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张口收拾闵媛,当然是有原因的。

前世,太子妃设赏花宴,广邀名门贵女赴宴。凡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家中嫡女,都收到了请帖。

闵媛当然也在其中。

她装病没去赴宴,不过,也从罗芷萱那儿听了不少小道消息。

譬如说,在赏花宴上,傅妍和林茹雪表现出色,颇得太子妃欢心。众人皆以为,太孙妃必然会是她们两人中的一个。

再譬如,闵媛恋慕太孙,一心想做太孙妃,见不得傅妍林茹雪出风头。当着众人的面出言讥讽两人,却被太子妃数落了几句,落了个灰头土脸。

再再譬如,闵媛颜面尽失,当众落泪痛哭。然后隔了几天,就做了一件令人瞠目结舌震惊不已的事。

她假意去给太子妃请安,利用身份之便,悄悄潜进了太孙的院子里。幸好被内侍们及时拦住,不然,就要直接闯进太孙的内室里了。

饶是如此,此事也很快传的沸沸扬扬,成为众人口中的笑谈。

太子妃差点没被胆大妄为的娘家侄女气死。

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在光天白日偷偷溜进未婚男子的住处…这种话传出去,还能听吗?闵家的脸都让她丢尽了。连累的太孙也快成了笑话。

为了此事,就连太子也板起了脸孔。

可再生气,也不能不管不问。

闵媛闹了这么一出,闺誉被自己折腾得不剩多少了。如果太孙不肯娶她,这满京城的官宦勋贵,有哪家肯要这样的女子做儿媳?

得了,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门亲事。

太子妃费了不少力气,才说服了太子勉强点头。

可惜,太孙对这位闵家表妹似乎没多少兴趣,一直不肯点头。

这么一僵持,亲事一直拖延了下来。

再后来,到了年底,太孙忽然生了重病。过了一个年头,病情不但没有起色,反而愈重了起来,一直卧榻不起。

外面纷纷传闻,太孙这一病,怕是活不久了。

闵家原本巴巴地盼着结下这门亲事,结果太孙这一病,闵家人又不乐意了。谁愿将一个好好的闺女嫁给一个病秧子,这不是成冲喜了吗?冲喜成功了还好,万一不成,就要一辈子守活寡。

于是,闵家大老爷也就是太子妃的亲大哥,直截了当地对太子妃回绝了这门亲事。

忧心儿子病情的太子妃,被娘家的无情无义气得病了一场。

闵家很快为闵媛另外挑了一门亲事,对方是赵阁老的嫡孙。那位赵五郎容貌平平才能平庸,身体倒是颇为康健——还未成亲,屋里就有几个通房丫鬟了。

据说,闵媛在出嫁前,特地写了封信给太孙。信上不但没有歉疚之词,反而庆幸两人未曾真正定亲,也省得还要再退婚约。

太孙看了信后,未置一词。太子妃却被气得又病了一场。

这封信的内容为何会被传出来,无人知晓。总之,当时人人都对病倒在床榻上的太孙报以无限同情。

摊上这样的表妹,真是够倒霉的。

可怜的太孙!

今日见了闵媛,这段过往顿时浮上心头。

顾莞宁对前世这个短命的丈夫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可毕竟夫妻一场。踩一踩闵媛,就当是为前世的太孙出口恶气好了。

说笑中,牡丹园到了。

姹紫嫣红,芳香扑鼻。

傅妍停下脚步,转身笑道:“这里种了百余种名品牡丹,大家伙儿不必拘泥,各自随意赏花。”

众少女纷纷笑着应了。

平日交好的,很自然地凑到了一起。

顾莞宁和罗芷萱并肩同行,沈青岚略一犹豫,便厚着脸跟在两人身后。

崔珺瑶和林茹雪手挽着手低声私语。

另外几个少女也各自结伴。唯有闵媛被剩了下来。

性子好强的闵媛,顿觉难堪,脸上也快笑不出来了。

傅妍这个主人,只得主动凑上前,笑着搭话:“闵妹妹喜欢牡丹么?”

闵媛面色稍霁,笑着应道:“牡丹天香国色,最是华贵美丽,也是百花之。我怎能不喜欢。不瞒姐姐,我家的园子里也种了不少牡丹。只是品种不及贵府多罢了。”

少女们清脆悦耳的说笑声,随着和煦温柔的春风,传遍了牡丹园,也传进了缓步而来的少年们耳中。

顾莞宁耳力最佳,第一个听到了脚步声,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去。

几个身着华服锦袍气度出众的少年身影,顿时映入眼帘。

第五十六章 巧遇(一)

这一行共有五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这个少年,身量中等,身材略显瘦削。一袭月白色锦袍,同色的腰带,腰间系着一块羊脂玉佩。

长浓的眉,清亮的眼,鼻梁挺直,嘴唇厚薄适中,只唇色稍稍浅了一些。皮肤也格外白皙一些。

眉目温润,唇角含笑。

论相貌,这个少年不算特别英俊。至少,比不上齐王世子令人屏息的俊美。论气质,少年雍容温和,不似齐王世子那般冷凝锐利咄咄逼人。

可他的身上,自有一股笔墨难描的尊贵气度,令人心甘情愿地诚服追随。

纵然被几个神采飞扬各有特色的少年簇拥着,也无人能夺走他的风采。

脑海中本已模糊不清的脸孔,此时骤然映入眼帘,无比清晰。

大秦朝的太孙,她前世的丈夫。

萧诩!

顾莞宁再冷静镇定,在见到太孙的刹那,也不由得怔了一怔。目光不自觉地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

太孙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略略一愣,和她在空中对视。

短短刹那,却如沧海桑田。

顾莞宁的心中涌起微妙难言的滋味。

她和他夫妻四载,便天人永隔。

之后的二十多年,她忙着逃亡,忙着筹划攻回京城,忙着入主慈宁宫。再后来,她这个太后要忙的事情就更多了。收拢朝臣,处理政事,教导幼帝…忙的很少想起这个短命的前夫。

在她四十三年的生命中,他只停留了短暂的几年,宛如一个步履匆匆的过客。

可他在她的生命里,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给了她太孙妃的名分,令她成为大秦朝身份最尊贵的女子。

她生下了他的儿子。

虽然他早早就亡故,他的儿子却成了大秦的皇帝。

和故人重逢,本是世上最幸福愉快的事。可是,这一刻,顾莞宁和前世的丈夫四目相对,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激动?欣喜?紧张?忐忑?彷徨?退却?

似乎不是。

又似乎都有一些…

一只手忽地紧紧拉住了她的右手,罗芷萱雀跃欣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失神:“顾妹妹,快看,大哥也在呢!”

顾莞宁回过神来,这才留意到,太孙身边的几个少年里,赫然就有罗霆。

除了罗霆之外,还有另外一张熟悉的脸孔。

太孙的另一侧,站着一个身着青色锦袍的少年。这个青衣少年,年约十六,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眉宇间尽显斯文儒雅。

他叫傅卓,是傅阁老的嫡长孙,是傅妍一母同胞的兄长。

也是罗芷萱前世的丈夫。

傅卓是太孙伴读,两人私交甚笃。太孙到傅府来道贺,然后随着傅卓前来牡丹园赏花,也在情理之中。

她怂恿罗芷萱到牡丹园里,是希望好友能像前世那样和傅卓“巧遇”。没曾想,她竟然也“巧遇”了自己前世的丈夫。

这次第,怎一个囧字了得!

此时,傅妍等人也留意到了缓缓而来的一行少年。

原本还在低声说笑的少女们,立刻收敛了笑声,做出一副矜持的样子来。眼角余光却悄悄打量了过去。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这是人的天性,和出身尊贵与否无关。

“那个青衣少年是傅大少爷,他生的好俊。”

“我倒是觉得罗大少爷更好看些。”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少年是谁?出身定然不凡。”

少女们竭力压低了声音。

罗芷萱和闵媛却是例外。

罗芷萱天性率直,从不忸怩作态,冲着罗霆的方向挥了挥手,扬声喊道:“大哥,我在这里。”

闵媛也是满脸激动,冲太孙挥舞着丝帕:“表哥,我在这里。”

众少女:“…”

什么表哥?

闵家的亲戚着实不少,能被闵媛喊做表哥也有几个。不过,看闵媛这副兴奋雀跃的样子,这位表哥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是太孙殿下!”

第一个出声的,竟是文静少言的林茹雪:“父亲曾和我说过,太孙殿下天生体弱些,肤色比同龄人白皙一些。这个领先的少年,一定是太孙殿下。”

傅妍点头附和:“我猜也是。前几日,我就听大哥说起,太孙殿下会代太子太子妃前来给曾祖母贺寿。”

沈青岚竖长了耳朵,将众人的低声议论听进耳中,心里莫名地激动起来。

厚着脸皮跟到牡丹园来,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能见到太孙殿下,是何等的荣幸?何况,除了太孙之外,其余的几个少年也俱是出身不凡。说不定,日后其中一个就会是她的良人夫婿。

…想到这儿,沈青岚不由得红了红脸,脑海中陡然又出现了齐王世子那张冷漠高傲的俊脸。

只可惜,齐王世子和顾莞宁是青梅竹马,彼此有意。太夫人和齐王妃都有意结下这门亲事。

齐王世子是顾莞宁的。

她不该多想,也不能多想。

想到齐王世子,沈青岚心里涌起的些许雀跃,很快又暗淡下来。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太孙一行人已经走到了牡丹园里。

闵媛第一个迎了上去,亲热地喊了声:“表哥,没想到你今日也会到傅府来,真是巧的很呢!”

闵媛正值青春妙龄,容貌颇为娇艳,此时扬着灿烂明媚的笑容,更为动人。

哪个少年能拒绝这样的热情?

太孙的笑容似顿了一顿,然后微笑应道:“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闵表妹。说来,我们也有数日未见了。闵表妹近来可好?”

他的声音温润悦耳,像溪声淙淙,又似春风拂面,令人舒心。

闵媛被太孙一看,一张俏脸顿时泛起了动人的红晕,娇羞地答道:“我好的很。多谢表哥关心。”

春天来了,少女的心也像春天里的鲜花一般悄然绽放。

在心仪的少年面前,骄傲的闵媛收敛了所有的棱角,多了几分温驯乖巧,看着倒是顺眼了几分。

对前世一无所知的太孙殿下,不知是否会被打动。

顾莞宁漫不经心地想着,目光随意地飘了过去。

太孙也在此时看了过来。

第五十七章 巧遇(二)

春日漫漫,春光正好。

牡丹园里的各色名品牡丹,竞相开放。

硕大的花朵,或是浅浅的粉色,或是娇艳的红色,或是乳白湛蓝浅紫,还有少见的墨绿色。色彩缤纷,美丽妖娆。

几个妙龄少女,站在花丛间,含羞带怯,笑容清浅。和这满园的牡丹相得益彰,花娇人美,赏心悦目。

穿着绛色罗裙的少女,站在一丛盛开的牡丹旁。

皮肤如白玉般精致无暇,眉毛细长秀美,眼眸又黑又亮,就像两颗宝石,散着璀璨的光芒。小巧的鼻子下,红唇柔嫩可人。

唇角噙着淡淡的浅笑,神色悠然而从容。

在这份灼灼其华的明艳下,所有少女都黯然失色。

太孙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微笑着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定北侯府的二小姐?”

顾莞宁心里涌起一丝异样。

前世她和太孙第一次见面,是在两年后。

那时的太孙,已经病重,既苍白又消瘦。见到她的时候,第一句话也正是这一句:“这位姑娘,可是定北侯府的二小姐?”

那时的她,已经决意要嫁给病重的太孙,为他冲喜。

面对他的询问,她没有半点女儿家的羞怯,坦然应了句:“是,我的闺名是莞宁。殿下可以叫我阿宁。”

那个瘦弱病重的少年,温和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无奈和包容:“顾二小姐,姑娘家的闺名是不该轻易告诉别人的。我们两个初次见面,我怎么可以唐突冒失,直呼你的闺名?”

她直视着太孙,声音依旧淡然镇定:“太子妃娘娘允我来此见你,心意可见。很快就会到顾家下聘定亲。我们两个即将是未婚夫妻,殿下称呼我闺名,也不算失礼。”

少年哑然无语。

过了片刻,他又低声道:“顾二小姐,我这副样子你也看见了。谁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皇祖父派了太医院里最好的御医给我诊治,却一直没什么起色。”

“或许一两年,或许一两个月,也或许今天晚上,我就撑不下去了。”

“我不想拖累任何人,也不想成亲。”

“顾二小姐,你正值大好青春年华,一辈子还长的很,何必将时间浪费在我这个病重不治的人身上?”

“而且,我知道阿睿一直钟情于你。你们两个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听到萧睿的名讳,她心里苦苦压抑着的怨怼愤怒和憎恶顿时翻涌而出,一张俏脸染上愤怒的红晕,想也不想地打断了他:“殿下,我和萧睿只是表兄妹,并无婚约。什么天造地设,不过是外人胡乱谣传。”

“就如殿下和闵三小姐一样。当时也是人人称道,可后来,闵三小姐还不是嫁给了赵家五公子?”

待这番话说完,顾莞宁才后悔自己的失言。

她因为萧睿的辜负背叛而伤心,因为知道了沈青岚真正的身世而震惊,因为沈氏的偏心刻薄而绝望。

她想嫁给太孙,是因为她需要太孙妃的位置。

病重的太孙并没有丝毫对不起她的地方。相反,他谦和有礼,不肯以一己病躯拖累他人,是世间难寻的君子。

她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愤怒,故意提起闵媛毁约他嫁一事刺伤太孙?

“对不起。”

顾莞宁迅道歉:“刚才是我失言了。我不是成心要提起闵三小姐一事。”

他神色未变,淡淡一笑:“无妨。我从未介意过此事,闵表妹能嫁得如意郎君,我这个做表哥的,心中只为她高兴。”

两人无言沉默了片刻。

半晌,他才张口说道:“顾二小姐,我不知道你和阿睿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由衷地劝你一句,不要一时冲动意气用事。有些事,踏出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顾莞宁深呼吸一口气,毅然道:“我顾莞宁,从不为做过的决定后悔。”

他再次哑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

她毫不怯弱地回视,声音镇定:“殿下,我和你的亲事,太子妃娘娘已经肯了。你同意与否,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所以,请殿下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嫁给你,我心甘情愿,绝不后悔。”

四目对视的这一刻,当年初见时的情景鬼使神差地涌上了脑海。

饶是顾莞宁再平静镇定,也有些无法面对眼前这个还算康健的太孙,清了清嗓子应道:“是,我在家中排行第二。”

然后,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见过太孙殿下。”

太孙凝视着顾莞宁,唇角的笑意稍稍淡了一些:“顾二小姐不必多礼。”

顿了顿又道:“齐王世子和顾二小姐是表兄妹,本王曾听齐王世子提起过顾二小姐。今日见面,果然如齐王世子所说的那般美丽出众兰心蕙质。”

顾莞宁淡淡一笑:“不敢当殿下如此盛赞。”

一旁的傅妍暗暗懊恼不已。

大哥前几天就暗示过她,太孙殿下会在今日到傅家来。

为了给她创造机会和太孙殿下见面,大哥还特意叮嘱过让她来牡丹园。

现在倒好,见是见到了。太孙的注意力却被闵媛和顾莞宁吸引了过去。她傻乎乎地站在这儿,竟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枉平日别人都夸她机灵。

傅妍忍不住冲兄长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