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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它曾是我最珍爱的,但未必是我一直珍爱的。我已有了更好的琴,不想再要这把。”

许知言缓缓道,“何况你也知道我的脾性,多少有点洁癖。你认为,已被别的男人用过的东西,甚至已经完全转到别的男人名下的东西,我还会收回吗?”

欢颜不由地面色雪白。

她只字未提来意,只借着琼响语带双关略作试探,他竟完全明了,如此……言辞刻薄地拒绝了他的琴,她的情。

许久,她才道:“琼响是木质的,便是把它摔烂了,砸碎了,也不会有人听到它喊疼,不会有人看到它落泪。可沾了多少年的人气,它的确通了灵。如果和它心有灵犀的主人抛弃了它,只怕它宁愿自己不复存在。”

“那只能证明这琴太蠢了!既然原来的主人弃了它,那主人又怎会还是它心有灵犀的知音人?既然有了新的主人赏它惜它,便该承欢于新主人跟前,才算三相得宜,各得其所。”

“原来的主人真已弃了它吗?原来的主人,真的已经不是它心有灵犀的知音人了吗?”

欢颜擦去无声掉落的泪,嗓音嘶哑,却清晰有力,掷地有声。

“如果知音那样那样容易寻求,伯牙为何单单看中一个砍柴的子期?如果知音那样容易更换,伯牙为何摔琴而去?”

许知言便笑起来,嘲讽道:“欢颜,虽说你生得不错,人也伶俐,可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说到底,你也只是个小小侍婢而已,便是曾和本王有过肌肤之亲,也没什么大不了吧?高门大户的公子少爷们,有几个不曾与自己的亲侍丫头有染?又有几个真会把自己玩腻的丫头长长久久留在身边?何况,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已是萧寻的女人!”

“我是萧寻的女人……可萧寻敢送,殿下不敢收?”

许知言脸色一沉,冷淡道:“你敢激我?可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把萧寻也玩腻的女子留下来自己享用?”

羞辱。

如此刻意的羞辱。

他听得到欢颜努力压抑住的呜咽和努力伪装出的坚强。

从小看着她长大,他比谁都懂得她的柔软和直白。

只要再逼一逼,他相信,只要再逼一逼,她必定会无地自容,落荒而逃。

她会像一只被拔光刺的刺猬,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奔走到外面的风雨里,下意识地奔到能为她遮风挡雨调养创伤的地方去。

而萧寻,那个看似风流疏旷实则机谋百出的蜀国少主,想必早已在外等候,等候她被他伤得体无完肤,绝望地逃回他身边。

他只是在配合萧寻,演好与她相关的最后一出戏,努力把这一生最大的期待和最多的美好一手推开,还得感激萧寻的笑纳。

萧寻,可能只有萧寻,会遵守他的承诺,宽厚地容下她和她所有的过去,给她温暖,给她重新开始的希望。

欢颜果然哭了起来。

她道:“萧寻是个君子,和你一样的君子。当初若不是你有把握双目复明,有把握给我未来,你不会碰我;萧寻明知你我被逼,明知你我两情款洽,他又怎会碰我?知言,你在羞辱我,还是在羞辱你自己?所谓知音,不仅是你知我,还有我知你!”

许知言头部骤然大痛,眼睛里突突跳着,不知是血,还是泪,温热热地往眼眶外直扑。

欢颜握住他的手,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犹自在说道:“知言,如果你当日双眼复明,我们便走不到这一步了吧?如果你的双眼现在还有希望治愈,你也不会这样待我了吧?其实我从没有祈求什么。作为失职的医者,除了尽力补救我的过错,我也没有资格再祈求什么。我只求留在你的身边……哪怕默默无名,不被任何人知晓……我希望还有机会看到你,我希望还有机会给你诊一诊脉,治一治眼睛……”热泪滴在许知言手上,他忽然间痛恨她为什么不继续把她的坚强伪装下去,为什么不维持她从小到大就保有的小小的倔强和骄傲,为什么在这一刻忽然在他跟前放弃自尊如此地低声下气……

她甚至说得很明白,她虽不愿做许知捷的外室,却愿意为了他们那段情,静静地生活在某个遥远偏僻的角落,从此不求名份,不为人知,不相困扰,只求偶尔看上一眼,感觉到彼此心灵交汇的温暖……

“你……你走开……”

他大恸,几乎喘不过气来,却狠狠地推向她,努力要把奋不顾身靠向他的女子推开。

可这些日子好容易调养出的一点体力仿佛已被她的泪水溶化。

他推不开她。

不但推不开她,他甚至很想抱住她,把她抱得紧紧的,在她耳边无数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告诉她,他有多想她,多怕伤害她,多想让她幸福快乐。

他是如此地喜欢她,甚至远比她对他的喜欢长久而深远。

可再怎么两心相知又如何?

她向往的天地他再不能给予,他不能把前程尚有光明的她拖入到自己这无底的漆黑深渊里。

长于春梦几多时,散如秋云无觅处。闻情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他忽然间坐都坐不住,身体直往下倾去。

欢颜看得到他骤变的脸色,反手搭上他的脉,哑着嗓子喊道:“知言,知言,你哪里不舒服?”

掩着的门蓦地被推开,慕容雪白着脸奔进来,慌忙抱住许知言,叫道:“知言哥哥,知言哥哥,你怎样了?”

许知言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子,轻声道:“我……我没事。”

慕容雪哭道:“这还叫没事?才养得好些,你真要急死我吗?”

她扭头向外叫道:“来人,来人,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许知言说要出外散心,众人也怕他闷坏了不敢阻拦,但随行大夫和药物却是齐备的。此时慕容雪一声吩咐,随行的许多侍从早带了两个太医涌进来。

连扶带搡之下,正为许知言把脉的欢颜已被挤开,挤到了远远的角落。

她抬眼看时,却有一半是不认识的,想来都是慕容雪的人。

宝珠眼看插不上手去,过去拉了欢颜到一边,垂泪道:“欢颜,殿下好容易把你安排妥当,刚放心些,你何苦又来招他难受!”

欢颜道:“是我在招他难受吗?”

“自然是你招他。便是不为你着想,好歹也该为他想想。”

她指了指慕容雪,“他已这样,若再为你把这郡主得罪了,别说没法揪出那些暗害他的人,便是他自己,早晚也会被人踩到脚底!话说,皇上也时常抱恙在身,不可能时时看顾咱们锦王府……”

欢颜点头道:“嗯,总是我的错……”

那厢太医已经诊治完毕,却道锦王肝气郁结,近日又添心悸之疾,不宜动气,更禁不得大悲大怒,只能开了安神养气的方子来慢慢调养,随侍之人需小心服侍,万万不可再让锦王情绪波动,以免酿成大病云云……

慕容雪连声应了,忙令人去煎药,不免又多看了欢颜几眼,却未责怪一句。

但屋内一众侍者,包括原先侍奉许知言的人,看着欢颜的眼神便都有些不满了。

欢颜深吸了口气,上前向慕容雪行了一礼,“郡主,欢颜有一事相求。”

慕容雪一愣,说道:“姐姐请说。”

欢颜道:“近日我也常有不适,本想自己开两个方子调理一下,谁知连日繁忙,竟忘了。锦王殿下身边既有太医相随,想来寻常药材也该齐备的,能否和郡主要些药材,去蜀国的一路也好煎了慢慢调理。”

慕容雪听得她要在去蜀国的一路上调理,神色已缓和了些,答道:“备的都是知言哥哥可能用到的药材,未必齐全。”

欢颜笑道:“我也是心悸难眠,日夜不安,算来症状和殿下差不多。我开的药,必定是这里有的。”

慕容雪只得道:“那便请姐姐开了方子让人配一下吧!”

欢颜谢过,便走到另一边的案几前,自行研了磨拿了纸笔开方子。

许知言已被扶在一边软榻卧着,愈觉烦躁难安,挥手令侍者退去,欢颜那边悉索作响磨墨写字的声音却越发听得清晰,心里便绞缠般一阵阵地巍颤疼痛。

慕容雪见他皱眉辗转,过去拿手指为他按压着太阳穴,柔声道:“知言哥哥,稍稍忍耐些,待会儿喝了药便会舒服些了!”

许知言便展了眉,低声道:“知道了!”

不一时,他神色渐渐宁静,侧身静卧着,好像已经睡着,只是一手依然握作拳头压在胸口。

仿佛那里缺失了一块,他努力在用什么填补着,却又不想让人瞧见分毫。

欢颜许久才写好,站起身吹了吹纸上的墨。

慕容雪忙走过去,看了一眼,便微微发怔,“姐姐,是两张方子?”

欢颜点头道:“两张,疗效不大一样。”

慕容雪道:“好,姐姐稍等,我给你拿过去。”

欢颜欠身道:“有劳郡主了!”

慕容雪匆匆出去,屋内便又只剩了欢颜和睡着的许知言。

欢颜便走到榻边,静静地看着他。

许知言握在胸口的拳便越捏越紧。

欢颜听到了他异乎寻常的沉重呼吸。

她轻轻地说道:“我原以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如果你双眼失明,只要你喊一声欢颜,我总会应你。等你眼睛好了,只要你回头看一眼,我总会在你身畔。”

闲时的温柔絮语重被提及时,居然能锐利如同刀锋刺心。许知言呻吟一声,握紧的拳头忽然抬起,重重击在榻边。

欢颜便哽咽着笑了起来,“知言,我便知道……你的眼前是黑的,心里却是亮的。”

许知言再无法装作睡着,咳了两声,低声道:“欢颜,我只想送你一句话。”

“什么话?”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命?你认为,这就是你的命?这就是我的命?”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你若认命,便不会娶东阳郡主;我若认命,便不会站在这里。”

“哦?”

“你不肯认从那些害你的人为你安排的命,我不肯认从你为我安排的命。”

许知言勉强一笑,“一个女人如果太过聪明,偏偏又不会用这种聪明保护自己,其实很要命。”

“知言,你错了,我不仅会保护自己,我还不得不保护更多的人……”

欢颜鼻子红红的,却努力扬着唇,努力让他听到她话语里的勇敢和无惧。

“知言,即便你不肯留我,我也不可能跟萧寻走……”

“萧二夫人,请用茶!”

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眉眼俊丽的丫鬟端了茶进来,恰打断了欢颜的话头。

萧二夫人……

欢颜有些失魂落魄。

或许,这个才是最切合她身份的称谓。

这个本该和萧寻成亲后立刻便被呼出的称谓,却从未在萧府被人提及,反而在这里第一次被人唤出。

她忽然间很感激萧寻。

如果她被叫了十来天的萧二夫人,她还有勇气站在这里,面对自己誓相白首的昔日恋人吗?

这丫鬟看着陌生,想来又是慕容雪的侍儿,将茶送到她手上后并没有离去,转身走到许知言榻前照应。

许知言神情萧索,眉目冷凝,好一会儿才问:“浅杏,郡主呢?”

浅杏忙答道:“正在看药呢!太医说本来煎了预备晚上服的药中便有几味安神的药物,可以先服了,待临睡时再服一剂宁神助眠的药便成。”

“哦!”许知言扶着额,沉默片刻,吩咐道:“叫成说备马,呆会儿叫他自己走一回,把萧二夫人送回驿馆,务必交到萧公子手中。”

浅杏应了,急忙走到门口,却只唤来门前值守的侍从去传话,自己并不离开屋子。

想来必是慕容雪的心腹侍女,不放心让许知言和欢颜单独在一处了。

欢颜紧握茶盏坐着,一言不发。

滚烫的茶盏将她的手掌烫得通红,她却浑然不觉。

慕容雪终于姗姗而来,身后跟着两名侍女,一个托着药碗,一个却提了两包药。

慕容雪取过药,递到欢颜手上,微笑道:“欢颜姐姐,你的药已经配齐全了!”

“谢谢郡主!”

欢颜道谢,然后转向许知言,轻轻道:“这药算是你给我的吗?”

许知言的眉头跳了一跳,“不是……你自己开的方子吗?”

欢颜抱住药,慢慢地笑起来,“是我开的方子。可只有殿下给我的药,我才能喝得安心。”

许知言再想象不出欢颜说这些话的神情,只默默地倾听着欢颜那边的动静,一时却也揣测不出她话中到底有着怎样的弦外之音。

那边浅杏已走来道:“殿下,郡主,成护卫已经把马匹备好,就等着欢颜姑娘了!”

欢颜立起身来,默然望向许知言。

慕容雪却已微笑着上前说道:“欢颜姐姐,我送你出去吧!再晚,恐怕天就黑了,山路不好走。”

欢颜抿抿唇,侧身行礼相谢道:“欢颜不敢当!郡主请留步,看顾殿下要紧!”

慕容雪点头道:“姐姐放心,我绝不容殿下再有闪失!”

之前有闪失,只因之前看顾锦王的人不是她……

欢颜黯然一笑,垂头走出书房。

甫才跨出门槛,忽听得里面许知言低声唤道:“欢颜……”

欢颜回眸。

许知言侧首向外,神色薄冷,五指扣紧榻沿,淡白的唇许久才微微一动,缓声道:“外面风大,怕是要下雨了……记得带件蓑衣,学着避避风雨……保重!”

欢颜眼底忽然间又涌出了泪。

她一个字不能答,掉头快步奔了出去。

见她离去,许知言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手一软,身体扑倒在榻上,无力地低咳几声,额上却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慕容雪忙过去为他擦汗时,却觉触手冰凉,知他是因体虚出汗,眼见他神色愈发萎蘼,忙道:“快拿药来!”

那边浅杏忙从侍女手中端了药来,却是慕容雪亲自拿匙子舀了要喂他。

许知言且不服药,咳嗽着推开她的手,哑声道:“阿雪,你有没有问过,她刚开的两张方子,是治什么病的?”

慕容雪不解道:“方子?她开的方子?不是说她也是心悸难眠吗?”

许知言道:“把刚看方子为她抓药的太医唤过来。”

随行药材带得齐全,却不可能如药铺般分门别类放得齐整,便是有随行药僮,太医也会亲自抓药。以他们的能耐,不可能看不出那药方大略是治什么病的。

慕容雪见他追问,连声应着,转头向浅杏道:“浅杏,快去唤太医。”

浅杏答应着,急急奔出去。

而慕容雪已再次将药匙送到他跟前。

许知言只觉身心俱乏,难以支持,却在侍女的扶持下才勉强坐直,强撑着将药喝了,却觉眼前越发模糊,低低问道:“太医呢,怎么还没来?”

慕容雪柔声道:“大约已经过来了。知言哥哥,你如果很不舒服,先闭着眼睛休息片刻,太医来了我便唤你。”

“嗯……”

许知言应着,却已完全支撑不住,伏在榻上略一闭眼,便觉比服药前更加晕眩,身子软绵绵地直往下坠,很快失去知觉,陷入沉睡……

欢颜离开凝香小榭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

或许因为暮夜已至,或许因为暴雨将袭。

小白和阿黄没能见到许知言,一直被关在外面的屋子里,这时跟着欢颜回去,便没有原来的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