个尚宫赐到辅公国府去,将来好替崔芙帮手,又特意叫沉香跑了一趟,告诉崔芙蓉,凡有不能决断事,也可进宫问她,不必客气,两个尚宫若有欺主拿大的,也一并告诉她知道,她自然会料理。

两边有了默契,秦昭才落笔赐婚,崔家上下都不曾想到会有这么一份福气掉在自家女儿身上,替崔芙几个挪了房舍,又将收归的产业,还到崔夫人手里,族中更是拿出银子来,给崔芙办嫁。

除了宫中赏赐之外,平南王远在清江,竟也叮嘱王妃送来贺礼,两边都已经订下亲事,自然是按亲戚走动,除了吃食便是衣料缎子,花钗首饰,说是南边时兴的花样,送给崔姑娘把玩的。

师清如肯费心打点这些东西送到崔家去,是又给崔芙吃了一颗定心丸,想到皇后娘娘待她可亲,看着通身威仪,与她说话竟似闺中好友,肯这么推心置腹。

长兄长嫂又肯替她如此费心,崔夫人在家里点灯念佛,抱着亡夫的牌位哭了许久,搂着女儿道:“不成想卫家这样厚道,怪道能出两代贤后,你进了卫家,必要相夫教子,恭敬长嫂,还此恩德才好。”

崔芙是知道卫修偷偷看她的,有她发觉的,必也有她没发觉的,被卫修瞧上一眼,心口便“噗噗”跳动,可光这些又怎么能定终身?

揽镜自视,实觉得卫修比她生得还更好些,心里一直不明白他怎么偏偏瞧中自己,又觉着嫁了过去也拿不住他,泼天的富贵掉下来,她不敢伸手去接。

崔芙虽看着柔弱,心里却有主意,卫修张口问她,她强撑着也给回绝了,不意皇后娘娘竟亲自说和。当真以势压人,她也不得不嫁,却肯软言劝她,这才欢喜起来,看着一样样的走礼,在屋中安心备嫁。

有这样的喜事,崔芙院中便多了许多人走动,几个女孩里头,只有谢九与她相好,两人经历相仿,都是没了父亲,一应亲事全凭伯伯叔父作主的,彼此见了大有知己之感,相互吐露心声。

谢九虽则年少,却极有见地,崔芙并未拿她当作小女孩看待,倒肯把心事对她说上两句,欢喜之中总还有些害怕,绞着衣带:“家里人人感恩戴德,连母亲也是如此,往后弟妹都有人照拂,我却不知,究竟算不算是桩好事。”富贵路似青云路,踩在云彩上也怕掉下去。

谢九眼看窗外无人,一把握住崔芙的手,真心实意道:“月下老儿牵红绳,终于系到姐姐腿跟上,怎么姐姐还害怕起来?”越是说越是低声,攥着崔芙的手也越来越紧:“姐姐万万不能错过这样的好姻缘。”

崔芙看她说得如此认真,倒觉得有些古怪,可听见“好姻缘”三个字,还是面上一红,推了她一把:“妹妹怎么说这些,你才多大点的年纪。”

两人说着便说起卫善来,崔芙叹息一声:“我原来以为,娘娘是云端上的人,这样雍容有度,不意竟如此可亲,怪道陛下娘娘二人如此情深。”

谢九先是惘然,听她这么说,又点起头来,低声感叹:“皇后娘娘是极为不易的。”

崔芙摸出一只金绣线的荷包,里头沉甸甸的,塞到她手里,越说越是面红:“咱们原来同病相怜,如今我…我既有了这份福气,你也…你也放心。”实说不出嫁人之后要提携她的话,可意思却很明白。

谢九处境比她差得还远,听了这话笑一笑:“月老没给我牵红绳,姐姐再费心也是白忙一场。”心底依旧为了崔芙高兴,从袖中取出一只黄金满地娇的的坠子来,“我出来不便,也不知你大喜的日子能不能来,这是我给姐姐的添妆。”

崔芙接过来,替她抚一抚裙子:“这也太破费了,你总共才多少东西,端阳那天你要是进宫可多好,我看娘娘很喜欢你,说不准也有造化呢?”

谢九接过她的荷包,摸到里头的银子,知道是她补贴自己,往袖中一塞:“我能与姐姐坐在一处,已经是大造化了。”

第392章 情难

卫善挺着肚子替卫修预备婚事,越是看见卫修美满越是觉高兴,两条腿肿胀的痛楚都仿佛好了许多,拟了一份聘礼的单子,让徐太妃帮着掌一掌眼,慨叹道:“人丁兴旺才是立家之本,崔家姑娘虽年岁小些,倒是给能立起来的。”

卫家给了崔芙这样的体面,崔家人便不敢再小瞧这孤寡的一房,崔芙的伯母叔母都有诰命在身,她一个女孩儿,得了这样的亲事,还能不骄不躁,卫善很是满意。

心里总害怕这是卫修一时心血来潮,挑了个光有长相的姑娘,知道她还能在亲事中站出来替母亲打点上下,周全弟妹,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徐太妃细看一回,见卫善样样都想得仔细,把单子递了回去,捧了茶盏:“娘娘已经想得极仔细了,如今外头哪一个不再说崔家姑娘好福气。”

说着瞧了卫善一眼,话在肚里转了两回,咬咬牙依旧张了这个口:“看见别人喜欢,也想替晏儿求个恩典。”

卫善把聘礼单子搁到桌上,知道这些日子徐太妃的娘家嫂嫂时常进宫来,想必也是为了秦晏的亲事:“太妃同我还客气什么,有甚事只管说便是了。”

“我看了又看,心里还是喜欢我那个侄女儿,娘娘也曾见过,不说旁的,教养上头是嫂嫂花了大心血的,我没有女儿,便想把她留在身边。”徐太妃也知道自己家门第太低了些,兄长原来还任官,城破以死尽忠,家里就再没有主事的人了,寡嫂侄女直捱到秦昭进京,封赏为大业尽忠的臣子时,日子才好过起来。

卫善顿得一顿,她虽张过口,意思却是能替徐家姑娘挑个可心的婚事,便是卫家出面帮衬些也不打紧,却没想到徐太妃想让侄女当儿媳妇。

卫善久不开口,徐太妃便软言道:“我知道娘娘上回的好意,让我把侄女儿带在身边,是想给宴中的诰命们相看相看,看看家中可有合适的儿郎,可…”

可哪里知道秦晏对这个表妹十分上心,知道她身份不够出席宴会,怕那些官眷女子给她气受,时时撵在她身边,徐家是文官,徐太妃的兄长在世时,家里便不曾豢养马匹,徐家姑娘自然也就不会骑马,秦晏牵着自己那一匹,扶她坐在马上,也不与人奔驰,慢慢悠悠在林中赏花。

两人已经经年未见过了,这二年间,从小孩子慢慢长成了大人面貌,春花烂漫情窦初开,往徐家跑得越发勤快,秦晏回来知道宴中请表妹是为了替她结一门亲事,难得闷着声问母亲:“能不能把表妹,嫁给我。”

卫善听得怔住,这却在意料之外,秦昰秦晏的婚事,秦昭是预备给他们二人择世家女的,往后去了封地,才好与当地官员交际。

她婉转说给徐太妃听:“这事儿自然是好是,可陛下的意思是想择大家女。”

经过一个甄太后,朝中的文武大臣们都怕结这样的亲,为防外戚作大的本意是好的,可甄家自上往下就没有一个脑子清明的人,一个乖顺的太子妃是好事,一个识人不明的太后却是恶事。

徐太妃赶紧称放:“陛下娘娘一片心意,可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不动心思便罢,动了心思就是个牛脾气,怎么也拉不回来的。”

卫善收去笑意,正元帝的孩子,或多或少总有些与他相似之处,如意是这样,秦晏也是这样,秦昰便在清江不肯回来,非要跟着卫平实干,把往年浪费在诗书上的功夫都拾了起来。

“这么多年我也没能照拂过兄长,他如今去了,只留下这点血脉,两个孩子又有这样的缘份,若不依他,他便要去求兄长,我想总得先知会娘娘一声。”

卫善点点头:“我知道了,太妃既开了口,后头的事也想得很明白了,我跟陛下打声招呼,就让他这个当兄长的,跟弟弟说明白罢。”

徐太妃松一口气,心里还有些可惜,可惜卫善说的那个大家女,可自己的儿子看着敦厚老实,其实就是个死心眼,经过这许多事,只求他能够平安喜乐,终身大事,怎么忍心逆了他的意。

夜里秦昭回来,卫善把这事儿跟他说了:“这么多世家贵女在,他偏偏只喜欢表妹,徐家的门第是低了些,可也不是不能抬举,你看如何?”

秦昭挑了一筷子银苗菜,拌了酸汁很是开胃,卫善闻着醋味都忍不住多吃了两口,他听了便道:“让他自个儿来跟我说。”

第二日秦晏留在紫宸殿中回禀政务,秦昭把他扔给了章宗义,让章宗义教导他细务,他为人宽厚,看着生得五大三粗,却十分细心,跟着章宗义学细务,颇为长进。

秦晏把京城酷暑,城中不住有人受不住高温热死的事报了上来,建议坊与坊之间再多添置水缸蓄水,既防火灾又能防中暑。

秦昭点点头:“还有什么要跟我说?”

秦晏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脸色黝黑,面红起来也不明显,闷声闷气的道:“就是,就是母亲与嫂嫂说的那件事。”

秦昭笑了:“你嫂嫂说的我这里不论,我得听你怎么说,当真娶了徐家女儿?你可明白徐家对你没有半点助力,你分封鲁地,我原是想给你指一个衍圣公家的女儿。”

衍圣公家世代都在鲁地,比之崔谢这五姓还更显赫,胡成玉当年想替儿子求娶孔家的女儿,孔家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这还是当朝宰相,胡成玉当年手中可是握有实权的。

如今秦昭张口,要给秦晏指孔家的女儿,孔家已经见识过他的手段,不敢不高兴,他透露出这个意思来,便是让秦晏再掂量掂量。

秦晏涨红了脸,头一回当着秦昭的面道:“我…臣…已经想明白了,就想娶表妹。”

秦昭才刚捧起茶盏来,吹了一口气,还不曾喝茶汤,听见秦晏这么快就决断了,眼里倒透出一点赞赏来,慢悠悠饮上一口碧色茶汤:“知道了,你去罢。”

秦晏喜气洋洋的从紫宸殿出来,先想去拾翠殿里报喜,脚下一顿去了甘露殿,对着卫善弯腰施礼:“多谢嫂嫂。”

在秦昭的面前不敢称我,到了卫善跟前,叫嫂嫂倒叫得很顺口,还从掏出个波浪鼓来,说是送给承烨的,卫善一见便笑:“事儿成了?”

秦晏挠了脸,脸上的欢喜掩都掩不住,又想往徐家跑,这回就能给她送东西了,花钗帕子,她可不能不上了,因是送给表妹,问母亲很有些不好意思,干脆就卫善:“嫂嫂知不知道给姑娘家送礼,送些什么好?”

卫善让沉香取了一匣子胭脂过来,玉盒嵌了金边,上头雕着两枝并蒂莲:“拿这个送去罢,这是上造的桃花色,抹出来又轻又匀,我记着她生得很是白净,用这个正合适。”

秦晏急巴巴赶出宫去,依样画葫芦把卫善的话学着说了一遍,徐姑娘一听便明白了,既是从皇后妆台上拿来的胭脂,那就是已经应允了婚事。

脸上哪里还要搽胭脂,一团团红晕攀上来,秦晏瞧见了还看了一眼,心里怎么想,嘴上便怎么说:“你脸上使的这个,也好看。”

等秦昭回来难免感叹几句:“原想着给他指一个孔家的姑娘,到了鲁地才好伸得开手脚,不意他自个儿瞧中了,还有胆子到我跟前来说。”

卫善这些日子胃口大开,肚子比原来大得许多,怀哪一个的时候都没这么白胖过,身上的衫子又松又宽,若不是个子高挑,实是圆得似个球了。

她听见秦昭这么感叹,便道:“你待晏儿越来越宽忍,是不是因着他长得…越来越像大哥了?”

秦昭闻言一怔,跟着摇头便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秦晏越是长大,与秦显越是相像,他和秦显两个活脱的兄弟,秦昱生得风流女气,秦昰文弱儒雅,只有秦晏,黝黑壮硕,力气又大,耍起马跑起马来,秦昰可比不上他。

越是看,越是像当年的秦显,秦昭对秦显更熟悉些,两人一同在军中长大,此时看秦晏,便好似看见了当年的秦显一般。

卫善把腿抬到他身上,秦昭双手有力,比起宫人来,他按得更舒服,卫善先是歪坐着,可肚子实在太大,干脆躺下去,两条腿轮换着让秦昭替她揉捏。

秦昭把她的鞋子摘去了,她连脚都胀起来,原来的鞋子穿不进去,让司针做了些宽松的睡鞋来,日日便穿这个。手掌贴着脚掌,替她一下一下的松筋动骨:“善儿也觉得他们长得相像?”

卫善摇一摇头:“我不记得大哥年少时的模样了。”那会儿她自己还小,光顾着玩笑,秦显十四五岁时的样子还真不记得了。

她是看碧微的眼睛才知道的,秦晏在时,她便多瞧上几眼,紫宸殿中挂的那把金刀,如今就在她床榻边,日日夜夜与金刀相伴,看着秦晏在心里描画秦显的样貌。

她到此时不必再藏,画了秦显的画像,挂在房中,承佑从未见过父亲,一看便道:“有些像五叔。”碧微这才恍然。

卫善提起秦显,秦昭默然,他少年时早就设想过,有朝一日秦显为帝,要南征他便去当先锋,若不征战,他便管理晋地,为国分忧,不想时事变幻,竟至如此。

沉默良久便对卫善道:“最迟秋日,等你这一胎落了地,我便亲征魏宽。”

第393章 喜事(上)

九月一头一尾, 卫家出了两桩喜事。

九月头的一桩是卫修成亲,辅国公府中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喜事, 前前后后角角落落里都悬满了红绸,挂满了红灯,院中正值金桂盛开,廊下树间结着许多彩灯。

卫善还专让人从花房里挪出许多石榴树盆景来,一个个小灯笼似的挂在枝头,不必扎彩便添了喜气。卫善实是欣喜无限,上辈子卫修姻缘未成, 这辈子好容易他的缘份到了, 自然要替他办得热闹些。

正屋早就在卫平封了平南王的时候就换给了卫修,里头的家具该有女方来置办,崔家百年大族, 原来苛扣崔芙这一支的产业,如今又怎么还敢,急巴巴的派人量房,拿出族里存的好木材来给崔芙打家具,雕童子已是不及,还想把大房女儿预备下的拔步床拿出来给崔芙, 是崔芙自己给拒了:“辅国公家自来都是北边的规矩,不必什么千工床拔步床, 我看宽敞些的榻就行了。”

两边亲事还未定下, 崔家便已经拿卫修当自家的女婿看待, 想走通他的路子到皇后跟前美言几句, 把崔家的官位再提一提。

三房人家打着三个不同的主意,卫修哪里见识过这些内宅手段,只好成日不着家,崔家送了礼来,他便让管事还礼回去,又舍不得崔芙受委屈,怕自己这样敷衍,她在家里要受伯母婶娘的气。

只好到妹妹跟前来讨主意,卫善生产在际,不耐烦听这些七零八碎的事儿,告诉他道:“你便这么说,后宫重地,你一个年轻臣子怎么能时常走动,往后夫人过了门,以辅公国世子夫人的名头才好正正经经的走动说话。”

卫修一双眼睛立时亮了:“我这么说了,她们自然要待阿芙好!”这不就是指明了往后卫家与皇后走动都靠着崔芙一个人,崔家原来待她薄了多少,如今便要加倍的厚待她。

这些事,卫修哪里懂得,可他一听便明白过来,还怕他若是不接话茬,不尊她那些叔伯,她要跟着受气,原来越是不理会,她就越是能受到家中人的优待。

卫善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卫修俊脸一红,方才脱口而出喊的是她的闺名,以手作拳放在嘴边咳嗽一声掩饰尴尬,抱着拳头给卫善作揖。

卫善懒怠理会他,心里却高兴两人婚前便如此和睦,卫修诚心以待,崔芙自然也能替他着想,等卫修出了甘露殿的殿门,她还感叹一句:“到不知是哪一世修来的福份。”

卫修按卫善说的那样,冷落了崔家几日,崔家再有相请,也不去赴宴,崔家尚自古怪怎么卫修忽然就改了态度,他分明是很喜欢崔芙的,送来的聘礼那可件件都是上造的好东西。

自有“懂得”心意的人传话给崔家,劝他们也别太着急,卫家确是手握权柄,可到底是外戚,怕人嚼舌头,崔家已经有个现成的人选,又何必做得这么难看。

崔芙自幼丧父,打小便没见过叔伯婶娘们待她这么亲热,堂姐妹们倒是替她高兴,其中她最与三房的妹妙哉交好,绕着话告诉她道:“家里的大人,指望着姐姐嫁到卫家之后,能够提携家里呢。”

自正元帝一朝大力推动科举之后,世家推举当官的旧制便日渐衰落了,等出了谢家谋反的罪名,世家大族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原来人人不肯叫子弟进京考举,觉得这是失了世家脸面,还以为朝廷从此便无人才可用,谁知反而给了寒门崛起的机会。

二十年一过,似袁礼贤那样的人虽再没有过,可天下不姓崔谢的读书人大有人在,原来被世族牢牢霸占的举荐旧制,先是被李从仪周师良的兵马踩踏过一回,又在袁礼贤手中全盘打翻再造。

崔博便是见机快,大业天下初定,他便前来为官,一直做到了户部尚书,虽为人清正,好歹也是崔家的一块金字招牌,没有崔博,崔家再无人在朝中做到这么高的位置,族中长辈,自然着急。

如今的天下,早就不是旧门阀的天下了,崔家本来比别的世家要早一步,如今反而比不上谢家了,如何不着急呢。

崔芙只是不答,等到伯母婶娘到她面前来说这些,她便绞着帕子,红着脸退在一边,由她母亲道:“还未成婚,这些话怎么能提,若是惹得世子厌恶,反而不美。”

这话自然是崔芙教的,说的也有道理,总归已经是皇帝赐婚,这个佳婿跑不了,又何必急在这一时,有了这个想头,便加倍的对崔芙好,打首饰做衣裳,把嫁妆箱子塞得连手都插不进去。

崔芙看着,心中自然酸涩,若是父亲还在,自然也能替她这样办嫁,如今却要感激伯母婶娘,装作不知这是她们嚼碎了自家的产业,吐出来的一眯零头:“伯娘婶娘这样为我,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大伯母满面堆笑,仿佛进京之后屋子不够,要把她们母子几人安在到寺院中去的不是自己,又夸口道:“我便说怎么也该带你见识见识上林的盛景,谁知能有这么好的姻缘等着呢。”

婶娘也不甘示弱:“我就说萱儿穿那一身不如阿芙好看,这才把那身衣裳送来给你,果然投了世子的眼。”说着替她理理发钗,好似待她一向便如亲生女儿那样亲热。

崔芙一一领受,夜里母亲便道:“难得有这样的姻缘,你嫁过去之后,万不能再听你伯母婶娘们的话,过自家的日子才最紧要,有你在,她们到底不敢给我气受的。”

说着又双手阖什,忍不住念佛:“莫不是你爹在天有灵,这才能保得你有这样一门亲事。”若不是横空冒出一个卫修来,自己的女儿怕是要拿去给崔家填青云路。

崔芙整装待嫁,与谢九也只能互相传信,只是崔家自上到下,都不敢有半点惹得崔芙不快,崔芙的弟弟也很快就走了卫修的路子,进了国子监读书。

崔芙欢欢喜喜坐上了花轿,拿扇子掩了脸,露出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安安稳稳进了辅国公府,那日宾客盈门,平南王妃还特意让她的母亲过来帮着操持婚事,皇后娘娘身子沉重,不能前来,只是一抬又一抬的赏赐赐进府中。

跟着又是圣驾亲临辅国公府,皇帝亲自来讨杯喜酒喝,这份荣耀,再贵重的赏赐也不能比拟。

夜里卫修饮得半醉,进了房中便见她红衣坐在床前,脚下仿佛踩着云朵,迷迷蒙蒙倒在她身上,手上解衣宽带,嘴里还道:“三月三看你一眼,便觉得你与别人都不同。”

崔芙身上只剩下一件红兜,亲手绣的戏水鸳鸯,嫁衣是宫中司针局做出来的,里衣却是她自己绣的,身子不住抖着挨在卫修怀里,不敢说自己了是一样,分明未曾相识,又似相知已久,拒他一回,痛似剜心,到这会儿还像做梦一般。

新婚之夜温柔缱绻自不必说,心中欢乐彼此虽能懂得,可却连自己都实在懵懂,不明白这份欢愉来自何处。

第二日进宫谢恩,卫善看见崔芙轻巧巧跟在卫修的身后,二人一身红装,并肩而立,互看一眼,都是满目的柔情蜜意。

崔芙还亲手做了一身小衣裳,给卫善肚中未出世的孩子。太初牵着承烨上前讨喜,叫一声舅妈,崔芙还未笑,卫修就先笑起来。

九月末的这桩喜事,便是卫善生产,仔细算着日子,肚里这个孩子还晚了几日落地,白姑姑不住宽慰:“这晚来的才是贵人呢,娘娘不必着急,这都是第三胎了,必会顺顺利利,不如想一想是小公子还是小皇子。”

生男生女对卫善来说都是一样的,对朝臣却不一样,林文镜先时已经替承烨请封过,若这一胎还是儿子,短时间内不会生出是非来,时候一长还得早定名份。

秦昭已经在调派兵马,预备与伪朝一战,南朝催促着立嘉合帝姬为妃,卫善也一并劝道:“一个虚名,难道封了她为妃,她就真能当杨云翘第二不成?“卫善生产之前还将她叫到跟前,对她道:“陛下亲征在即,我劝他为你早定名份,你身份自然是够的,可德性也得配其位。”

嘉合帝姬心里打了好久的主意,那些留在东苑里的姬妾,有的不惯大业水土染病而亡,有的被秦昭拿来赐给臣子,这些南边来的女子一个个温柔美貌,赐给臣子,还在卫善跟前惹出几件诰命们告状的事来。

嘉合帝姬日日关在珠镜殿中,听的看的都是卫善让她听让她看的,与原来她在南朝栖凤楼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听说皇后捐出自己的妆奁来,助资百万以增军饷,很受兵丁爱戴,便想学着卫善的样子,也捐出自己的嫁妆来。

卫善一提这话,她立时自己凑了上来:“大业夏朝既是守望相助,我自也该替军士们出些力,听说娘娘都捐了妆奁,我也愿捐出嫁妆,以添军饷。”

卫善笑眯眯的看着她:“你这样懂事,倒省得我许多言语,我必报给陛下,这样一件大功,很该封赏你才是。”

嘉合帝姬人还在甘露殿里,卫善便派人把这“喜讯”报到紫宸殿去,立时让人把珠镜殿后殿的库房给搬空了,林一贯到甘露蓼来给嘉合帝姬报喜:“陛下已经着礼部定日子了。”

嘉合帝姬还当只是报喜,回到珠镜殿才知卫善已经派人把后殿都搬空了,她一下子软倒在殿中,眼看着空荡荡的库房,打骂几声宫人,宫人缩了脖子道:“来人说是娘娘有了大喜事,咱们不敢拦着。”

嘉合帝姬当天便病了,珠镜殿的人去请太医,便见太医署忙作一团,院正院判都急着赶到甘露殿去,皇后娘娘将要生产,哪里还有人顾得了珠镜殿。

第394章 成双(下)

卫善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了, 生产上头有些经验,虽晚了几日倒也并不着急,太医摸了脉,说就在这几日之间, 她腹中一痛, 便知道这是要生产了。

才刚送走了假帝姬, 杯中茶还未饮尽, 卫善先吁上一口气, 搁下茶盏,对沉香道:“扶我去产室,叫白姑姑几个到跟前来侍候着, 小厨房里的造些汤水面饼, 告诉太初领好了承烨, 你往紫宸殿去通报一声, 让陛下不必着急过来。”

沉香先时听她神色安然还不知是要吩咐什么,待听见要去产室, 这才着急起来,把这一串吩咐听完了依着顺序赶紧唤人, 又问卫善道:“娘娘这会儿想吃些什么?甜的咸的酸的辣的, 只管告诉我, 我去吩咐厨房。”

光禄寺送膳食来着实太远,甘露殿的小厨房便越建越大, 后来干脆连紫宸殿的朝食都从甘露殿里送出去, 送到前殿, 大臣们还能吃一口热的,是以甘露殿冬日里预备辣汤酸汤给大臣们暖身开胃,夏日里预备甜汤冰汤,给臣子们消暑气,东西越备越多,卫善要吃什么,张张口便得了。

卫善摇一摇头:“才刚吃了点心的,这会儿肚里倒不饿,你还是叫人晚些去紫宸殿通报,这会儿政事还没议完呢。”

沉香抿了嘴儿不答,谁有这个胆子敢瞒下娘娘生产的消息,前几日陛下便吩咐过,不管是不是真的要生,都要赶紧报给他。

太医署里给娘娘把脉的太医,他都叫到紫宸殿去问过一回,林一贯那儿也是嘱咐了又嘱咐,生怕错过消息,就算知道打扰政事,也得立时去报。

卫善轻掐她一下:“哪有这么快就生完,不过让你晚些去报,角楼就要打鼓了,等到臣子们散了,再去不迟。”

角楼上一打鼓,坊间就跟着打起鼓来,一声声从宫中传到城郊去,鼓声一住,民人百姓便回到各自居住的坊市,大臣也都归家去,晚些去报,也不必惹得许多人跟着忙乱。”

沉香呶呶嘴儿:“等陛下罚我,娘娘可得救我。”

卫善听着便笑了:“我救你?还是王将军救你?”沉香本该发嫁,是她执意要等到卫善这胎落地,侍候完了月子再走,还能再替卫善调理出两个合适的人来接手。

她听见卫善这么说,红了脸,脚下步子却不敢松,两只手牢牢扶着她,从正殿到产室,这片刻的功夫里头已经全换过洗晒一新的被子褥子,水晶盆里盛了瓜果,床边胆瓶里插了两枝金桂花。

沉香很是满意的看了绿歌一眼,桂花能安神,正合此时用,桌上还有卫善惯常看的书册,她痛劲还没到,安安闲闲看了一会书,又喝了两口桂花甜汤,到角楼上打了鼓,沉香这才快步跑到紫宸殿去报信。

她盯着日头好半天了,原来落得极快的太阳,偏偏今儿磨磨蹭蹭的,好容易听见鼓声,急冲冲到了紫宸殿,小太监一见是她来,知道有大喜事,赶紧转进隔门中去报给林一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