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蔷薇花下

云泥狠戾依旧,似乎还越演越烈。她动作果敢,乃至优雅,在收势的时候,她甚至会微笑。汗与血交替的苍白面庞上,刀光渐落中那抹微笑,让人说不上是残酷还是凄美。

她身边的老师,不再是残酷催逼她,而是时时提防戒备他自己的安全。

她功力不高,但她像是一匹悍烈疯癫又隐忍优雅的兽,野性未泯,随时进攻,被这姑奶奶趁其不备一刀杀了也说不定。

殷红的血,力尽的人,伏在地上,连眼睛也睁不起。

那一刻她安静,没有任何杀伤力,随意任人攻击。可是没人想攻击她,没人敢。

身后是人恭敬地唤“王”的声音,人皆退下,室内一片寂静。

洛云泥闭着眼。然后洛逸人在她身边蹲下,拿过她的脉。

夕阳斜落,洛逸人拧着眉,在她腕上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

洛逸人盯着她的伤,简单包扎的伤口撕裂开,血流淌在地上像是一朵怒放猩红的花。

“我对你要求严一点,没让你拼命。你这样子自残,是不是不想活了。”

洛云泥几乎是恣肆地伏在地上,不仅是四肢,肩膀,头,皆是贴在地上,不甚优雅。她没说话,嘴角不为人知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是笑了。

洛逸人道,“你这样子,再不停就废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内力不是这样子能练出来的。”

洛云泥不说话。洛逸人看了她半晌,伸手托起她的脸,喂了她一粒药,盯着她的脸道,“我没杀你,你倒是自己想死。”洛逸人冷声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再找死,你看我还管你!真想死就找个痛快,你自己抹了脖子,没人拦你!”

洛逸人起身,行至门口,云泥唤道,“王!”

洛逸人停住,没回头。洛云泥道,“云儿不想自寻死路,这般拼命,不过,是想见到王。”

洛逸人身形颤抖了一下。

洛云泥道,“云儿以前不懂事,辜负王的苦心和宠爱,”云泥回头望着他落下泪来,哭道,“云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她说着,爬向洛逸人抱住他的脚,哀声道,“求王饶过云儿这回吧,我不敢了。王不理我,云儿孤苦伶仃,痛如火煎,当真生不如死。”

洛逸人苍白着脸,强自隐忍着,云泥抱着他的脚仰头哭道,“王,云儿知错了。没有王的提携爱护,云儿又焉能存活到今日,昔日云儿不知好歹,屡屡冒犯,王尽管责罚就是,若是厌弃云儿,便把云儿直接打死了,落得眼前干净…”

洛逸人硬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洛云泥抱着他的脚伏在地上哭道,“哥哥!…,云儿错了,您饶我吧。”

那一声哥哥,让洛逸人心肺撕裂了一般,他眼眶一热,看着伏在地上的云泥,忍不住弯腰,伸手想去抚她湿淋淋的头。

中途终是停住。直身,负手。静声道,“你起来吧,我不怪你。”

云泥一口血扑出来,喘息道,“云儿,云儿起…不来…”她最后的两个字微不可闻,整个人一软,在洛逸人面前血淋淋地昏了过去。

洛逸人看着昏睡在床上的云泥,伸手轻抚她苍白的脸。他的动作温柔,小心得好像碰触的是镜花水月的幻影,一转眼,成虚无。

他是心疼的。把云儿横抱在怀的那一刻,他竟然觉得无比满足。

云儿一直这样乖多好。那个仰着黑葡萄般清莹的眸子,拉着他的衣角唤三王子哥哥的小女孩儿,一向是非常贴心乖巧的。

十年后,即便顶着她哥哥的名分,她与他还是疏远,陌生,甚至敌视。而在他劫掠她强占她伤害她之后,她,会重新信任依赖他,会那般渴望在意他的宠爱吗?

明知她不会。可是她真的扑在自己脚下哀哀求饶想重获恩宠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抱住她,怜爱她。

饮鸩止渴,明知有毒,也要喝,是吗?

云儿何尝不是在饮鸩止渴。她哀求他,她甚至也明知道,他看穿了她的心思。

可她还那么做。洛逸人温柔地苦笑。为什么他们两个之间,一定要这样互相地饮鸩止渴呢?

云泥痛楚地蹙着眉,一声细微的呢喃,就要睁开眼睛。洛逸人瞬间敛起笑,敛起眉目中温柔怜宠的表情,冷硬地站起来。

他欲走,却被云泥一把拉住。云泥扑过身拉住他的袖子,仰面哀求道,“王…”

洛逸人硬起的心肠瞬间瓦解,人未回头,声音却是温和的,“你歇着吧,调养些日子,以后不要,这么不听话了。”

云泥就是不撒手,似乎非要他回头哄一哄的样子。洛逸人一瞬间各种念头百转千回,最终还是回头,淡笑道,“拉着我干什么,你这副样子,我看着就生气,忍着没打你,你还敢缠着。”

云泥几乎是怯怯的,温顺揉着委屈,轻轻地松开了手。洛逸人反倒一阵失落,看着她削瘦苍白的脸,迟疑了片刻,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转身走了。

云泥在洛逸人的身后,将头埋在被子里,浅浅地笑了。

一架蔷薇满院香,何况,藏书楼满院都是蔷薇。

阳光有几分炙热,云泥穿着轻薄的丝衣,捧着书在日光花影里巧笑倩然。

她的气色明显得好了,像是这蓬勃的初夏,每一个毛孔都轻散着生命润泽的气息,在她一言一笑中,光辉流转。虽然她清润,并没有怒放的张扬。

她温驯地在石桌旁站起身,半垂着头,唤“王”。

洛逸人在一旁坐下,瞥了眼她摊开的书,云泥躬身为他倒上热茶。洛逸人笑道,“云儿怎么想起看道德经。”

云泥在一旁垂首静立,像是回答师父问题的小学生,恭声道,“王,云儿年幼时,得大师兄教导。大师兄说,道法自然,上善若水,内力来时,无声无息,如花开月圆,归于自然。人生多舛,内力亦有往来消长,惟水之柔弱,安于遇合,干涸时消歇,激昂时澎湃,时至而势成,不可妄为。云儿闻教时年幼,懵懂不得解,前些日子云儿任性,遭王呵斥,再不敢妄为胡来,故而,想起道德经。”

洛逸人翻着书页笑道,“你大师兄的内力甚是霸道,他为人长于谋算,重人事,轻天力。喜欢运筹帷幄,以心思之机巧对抗莫测之世事,又以决绝之狠戾雄霸对抗不可化解之暴力,你看着他温文尔雅,也宠你,那可是个顶天立地不可一世的人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这样的人,也和你说道德经?”

云泥垂首不语,洛逸人抓过她的脉来,半晌,笑着松开,说道,“若论效法自然,倒不应该是你大师兄,而应该是柳无心才对。你大师兄的内力刚劲霸道,但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所以他有伤,有干涸枯竭不可逆转的时候,”洛逸人笑望着云泥,“我与柳无心过招,倒觉得他内力如绵绵不绝之江涛,雄浑回转,生生不息。”

云泥含着笑,恭顺平和地听着,清淡得如同藏在浓艳和馨香中的花蕊,光折风拂,无所动。

洛逸人端起茶呷了一口,手指轻轻碰触她白皙的脸颊,拂过嘴角,停在眉梢,柔声道,“云儿突然这么乖巧,我冷落你这么久,今晚,要我宠你吗?”

云泥更深地低下头,脸红了。洛逸人越发笑,一把拉云泥在怀里,带着三分玩味五分轻佻,托起她的脸在她耳边道,“要不,现在吧,在这里,好不好?”

云泥的脸一片娇红,悚然道,“王,…”

她四下看,清风摇曳花影,没有人。

日光有那么几分炙热,洛逸人已经开始解她的衣裳。云泥心如鹿撞,半推着,小小的挣扎,却是不敢放肆反抗。

洛逸人笑着,吻住她的颈项,手停住,在她耳边道,“云儿倒真是乖巧了不少,你身体弱,我吓唬你呢,来,让我亲亲。”

云泥的身体在他的亲吻中轻轻地颤抖,洛逸人突然抱紧她,把头放在她的肩后,眼里的落寞一闪而逝。

他搂着她,望着日光中清透的花影,柔声道,“知道我利用你,甚至会杀你,你不是恨我吗,为什么还反过来求我?”

云泥没有说话,只是清浅地笑了笑。洛逸人捏着她的下巴,莞尔笑道,“云儿想在我身上要什么?告诉我。”

日光穿过花叶的缝隙在她的肌肤上跳动,她的眸子越发冲灵而深亮。云泥回答得甚是坦然平静,乃至温润地笑着,她说,“王利用我也好,要杀我也好,云儿都无所怨。”见洛逸人玩味地挑起眉,云泥接着道,“云儿只为了王得偿夙愿,摆脱肘掣,大权独揽后,杀了承墨家。”

洛逸人细细地望了她半晌,表情似笑非笑。

夜凉如水。洛逸人静靠在中庭的藤椅上,闭目,无声。

“王。”

花仙细恭敬地垂手身后,洛逸人动也没动,静声道,“说吧。”

花仙细道,“不是名成皙,是柳无心。”

洛逸人嘴角淡淡笑,闭目,向后仰天,听得花仙细道,“名成皙成名已久,天下倾慕,总有推不掉的应酬,气度风采别人学不来,千真万确是真的名成皙。柳无心一战之下名动天下,平日深居简出,虽求见者众,但多不知他底细,好模仿。属下多次试探,确认他是别人易容的。”

洛逸人静默无语,花仙细迟疑道,“王,要不要…”

洛逸人举手制止,花仙细怔住,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道,“王,竟然有外族人混迹墨绝,这条通路不切断,属下怕…”

洛逸人轻斥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多嘴了!”

花仙细悚然住嘴,洛逸人淡声道,“退下去。”

皎洁的月光拂照他苍劲白皙的手指,洛逸人仰靠着深吸一口气。柳无心在教她,她既然有了帮手,是不是该,出狠招下猛药了?

她有了帮手,却还讨好他。洛逸人无奈苦笑,那丫头终于知道,她在墨绝的任何事,终归绕不过他去。玫瑰刺手,她却必须要摘,那就,让她讨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拍砖吧,否则我会自虐的~呜呜呜

第五十七章 刀魔

三个月。

那是洛云泥在一天中挥出的第三千九百九十六刀。

在那一刀挥出的片刻,她感觉到肉身的停滞。灵魂夺窍而出,摆脱物质的负累,空灵洒脱,御风而走,说不清的鬼魅悍勇,不可一世。

一刀,复一刀。空气中都是利刃奔走呼啸的味道,血,迸溅开,宛若猩红闪烁的鬼眼。

带着奇特的芳香,摇曳,在锋刃间倏忽而逝,霜雪的利刃宛若暮春的游丝,浮游的质感,轻柔着叹息。

瞬间的忘我与错乱。洛云泥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立于死尸之上,腕间的锋刃犹热,带着颤抖的蜂鸣,袅袅不绝。

锋刃还有着蠢蠢欲动的,嗜血的欲望。洛云泥立于死尸之上,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鬼眼。光。破损的芳香在引诱她的刀,攫取她的心神。她涣散而懵懂地,任凭外面尖叫着,混乱。

洛逸人闯进来,正看见她副涣散懵懂的样子。她立于死尸之上,腕间的刀尚未平静。

洛逸人挥手一个大耳光!

似乎痛。云泥扑倒在地,却找不到身体真实尖锐的痛感。她知道自己挨了打,可是却仿佛是无动于衷的过客,好像巴掌落在了别人的身上。

“冷水!”洛逸人沉声喝道!

冰冷的水劈头而下,洛云泥一下子跳起来,洛逸人冷声道,“醒了没!”

“哥哥?”洛云泥怔愣地退了一步,眼里的目光好像是三年前初见他时那般淸鲜,拘束。

洛逸人的心猛揪起来,在她的意识里,对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哥哥吗?

云泥眼里的拘束转瞬成了畏惧,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半边脸开始肿胀剧烈的疼,她瑟缩着,在洛逸人面前跪了下来。

洛逸人黑着脸给了她一脚,云泥被踢飞出去,摔在地上,洛逸人喝道,“这一次怎么和你说的,让你不准再杀我的人!你看看你做了什么!”

云泥说不出话来,洛逸人一伸手,怒声道,“鞭子!”

有宫人战战兢兢送上鞭子,马上小跑着离开。洛逸人握柄,扬手,一声尖细的呼啸,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云泥觉得被折断了一般,她窒息,眼发黑,本能地抽搐跳动,像是断掉的壁虎的尾巴。

再一鞭。更一鞭。还一鞭。又一鞭。

云泥被生生打晕了。一桶冷水泼下来,她激灵地颤动,铺天盖地的疼。

身下的血水犯着冲人的腥甜,云泥伏在地上,不敢动,不敢喘息。

他一步步走过来,在她的肩侧停下。云泥下意识瑟缩,似乎想躲,也躲不了。

以为洛逸人还要打,但是没有。他没再动手,只是冷硬地站着。

云泥挣扎着,匍匐转过身,抱住他的脚。

任凭血水浸湿了他的鞋,他没有把云泥踢开。云泥吃力地半仰起头,抱着他求道,“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别打我了,…,云儿,云儿不敢了…”

云泥的声音渐微弱,抱着他的手也有气无力地虚环着,洛逸人蹲下身,托起她的脸。

云泥打起精神望着他,洛逸人拧眉道,“你不是故意的?”

云泥吃力地喘歇口气,哑声道,“我知错了,…,哥哥,”云泥蹙眉,泪扑簌簌落下来,虚弱地央求道,“您别打死我…”

云儿有一天,会杀了自己吗?洛逸人很怪异地想。她突然有这么强烈的求生的欲望,是因为,仇恨吧?

洛逸人盯着她的眸子,拧眉道,“你驾驭不了你自己的刀了,是吗?”

云泥不敢说是,伏在他的脚上哭,嘤嘤地哭,无所掩藏,无所节制,像是一个惊恐认错又伤心绝望的孩子。

洛逸人起身,攥拳。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隐隐地痛了起来,云儿这赤诚的悲愁,却是胜过她强颜的欢笑。

到如今,她才在自己面前,真正地哭一场。

洛逸人硬着心肠把她踢歪在地,切齿道,“你知不知道,在墨绝,不能驾驭自己刀的人是要被处死的!三年前你初学凤凰刀,霜雪叔叔两位叔叔是不是没告诉过你!”

云泥绝望地再次爬过来抱住他的脚,哭着哀求道,“哥哥!…,您别杀我!我行,…,我能行的!…,您饶我这次…”

洛逸人眼眶一热,气恨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硬声吐字道,“便是我能饶你,别人也饶不了你!这事瞒不住,败露了,不杀你也得废了你,你,自求多福吧!”

云泥不顾伤痛地扑在柳无心的怀里,柳无心无措地,不敢去抚摸她,疼惜地嗔怪道,“打成这样,还敢动。”

云泥抱着他哭。她身上的伤惨不忍睹,柳无心拧眉,小心地想把云泥扶到床上去,云泥任性地抱着他。

柳无心心痛道,“这次养好伤,我带你走吧。你现在的内力,我护着你,足以应付关口上的变故了。”

云泥在他怀里一边哭一边摇头,柳无心气结,轻斥道,“云儿!听话!”云泥于是哭,不回嘴,柳无心缓声道,“你要报仇,等内力好了,再回来。被他这样子打,绝对不行的。”

云泥抓着他伤心地哭道,“柳大哥,…,我,我驾驭不了自己的刀了…,我怎么办啊?”

柳无心惊悚道,“你说什么?”

云泥抽抽噎噎地说,柳无心终于知道,云泥的刀,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与人刀合一,只是差之毫厘,却是谬以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