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良久沉默。

沉默得有些让人怕。洛逸人不再说话,静听着远远近近,噼噼啪啪燃烧的烈火。

云泥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唇,洛逸人最终笑了笑。时候不早了,他,得走了。

他的手指温柔地拂上云泥的眉梢,放柔着语气,轻笑道,“云儿,会记得我吗?”

凄然的眼神一闪而过,眼眸深而黑亮,洛逸人挑唇,解嘲道,“应该是忘不掉吧,那么痛。这世上,怕再也没人,像我这样凶你,让你疼了。”

洛云泥倏而泪下。洛逸人半笑,俯身轻吻她的眼角,在她耳边道,“云儿,你记着,心是你的,嫁给谁都没关系。”

他的吻,温柔而深情,他稍微碰触她的唇,还不若蜻蜓点水,倒仿似暮春里凉而细的游丝。

他把她轻轻往怀里一抱,说道,“云儿,多保重!”

他转身松手,绝然而去。洛云泥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的腰,悲声道,“哥哥!”

洛逸人定住。云泥道,“不要走!哥哥,你是王,你是矩子!墨绝是你的,我不要当王!哥哥,墨绝是你的,我听你的话,只要你在,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哥哥!”

洛逸人的眼眸湿了,定定地站着,静声道,“云儿,当年你原本可以保全自己,却一定为名成皙死。在祭坛,我原本可以救你,你却选择去死。为什么?”

洛云泥不说话,只是任性地抱着他不松手。洛逸人道,“名成皙为天下,不惜拼死犯险,中剧毒,受重伤,忍辱负重,被人指责,被人误解,他却淡然承受,无怨无悔,为什么?”

洛云泥抱着他一下子哭出声。洛逸人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世事无常,可以有很多立场,有很多机会,惑人心,迷人眼,可即便一味地与世浮沉,也难免心力交瘁,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重诺言,有操守,被视为美德。以不变应万变,事有变化,但人有恒常。每个人有他恪守的原则,你可以,名成皙可以,我,难道就不可以。”

洛云泥执拗道,“不!哥哥!…”

洛逸人道,“从我发下重誓的那一刻起,我就只能是墨绝的王,不是矩子。一个人最终不能有两张面具,王室毁,我就没有再存活的理由。云儿,不必再说。”

他用力掰开云泥的手,把云泥甩了一个趔趄,大步迈向空荡荡的宫殿。

宫殿火起,云泥尖叫着冲过去,被他用内力震荡开。他冷声道,“云儿!听话!”

云泥伏在地上,眼睁睁烈焰吞噬了洛逸人,洛逸人挺立如山,只给她一个背影。

她大声地唤着,“哥哥!哥哥!”

洛逸人在烈焰中闭上眼,泪下。云儿,在你心中,我终究,还只是你的哥哥。…

整个王宫付之一炬。

洛云泥无法描摹那一刻,心,从来不曾那么空,那么痛。

他曾经拼命地教,可是她从来不曾懂,但似乎从那一刻,她开始懂了。

心是你的,嫁给谁都没关系。

那夜烈火烧红了苍穹。洛云泥突然痛恨,民奴那毫无节制的,完全疯癫的喧嚣。

可以淋漓尽致地发泄痛恨,可是他们知道吗,他们淋漓尽致的这一刻,是谁给的!

不是她。她终究只是一粒棋子。可是下棋的那个人,民奴所痛恨的王,崇仰的矩子,正在烈火里,化成了灰。

云泥久久地悲怆。大悲怆。

只觉得,他曾经给她所有的痛,都不如最后那一句“保重”,直让她痛入骨髓。

他死了,换成她。她从今以后,也不得不去拥有那种大情怀,那种大到苍茫,让人悲怆的大情怀。

从此脱胎换骨,她再也不是,清澈见底,少女情怀总是诗的洛云泥。

她的心再也回不去。乃至面对柳无心,她也无法平息内心翻腾的大悲怆。那一场火,烧灭的不仅仅是洛逸人,也还有她,洛云泥。

半月后,洛水干涸。

举行盛大的祭祀,望眼欲穿,等了三天,洛水袒露的河床,再不复洛水清波。

所有人,陷入极大的恐惧,焦灼。

带着垂死的绝望,柳无心用内力震破了洛水神庙,神庙颤抖,摇晃,轰然倒落。

神庙的根基□,洛云泥一瞬间浑身颤抖,那上面,是一个玄铁的按钮,赫然是凹陷进去的琥珀匙的形状。

颤抖着,把琥珀匙贴上去,按下。

轰然的巨响,山崖从正中崩裂,眼前的,是通向外界的,狭长的通道。

众人愕然,欣喜,也带着未知的恐惧。

外面有沃土,有清流,鲜花烂漫,芳草鲜美,那个世界有蓬勃的生机,有数不清的光鲜诱惑。

还有,名成皙。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我想使坏地停在这里,作为结束了。。。。。。。

云泥嫁给谁,名成皙也好,柳无心也好,我突然觉得也并不重要了,反正,云泥要寻找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良人。

千疮百孔之后,每个女人心目中都有一个温暖的传奇,不管最后的归宿在哪里。

曾经也很想写云泥人归(不是情归)名成皙,然后配上那首《挪威的森林》,嘿嘿,我好像答应过写两个结局的,因为说我把女主嫁给柳无心会惹起众怒,我不觉得。我现在觉得给了名成皙才会众怒,所以,我这章不要完结,我要写下一章,把云泥嫁给柳无心。

柳无心这个人,温和无争。大道无声,他是那种长于做的人。他爱了,宠了,尽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冒险也好,呵护也好。他的长处在于,不迫着人选择,不为自己委屈。云泥选择他,他会倾心倾情地爱,不选择他,他也会默默地离开。他应该是生活的大成者,不随波逐流,坚定地做一株茂美的梧桐,而不是因为所爱的人是凤凰,就逼迫自己去比翼飞翔。所以,从快乐的角度上讲,不应该嫁给名成皙。嘿嘿~

弄了首《相思引》,悼念一下那个被烧成灰的王者,洛哥哥~

第六十七章 解语

名成皙懒洋洋地靠坐在初春的暖阳里,迎春花谢了,绿柳如烟。他的面色苍白,人却越发清俊。

石不悔笑嘻嘻地好整以暇地尝着今春的新茶,琉璃杯,鲜嫩的茶叶缓缓地舒展,终成一杯青碧。

呷一口,清润。望着名成皙嘴角浮现的浅笑,石不悔突然觉得钻入鼻息那淡淡的茶香,有了几分妖气空灵。

石不悔做毛骨悚然状,嘴上道,“你别看着我笑了好不好,我浑身冷。”

名成皙不自觉地用右手食指去扶唇角,仰月戒划出一道光,石不悔脱兔一样跳起来,像逃命一般扑过去,一把压住他的手夸张地哀叫道,“拜托,你这笑面阎王,你别给我去摸你的嘴角,扶唇笑,绝杀到,你不害怕我害怕,我是真怕怕!”

名成皙有些无奈地泄了口气,石不悔犹紧紧地压着他的手,他不由好笑道,“石兄,到底谁管着谁的命?”

石不悔道,“你管我的,我管不了你!你别给我这么笑好不好,会要命的!”

名成皙道,“您老人家来,我巴巴地出来陪,陪着笑脸给你喝我最好的茶,你还不满意,也不知道是谁想要命。”

石不悔望着名成皙的脸,左看看,右看看,松开了名成皙的手,似乎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我做贼心虚吗,我怎么看你笑得阴森森的,想要杀我?”他返身坐回椅子上,拿着茶继续喝,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如鲠在喉,名成皙哭笑不得地望着他,“你又怎么了?”

石不悔惊恐万状地,“这,这茶里不会是下了毒吧?我刚才,真的喝下去了!”

名成皙失笑,无力地倒在椅背上,石不悔耍宝,就和他耍赖一样,极具表演和观赏性,越是制止他越是逞疯。

石不悔捂着肚子,表情痛苦地道,“你,你真的下毒!啊,…”石不悔一声惨叫,抽搐着手指着名成皙道,“我,我不过就一件事情对不起你,你,你竟然下此毒手,…,名,名成皙,…,好,算你狠,我,我石不悔,…死不瞑目!”说完他往后一倒,腿一伸,还最后“啊”了一声。

名成皙半敛笑,不理会,顾自喝茶。石不悔装死了半天没人理会,寂寞无趣,索性盘腿坐起,大口喝了杯茶,吐气道,“原来死这么累啊,这胳膊腿的,僵了这么一会儿,就累得生疼,你说那些死了千八百年的,还不累也累死了!”

名成皙笑,瞟也没瞟一眼,说道,“你要是没什么事,实在闲得慌,找宏儿纵儿玩去,我就失陪了。”

石不悔哼笑道,“你还敢说,我正要找你算账,那两个孩子被我宠了两年,最是聪明乖巧,怎么一回到你这里,就整天被你责罚!”

这厮又开始没事找事胡搅蛮缠,名成皙扭过脸懒得理会,石不悔却像是有理了一样步步紧逼,“你倒是说啊!”

名成皙道,“我教我的孩子,你好像管不着吧。”

石不悔一下子暴跳起来,叫道,“谁说我管不着!我就管!”

名成皙摇摇头,转过身无奈地说道,“行了!你别闹了!到底有什么话,直说吧!”

石不悔一下子蔫下来,讪讪地,结巴道,“那个,那个,”他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前倾身体陪笑道,“那个,你还生我气吗?”

名成皙一下子笑了,“你饶了这么一大圈,就是想和我说这个?”

石不悔点头。做惶恐状。

名成皙哭笑不得地靠在椅背上。这人,怕是谁也给他没办法。

石不悔肃穆下来,身体往后一靠,双脚就搭在桌上。仰望着天,浮云淡,碧空如洗,他叹了口气,话语渐热诚,“从去年秋天到现在,你身体就一直不怎么好。我也知道,身体还好调养,虽是伤了元气,也不是就缓不过来,可是你…,看着你人前欢笑,若无其事,我,便越发心虚。”

名成皙斜睨他半笑道,“你心什么虚?”

石不悔道,“现在的柳无心是假的,你不可能不知道!柳无心临走前见过你,我也知道。”

名成皙道,“这世上有什么事你不知道?”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石不悔对着名成皙问询的眼光,言语间似乎有点委屈,“你为什么没有找我去打架?我每天提心吊胆地等着你,可是你没去。”

名成皙笑不语,石不悔道,“你又笑!”

名成皙不语。石不悔道,“你不去,我也不想来。你派个人就把宏儿纵儿接回来,面都不照,你是要和我绝交吗!”

名成皙道,“你不给我个解释,我干嘛要去问你!”

石不悔嚷道,“你还要什么解释!这明摆着的事,你十六窍玲珑心,有什么不懂!”

名成皙不愠不火,风轻云淡道,“我懂,干嘛还要去问。”

石不悔一时语结。

石不悔颓然,半晌,闷声道,“你不用难过,全天下人都知道洛云泥是你的妻子,柳无心把她带回来,她也是你的。”

名成皙淡淡苦笑,望着柳荫里的紫燕蹁跹,轻轻呷了口茶,没说话。

石不悔道,“我知道,墨绝是个诡异凶险的地方,你不亲自去,不放心。”

名成皙静静地听着,沉默无语。石不悔叹息道,“我也不知道我做得对还是错。一晃好几个月,杳无消息。现在我倒不是想对起对不起你,我在想我对起对不起柳无心,他真的不回来了,我怎么向柳家交代。”

名成皙顾自喝茶,没接声。石不悔道,“你吭一声行不行啊!”

名成皙笑道,“难得你有良心,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石不悔道,“这还不是都是因为你!”

名成皙“哦?”了一声。石不悔激愤道,“你以为我愿意管这种事!洛云泥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还不是因为你!你就不知道你当时那样子!你名成皙少年成名,姿仪妙天下,多少女人心仪仰慕,我就从来没见过你对哪个女人那么疯狂过!九死一生得来的天下,就不如那个女人!墨绝掳走了洛云泥,万一是陷阱呢,惹你去跳,你就真的想一头钻进去!没有你坐镇天下,墨绝虎视眈眈,天下狼子野心,刚安定,会不会乱!你不是不会想,你是不想想!”

石不悔这番话一出,两个人都倏而沉默。

两个人不动不语静默了半晌,石不悔最终忍不住,缓声道,“要不是因为你任性,我才不想理会这件事,红颜祸水,死了能怎么地!我倒是巴不得她死,省得她祸乱天下!要不是看她对你一片赤胆衷肠,我才不管这闲事!你是可怜虫,从前养着人家,宠着爱着却无动于衷,人家为你死了,你才醒过梦!你的心热了,烧成了火,巴不得一辈子宠着爱着厮守着,你心为她乱了,她被掳走了,你的三魂丢了六魄,我就没见你那么落魄过!我,我受不了你那样子,不想看着你愧疚痛苦一辈子,不想看着堂堂坐拥天下的名成皙却得不到一个心爱的女人,这才会出此下策,让柳无心去找!”

名成皙突而笑了,带着种苦涩的灿烂。

石不悔愕然。名成皙道,“就算柳无心把云儿带出来,我,就不失去我心爱的女人了吗?”

石不悔怔愣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语结道,“可,可是,柳无心不会的,他不会和你争,他也不能和你争。洛云泥,注定是你的。”

名成皙淡淡地问道,“他不争,我,便会争吗?”

石不悔瞪眼张嘴,像是见了鬼。名成皙笑望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云儿她,其实爱上了柳无心吗?那丫头,在我身边十年,我养她,半是妹妹,半是女儿。她越来越大,的确爱慕依恋我,可我娶妻生子,女孩子懂事了,不敢说,就不介意吗?她是介意的,她背家弃国,拼死为我,不是因为男女之爱,而是因为养育之情。这个区别,我是分得开的。十年,那十年对我,不过是宠着爱着,半真不假。可是对云儿,”名成皙眼眶湿了,“对她来说,却是最美,最有爱,她死死地执着纠结那段岁月,放不开。”

名成皙叹息道,“云儿身世孤苦,特别感念我的收留,即便小时候不知道,可从墨绝回来后,她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大师兄,也不是她想象般那么好。可是她就不肯变,拼了性命不肯变,她不是不懂,她是不接受罢了。她为我死,也不过是用命,来了却那段缘。我养她十年,是我负她,而不是她负我。”

石不悔默然,名成皙道,“每当夜深人静,我就忍不住拷问我自己,一想到,在一个心怀赤诚的人面前动心机,她什么都知道,却笑微微地看着你,不怨你,义无反顾地为你死,石不悔,你知不知道,每想至此,我就忍不住冷汗湿衣。我在人群里勾心斗角十数年,从来不曾这么狼狈。”

石不悔忍不住想安慰,“可是,那孩子,…,女孩子嘛,为情而迷而已,她爱你,…”石不悔一时心急,口不择言,“痴心女子负心汉,不要说你对她好,就算你对她不好,她若爱你,就是被你骗为你死,也是甘之若醴。这样的女孩子比比皆是,我在街上随便给你找一打,自己傻,也怨不得别人坏,你怎么就对她一直耿耿于怀呢!”

名成皙苦笑道,“她爱我吗,她爱的是柳无心。”

石不悔怔住。名成皙道,“她在我身边,不晓世事,仰慕爱恋我,但这世上,可不就是我一个男人。她认识了柳无心,柳无心这个人,最是温和通脱,不动锋芒,在他身边不用拘束,很舒服,他又宠她。云儿在我身边颇多拘束顺从,在他那里放纵任情。不知不觉就动了心,可是不敢和我说,只是乖乖顺顺地嫁给我。”

名成皙温柔寥落地笑了一下,“做我的新娘子,她会是我的好妻子,是温柔依恋我的云儿,我很满足。可是,她被掳走了,而我,没有去。”

石不悔纳闷道,“这有什么关系呢,柳无心把她弄丢了,心存愧疚去救她,救回来她还是你的妻子!那柳无心,不是和你说好了,说一定把她带回来吗?他抢你的女人,我看他敢!整个柳家现在在我手上!”

名成皙冷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石不悔冷哼道,“我做事一向卑鄙,江湖上无人不晓,无人不知!何况夺人/妻子这种事,本来就是他没理!先不说他要不要柳家,就抢人/妻子这事,他也没脸在江湖上立足!”

名成皙道,“你个石不悔果然是个不懂情的,性格怪癖也就罢了,这情理不通,我还怎么和你说。”

石不悔气恨道,“我怎么就情理不通!”

名成皙道,“云儿在墨绝,一定是水深火热,惨淡愁绝,人在磨难绝望的时候,一丝温暖足以刻骨铭心。如同当年五岁的孩童,对养大她的人以死相报一样,我若去,从此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能够把我们分开,可是在绝望中救她脱困,能让她温暖给她关怀的,是柳无心,不是我!石不悔,十年恩她已以死相报,她还欠我什么,虚无缥缈的,所谓夫妻的名分吗?”

石不悔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名成皙道,“云儿或许死了,或许和柳无心在一起,不想回来面对我。如若,他们真的回来,云儿经历千难万苦,劫后重生,她有了心心相印的爱人,在绝境里相互取暖,而我,就可以利用强权,强迫一个曾经把我看得比她自己生命还重的女孩子吗!石不悔,你还当我是不是个男人!”

石不悔一时怔愣,汗颜道,“那个,你,…,名成皙,对不起,我,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服你,我原来还不服气,不过现在服气了,为什么你有那么多朋友,我没有。…”

名成皙起身哼笑道,“你有那么多手段,就人人敬畏了,都是别人来求你,你用不着求人家,你还要朋友做什么!”

看着名成皙要走,石不悔忙不迭道,“要朋友有用处!像这样,挨挨骂,喝喝茶!喂,你等等我呀!”

云泥素衣淡妆,去见名成皙。

名成皙坐在蔷薇的花荫里,为她弄茶。

没有热切的相拥,没有抱头痛哭唏嘘。云泥半低着头,端庄地穿过花/径,温婉从容地在他面前规规矩矩地行大礼。

“云儿叩见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