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能帮一点小忙了,能添柴,看锅。大师兄那段时间好像没什么钱,最丰盛的时候,就是买点碎肉放粥里,撒点盐。

他的脸色也不太好,他们面对面坐着吃粥,她小心翼翼不敢多说话,内心却是非常快乐的。

那是她最初的记忆。五岁,貌似还是很小的年纪,可是那段记忆太过于深刻,她想忘也忘不了。

很多人。血。杀戮。大火。

沉默的大师兄。他煮的粥。

她隐约知道,是因她导致的灾祸。可是那时她小,她和大师兄都活着,还有粥喝,她内心曾有一种不敢表达的快乐。

阳光照满了床。洛云泥窝在被子里,在明媚的阳光中像只慵懒受宠的猫。名成皙坐在一旁,拉着她的手,抚着她的头,和她谈笑晏晏。

有人敲门,名成皙说声“进来”,目光飘了过去。

是龙吟,他迟疑了一下,说道,“公子,外面好几位‘青凤’门下的堂主,要见小姐。”

名成皙怔了一下,转而对洛云泥笑道,“你还是偷不成懒了,属下来见你,你换件衣服出去吧。”

洛云泥也是怔了怔,青凤门下的堂主要见她?

哥哥这么快行动了,他自然是不肯给她和大师兄太多相处的时间的。

云泥偷偷看了看名成皙的脸色,他笑得春风和煦。

第二十章 心花

洛云泥换上件乳白色的蚕丝衣,配着紫色暗花的领袖和裙裾。

她用丝带在肩下轻轻束了发,明眸,皓齿,点绛唇。

五位堂主在厅堂里等,见了她不约而同站起来,一下子都说不出话。

很惊艳。很惊艳。

洛云泥笑,落落大方道,“各位堂主,请坐吧。”

她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进来奉茶的,竟然是龙吟。

洛云泥忙站起来双手去接。龙吟跟了名成皙近二十年,是名成皙的心腹,得力的左膀右臂,私下里见了面,她得端端正正行礼唤龙吟哥哥,他来奉茶,她不敢坐着接。

龙吟笑,低声道,“小姐,现在你可是整个青凤的主子,和公子平起平坐,当着自己属下的面,哪有站起来受礼的,还是坐下吧。”

云儿被龙吟压着坐下,双手接了茶不敢喝。

龙吟为那站着的五人分别上了茶,看着龙吟退出,五个人讪讪地坐下。

洛云泥微微一笑,轻轻扫了那五人一眼,啸山虎王天啸,铁袖狮陈瑾,钻山豹卢威,厉雪狼李千里,闪电蛇花仙细。虽然和这五个人只是初次相见,但之前洛逸人已经把各位堂主的资料画像给她看过了,所以洛云泥对这些人也算熟悉,其余四人倒也罢了,只是那负责情报的花仙细,白面皮,细眼睛,高挑身材,文静带笑,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洛云泥见了他,就好像是在洛逸人面前一般,无来由有点紧张。

啸山虎王天啸年龄最长,一把飘白的髯须,狮鼻大口,他率先起身抱拳说道,“听闻凤主昨夜受伤,我等心下焦急,特此前来看望。”

洛云泥欠身致谢道,“云泥不才,让众位堂主担忧,甚是惭愧。还好有惊无险,伤无大碍。云泥年轻,全靠各位堂主的提点,万望鼎力相助。”

众人说不敢,洛云泥道,“各位堂主,前些日子交办的事,都办好了吗?”

陈瑾道,“我等已然遵命办妥,故此迎候凤主回总堂议事。”

洛云泥道,“我还有事和鸣霄阁谈,请众位堂主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众人面面相觑,洛云泥扬眉道,“怎么,不妥?”

花仙细淡淡笑着,整个人温柔得如同一个大姑娘,起身行礼道,“属下遵凤主令。”

花仙细一带头,众人纷纷遵令,退下。

洛云泥面带微笑目送众人出去,花仙细临别轻轻回眸看了她一眼,很温柔,很轻地笑了一下。

洛云泥却心惊,她好像感觉到了洛逸人意味深长的不悦的表情。

花仙细是墨绝人,洛逸人让他做蛇堂堂主负责情报,那定然是洛逸人的心腹干将,在某种程度上说,洛云泥一言一行都在洛逸人的掌握之中,而花仙细的意思,其实也就是洛逸人的意思。

洛云泥突然有一种无可遁形的恼怒和烦躁。

名成皙从后面走出来,望着她笑。

洛云泥闷声道,“大师兄,你还笑我。”

名成皙坐下,洛云泥温顺地为他倒茶,名成皙接过茶轻轻抿了一口,敲着桌面道,“云儿不是有事和我谈吗,坐下说吧。”

洛云泥坐下,脸微微红了。

名成皙笑道,“和我说话,还用这么为难吗?”

洛云泥道,“我,…,大师兄,对不起。”

名成皙道,“什么事和我说对不起。”

洛云泥低着头不说话。名成皙在很认真地喝茶。

静了片刻,名成皙笑道,“这是怎么了,都是做门主的人了,在人面前低着头不说话,可是不好啊。”

洛云泥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就慌了起来。名成皙手里的茶空了,云泥起身,恭谦地为他续上。

名成皙道,“云儿。”

洛云泥执茶壶“嗯”了一声,名成皙笑叹道,“云儿还是那么乖。”

名成皙的话里,多了种物是人非苍凉的感慨。洛云泥身子一颤,跪在地上,端庄文静地行了一礼。

名成皙道,“你这是干什么。”

洛云泥伏在地上未敢抬首,请罪道,“云儿做错了事,请大师兄责罚。”

名成皙端着茶愣了半晌,笑道,“傻丫头,收起你这些没用的礼数,你现在是青凤的凤主和我谈事情,起来。”

洛云泥道,“在大师兄面前,没有青凤的凤主,只有云儿。”

名成皙发怔,低头细细地喝了口茶。说道,“便是云儿,你跟了我十年,我何曾就打骂责罚过你。”

洛云泥额贴着地,眼眶湿了。名成皙起身扶起云儿,说道,“你没有错,要错的也只能是我,是我没有护好你。”

春空明媚,名成皙和洛云泥对面坐在蔷薇架下,看云泥素手弄茶,姿态娴雅流畅如行云流水。

云泥垂首举茶过头,呈给名成皙。名成皙接过,观其色,闻其香,叹息道,“云儿走后,再没人给我做过如此香醇的茶了。”

洛云泥在日光花影中抬眸而笑,温婉冲灵。她薄红的唇,漾起温柔的笑涡,秋水横波,揉动明亮的光影。

面前女子那美成妖魅的容颜。名成皙望着她,只觉得春风拂过心坎,心花缓缓地绽放开。

品其茶,是宛若旧日的可以滋润心田的味道。云泥柔声笑道,“云儿许久不曾弄茶,生疏了,不知还能不能入大师兄的口。”

名成皙道,“茶为心香,云儿捧给大师兄的,似乎芳香愈盛。”

洛云泥莞尔,端起茶静静地抿。名成皙突然问道,“苦吗?”

洛云泥一怔。

名成皙抿了口茶,抬头见一只绿翅膀的小飞虫没头没脑地飞了过来,他“扑”地吐一口气,小飞虫被气流冲得后退老远,跌翅落了下来。

名成皙目光清明,话语温柔,问道,“云儿,志在天下吗?”

名成皙望着她,洛云泥放下茶,半低着头,思量半晌,摇了摇头。

名成皙笑道,“那,墨绝呢?”

洛云泥良久无语,最后答道,“大师兄,云儿不知。”

名成皙笑,说道,“事关生死,云儿你,不可不知。”

洛云泥低头不语。

名成皙道,“你身为青凤凤主,聚合了数十个小门派,声势浩大,五分天下之势已成。昨夜,你我共处马车之时,你的人发动突袭,取下阜阳,交战处血流成河。云儿,你说我,是战还是和?”

洛云泥惊骇,面色苍白。

斑驳的日影在名成皙清俊的脸上晃动,他温柔笑着,探过身,抚着云泥的额头道,“若是,你只是我的云儿,不甘心呆在鸣霄阁,看上哪块地,问我要,那大师兄给你便是。我养了你十年,莫说是一块地,便是十块二十块,云儿你喜欢,我给了你,还会舍不得吗?”

云泥的发丝柔滑黑亮,一缕缕地从名成皙白皙的手指间,霸气的仰月戒旁滑落,倾泻。

名成皙盯着云泥苍白的脸,叹气道,“可你不再是我从前的云儿,给了你,我没意见,可是给了墨绝,我不允许。”

名成皙的手指滑到了云泥的下颔,托起她的脸,看着。然后莞尔笑,撤去手靠回椅子上。

洛云泥回过神,向名成皙致歉道,“大师兄息怒。昨夜之事,云儿不知。理应命人退出阜阳,向您负荆请罪,可是,云儿出掌青凤,根基不稳,昨夜事虽非云儿所愿,但毕竟是青凤首战,关乎士气人心,云儿,不敢退。青凤愿以金银补偿,数目如何,但凭大师兄吩咐。只求,…,大师兄饶过云儿这次。”

名成皙注目远天,右手中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三下,仰月戒在日光中折射耀目的光。

他扭头对云儿道,“你以为,我是要为难云儿你吗?你身为青凤凤主,对青凤首战,竟然不知情。若真的是你在执掌青凤,在你我二人之间,自然是没有什么不能谈的。可是青凤只是墨绝的木偶,你横在我和墨绝之间,势必要,做一个了断。”

洛云泥不语。

名成皙道,“你的房间,我让紫陌每天打扫,想你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你的房里坐一会儿,看一看。你从小到大,平日里不曾过多在意的一幕幕,却一下子都直逼眼前来。我一直想,我们还会不会再见,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再见。我再见到的,会是什么样的云儿。还会和我亲吗,还会叫我大师兄吗?说不定云儿有了自己心爱的人,不会再嫁给我了。所有这些,我都想过,但总是不相信,我的云儿,会和我成为仇敌,会杀我。即便这种可能,我也想过。”

洛云泥湿了眼角,哽咽道,“大师兄。”

名成皙道,“这场争端,墨绝蓄谋已久,不可免。之所以用你做旗帜,不过是因为,那种流传天下的说法,死,或者成就伟业。愚昧之人信天命,用你来成就伟业,势必有更多的人追随。而墨绝亲自出马,天下人势必同仇敌忾。你就是那面旗,握在谁的手里,谁就更有资格独霸天下。估计你哥哥也是这样教育你,说我养你,不教你武功,也是别有用心吧?”

洛云泥咬住下唇,低下头。

名成皙笑道,“怎么还是小时候那样子,心里不服气,嘴上又不敢说,就低着头咬下唇,说你多少次了,还是没改。”

洛云泥的牙齿松了下唇,端起茶轻轻地抿了一口。茶凉了,泛起淡淡的苦。

名成皙突然道,“还记得当年,我要杀了你吗?”

洛云泥手一怔,险些泼了茶去。

名成皙望着她,“我爹死了,天下有无数的人想要得到你,留下你,我就有杀身之祸;送出你,我就自认失败,从此江湖再没有我名成皙的立足之地。所以我想过,杀了你。”名成皙仰天,轻轻咳嗽了几声,说道,“天下本无事,就是因为你,才杀机四起,纷争不断,清平盛世转眼成疯狂阴森的修罗场。要抢你的人,全是野心家,想用天命来投机。其实要杀你的人,却都该算是英雄。”

作者有话要说:圣诞快乐!不晓得大家在怎么浪漫愉快呢?在外面吃饭?狂欢?约会?我没出去,我怕冷,呵呵~

第二十一章 情隔

洛云泥捏着杯子,苍白着脸,听。

名成皙道,“或许你忘了,或许你还记得。否则我一直搞不懂,我后来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就总是有些怕我。”

名成皙看了云泥握着杯子的手因用力而有些苍白,他呷了口茶,随声道,“知道我为什么没杀你吗?”

洛云泥抬目看他。名成皙道,“当年我去杀你,你正在地上摆弄文具,抬头望见我,身体就往后缩,你其实懂了,害怕了。可我笑着走过去把你抱在怀里,你唤了我一声大师兄,就伸手,抱住了我。”

名成皙突然顿住了。似乎突然又感到,云儿小小的身体,女孩子柔弱的呼吸,带着哀求,信任的,惊恐的,又几乎是绝望的,张开手臂,抱住了自己。

洛云泥只觉得瞬间很诡异。

名成皙的目光投在她的脸上,苦笑着道,“就因为,你明知道我要杀你,却是抱住了我。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千百次想,我下不了手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两年前,你被掳走了,我才真正弄明白,是因为当时,我和你,有了感情。”

洛云泥垂头落下泪来。

名成皙道,“你被我爹抱来的时候,紧紧地绷着嘴角,据说跟任何人从来没说过一句话。你的眼睛,”名成皙盯着她,说道,“很清亮,眼神戒备又无辜。我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你了,对你笑,你便很温顺地让我抱。和我在一起只一天,我柔声哄你问你,你竟然就开口讲话了,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师兄,我叫云儿。’”

名成皙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洛云泥垂头任泪无声地掉。

名成皙道,“我那时已经和你朝夕相处了一个月,你粘我,恋我,抓着我的衣襟跟着我,搂着我的脖子在我怀里蹭,你聪明,又听话。我怎么就舍得,真的杀了你。当时我年轻气盛,背水一战,最绝望的时候,不过就是想,大不了我和云儿,一起死了!…”

洛云泥咬住下唇,哽咽道,“大师兄,我知道,…,你对我好。”

名成皙道,“我把你养在深闺,不曾教你杀人放火的本事,你,怨恨大师兄吗?”

云儿摇头。名成皙道,“是我自私,想让你做一个庸常的女人。把你养在家里,以为有我宠着爱着,就足够了。你也从来没和我说过,你想要什么,让我一直以为,你生活得很快乐。”

洛云泥一下子,泪下滂沱。

名成皙轻轻咳嗽,边咳边道,“云儿可曾想过,你现在的凶险吗?”

洛云泥哭着“嗯”了一声。名成皙道,“既是想过,你想怎么做。”

洛云泥咬着下唇无语。名成皙也未曾追问,只不断咳嗽,云泥忧心道,“大师兄。”

名成皙摆摆手,靠在椅子上道,“不碍事。是该吃药了。”

这边龙吟拿着药走过来,捧着白开水。

名成皙服下药丸,挥手要龙吟退下。

洛云泥轻声道,“为何,伤一直就不见好?”

名成皙嘴角荡着笑意,说道,“被沈寻月伤的,哪里就那么容易好。”

洛云泥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