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地,对着那双平静清亮的眼眸,陈夫子竟有些局促,忙应道:“二小姐不必多礼。前几日教的这套拳,二小姐已经练的颇有火候,今日可以不必再练。接下来的时间,二小姐移步去那一边练射箭吧!”

顾莞宁点点头,温和地笑道:“劳烦陈夫子多多指点。”

陈夫子一直对祖母忠心耿耿。

祖母病逝后,陈夫子不愿为沈氏所用,自请为祖母结庐守墓。

季同则领着顾家所有家将追随顾莞宁母子,一路逃出京城。身形和她最相似的珊瑚乔装改扮成她的模样,和季同一起引开了追兵。最终双双陨落,尸骨无存。

几年后,顾莞宁大仇得报,领着儿子到祖母的墓前烧香磕头时,看到的是年已半百满脸皱纹头花白的陈夫子。

当陈夫子恭敬地跪下,喊着二小姐的时候,她满心酸楚泪盈于睫。

为了顾家,陈夫子死了丈夫,唯一的儿子也不得善终,孤苦一人守着祖母的坟墓,却毫无怨言甘之如饴。

她这个做主子的,亏欠陈夫子的实在太多了。

她赏赐了一座府邸给陈夫子,又封了陈夫子“一品忠义夫人”的诰命,奉养陈夫子安度余生。

只可惜,陈夫子做了忠义夫人之后,寿元不长,短短几年就生了重病去世。

身边的人一一离去,顾莞宁心里的柔软也渐渐逝去,慢慢地越来越冷硬。

重生在青春韶华之龄,对顾莞宁来说,最大的惊喜就是得以和故人一一重逢。比如眼前只有三十六岁姿容飒爽目光明亮的陈夫子。

顾莞宁是顾家最矜贵的嫡女,明艳动人,美丽夺目,在众小姐中是最出挑拔尖的,素日里性情也有几分高傲。

像此刻这般温言软语,着实少见。

陈夫子顿时受宠若惊,忙笑道:“教导二小姐是我分内的事,不敢担劳烦二字。”

顾莞宁清楚陈夫子的性情脾气,纵然有心亲近,也不宜操之过急。免得示好不成,反而吓坏了陈夫子。闻言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陈夫子果然更习惯这样的顾莞宁,暗暗松了口气。

第七章 练武

前世经历种种磨难坎坷,九死一生。身边的人为了保护她一一死去。

顾莞宁深恨自己少时不知世事险恶,没下过苦功练武,没有自保之力。这一世重生而回,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不会再嫁给太孙,不会再做什么太孙妃。

血雨腥风的皇位之争,和她再无关系。

她要做的,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在未来数年里,谨慎地保护家人。

要做到这些,当然不是易事。不说别的,只冲着谋逆作乱的齐王是顾家女婿这一条,想撇清关系就是难之又难的事。

心思狠毒偏心至极的沈氏,外表楚楚贪念荣华的沈青岚,性情软弱摇摆不定的顾谨言,精明厉害的姑母齐王妃,野心勃勃雄才大略的齐王,还有青梅竹马最终却辜负了她的齐王世子…

一一数来,她要对付的仇敌着实不算少。

幸好,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筹谋。

现在,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认真习武。至不济,也可以自保。

顾莞宁站在离箭靶五十步之处,取出箭,稳稳地拉开手里的弓弦,然后瞄准,放箭。

嗖地一声,白羽箭飞了出去。

正中靶心…并没有!

离正中心还有三指左右的距离!

顾莞宁略略皱眉,对自己颇为不满。

站在一旁的堂姐妹们却齐齐鼓掌道好:“二妹的射箭之术愈精进了。”

“是啊,站在五十步之外还能射中箭靶,实在厉害。换了我,箭早就脱靶不知飞哪儿去了。”

“四妹,你练箭的时候,我们可没人敢站在旁边。保不准那支箭会飞到哪儿呢!”

众少女如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嬉闹说笑。

顾莞宁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又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白羽箭,再一次搭弓射箭。这一次,总算中了靶心。顿时又惹来一片赞扬声。

顾莞宁呼出一口气。

“二小姐进步神,实在令人欣慰。”陈夫子也是满脸快慰,笑着夸赞。

女子天生体力臂力不及男子。男子练箭从二十步练起,女子练箭却是从十步练起,用的是特制的小一号弓箭。

顾莞华等人还在三十步外练箭,顾莞宁已经能在五十步外开弓射箭,还有这样的准头,委实令人赞叹了。

“陈夫子谬赞了。”顾莞宁微微一笑,明**人的脸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令人目眩:“我这点微末箭艺,不过是些花架子,看着好看罢了。我知道陈夫子擅长射箭,往日我不肯吃苦,也没用心请教。以后还请陈夫子认真教导我。”

说着,郑重地行了一礼。

竟是一副要正式拜师的样子。

陈夫子一愣,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二小姐快快请起,真是折煞奴婢了。”一着急,昔日的称呼又冒了出来。

顾莞宁站直身子,抬起头,目光清亮:“夫子,你愿意教我吗?”

二小姐不是在说笑!

她说要练箭习武是认真的!

陈夫子楞了片刻,定定心神,低声道:“二小姐愿意学,我自会倾囊相授。只是,练箭习武十分辛苦。只怕二小姐吃不了这份苦。”

二小姐平日娇生惯养,哪能吃得了练箭的苦。

那纤细柔嫩如玉的手指,要是被磨出老茧,也实在可惜。

顾莞宁一眼便看出陈夫子的顾虑,敛容道:“陈夫子,只要能学好武艺,我不怕辛苦。”

“可是,太夫人和夫人那边…”

“祖母和母亲那里,我自会去说,你不必忧心。”顾莞宁神色淡然,语气却笃定从容。

陈夫子莫名地心安踏实了,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好!从今天起,就请二小姐每天多留半个时辰。”

每天半个时辰练箭习武,时间太短了。至少也得再加半个时辰。

顾莞宁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

一旁的顾莞华等人,一开始并未将顾莞宁要练箭习武的事情当真。直到课程结束,众人和陈夫子一一告别,唯有顾莞宁岿然不动,才惊觉不对劲。

“二妹,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顾莞华满脸惊愕:“你真的要留下多练半个时辰么?”

顾莞宁笑着嗯了一声。

“二姐,你这样也太辛苦了。”顾莞琪忍不住劝道:“上了一天课,肯定很累了。不如早些回去歇着吧!”

身为闺阁千金,每日读书习字弹琴下棋才是风雅的事。等及笄之后,说定亲事,还要学算账管家之类的琐事。

她们生活的天地,是内宅后院。箭术武艺对她们来说,没什么实际的用途。平日偶尔练一练,就当是强身健体了,实在没有勤学苦练的必要。

斯文秀气的姚若竹也连连点头附和。

吴莲香还记着上午被顾莞宁讥讽得无地自容的事,不敢轻易插嘴。不过,却是一脸看热闹的神情。

顾莞宁目光在众人脸上打了个转,淡淡一笑:“我知道你们是在担心我吃不消。放心吧,我既是决定了,自然能撑得住。实在疲累,我也不会硬撑着。你们都先回去吧!”

众人劝不动她,只得各自离开。

练武场上,只剩下陈夫子和顾莞宁两人。

陈夫子脾气绵软,手下的功夫却毫不含糊。她没说什么,只拿起弓箭,站在五十步之外的地方,嗖嗖嗖连射三箭,箭箭都中靶心。

然后退开十步,又是三箭。

再退十步…

一直退到百步之外,依旧是连射三箭。每一支箭都稳稳地射中靶心。

靶心中间,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白羽箭。一共十八支箭,没有一支在靶心外。

好稳的箭法!

好高明的箭术!

顾莞宁看的叹为观止。

连射数箭,陈夫子脸不红气不喘,冲顾莞宁笑了一笑:“二小姐想练箭术,至少也得练到这个程度,才算小有所成。”

“半个时辰内,要练习射箭两百次。”

陈夫子自幼随着父亲苦练箭术,这些年来一直练习不辍,箭术极佳。平日不喜夸耀,难得打开了话匣子,倒是滔滔不绝起来。

“这几天二小姐站在五十步之外,等练到每箭都中靶心,就多退十步。直至练到百步中靶。”

“不过,就算练到这一步,也不算什么。只要肯下苦功,百步中靶不是难事。想真正用上箭术,得学会射活靶。百步穿杨,飞禽走兽俱在箭下。真正的神箭手,轻易不动箭,出箭无虚。”

“我练箭数年,百步穿杨没问题,却算不得什么神箭手。到底没像男子那样上过战场经历过真正的厮杀,箭术再难有寸进了。”

陈夫子脸上流露出一丝遗憾,很快又笑着自责:“瞧瞧我,一感慨起来没完没了,让二小姐见笑了。”

“我自幼习武,在太夫人身边伺候数年。得了太夫人的青睐,为我许配了婚事,放了奴籍。如今太夫人让我做了小姐们的夫子,教导小姐们练箭习武。这份幸运,不知让多少人眼热。如此还奢求更多,委实太不知足了。”

眼前的笑颜,悄然和脑海中那张坚毅苍老的妇人容颜重合。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陈夫子却始终如一,从未变过。

顾莞宁心中涌起难言的感动感慨,温言道:“陈夫子是性情中人,一切都是由衷肺腑之言,我听着只觉得神往,怎么会见笑。”

二小姐和以前真的不同了!

换成以前,二小姐断然不会折下身段,这般温和客气地和她说话。

今天受宠若惊的次数太多了,陈夫子惊讶过度,反而镇定了下来。

不管二小姐是为了什么原因改变,总之是好事一桩。既然二小姐一心想练武,她竭尽全力教导二小姐就是了。

酉时正。

天色渐暗,荣德堂里已经燃起了粗大的烛台,灯火通明。

沈氏沉声问大丫鬟碧玉:“我让你去依柳院请小姐过来,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碧玉比碧彤大了一岁,能言善道,行事伶俐,是沈氏最得用的大丫鬟。闻言忙恭敬地答道:“回夫人的话。奴婢刚才去了依柳院,琳琅说了,小姐今日在陈夫子那儿多留了半个时辰练箭,身子疲乏劳累,晚饭就不过来了。明天早上再来给夫人请安。”

沈氏柳眉一拧,声音里满是不快:“好好的姑娘家,就该读书习字练琴作画,哪怕是多学些女红厨艺,也是好的。学练箭做什么?难不成以后打算上战场不成?”

“这丫头,真是越任性不像话了。”

沈氏的语气里满是风雨欲来的怒气。

碧玉不敢插嘴,唯唯诺诺地低着头。

一旁的碧彤也立刻垂下头,唯恐被无辜迁怒。

因为白日的事情,沈氏憋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可泄,越说越是恼怒:“碧玉,你现在再去依柳院一趟,让莞宁立刻过来。就说这是我亲口吩咐的!”

碧玉心里暗暗叫苦,硬着头皮应了一声,就待退下。

就在此刻,一个熟悉的男童身影走了进来。

太好了!救星来了!

碧玉眼睛一亮,忙迎了上去行礼:“奴婢见过少爷。”

第八章 交锋(一)

来人正是顾谨言。

沈氏满脸的怒容还没来得及收敛,尽数落入顾谨言眼中。

“母亲在为何事生气?”顾谨言走上前,关切地问道。

沈氏满肚子的怒火,在见到儿子之后,顿时消失了大半,故作轻描淡写地应道:“也没什么大事。我打碧玉去请你姐姐过来用晚饭,她今日多练了半个时辰的箭,说身子疲累不过来了。”

“我想着,再累也不至于连到荣德堂来的力气都没有。正打算让碧玉再去依柳院一趟。”

“还是算了吧!”顾谨言想也不想地劝道:“练箭确实最耗臂力体力。姐姐既是累了,就让她好好歇着。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沈氏瞄了顾谨言一言,唇角似笑非笑:“你倒是一心向着她。”

顾谨言理所当然地接过话茬:“那是当然。我只有这么一个嫡亲的长姐,不向着她向着谁?”

只有这么一个嫡亲的长姐…

沈氏目光一暗,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底涌起复杂难言的恨意。

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茶碗。

纤细的手背青筋毕露。

“母亲,你怎么了?”顾谨言被沈氏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惹得母亲不高兴了?”

沈氏回过神来,将心里汹涌澎湃的情绪按捺下去,柔声安抚道:“没有的事。我刚才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一时有些激动,和你无关。”

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晚饭已经摆好了。莞宁不来,我们也不必等了,现在就去用晚饭吧!”

顾谨言有些疑惑地看了沈氏一眼:“母亲真的没事么?”

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再有几天,五哥就要领着青岚来了…

再忍上几日就行了!

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什么差错,更不能惹来任何人的疑心。

沈氏暗暗定定心神,露出顾谨言最熟悉的微笑:“母亲什么时候骗过你。快些随我到饭堂去,免得饭菜凉了。”

顾谨言素来听话,乖乖点头应了。

沈氏见总算把他糊弄过去了,暗暗松了口气。

隔日清晨。

休息了一夜,顾莞宁酸疼的胳膊恢复了一些力气,总算能稳稳地端着饭碗了。不过,动作免不了比平日迟缓一些。

琳琅忍不住说道:“小姐,还是让奴婢喂你吧!”

“是啊,反正这里也没外人。”身材窈窕面容俏丽的玲珑也是一脸心疼:“没人会笑话小姐的。”

顾莞宁听得失笑不已:“行了,你们两个别大惊小怪的。我昨日多练了半个时辰的箭,胳膊酸疼也是难免的。过上几日,适应了就会好了。”

琳琅略一犹豫,张口劝道:“练箭太辛苦了。依奴婢看,小姐还是别练了。陈夫子也断然不会因此生气的。”

玲珑立刻接过话茬:“琳琅说的对。练箭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奴婢自小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现在也不过练至百步开弓射箭的地步。小姐每天都在内院里待着,又有奴婢随时在一旁伺候。箭术练得再好也派不上用场。何必这般折腾自己。”

顾莞宁淡淡一笑,并不多解释:“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

那段生死逃亡朝不保夕的岁月,早已深深地镌刻在她的脑海中。纵然之后数年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她也从未忘怀过昔日的狼狈痛苦。

现在勤练箭术,将来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这点辛苦实在不算什么。

琳琅和玲珑伺候顾莞宁几年,熟知她的脾气,知道再劝也是白费口舌。无奈地对视一眼,各自怏怏地住了嘴。

丫鬟们好糊弄。

沈氏可就没那么好打了。

沈氏昨天憋了一肚子火气,今天找到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刚一进正和堂,就迫不及待地当着太夫人的面作了。

“婆婆,儿媳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莞宁昨日在女学里多留了半个时辰,随着陈夫子练箭,还对陈夫子说,以后每天都是如此。这么大的事,她不和长辈商议就自作主张,实在是肆意妄为。”

“她一日日大了,主意也越来越高。我这个当娘的,是管不住她了。只得厚颜请婆婆多多管教她。不然,儿媳日后实在无颜去地下见她的父亲…”

沈氏先是满脸怒容,说到后来,却哀伤难过起来。

太夫人听了这番话,反射性地皱眉看了过来,眼中满是不赞成:“宁姐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氏眼眶微红,拿着帕子轻轻擦拭眼角。

宛然一个忧心女儿却无力管束的可怜母亲!

好精湛的演技!

顾莞宁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流露出委屈之色:“母亲还没听我解释,就先给我定了罪。祖母也不想听听孙女心里的想法么?”

顾家这一辈共有四个孙子五个孙女。

太夫人最看重最疼爱的,自是顾莞宁姐弟两个。

顾谨言年纪尚小,自出生以后一直养在沈氏身边,和太夫人的接触不算太多。

顾莞宁却自小就爱黏着太夫人,相貌又肖似其父顾湛。真论宠爱,她才是太夫人的心头宝,无人能及。

太夫人一见顾莞宁盈然欲泣的样子,顿时软了心肠,声音也柔缓了下来:“谁给你定罪了。你这丫头,也不知随了谁,受不得半点委屈闲气。你母亲说你几句,你也听不得。这副脾气,将来嫁了人可怎生是好。谁家能容得下这么大脾气的儿媳。”

最后这一句,不知是在说顾莞宁,还是有意无意数落小题大做的沈氏。

沈氏擦拭眼泪的动作顿时有些僵硬。

顾莞宁瞬间破涕为笑:“还是祖母最疼孙女了。孙女以后谁也不嫁,就一直留在祖母身边孝顺祖母。”

“又说傻话了。女子大了,哪有不嫁人的。祖母身边多的是伺候的人,少了你这个淘气捣蛋的,祖母还能省点心多活几年。”

太夫人嗔怪地瞪了顾莞宁一眼,眉眼却舒展开来,眼里也有了笑意。

顾莞宁心里有些酸涩,声音略略低了一些:“祖母,孙女说的都是真心话。”

前世那样炽热的爱过恨过,后来心如灰烬,不得已嫁了人,还生了儿子。可她的心里,犹如一潭死水,再也没漾起过半点涟漪。

这一生,她不会再嫁人!

不会再傻乎乎地捧出一颗真心任人践踏!

太夫人只以为顾莞宁是出于少女的羞涩不愿多提嫁人之类的话,不由得莞尔一笑:“好好好,都依你。你不想嫁人,以后就一直留在祖母身边好了。”

顾莞宁顺着太夫人的话音道:“这可是祖母亲口答应过的,以后可不能逼着孙女嫁人。”

沈氏暗暗咬牙。

不是在说顾莞宁自作主张习武的事情么?

怎么话题忽然又转到嫁人不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