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位得意的时候,也不长了……

清帧殿内殿里伺候的人到傍晚时才开了门,里边传话说要上一点清淡的小菜粥米来。贴身的几个宫女忙伺候进去了,但是没到内室里,里边是乾万帝自己亲手接着,没有让人进去伺候。

捧盒里也很是精致,一碟子豆皮蟹黄包子,一碟子鹅油奶酥,几样清淡小菜,一碗酥酪盛在鸳鸯描纹瓷碗里,配一个同样花纹的勺子。乾万帝打量了半晌,对明德笑道:“那御膳房的厨子倒是有趣得很!”

明德压根不理他,蜷在龙床深处,蒙在被子里,鼓鼓囊囊的小包子似的。乾万帝一手端着碗,一手去掀被子,掀了一下就看见那被角被明德揪在手里,抓着不让掀。他再稍微一使力,明德手上软了软就握不住了,赤裸出来的一截小臂上都是或红或青的吻痕,在靡乱的空气里带着说不出的委屈和害怕的意味。

乾万帝只觉得一点火气又从心里烧上来,不禁伸手去搂着明德的肩膀把他环过来,低声问:“哭什么啊你?这么长时间都改不掉这点毛病,受点疼就哭,我还没死呢你哭成这样……”

明德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乾万帝哪受得了他这样,直接就搂过来靠在自己怀里,拿勺子慢慢的吹了一勺粥给他喂过去。

明德抬手就要打翻那勺子,被乾万帝眼明手快的按住了:“吃完了就让你去见太子,不然我看看谁敢放你出这个门?”

“……”明德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小心的低下头去吃了一勺子粥,低声说:“……好烫。”

乾万帝尝了一口:“不烫啊。”

明德于是有点恼怒,脸一偏,一声不吭。乾万帝心情很是不错,看着也好玩,明知道是这小东西找茬不给人痛快,也就权当不知道,一边哄着一边慢慢的把粥吹凉了。就这么一碗粥,足足喝了一个时辰,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折腾到晚膳时分才开了门。宫人都一窝蜂的跟在后边,就只见乾万帝打横抱着一个男孩子出来,那男孩子裹在雪绸里,玉雕一样,埋着脸,露出一个薄薄的耳朵尖儿。

乾万帝倒是很愉快的样子,吩咐宫人:“去找一个大毛的元狐裘来,晚上天冷,罩一个羽纱的披风,带他去东宫见太子去。”

张阔忙答应了,忙着使唤人去准备车马。那一趟倒是比皇上起驾还要麻烦,不过是一顿饭工夫行程,却林林总总准备了一堆东西,只差把明德裹成一个雪毛团子塞进车里去了。

张阔跟在后边笑道:“奴才听说小贵人在天山下冻伤了心肺,特地让人请胡太医熬了汤药,待回来喝呢。”

乾万帝点点头,半晌突而道:“张阔!”

张阔忙道:“奴才在。”

“叫几个可靠的人,把汤药送东宫去看着他喝了。”

张阔答了声是,却又有些为难。明德的脾气怎么坏是不必说了,哪个宫人没有领教过?乾万帝亲手伺候他逼着他都不一定能把那碗汤药喝下去,别说奴才们了!不被跳脚摔碗的闹回来就很不错了!

他刚要出声提醒乾万帝这一点,却听乾万帝低声道:“……那个药倒是不要紧,关键是找两个镇得住的人好好的提醒下太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说错了一句,别怪朕……不给他留这个太子的情面!”

东宫建在宫城的东南边,和正泰殿相依,原先是有让太子勤于朝政的意思的,但是到了后期,却被乾万帝建了一道宫墙,两下分隔开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皇上不喜太子的原因。但是奇怪的是,就算再怎么不喜欢太子、再怎么打压东宫的势力,太子也没有真的被废掉。这个太子之位虽然坐得危险,但是也没有什么别的皇子可以代替的。

车马过了宫墙,前面就是东宫。明德坐在车里昏昏欲睡,不妨突而车一停,只听前边隐约有人声传来,接着就听宫人好言好语的劝:“……清河公主请回吧……皇上说送来见太子,别人一概不许见的……”

那宫人只说到一半,突而车里传来明德的声音:“前边可是清河公主?快快请进来!”

那太监还想搬出皇上的话来说,转念一想却想起早上被拖出去打的几个奴才,立刻眉开眼笑的连声道:“是!是!公主请这边走!”说着便急忙过去拉开了车帘。

车帘里极为宽敞,明黄地毯铺地,足足有个小房间那么大,明德要站起身走两步才到门口,一伸手把阿醉拉起来,笑问:“你怎么来了?怎么不把小孩子带来玩?我一直惦记着你的小孩子呢!”

阿醉反手按下车帘,回过头看着明德。只一年不见,她已经升了良娣,比原先富贵了很多,但是在那孔雀裘衣、金红妆饰中,又显出整个人难以言喻的苍白。

明德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太子呢?”

阿醉有些颤抖,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才能强行压抑着自己说出第一句话来:“太子已经被圈禁了!”

明德悚然一惊。他和阿醉久久的对视着,常年在这宫里明争暗斗锻炼出的那根神经骤然绷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笼罩了这华贵豪奢的车厢。

“那……那皇后呢?”

阿醉捂住自己的嘴,用力之大甚至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籍以这种办法才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明德只觉得自己的心沉到了谷底去,他全身冰凉:“……皇后呢?太子为什么被圈禁了?皇后在哪里?”

阿醉无声的哽咽着,拼命的摇头:“皇后她……她已经……已经被……赐死了……”

明德只觉得自己全身一软,无声无息的跌坐在车座上。

阿醉蹲下身,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皇上当初发觉东阳王晋源要起事,所以不让他出京,打算围剿王府……皇后偷偷派人护送他出京,希望可以……可以让这皇宫换个主人……但是后来事情败露,皇上一怒之下……这事一直保密,皇上怕您知道,对外一直说是皇后深居修佛,但是东宫里人人都知道皇后已经……”

明德只觉得双手发抖,几乎说不出来一个字。

“您快逃吧!”阿醉紧紧攥着明德的手,用力之大,长长的、华贵的指甲都深深刺进了肉里去。

“——据说皇上已经说了,这次回来,就不打算放您走了。您去原先皇后宫里看看吧!已经推翻了打算重建新殿了,就是以后给您准备的!……您快走吧,快走,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个京城!皇上的意思都已经很明显了,这次您要是不交兵权,下辈子就别想走出寝宫一步了!”

第48章 起兵造反

对于宫闱之间的地位关系,乾万帝多年来都有个隐秘的想法,别人不知道,几个贴身心腹都是心照不宣的。

——他想废两后、废东阳王,想追封生母,想立清帧殿中小贵人上位。

这个想法如果真的实现的话,就一下子动摇了这个皇室最主要的亲缘关系,进而可能引起天下大变。因为这些潜在的威胁,乾万帝一直迟迟没有动手,这个想法也只能称得上是深藏于心里的隐秘罢了。

东阳王妄图自立这件事是一个契机,其实他在试图举兵的前一段时间就已经泄露了风吹草动——乾万帝是什么人?皇家暗卫又岂是吃素的?当李晋源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的时候,殊不知已经成了别人掌中玩弄的棋子。

李骥不怀好意的纵容着这个皇弟,纵容到他集结兵马,纵容他到勾结朝臣,甚至有时候暗中通行方便,不动声色的诱惑着他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就在李晋源要起事的前一天,李骥突然发兵围住了东阳王府,皇家暗卫从王府中搜出了仿制的龙袍、龙冠和来往密信,只等皇命一下,就立刻抄家!

李晋源倒台了,皇太后一定也是可以被扳倒的!皇太后倒了,正说明她无德无能,当年真正应该被立后的,应该是乾万帝的生母!

那个常年以来的心愿即将变为现实,乾万帝的毫不掩饰的愉快每一个人都感觉得到。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皇后竟然矫造圣旨,派人把东阳王送出了京城!

东阳王一出京城,就立刻全速赶往汉北大营;而皇后在宫里则密令太子准备兵马人手,等着乾万帝和东阳王两虎相争,太子便可以从中趁虚而入渔翁得利。这个计划原本进行得十分周密,乾万帝即使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没有心思去管。可以说如果按照皇后的计划进行下去的话,也许现在太子已经登基为帝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东阳王晋源去了汉北大营没多久,就被路九辰一手掐死了!

东阳王一倒,太后立刻被废,关进冷宫不准走出来一步。当天晚上乾万帝去了凤仙宫,心平气和的对皇后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给了她一把匕首、一碗毒药、三尺白绫,叫她自己选;第二句,就是叫人念了那个立皇太孙为新帝的遗诏,算是多年夫妻情分,让她走得安心了。

皇后选了毒药。极品的鹤顶红,即刻毒发,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在世间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之后,终于随着她姐姐明睿皇后的步伐远去了。

明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城外大营的。他应该在见完了太子之后回去清帧殿,但是他根本没有去见太子。他中途就折回来了,那些人赶着车马,却没人注意到他已经偷偷跳下了马车,从以前当暗卫时走过的密道里出了宫。

夜色已经笼罩了郊外,漫山遍野的枯草,在瑟瑟寒风中发着抖,打着璇儿飘扬起来,又纷纷落下。

是哪一阵风,挟着那一缕不散的芳魂,呼啸着远去了?

那个曾经大哭着把他搂在怀里的女人,那个一生没有生过自己孩子的女人,如今果真默默的远去,不知道是哪一眼的回眸,便成了永诀。

河水里冰凉刺骨。明德静静的泡在水里,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在沸腾和叫嚣着,心脏却一直往下沉往下沉,一直沉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去。

为什么呢?我已经没有母亲了……

上天待人也许真的是不公平的。有人出身天皇贵胄之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予夺都在一念之间;有人苦苦挣扎求生,历尽艰辛后好不容易把一些珍贵的东西攥在手里,却转瞬之间就会被强大高位的人轻松夺走。

不管你多么珍爱多么宝贝,不管多么来之不易,哪怕是你心心念念连血带肉的最重要的东西,也只是上位者轻而易举就能踩在脚底当作娱乐一般毁灭掉的玩意儿罢了。

明德静静的泡在水里,深深的夜里只听见自己呼吸时深深浅浅的声音。远处隐约传来人声,城那边晚归的人家里都亮起了烛火,星星点点,仿佛远方的星子一般。

那些都离他太遥远太遥远了。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可怜而卑微的尘世的欢乐,终于彻底的被活生生撕裂夺走了。

夜色仿佛漫漫的长河,永远都不再有天明的时候。

翌日,宫中派人来请,主帅帐中闭门不见。再有大太监头顶圣旨来请,帐中派人答复:将军风寒病重,恐惊圣驾,不敢相见。

几日后率兵进京觐见,银白细铠熠熠生光,衣袍翻飞、马不踏地,天仙下凡一般破城而入,万众齐呼吾皇万岁,一时之间地动山摇。

宫城之内是一座高台,乾万帝带着重臣心腹,明黄真龙仪仗,煊煊赫赫的迎接大军归城。一直到午时,远处宫城那玄铁的大门轰然开启,在一阵阵地动山摇中,远方渐渐出现马蹄踏地时溅起的尘烟,几乎覆盖了视野所能及的所有范围,在地平线上和天空交接的地方连成了一条线。

张阔低声问:“皇上,宫门……”

乾万帝蓦然抬手阻止了他。

大军越来越近,整个地面都好像在晃动一样,万马奔腾的巨大声响就好像是天雷滚滚,震得胆小心弱的人都不敢正视。在一片黑压压的人马中,领头一个白衣白袍银铠甲的少年将军格外显眼,就像是一支箭的箭头一样冲在最前边,流云飞瀑一样驰进了宫城。

乾万帝头都没有回,张阔只听到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冷酷:“……这么好的时候,不要提起让朕败兴的事……”

大军冲到城下,轰然而止。刹那间除了轰轰的回声之外一点声响也没有,全军肃立在尘沙风中,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

司礼监的官员一层层把话传下去,从高高的城墙上,一直传到底下宫门。按理说这时候应该开门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宫门还是紧紧关闭着的,从传声的通道中有人一声声重复着:“——吾皇有旨,全军下马跪拜——”

“全军下马跪拜——”

“统帅上官明德,率全军下马跪拜——!”

天地之间就仿佛没有其他的声音了,尖利的宣旨命令的声音充斥在破碎的风中,卷起一蓬蓬尘沙,簌簌的吹打着禁闭的宫门。

有人想动,随即被左右猛地砍翻下马去了。

明德在马上抬起头,遥遥的望着乾万帝。阳光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见一身银白的细铠熠熠生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乾万帝微微探出上身,几乎是用一种迷恋甚至迷醉的目光紧紧的盯着他。如果目光是实质的话,明德现在已经被他按倒拖过来无数次了。

“……真漂亮……”乾万帝轻轻的笑着,说不上来的残忍的意味,“……真是……太漂亮了……”

他的表情如此镇定而有把握,好像没有什么能超出他的掌控之外。甚至连明德遥遥的举起弓箭的时候,他都没有动一下眉毛。

明德手腕急动,猛地抽出来七支箭,间不容隙的对着乾万帝的方向连射了出去!

刹那间城墙上大乱,人人都争着扑过来,有人叫救驾,有人叫造反,嗡嗡的声音此起彼伏。巨大的盾牌在刹那间就竖了起来,牢牢的把整个城楼都护住了。

明德放下弓,身后副将猛地举起大旗,在风中被刮得猎猎作响。

“冲啊!冲破宫门者,当享千里地、封万户侯!”

“——冲啊——!”

大军轰然前行,在宫门把守的小股御林军根本不是对手,只片刻之间的工夫,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在乱军中炸起,那玄铁三丈的金红宫门就这么被撞开了。乱军如同巨大漩涡中的小股水流,分散着冲进了这皇宫里。

明德将军反了。

他带领着汉北大营千里赴京,然后直接冲进了天下至尊皇帝所在的九重宫城。

第49章 远古殇歌

长枪林立,就好像闪烁着血腥光芒的森林,蜂拥着践踏在这偌大的宫城里。

乱兵哪里都是,刀尖挑起血雾,紧闭的涟漪宫门很快就被闯开了,最先前的小股骑兵很快就闯了进去,而大部队都留在后边。这打先锋的都是明德跟在身边的亲卫,换句话说,都是亲手挑出来的精兵,就像一支箭最锋利的头一样深深的刺进了皇宫内殿的心脏。

如果明德是一个对地形阵势很熟悉、或对宫变了解得比较多的将领的话,那他就会知道,现在的情况虽然看上去是他占优势,然而实际上对他是十分不利的。

没有哪支刚刚获胜归朝、等待论功行赏的军队会冒着被灭九族的危险在皇宫大内里造反,何况他们这支军队一直是很受优待的,别的军还在等冬衣的时候,他们已经人人都置备了毛衣服了。就算是待遇军饷,他们得到的也是周边邻军的好几倍。这样一支军队对朝廷不会有太大不满,叫他们造反,最多是一时受到蛊惑,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军心就散了,除了真正只听将领不听君命的亲信,一般大部分普通士兵都不敢再继续放肆下去。

这个时候如果把涟漪宫通向正泰殿的宫门一关,大军就会被生生阻隔成两段,先头部队人少并且得不到支援,很快就会被歼灭。这一场宫变虽然危险,但是也绝对没有到濒临绝境的地步。

正泰殿里,乾万帝挥手让送来密报的暗卫退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轻轻的冷笑一声:“……这孩子没那么傻,看来是被冲昏脑子了。”

张阔趁机笑道:“小贵人哪会真跟您对着来呢,皇上的宠爱,就算是泥土木人也能感觉得到了。”

乾万帝笑起来,漫不经心中带着一点说不出来的冷酷。

他还以为这小东西不会那么轻易就脑子发热,现在看来,小家伙是被气着了,不管不顾的就玩起了带兵逼宫的戏码。

也好,那么一口恶气堵在喉咙里上上不得下下不得,会憋出病来的,经历过这次发泄出来就好了。那小家伙手上有点兵权就不老实,总是在那里暗暗的打着主意,偏偏还胆子不够大不敢轻易动手,乾万帝看着都替他难受。正好趁率兵进京的机会,找几个军中的心腹去煽动一番蛊惑一番,只要拿了当初凤仙宫里皇后的旧物去刺激一下,那小东西果然就耐不住逼宫来了。

当真是个把亲戚血缘看得比天还重,光想着怎么给他那几个没用的废物似的血亲报仇、怎么把心里一口恶气发泄掉,完全不想想如果不是有人暗中通行、有宫中密旨命令大军随他调动,他能这么便利的把大军带到宫城里来吗?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千万阵前取人头的事一次两次还行,调动大军逼宫?谁听他的呢?

张阔站在那里等着吩咐下来,正垂手站着,半晌只见乾万帝在那里不知道思考着什么,脸上甚至带着一种轻松的神情。大概一盏茶之后,门外已经隐约听见马蹄踏进的声音了,才听乾万帝慢慢的道:“……这孩子这么乱来,以后放出去一定会吃亏的。”

张阔陪笑道:“可不是么?光是丁大人,就是万万不会放过咱们小贵人的。”

“等这次事情过后,正好他也没法在朝廷上立足了,就呆在这里躲着吧。那个丁恍贪得太过分了,朕早晚把他们全家都给办掉!”

张阔俯下身:“皇上英明啊。”

乾万帝冷笑一声,望向殿门之外。马蹄声声声逼近,只听轰然一声,正泰殿的宫门已经被事先得令的宫人齐力打开了。

弓箭手和埋伏的暗卫在刹那间纷纷林立,宫殿的高墙上人影憧憧,前期闯进来的乱军在如雨的箭镞下纷纷到底,最初的鲜血从玉阶上留下,仿佛小河。

所有人都在尖叫着,火苗跳跃着,远处滚滚的浓烟笼罩了这百年古殿顶尖之上的天空。

御林军奔袭的声音在各种杂乱的声响中仿佛滚雷遥遥而来。一桶桶水被泼进火苗里,胆怯的宫女四散着惊逃,以往端庄的嫔妃主子们尖叫着,拼命逃离这翻滚着刀尖和烈焰的人间地狱……

一切都乱了。

就好像那个小东西一直希望的那样,总是挣扎着,总是不安生,那小爪子明明细弱得轻轻一攥就伤了断了,却还是忍不住要伸出来到处的挠两下,不然就怨气满腹不得安宁……

明德推开内殿的门。高大而空旷得难以想象的宫室里静静的,除了自己的脚步声沉闷的踏在地毯上,其他别无人声。

他来过这里很多次。很早以前那个男人就告诉他,这座皇宫是属于他的,甚至这片天下都是属于他的,只要他想,他可以在这里尽情的享受最好的年华。

听上去很是纵容溺爱的话,实际上对他来说就是一座囚笼,让他在这里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的,每天都会有人在一道圣旨下一朝暴富,也有人在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之下家破人亡。他好像真的被捧在了云端上,然而那么多人都虎视眈眈的恨不得拿刀子刮他一下,刺他一下,一不留神就被拉下来,重重的摔得粉身碎骨。

只有皇后,偷偷的来看他,偷偷的哄他。他惹得乾万帝发火了,下令把他一个人关在这高大而冰冷的宫殿里的时候,到了晚上,那些宫人不给他点上灯,那么黑暗而恐怖的夜里,只有皇后会冒着触怒乾万帝的危险,轻手轻脚的过来给他送吃的,看着他睡着了才离开。

皇家是会吃人的,每一个人都仿佛皇帝的提线木偶,却都恨不得拆掉其他木偶,自己当那唯一的一个。今天对你好对你微笑的人,明天可能就转手给你一刀,甚至一股脑一窝蜂的来置你于死地,为了一点虚幻的荣华就疯狂痴傻、颠颠转转。他谁都不相信,谁都提防着,只有皇后一个人从头到尾的为他打算,苦了自己一辈子,到死竟然都死得如此冷清而冤枉。

明德觉得自己鼻子有点酸。他知道在这个时候面对着李骥哭出来的话,就太傻了。但是他克制不住。那熟悉的一幕幕都在提醒着他,皇后是怎么在这里喝下的毒药,是怎么倒在了这里,是怎么在死亡的阴影笼罩而来的时候,还满心的惦记着太子和他。

他站在了大殿的正中,茫然回顾。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轻轻的给他擦掉泪水。

“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小心一会儿嗓子又发疼。”

明德猛地回手,被乾万帝一把抓在掌心里。无声的争斗仅仅只持续了几秒钟,接着只听一声沉闷的巨响,明德被仰面压倒在地板上,背部整个撞到大理石的地面上,撞翻了茶几,珍贵的装饰七零八落散落了一地。

乾万帝一个膝盖压在他腰上,按住他的两个手腕,不知道是不是太用力了以至于明德哭得这么厉害,泪水一滴滴从鬓边划过去,整个人都要蜷起来,就像是受了严重的伤害、极度害怕和惊恐的小兽,总想着要把脆弱的腹部埋在一身尖尖的小刺里保护起来一样。

乾万帝轻而易举的强迫他舒展开,厉声问:“你哭什么?嗯?我哪里辜负你了你天天想着怎么逃走!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还逼宫呢!出去后那些朝臣一人一口就能吃了你!没有我护着你怎么办?活活等死吗?!”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挣扎得太剧烈,明德的声音带着哭泣的沙哑,几乎都变了调,“——要是没有你,皇后就不会死了!我母亲也不会死了!大家都会好好的,都是你!全部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子!”

他总是感觉很害怕,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稍微走错一步,就有无数人等着扑上来把他噬咬吃尽。他只是个普通的名门士族不受重视的庶出幼子罢了,浑浑噩噩的一辈子就能非常知足,然而只因为皇帝的一时之兴,他就被推到了一切斗争的前台。

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落到比他年纪大、比他有权力、比他强悍而残忍的男人手里去,叫他生就生叫他死就死,边上明明有那么多人看着,却没有一个人可以伸手来救他出去。相反,他们还都羡慕甚至嫉妒着,觉得那是荣宠是幸运,觉得他是不知好歹。

这种恐惧从少年时就深深刻在骨髓里,一开始是单纯的憎恶这个皇宫,后来发展到一进皇宫的门他就心悸,明明这么害怕,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别人都说他圣宠极深,却没看到那个十五岁的孩子,躲在龙床深处,整夜整夜的小声哭泣,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来。

那种恐惧和厌恶已经深深的种进了他的骨髓里,这个小东西敏感而多疑,一旦被针尖轻轻戳了一下都会记得很久,何况是来自皇家的巨大的阴影,简直无时无刻的掐着他的脖子,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哭得太凄惨了,一点也没有正常逼宫夺权的将领的样子。乾万帝想伸手去给他抹掉泪水,想让他安顺下来,但是一伸手就被他咬住了手指。这小东西咬人特别用力,鲜血喷涌而出,疼痛一下子刺激了神智,乾万帝挥手就给了他重重的一耳光。

“没有我就好了?没有我你早就被人杀过一万遍了!没有我那些大军怎么可能会听你的,就是那个太子也早就被人推翻下台去了!我还当你哄着就能哄好,现在看来就是一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明德被那一耳光打得背过了气,只听耳边嗡嗡响,他无意识的挣扎着,一边抽噎一边尖利的叫:“放开我!放开!放开!……”

乾万帝回手又是一耳光,那一巴掌直接就让明德整个软了下去,一口气堵在那里就上不来了。

“早知道拿一根链子锁在床上哪里都不准去!那样哪来的这么多事!都是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东西闹出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他一把拖起明德,也不顾这孩子软在手上,踉踉跄跄的被拖出了内殿。外边战事已经停息,零星的厮杀声遥遥的传来,但是那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了。

大殿里一片狼藉,张阔踩着鲜血和人体碎裂的肢体跑过来,乾万帝一手抓着明德,一边厉声道:“太子怂恿宫变,妄图篡位,无德无能,不堪国家大任!来人!把太子拖上来赐死!”

明德剧烈的挣扎起来,尖细的声音好像连声带都要被绷断了:“不要!”

乾万帝没有松手,他摔得跪倒在地,拼命抓着明黄色龙袍的衣袖,合着泪水和恐惧的声音尖得异常凄厉:“不要!我求求你!跟太子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我求求你不要杀掉他!不要!”

乾万帝被他抓得不耐烦了,一手把明德搂过来紧紧的抓在怀里,强迫他抬着头,一手板着他的下巴,贴在他耳边问:“你看到那个门没有?看见没有?这个时候说不要太晚了,你乖一点我就让太子少受点苦,不然我就让你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凌迟,三天三夜,一刀一刀的割下来,慢慢的把人剔得只剩下骨架……”

明德拼命的挣扎着,他用力去掰乾万帝的手,用脚踢踹,绝望的哭泣着大叫大嚷。那些无意义的词汇没法撼动皇帝的意志,甚至连他的挣扎都虚弱而微不足道,他眼睁睁的看到一个穿着太子白金衣袍的人披头散发的被推上来,接着侍卫军亮起了大刀。

那一刹那间好像整个心脏都破裂开来。人头,鲜血,满地的残肢,血红的宫殿,远处的火苗和烟雾,在高高的皇宫顶上盘旋不去,仿佛一曲从远古的战场上飘来的殇歌。

这一切都深深的铭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成为了记忆中关闭一切的阀门。

随即而来的就是一片黑暗,那一切都飞快的旋转着离他远去,乾万帝好像在耳边大声叫着什么,拼命的摇晃着他的身体,然而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乾万帝这时候真的有点惊骇了,然而他只看到明德剧烈的咳了两下,咳出来一口发黑的血,然后他就这么软软的倒在了自己的怀里。

“明德!明德!”乾万帝重重的摇晃着他,猛地站起身声嘶力竭的怒吼:“还不快叫御医!”

第50章 如疯如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