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还无史官,都是正元帝麾下文臣写诗作序, 甚至还有人泼墨作画,那些文臣吃得微熏当庭取出笔墨来,就在含元殿殿中立柱上写诗, 最粗的那根柱子上, 自然是袁礼贤的诗作。

这些旧事都被袁礼贤被写在书信中, 正元帝下令修史书, 这一段自是浓墨重彩着意描绘, 连林文镜那本《大业英雄志》以星宿落地写起,写到含元殿大宴群臣而止,被说书人编作故事在瓦肆书场之中广为流传。

从此每年岁末之交,含元殿中都要大摆宴席, 宴请群臣, 规格也越来越高,从君臣席地而座, 到自上往下摆起食案食桌,殿中又有鼓乐之乐, 含元殿除了赐酒还要赏赐年菜, 不论大小官员, 只要在京中任职,都会分到一盒,从一等十八种年菜到五等六种年菜,以官位依次递减。

秦昭旨意未到,卫善便已经吩咐司针局做起新衣来,她的那一身自然是金红色,上衣绣金莲宝相,下裳绣鸾凤穿花等,这几种纹样是她自亲挑选。

沉香看着花样子还觉着古怪,进言道:“陛下都让司针绣十二纹章在娘娘的衣裙上了,怎么不做那个,还更显得庄重些。”不论是否主持年宴,穿那个出来都更庄重气派。

卫善笑看她一眼:“就按这个吩咐去绣罢,将承烨的袍子按规格做来。”

她定完了衣裳的式样,又把预备好的两份坐席图拿出来看,若是她来主持年宴,那么除了承烨之外,太初也要列座,秦昰秦晏陪坐,如意也与太初坐在一起,按辈份坐在太初之前,承庆承佑坐在秦晏下首。

林文镜办事锋芒外露,又从不顾及他人,与袁礼贤的性子倒很有些想像,若不是遇上秦昭这样心如明镜的人,不论在谁的手下做事,都会引人猜忌。

这回上书,秦昭虽应了,却引得诸臣不满,青霜进宫说过一回,就没有唐九打听不到的事儿,她会进宫特意说上一句,必是听见唐九说了什么。

若再穿着绣十二纹章的衣裳坐在御座上,更扎人眼,不如在这上头退一步,她都已经坐到了含元殿宝座上主持年宴,又何必在衣裳上计较。

沉香几个不明白这些,叶凝却是明白的,她隔了几日又进宫来,还从未有过相隔这么近就又进宫来的先例,她面上依旧迟疑,脚步迈进了甘露殿,心却还飞在殿外卫善猜测她是想说些什么,把一对儿女交给保母尚宫,坐在罗汉床上,让沉香捧了首饰匣子出来,并不催问她,只一样样的挑选年宴里要戴的首饰:“把新年戴的大凤钗取出来。”

从凤钗看到猫儿眼晶石长链,一对儿镯子是嵌珠子的好,还是嵌红蓝宝的好,说了好半刻,叶凝这才道:“我看那猫儿眼的晶石链子倒比明珠的更耀眼些。”

卫善知道她这是预备要说了,把链子搁到红漆托盒中,叫沉香收起首饰,端些小点心来,乳酥软糕摆上桌,挑了块玫瑰细沙的托在帕中,等着叶凝开口。

“我枉自多活了这些年,竟不比娘娘看得明白。”叶凝一开口便先笑起来,方才还神魂不属,此时却立定了主意:“我这回来是跟娘娘告辞,我想回家乡看望父母。”

卫善从未听她说起过家乡事,更没听说过她还有父母,只知在夏朝时叶家确是官宦人家,若不是官宦人家,也养不出读书识字的女儿来。

当年与父母断绝往来,一是战乱断了音信,二是抛不下刚受重创的林文镜,这么多年无暇细顾,此时想来除了忘记留半份心意给自己之外,也全然忘了父母家人。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回家乡寻访一番说不准还能见到叶氏族人。

当年无力寻访,如今能够去找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到。

“年少气盛,与父母争执,谁知一别二十五载,再也没见过父母的面,也不知他们是不是还在人世。”叶凝缓缓说着上,她似乎梦醒又似乎这个梦还没做完。

卫善那些话直刺人心,只要想到眼中便迷茫起来,她曾以为一辈子只能如此了,可原来不过是她作茧自缚,她和被困在后宫中的那些妃嫔到底是不一样的。

“先生知道此事么?”卫善没想到她这么容易便想通了,倒有些惊讶。

叶凝点一点头:“先生说既然我要还乡,也不能这么没名没份的回去,他既认我作义妹,便该用他的车辇送我回乡去寻访亲人。”

怪道她这么容易就想通了,原来是林文镜到她要走了,也没有别的表示,卫善不知如何评断:“叶姨若是不愿意,也可由辅公国府的护卫送还家乡去。”

叶凝摇摇头:“就顺了他的心愿罢。”林文镜头一回当着她的面对她说亏欠她良多,若她将来觅得良人,便替她办嫁,丞相府所有资财都是她的嫁妆,陛下赐下的庄园田地,将来也都是她的。

叶凝这才打定了主意不能再呆在林家的后宅,活得无声无息,别人死了还有个某妃某嫔某姬的牌位,她又算得什么?难道当真伸手跟林文镜支取银子用不成?

捡点起衣裳来发觉她这些日子确是添了许多东西,林文镜于外物并没有过多挑剔,衣暖食饱即可,却替她添置了许多行头,仿佛想用这个来补偿她,衣裳珠钗都按月来做,这些却并不是叶凝想要的,她将珠钗锦缎都深藏匣中,收拾起几件旧衣预备带走。

卫善最后对她道:“叶姨若能找到家人共享天伦便罢,若是不惯呆在家中,我…我有一份拟表还未上奏,我身边只用六局二十四司也不过打理打理宫务,还想用若有个似叶姨这样通文墨知古今的人当女官。”

女官多是虚名,夏朝开国之初也曾设过女官,多是些命妇夫人们任此官职,谏言皇后以修品德,实则是个虚职,后来便渐渐不再挂衔,到正元帝时,干脆废除了女官之职,配给六局二十四司,辅助皇后,而卫善想再次启用女官,派些不同的用场。

她身边再没有比叶凝更合适的了。

叶凝一怔,她抬头看向卫善:“娘娘欲效仿前朝文皇后?”文皇后与建兴帝,既是夫妻又是同盟,她便曾任用女官,夏朝中兴,既离不开建兴帝,也有文皇后的功劳。

卫善摇一摇头:“并非是要效仿谁,邯郸学步不可取,但固步自封更不可取,陛下对我有如此包容之心,既已替我开创先例,我便想要走不同的路。”

叶凝方才看她挑首饰,十分看重这次主持年宴的机会,林文镜不想再出一个能够被打压的后族,虽与卫善的想法并不想同,却殊途同归,帝后二人必有了默契,她才能开口提设立女官的话。

叶凝一时之间仿佛回到二十五年前,她自然也有过年少气盛的时光,与林文镜是红叶亭对诗相识,为他诗中所展露的抱负而倾倒,字字句句说到她的心上,能够明白诗中意象的自己,又怎么会心中没有期望呢?

卫善总叫她惊讶,低头抚了抚莲青色的裙角,对她点头道:“娘娘既有需我助力之处,我自不会推辞,待回乡寻过亲人,必回来替娘娘分忧。”

卫善紧握了她的手,嘴角一翘露出笑意来,她心里还有一个人选,希望能说动碧微,纵不任官职,也能替她办细务。

第399章 年宴

叶凝出宫之后,林文镜便让小德子传话进来, 欲求见卫善。

卫善还当他是想要设法留下叶凝, 这一桩姻缘因为时局耽搁了二十来年, 确是叫人唏嘘,林文镜如此孤高, 若是他肯说些什么留下叶凝来,说不定叶凝就答应了。

谁知林文镜取了一盒金饼, 只只泛着赤色, 卫善一看便知这是秦昭赏赐下去的,封林文镜为丞相那一日, 连同田地房屋了并下赐, 统过三十八只金饼儿, 这么一看全在匣中了。

“我想请娘娘将这匣金饼赐给了阿凝。”林文镜脸上看不出有丝毫的变化,眼睛投在殿门外,卫善知道他看不见,却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先生为何不自己给她?”过一道手,还要瞒着叶凝让她收下, 卫善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只觉得两人到了这一步,竟然不能敞开心扉,反要外人相帮,着实可叹。

“我给她, 她不会要的。”连同那些毛皮斗篷锦缎衣衫, 她都没有要, 给她的婢女也不肯带在身边,孤身一人就要还乡去,若不是他说寻找亲人需要人手,只怕连府中的护卫都不肯带。

林文镜一句都未再说,卫善想问,又问不出口,他认下叶凝当义妹,还想要发嫁她,难道真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不成?

林文镜也不等卫善再问,搁下那只装满了金饼的匣子退出甘露殿去,他虽身居高位,可坐的还是原来那把旧竹椅,身边是替他读书磨墨推车的小太监,宫奴将他抬下阶去,一路出了甘露殿。

这些事卫善无人感叹,只有对着碧微说一说,碧微听了竟出起神来,杯中茶凉了也没尝上一口:“人生自是有情痴,我看倒不是林相心中不珍重,而是过份珍重了。”

叶凝为他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自十几岁到如今,他不想她再受苦楚,便恨不得能补偿她,补偿不过就将她推得远些,离了自家这处苦海,到别处去过好日子。

“叶姨出去走一走也好,若能与父母团聚心中也没那么遗憾了。”过了十几年清苦的日子,还是卫善回乡才又奉养起林文镜叶凝来,她累积许多劳累,原来是底子强健才撑过来,人一歇下很是病了几回,年纪越大越想回家,两人离了远了,或能开怀。

卫善把桌上几张纸推到碧微面前,上面罗列着几条她欲上奏的提议,这些东西还无人看过,她是第一个人看的。

碧微怔得一怔,还当是年宴的仪程,拿起来看过才道:“娘娘欲立女官?”尚宫也有品阶,可以称为女官,可卫善却不是再加些尚宫的位置,她欲立的女官与朝臣的作用相同,上谏言写奏书,这便是在后宫里也立一个小朝廷。

碧微也曾听过文皇后的事迹,捏着那几张纸,从上到下又扫一回,除了设立女官之外,办事确是先从宫内管起的,既是内宫事,又何必去立女官。

张口劝她道:“依我看尚宫姑姑们已经担当了一部分职责,很不必再立女官,若是当真需要谏言,不如就请命妇们多说几句,一旬日一请安的时候便捎手把这些事给办了。”

这也是文皇后之后那一位皇后主动降下了女官的品阶,模糊了女官的作用,后来更成了歌功颂德之用,建兴帝一朝还能见帝后并肩,再之后的皇后就缩身在内宫中,渐渐连宫内事务都不能置喙了。

“办什么事都要有个章法,陛下又要再改官制科举制,不如我也痛快一回,含含混混似与妇人攀家常,也不像是在办正经事。”卫善此时能想到事还少,可东宫都有东宫学士为太子集思上奏,甘露殿里难道就不能用些女官?

袁礼贤精简冗官初立六部,到了林文镜这里细化分工,秦昭政权确立之初便已经完成了替换,这回说改官制,不过是把已经弃用的条框规矩明文废除。

譬如举荐为官,正元帝后期就已经不再用这个办法选官员了,可因为还有旧制在,留下一条尾巴,依旧还有人举荐,似这样的必是世家大族出身,州府总会留些薄面,便不能得朝廷诿任的官职,州府中也总会立些名目,并不担职务,只图个体面,由各府各州拨出俸禄。

初到晋地时,送来一抬抬的扎彩贺礼,单有一份是这些“官员”送来的,秦昭极不喜这些事,早存了心思要废除这些衍生而来的官职,让世家大族不做原来的旧梦,规规矩矩来考科举。

碧微难得蹙了眉尖,她这些日子面上再无忧容,人也渐渐丰腴起来,卫善每每见她,她都面带笑意,难得当着她的面皱起眉头来。

一口气饮下半盏茶,这才咬牙开口提醒卫善:“陛下如此宝爱娘娘,娘娘又何须多此一举,唇齿相碰难免要生嫌隙,能圆缓些便圆缓些罢。”

卫善笑了,难得又叫了声碧微的旧称:“我知道姜姐姐是一片好意,好意我领受了,姐姐若能相助,我才高兴。”

碧微到底不赞同她设立女官一事,自也不肯趟这混水,儿子的体面实则全捏在秦昭的手里,他一向都偏心卫善,这主意他赞同便罢了,若不赞同,当是别人进献上去的,自己就是头一份被疑心的人,纵为了儿子,也不能往前凑。

卫善不以为意,知道她一贯行一如此,依旧叫人给承佑预备了冠服,秦昭虽下旨意一切规格按他在时来办,她还是做出了让步。

礼部呈送上年宴的仪程单子,卫善添减几样,身后只设丹帏,不用黄帐,把御用的九龙金桌撤下去,身边侍候的宫人太监也减成皇后应有的份例。

年宴菜色也不必七十二品,降成三十六品,简精开支以助军饷,余下的规矩照旧,龙凤攒盒还是依旧呈送,鎏鑫雕龙的松棚果罩也还是按制摆在桌前。

但她依次加上如意太初的座位,让公主们也同坐席间,这还是公主头一次踏足含元殿年宴,礼部应承下来,倒觉得这是卫善在退让,公主也位列席间,就更像是皇家的家宴了,是皇后带着太子公主与诸臣同乐。

太初去过含元殿,陪了秦昭半程,这回能够在年宴看席上歌舞,等看含元殿前的烟花,她比谁都高兴,一早就预备起衣裳首饰来。

太初的头发生得像卫善,细细密密,乌漆漆的披在肩头,额间点上桃花妆,一边插上一把金玉排梳,身上衣裳与头上首饰都是南边带来的新花样,打妆好了往铜镜前一立,徐太妃道:“这可不就是娘娘小时候的模样。”

卫善早已经不记得自己八九岁是什么模样,太初拢着钗梳上一排排珠子流苏,徐太妃便叹:“那会儿在丹凤宫里,娘娘就穿着一色暗纹金花裙子转圈儿,学胡姬歌舞的模样,逗得娘娘笑歪在榻上。”

后一句说的自然是卫敬容,隔了两世,卫善已经想不起这些细节,却知道姑姑从来都极宠爱她,在年宴之前领着弟妹儿女,到奉先殿去给姑姑上香。

如意在父母的灵前跪了许久,眼中盈盈有泪,卫善退出殿去,让秦昰上前宽慰她,守殿的太监回禀说二人起了争执,卫善知道如意一直盼着哥哥回来,可秦昰过了年还想往通州战场去,兄妹两个因为这个闹脾气。

秦昰回来的时候带了许多玩物给妹妹,如意不要这些只要哥哥留在身边,秦昰单只这一样不能依她,如意已经冷着脸许多天都不肯理睬秦昰了。

到了元明当天,含元殿中早早摆起冷膳果碟,群臣依次排开入座,等到一从亲王公主都入了座,卫善便牵着承烨从丹帏后转到殿前来。

承烨过了年便四岁了,并不要抱,走起路来也很有规矩,他人虽短,身上正经穿着吉服系着玉带,肃了圆脸蛋,伸手牵着卫善的袖子。

只是他头发还少,戴不住冠,便用系带自耳后绕到下巴,打了个结,转着脸四处看,到处找他认识的人,找了一圈也没看见舅舅,只好跟叔叔们打招呼,冲着他们笑眯眯的。

承烨坐到卫善身边,底下满满都是人,他看着觉得很有趣儿,原来他坐不住,秦昭也只让他出来见一见臣子们,就把他送回到甘露殿去,看点灯放烟火爆竹。

还是头一回在含元殿里正经吃宴,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他屁股底下的椅子专门抬高了,让他能够俯视这些臣子们,桌上金杯里还倾满了石榴色的酒,闻着甜水似的。

承烨动动鼻子,很想伸手去拿,可牢牢记着母亲的话,等司赞开口祝酒,他还不能动杯子,要等到群臣都祝贺一番,这才能喝杯子里盛的果子露。

这些臣子抬头往殿上看便能看见太子举金杯与诸臣同饮,由林文镜先祝酒,除了贺大业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之外,也祝三军凯旋归来。

人人举杯同庆,卫善也饮了一杯,承烨杯子里头的自然不是酒,果子甜水儿饮了一杯又要一杯,甜滋滋喝得他眯了眼儿,直到太初冲他呶呶嘴,他才放下杯子,用象牙小筷一碟一碟挑年菜吃。

自有太监宫人提点他何时举杯祝酒,每一声爆竹还未响,含元殿中便传进书信,是大军捷报,特意此时送上来,秦昭攻下了万州,只要再攻占合州,整个山南西道便都在大业手中。

第400章 求娶

卫善自年前起便一直忙碌不休, 皇帝亲自写飞帖给臣子们贺年原是旧例, 秦昭不在, 便由她来代劳,除了林文镜与六部尚书得着金箔飞帖之外,余下的都用梅花笺写年帖。

两人习的都是卫敬禹的字帖, 写出来的字相差仿佛, 原来卫善是下笔力道不足, 随军两年多, 腕力比过去强了许多,落笔有力看上去倒很有秦昭的模样,飞帖分送诸臣家中,还有人拿两张飞帖比较, 皇后的字竟也不弱于陛下。

章宗义得着秦昭的吩咐,事无巨细都来禀报卫善一声,年前便有一桩难事,各州府派朝集使进京报帐贺岁, 又有各国使臣到大业贺新帝新岁, 因是秦昭登基之后头一回在京城皇城中过新年, 虽秦昭御驾亲征, 也来了许多人, 京城驿馆里住不下了。

现造新屋是来不及了,让这些官员使臣们与商人杂居又于礼不合, 户口部只得先清出安康坊内一片租赁宅院, 把这些朝集使安排在下来, 等对帐贺岁之后离开京城。

卫善还是在正元帝时见过这样的盛景,这也扯出之前永平帝与魏宽当政时的一笔烂帐,原来各部在京中各坊内都有宅院,地方官员进京城办事,总有地方可以落脚,总共一百余间房舍,竟然在永平帝时私自卖了出去以抵亏空。

怪不得当时报帐花团锦簇,原来是把这些屋舍都取卖人了商人,章宗义一查才知竟有此事,户部可拿不出这许多钱来再买回来,就算买回来也还要修整,里头早就不是当年建下的官宅模样了,拆的拆隔的隔,让使臣住在这屋子里,也实在太丢大业的脸面。

这事只能压后再办,好在朝集使们报上来的各州财政还算好看,与南朝通商的州府更是能过一个富裕新年,明岁船队更多,来往更紧密,收的税自然也就更多了。

袁礼贤当年睁一眼闭一眼和南朝通商收税,就是为了财政上多有些盈余,才有余钱能兴水利修堤坝,防旱防涝。

年后第一日便有北狄高句丽派遣使臣来拜见皇帝,其中还有原来高昌国的皇子,秦昭登基之后,封高昌皇子为西凉侯,永居京城,还赐给他妻室姬妾,他在前头几年也有些不老实的地方,等到秦昭再进皇城,便似老鼠见了猫,又老实本份起来。

北狄也是如此,新汗王分明是正元帝相助才能收服各部,等到大业内乱,却想要南下分一杯羹,是卫敬尧牢牢守在边疆,寸土不让,北狄几回攻来都没占着便宜。

秦昭还曾感叹,魏人骄到底没有做出引北狄进关的蠢事来,若不然晋地也不会那么太平了。

卫善带着承烨接见这些使臣,这回穿得比年宴上规格更高,隔得远远瞧不清面目,只能看见她身披锦绣,领着孩童坐在御座上。

使臣们来时已经得过嘱咐,知道是由皇后太子接见他们,从带来的礼物里挑出皮毛宝石,当殿呈送,跟着用中原话说了许多赞美之词。

北狄除了请求胡汉商市再添贸易种类与数量之外,还请求北狄的商队能够入大业境内,在境内通商,既有胡商也该有狄商,一样是做生意。

他们想要的是盐和铁,以为皇后是妇人,太子是孩童,总是心软些,若能引得皇后点头,说不准秦昭便答应了。

谁知卫善在晋地呆了这些年,胡汉商市又是秦昭一力推行的,是希望将这些边民汉化,根本目的并不是为了给他们行方便,其中买卖什么她心中自有一本帐,这使臣汉话说得极好,可他再舌灿莲花也打动不了卫善的心肠。

她坐在上首听一会便点点头,面上带笑,显得和蔼可亲,也偶尔问一问胡汉商市的事,可对盐铁一事半句都不松口,北狄使臣说得嘴皮子都干了,卫善才对他点一点头:“我叔父便在营州驻扎,倒时常能听闻他说些北狄部族的事。”

北狄想要盐铁,高句丽这么多年只有表忠心哭穷和求娶公主这一样,打听了先帝的女儿将要到年岁,皇帝不肯嫁自己的女儿,说不定肯嫁自己的妹妹,把高句丽皇帝的儿子仁诚大君夸得天花乱缀,又将公主下嫁比作是天赐祥瑞。

卫善听得不耐烦,干脆回绝:“我十分珍爱妹妹,并不愿她远嫁。”

年年求娶年年不得,高句丽的使臣倒也习惯了,后头的东突厥真腊回鹘南诏,都依次上前贺岁,东突厥汗王倒是头一年派人来贺岁,他与西突厥汗王不睦已久,西突厥汗王收下了高昌逃走的公主,这已经是与大业作对,原来大业内乱,他无利可图,如今眼看平定,便想借秦昭的军威,将东西突厥合为一体。

东西突厥时有争斗,地方广大,与北狄又不相同,秦昭更愿意看他们两部相争,这回安排坐次就将东突厥汗王的使臣安排在了西凉侯身边,想必他们很有话说。

等到西域十几个小国使臣都觐见完,卫善便赐下宴席歌舞,除了他们当地用的酒肴之外,还有五辛盘、屠苏酒。

承烨挺直了背坐在母亲身边,穿着太子的冠服,显得很有大人模样,仪官教导过许多次,让他只需要挺直背坐着,不必开口说话。

承烨坐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打哈欠,学着秦昭的坐姿,他人小腿短,这坐是极累的,卫善已经精简过流程,就怕他坐不住,谁知承烨竟认认真真听这些使臣们说话在,会说汉话的他就更打起精神来听,一直板着小脸,嘴巴抿得紧紧的。

等到卫善赐下宴席,这些使臣们退到殿外了,承烨这才松开膝盖上的拳头,抬头仰视卫善,对她道:“绝不把姐姐嫁给他们!”

卫善听了便笑,伸手捏捏他的鼻尖:“哪个告诉你要把姐姐嫁给那些国君。”

承烨很满意的点点头,这才歪在卫善的身上,这会儿到了他午睡的时候了,卫善着太监抱着他回到甘露殿,替他脱了衣裳鞋子,盖上毛被子。

太初临窗写字,听见她们回来了,赶紧扔了笔墨,把一早起来剪的春幡拿给卫善看,她本想剪一对儿白胖娃娃给母亲看的,学了许多日子,剪子在手上就是不灵便,剪出一枝春来,系在盆栽的竹子上。

一面拿春幡给母亲看一面告诉她道:“春罗幡五辛盘屠苏酒都已经赐到各殿去了,金簪春燕也分赐到诰命们府中,我看今岁做得花样很灵巧。”她头上便簪了一只春燕,金子打得薄薄的,簪在乌发间,摇晃起来倒真似有只金燕子停在她头上。

卫善不意女儿倒能帮她的忙,她年前年后忙得人都清减了,因着今日接见使臣,便把每岁命妇们进宫大朝挪到了明日,这会儿倚在枕上,招沉香来替她捶腿。

太初见母亲这样忙,便替她把琐碎事都给办了,卫善眯着眼睛打瞌睡,迷迷蒙蒙听见太初把宫里这些殿中新春里要做的衣裳也都给安排好了,口气老气横秋:“给长乐宫多算两套新衣,首饰也打新的,看看这回岁贡可有稀罕的珠子宝石挑出来些送到长乐宫去。”

如意与秦昰年前争执,到年后还没好,她肃了脸仿佛冰雪人儿,昨日含元殿夜宴,脸上便没有笑颜,秦昰开年就要去通州秦昭身边,太初知道自己不做,母亲也要亲自去长乐宫里哄她,倒不如自己来办这事,也好让母亲轻省些。

长乐宫是如意的殿宇,卫善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搭在软被上,心里盘算着明日命妇大朝,她确得挑两个见识明白的好任女官之职,迷糊之间又还想到女儿成长的这么快,竟能替她想到这些细事了。

等她醒转来时,承烨都已经醒了,坐在姐姐身边看书,小声背着诗,太初手上忙个不停,偶尔看他一眼,不住点头,悄声夸他:“承烨真乖。”

卫善听见便笑了,坐起来披上衣衫,沉香沏了茶来,她接过去浓浓喝上一口才觉得精神一振:“你且不知道你弟弟呢,才刚有使臣求娶公主,可把保儿气坏了。”

承烨立时抬头,手指头点点自己的胸膛,一本正经对卫善道:“承烨!”自从起了大名,他便不肯别人叫他保儿,有时还会点点弟弟,叫弟弟保儿,笑得太初特意写信告诉秦昭。

卫善跟着笑起来:“好,承烨。”

太初一把伸手把弟弟抱到身边,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承烨并不显得多高兴,可眉头却挑起来,脑袋也昂得更高。

太初手里搂着弟弟,这才问起:“使臣怎么说这些话,难道不该求盐铁么?”

“先求娶公主,大业拒了,再求盐铁便不能再拒,免得彼此面上难看。”北狄的使臣便是如此,谁知卫善既不答应也不反对,笑盈盈听着,直到高句丽求娶,东拉西扯,扯得她不耐烦了,才开口拒了。

高句丽是小国,一向依附大业而活,想求的也不是公主,而是希望能够借求娶公主被拒的名头,多得些赏赐,两边各有心思,可都不在公主身上。

太初听了缓缓点头,手托在腮边:“竟还有这许多学问。”

卫善笑着摸摸女儿的面颊:“等你多办几回事,便明白其中各种关窍了。”

母女二人正在说话,徐太妃来求见,这个点儿她倒是少来,宫人迎她进来,徐太妃见太初也在,倒有些张不开口。

太初看她面露急色,伸手拉了拉弟弟,带着承烨到偏殿去,徐太妃急问道:“怎么如意往我宫里来,打听娘娘是不是要将她远嫁?”

第401章 正苗

卫善才刚睡了一觉, 许久都没睡得这么香过了, 起来又喝了浓茶,正觉得精神大振, 想要着手料理明日命妇觐见朝岁的事,忽然听见徐太妃这样问, 长眉一蹙,沉声问道:“是谁说的?”

徐太妃是看着卫善从五六岁大一直长到现在的, 中间隔了数年不见, 再见时已然觉得她颇有威仪, 此时长眉一蹙,徐太妃心中一跳,难道当真要把如意远嫁不成, 立时软了口吻:“如意着急忙慌的, 也不知道在哪儿听了一句半句,就往我宫里来了。”

如意满面急色, 身边跟的宫人红了眼圈, 倒让这事儿有几分真切,徐太妃唬了一跳,她是知道今日朝见的,北狄高句丽年年岁贡都要求娶公主,卫善没这主意, 若是陛下心里有这意思, 又怎么好?

徐太妃到底感念卫敬容的恩德, 她此时只要明哲保身, 熬到儿子成年,自然能跟去封地享清福,可又怎么能忍耐着不管如意呢。

卫善长眉紧皱:“她身边的人不能留了,仔细看看寻常是哪几个爱往公主跟前凑,嚼这些舌头给她听的,我以姑姑在时的宫规为旧例,如今到要破一破例了。”

卫敬容在时,少有对宫人用刑罚的,徐太妃听她这么说,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这回劝她的声音比方才还要更软:“也不定是从哪儿听来的,还是仔细查证了好些。”

“是该严查就好,如意的年纪也不小了,竟还能听风是雨,把身边宫人看得比亲人更亲近。”卫善知道她心中有隔阂,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尽力弥补,可人人眼前都有许多事,不能时时处处都照管到她,连这一桩事竟也办错了。

长乐宫中的宫人,有一半都是原来的旧人,有姑姑宫中的,和原来就侍候着如意的,破宫之时逃散一半,卫善特意把这些旧人送到如意的身边,就是怕她不适应宫中的改变,看见这些旧人,心中还能宽慰些。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知道如意的喜好,陪她疏散疏散,玩耍作乐也都按旧例,没想到这些旧人里还有这些挑唆的。

说完派沉香往长乐宫去:“把方才太初挑的几匹缎子挑出来送到长乐宫去,告诉公主,我在殿中是怎么对使臣说的,把长乐宫里里外外都给我扫干净些,那些个挑三唆四的,送到慎刑司里看看按例该怎么罚,罚完了若还有命活那就是姑姑降福怜悯,发到盘龙山去守陵。”

徐太妃这下急了,赶紧劝阻她:“这岂不是伤了她的颜面?不如单只赏些东西下去,让她慢慢知道娘娘的为人。”

卫善这回却不似原先几回那么宽忍,摇一摇头,叹息道:“我总以为宽和待她,她心里便能明白,中秋宴时她看着也好了,原来还更听这些宫人的话,她这个年纪没了母亲,身边宫人心中明白的便罢了,最怕的就是这些只知道嚼舌邀宠的,此时不料理,往后祸患更大。”

给她派去的尚宫她便怎么都不亲近,反是这些旧人得她宠爱,这些人也很有邀宠的法子,时常在如意面前提起旧事,怀念正元帝怀念卫敬容,如意听了心中岂能不悲伤不怀念,待她们也就越发的亲近。

“只恐怕打了老鼠伤了玉瓶。”徐太妃依旧忧心不已:“不如我跟着去看看,也好叫她面上好看些。”徐太妃深知如意有多要强,这个性子既能说是像了卫敬容,也能说是像正元帝,卫善派人去这么数落,她脸上必然挂不住。

卫善一下按住了徐太妃的手:“太妃去,倒似有人给她撑腰,不如等事情办了,太妃带些吃食去看她。”说着叫厨房里预备如意爱吃的藕花酥八珍酥来。

徐太妃看她嘴上厉害,心里还是怜惜如意,倒替如意松了一口气,又不住懊悔:“也是我的过失,我已经说了娘娘必不会如此的。”

卫善却摇一摇头,如意前些日子和秦昰起争执,未必没有这些宫人们挑唆,只是当时事千头万绪,只以为是兄妹两个起了口角,自己横加干涉,反而不美,不如这回一次把事儿给捋顺了,也免得那几个宫人再嚼舌。

沉香带着缎子首饰去了长乐宫,甫一进殿,就见如意神色恹恹,望着窗口出神,那里摆了两株山茶花,上头落着积雪,还开得红艳艳的,也算是冬日里一抹亮色。

沉香先给公主请安,把缎子摆到罗汉床上,看着外头的山茶花道:“看着没那么精神了,叫人换两株来,这会儿腊梅也开得好,还有清香气,不如也挪两盆腊梅来。”

如意看着床上铺开的锦缎,心里越发害怕卫善要将她远嫁,抬眼去看身边的宫人,沉香顺着她的目

光看过去,知道是长乐宫中的旧人,只是原来在如意跟前排不上号,只是殿中换香捧花的宫人,前头那些死的死散的散的,这才显出她来。

如意强撑着笑意,问道:“年前添了新衣的,怎么这会儿又送来的?”

沉香笑道:“这是新样子,娘娘说给公主做几身新装,二月节里穿。”说着笑盈盈道,“娘娘真是疼爱公主,才刚接见了使臣,回来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也还记得吩咐奴婢把东西送来。”

如意知道沉香将要出宫婚配,赐给王将军作妻子,还是陛下亲自保的婚事,卫善还给她预备下了嫁妆,等闲不会劳动她出来,既然是叫她来了,必然是件紧要事。

沉香从没这么多话过,要么是凑趣儿,要么就是有意说给她听的,如意听见使臣便心头一跳,她身边宫人打听说北狄求娶,皇后娘娘但笑不语,这事儿怎么也不会落在太初的头上,她是秦昭的掌中珠,朝中可不就只余下她一位公主了。

沉香看她面上惊疑不定,脸上越发笑开了,半是哄半是劝:“那些个使臣年年求娶,我还记着娘娘未成婚之前,还来求娶过娘娘呢。”

这倒是如意不知道的,她怔得一怔:“当真?”

沉香笑了:“自然是真的,那会儿公主还未出生,就只有娘娘一位待字闺中,北狄高句丽哪个不来求,求了许多年,先帝也未松口。”

如意听了心中略宽,沉香便道:“今日使臣这么说,娘娘立时便回了,说珍爱公主这个妹妹,生怕公主受委屈,是绝不让公主远嫁的。”

如意立时看向身边的宫人,这与她听说的再不相同,那宫人面色涨得通红,沉香移花接木,把回高句丽使臣的话说来安如意的心。

如意面上一红,低头去看那些锦缎花样,自从母亲没了,她总觉得身边少了依靠,怎么也不能安心,凡有风吹草动,她便先害怕起来,此时放下心,挑了一匹桃花红色绣金莲云朵的缎子道:“这个做条裙子倒是正好。”

沉香笑一声:“这也是娘娘一片心意,怕公主受惊,特意挑了公主爱穿的花色花样来。”说着看了那个宫人一眼:“至于在主子跟前乱嚼舌头,惊忧了凤驾的,也由奴婢一并带回去训导训导。”

如意倏地抬起头来,那宫人“扑咚”一声跪在榻前,扒着榻沿,张口正要相求,就见沉香笑盈盈看着自己,越是看着她笑,就越是不敢开口,拿额头去磕榻沿。

大冬天榻上铺了一层绒毡,可她这个磕发,还是磕得额头一片红,沉香也知道她传错了话,是该受罚,沉香又没有疾言厉色,倒显得是她身边的人不经事儿,蹙眉道:“何须如此,你办差了事,自该去听训导。”

到底还是心疼身边人,软言对沉香道:“这个丫头也是一片好心为了我,沉香姐姐替我在姐姐跟前软言几句罢。”

沉香伸手点点了她:“不敢受公主这番话,只看她这么个磕头法,便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这错又犯得有多大的,可她依旧管不住舌头,敢在公主的面前说这些风言风语,这便算是罪加一等了。”

如意不曾想到此节,可脸色却变了,原来送缎子安她的心是假,发落她身边人是真,小脸煞白,既不愿意身边人被罚,可她又确是办错了事,胸口起起伏伏半晌才道:“姐姐预备怎么训导她?”

沉香低着身子:“娘娘吩咐让这丫头到太皇太后灵前听训,再到慎刑司领罚,宫中已经许多年没出这这些事了,到底怎么罚,还得看看旧例如何。”

按旧例该用木板掌嘴,两下打下去,只怕连牙齿都要打掉了,那宫人越发蜷缩成一团,还欲伸手去扯如意的袖子,沉香挡在如意身前:“宫里奴婢做错了事,自然是要罚的。”

如意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她还是头一回被卫善这样对待,这么细想,虽秦昭登基,她也一直都受优待,徐太妃还曾悄悄告诉她,说卫善感叹,要让她过得和母亲在时一样如意。

如意粉白的面颊落下几颗泪珠,那宫人被人押出殿外,如意看着她被带出去,对沉香道:“娘娘不会许她回来了是不是?”

沉香这才又立起来:“奴婢不曾读过书,跟着娘娘却也听了几句圣人说的话,所谓疏不间亲,她犯下这样的罪,娘娘也并没有要她的性命,已经是给她恩典,让她去给太皇太后守陵,对着太后太皇的灵位反思己过。”

第402章 分歧

那个宫人被送到了慎刑司, 沉香亲自送去,一直送到门边,越是离慎刑司近, 她便越是腿下发软,两个宫奴架着她, 拖着在宫道上走。

沉香拿眼把她从头到脚扫一回, 她出来的时候是全须全尾的,宫奴也不曾折腾她,此时身上穿金戴银, 连头上簪的绒花都是年里刚送到长东宫的赏赐, 对她扯扯嘴角:“你跟着公主享了这么大的福份,却不知道惜福,既然把一辈子的福气都享完了, 也该清醒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