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的“病情”是怎么回事,大家伙儿都明白。每天装模作样地喝些补药罢了!怎么忽然又要请大夫了?

碧玉扬声应了,一边抬脚进了内室。

待看清屋子里的情形,碧玉又是一惊。

只见沈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面色惨白。不对,用面色惨白形容已经不太恰当了,是面无人色。

地上那摊血迹,更令人触目惊心。

“郑妈妈,夫人这是怎么了?”碧玉急急问道:“怎么忽然就昏倒了,还吐了血?”

郑妈妈哪里还有心情细说,一边指挥碧彤碧容等人将沈氏抬到床榻上,一边急匆匆地说道:“你先别问这些了,快些去请大夫。记得打人给二小姐和四少爷送个口信,还有正和堂那边,也要送个信过去。”

碧玉不及多问,便匆匆领命退了下去。

荣德堂里几个二等丫鬟俱都被打出去跑腿送信。

不多时,沈氏气急攻心口吐鲜血的事便传到了各院的主子耳中。

“什么?”

吴氏陡然拔高了音量,声音里听不出多少焦虑震惊,倒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真的气得吐血了?”

来报信的丫鬟心里撇撇嘴,面上却不敢流露出来,恭敬地说道:“是。碧玉已经出府请大夫去了。如今这府里是大夫人和三夫人管家,这等大事,奴婢自是要来禀报。”

吴氏按捺住心里的窃喜,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待会儿就去荣德堂。”

待丫鬟退下之后,吴氏才偷偷笑了两声。

这个沈氏,平日趾高气昂,自命清高,从不将她放在眼底。现在算是遭报应了!

之前养病是假,挨罚是真。吐了这口心头血,肯定大伤元气,少不得要多静养些日子了…

她巴不得沈氏就此一病不起,养上个三年五载才好。

当家的滋味着实不赖,她可不想早早还回去。

吴氏浮想联翩了片刻,整一整仪容,将弯起的唇角压下去,这才去寻了方氏。

“三弟妹,二弟妹吐了血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吴氏故作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我一听说此事,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多年妯娌,方氏岂能不清楚吴氏的性子?

听到沈氏吐血昏厥,吴氏心里不知有多高兴。难为她现在还能装出这副担忧的样子来。

“是啊,我也没想到二嫂的病情竟愈重了。”

吴氏会做戏,方氏也会装傻充愣,叹口气道:“孩子们都在上课,怕是一时赶不过去。我们两个还是先去荣德堂看看才好。”

这样的热闹,可万万不能错过!

吴氏立刻点点头:“说的正是,我们两个想到一块儿去了。婆婆心里必然也是担心的。不如我们去正和堂,扶着婆婆到荣德堂去。”

方氏点点头应了。

女学里,众少女正在夫子的指点下静心练字,无人说话,一片安静。

琳琅悄步走到顾莞宁身边,耳语数句。

顾莞宁嗯了一声,先将手里的字练完了,才放下笔。

顾莞华眼角余光瞄到顾莞宁的举动,低声问道:“二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在主子们上课的时候,丫鬟们鲜少会进来打扰。

“荣德堂里的丫鬟来报信,说母亲吐血昏倒了。”顾莞宁神色淡淡,不见半点忧急。

顾莞华却是一惊。

吐血可非同小事!

“好端端地,二婶怎么忽然就吐血了?”顾莞华蹙眉问道。

顾莞宁目光微闪,淡然说道:“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顾莞华倒比她还着急:“你还不快些向夫子告假,去荣德堂看看。”

又低声劝道:“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不过,之前你和二婶纵有再多不愉快,也是嫡亲的母女。这种时候,也不该再计较了。若是不去探望,怕是会落人话柄呢!”

顾莞宁这次倒是没固执己见,点点头道:“我正打算过去。”

这才对嘛!

顾莞华欣慰地笑了一笑。

顾莞宁也抿了抿唇角。

这流言的效果,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好啊!竟将沈氏气得吐了血。她当然得亲眼去瞧瞧才更愉快。

荣德堂。

沈氏躺在床榻上,脸上毫无血色。

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却还有股淡淡的血腥气。

太夫人沉着脸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吴氏方氏各站在太夫人左右两侧。

沈青岚左脚受了伤,行走站立不便,由丫鬟搀扶着站在床榻边。

她默默垂泪,满心委屈。

之前的流言已经够伤人了,今日传出来的流言,更恶毒难听。她已经十四岁了,纵然再喜欢侯府的荣华富贵,也不可能对七岁的表弟生出觊觎之心。

这种话若是传出去,她哪里还有闺誉可言?以后还有什么脸见言表弟?就连日后的亲事也会大受影响。

那些官宦勋贵府邸,不仅重家世,也重女子清名。前者她已经没了,如果再没了好名声,还有哪一家肯娶她做儿媳?

想到这些,沈青岚的眼泪落得更急更凶了。

不过,当着太夫人的面,她到底不敢哭出声来。一串串泪水从眼角滑落。

郑妈妈抹着眼泪说道:“…那些个无事生非的小人,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们夫人待青岚小姐就像自己的女儿一般,何曾动过别的心思。”

“再者说了,青岚小姐和四少爷相差着七岁,这年龄也不般配。真不知道是谁,想出了这等恶毒的谣言来中伤青岚小姐。”

“夫人听了这些话,气得当时就吐了血。请太夫人一定要为我们夫人做主,也为青岚小姐做主,找出那几个乱嚼舌头无事生非的东西,狠狠责罚。”

“老奴代夫人和青岚小姐,给太夫人磕头,求太夫人做主。”

说着,跪下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第八十五章 莫辩(一)

进了屋子后,太夫人一直沉着脸,眉头就没舒展过。郑妈妈连连磕头,也没能令太夫人动容。

太夫人淡淡说道:“行了,你别磕头了。起来说话吧!”

郑妈妈谢了恩,起身后,用帕子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就在此刻,有丫鬟进来禀报:“启禀太夫人,二小姐和四少爷来了。”

太夫人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让他们两个进来吧!”

顾莞宁和顾谨言相携走了进来。

姐弟两个给长辈们们一一行礼问安,然后走到床榻边。

当看到花容惨白昏迷不醒的沈氏时,顾谨言的心里颇不是滋味,张口问道:“我和姐姐惊闻母亲吐血昏迷,心中焦虑,立刻赶了过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母亲会被气得吐血?”

吴氏抢着应道:“是这么回事,府里忽地冒出了一些不中听的谣言。是关于你和岚姐儿的。你母亲素来心高气傲,哪里听得进这些传言。一气之下,便吐了血…”

他和沈青岚的谣言?

顾谨言年纪尚小,一时没转过弯来,愣愣地追问道:“我和沈表姐会有什么谣言?”

吴氏似笑非笑地瞄了沈青岚一眼:“事关你表姐的闺誉清名,我怎么好说得出口。”

沈青岚的脸涨得通红,既悲愤又难堪。

顾谨言不敢置信地愣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意会到了什么:“难道有人传言沈表姐和我…这怎么可能!沈表姐比我大了足足七岁!”

沈青岚已经到了可以论婚嫁的年龄,而他却是个七岁的孩童,甚至还没到男女大妨的年龄!

顾莞宁也装作讶然地接了话茬:“是啊!阿言还是个不解事的孩童,沈表姐就是再喜欢阿言,也断然不可能生出男女之思。这等谣言,委实荒唐可笑!”

顿了顿,又叹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沈表姐总想着和阿言亲近,大概也不会传出这等荒唐的传言了。”

众人一想,可不是这个道理么?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整日里总想着和表弟亲近。这能不让人多心多想吗?

沈青岚原本就是个落魄举人的女儿,生活清贫。乍然住进侯府,过上了以前从未想过的优渥生活,看到的是定北侯府的繁华和天子脚下的富庶,怎么可能不为所动?

再想想沈氏对沈青岚偏心的程度,说不定,这里面真有些不足为人道的心思。

于是,众人看着沈青岚的目光愈微妙难言了。

沈青岚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

这一盆污水不由分说地泼了下来,将她清清白白的名声毁得一干二净。

她以后还有脸面在定北侯府里行走?

她还有什么脸见顾谨言?

怪不得姑姑会被气得吐血昏迷。她此时满心懊恼烦闷焦灼,也有了吐血的冲动。

耳边又想起顾莞宁“善解人意”的声音:“沈表姐也别太将此事放在心上。我们都清楚阿言的为人,他断然不会对沈表姐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沈青岚:“…”

顾谨言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生出不该有心思的人当然就是她了!

沈青岚用力地咬着嘴唇,将柔嫩的唇瓣咬出了两道深深的印记,强忍着羞愤张口为自己辩白:“莞宁表妹,我一直将言表弟当成我的亲弟弟一般看待,从未想过别的。”

天地良心!

顾谨言就是再漂亮再好,也还是个孩子,个头才及她肩膀罢了。她怎么可能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童生出什么心思!

她暗中恋慕的,是齐王世子啊!

顾莞宁轻叹一声:“你说的话我当然相信。只是,你到底姓沈不姓顾,表姐弟过分亲近,确实容易惹来闲话。为了名声着想,表姐日后还是和阿言保持些距离为好。”

一直没张口说话的太夫人,点点头附和:“宁姐儿说的有理。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只有身正,才不会惹人闲话。”

沈青岚满心憋屈,无处可诉。忍着一腔泪水应道:“太夫人教训的是,青岚记下了。”

以后一定要离顾谨言远远的!

不管姑姑说什么,她都不敢再靠近顾谨言了。

太夫人又看向顾谨言:“言哥儿,你平日的言行举止也要多留心。姑娘家清名要紧,你是我们顾家嫡孙,将来是要继承家业执掌侯府的,名声也是顶顶要紧的。可不能传出什么不中听的谣言来。”

顾谨言恭敬地应了。

沈青岚低着头,仍然觉得耳后火辣辣的。

太夫人这么说,分明是在指责她损害了顾谨言的名声,比当面怒骂还要让人难受。

太夫人又吩咐吴氏:“你亲自去查一查,这些话到底是谁先传出来的。我们顾家门风清正,断然容不得有人兴风作浪无事生非。”

吴氏忙恭敬地应了:“是,儿媳一定仔细查清此事。”

说话间,大夫终于来了。

大夫姓谢,今年五旬,长眉善目,留着几绺胡须。医术极佳,擅长诊治妇科方面的病症,更擅长调养之道,在京城里颇有名气。

这样的名医,诊金高昂,百姓商贾之家是请不起的。普通的官宦人家,大多得亲自登门去请。

也只有定北侯府这样的门第,能轻松地打下人就将谢大夫请来了。

太夫人打起精神说道:“这些日子,劳烦谢大夫了。”

沈氏断断续续地病了这些日子,再有沈青岚意外的脚伤,谢大夫每隔一两日就要登门,闻言笑道:“太夫人这般客气,真是折煞草民了。”

太夫人对谢大夫颇为客气:“有劳谢大夫为沈氏看诊。”

稍稍寒暄几句,谢大夫便走到床榻边坐下。

略一打量沈氏的脸色,知道是吐血所致昏迷,谢大夫的神色便凝重了起来,再为沈氏诊脉。片刻后,才说道:“夫人气急攻心,口吐鲜血,以致昏迷,着实伤了元气。必得安心静养才是。”

“草民再为夫人开一副药方,先喝上五日。待五日后,草民再来为夫人看诊。”

第八十六章 莫辩(二)

沈氏竟然病的这么重?

吴氏心中暗自窃喜,故作关切地问道:“谢大夫,二弟妹需静养多久才能好转?”最好是养上个三年五载才好!

吴氏那点小心思,自以为掩饰得极好。实则早已在略显轻快的语气中表露无遗。

太夫人忍不住皱了皱眉。

谢大夫经常出入官宦内宅,对女眷们之间的勾心斗角也司空见惯,不以为奇,只当不知:“二夫人心思颇重,忧思过度,平日便有经脉郁结之兆。在短短几天内,连续动怒昏迷,此次更是吐了血,不可小视。”

“少则养上两三个月,多则一两年。不宜再操劳烦心,更不宜动怒,否则伤身伤神,有损寿元。”

吴氏竭力忍住心里的雀跃,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二弟妹往日为内宅琐事忙碌操劳,又为一双儿女操尽了心,是该好好休养一段时日。”

又对太夫人说道:“儿媳自知鲁钝,不及二弟妹聪慧。不过,眼下二弟妹身体不佳,需要静养。儿媳愿意效微薄之力,替二弟妹担下府里的琐事。”

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大嫂!

太夫人瞄了吴氏一眼,淡淡说道:“我这把年纪,没那个精力操心府里的琐事。以后确实要你多费心。”

“这都是儿媳分内的事。”吴氏忙笑着应道:“能为婆婆分忧,我心里不知多高兴。”

方氏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将头扭到了一旁。

这个吴氏,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怪不得婆婆以前瞧不上她,就是自己这个做弟媳的,看着吴氏假惺惺的装模作样也觉得难受。

等谢大夫开了药方后,太夫人命丫鬟捧来诊金,送谢大夫出去。然后又吩咐众人:“沈氏需要静养,以后等闲无事,不要来荣德堂,免得扰了她清净。”

众人齐声应了。

太夫人起身走了之后,众人也各自散去。

顾谨言站在床榻前,看着依旧不省人事的沈氏,有些心疼。

虽然这些日子母子闹了几回,可骨肉亲情还在。见到沈氏这般凄惨可怜,他的心也软了不少。

沈青岚现在就像惊弓之鸟,根本不敢靠近顾谨言。低声吩咐身边的丫鬟,将她搀扶着回了屋子。

顾莞宁走到顾谨言身边,轻轻拍了拍顾谨言的肩膀:“阿言,你不用担心,母亲没什么大碍,只要好好静养就行了。”

不能动怒,不能忧思过度。

呵呵!

她怎么可能让沈氏过的那么轻松!

顾谨言性子单纯,并未多想,闻言点点头道:“姐姐说的是。母亲已经这样了,以后我们姐弟两个还是别惹她生气了。”

顿了顿又低声道:“不过,我是不会理那个沈青岚了。”

顾莞宁扯了扯唇角:“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

躺在床上的沈氏终于动了动眼睫毛,然后慢慢地睁开眼。一开始目光茫然,过了片刻才有了焦距,看向床榻边的姐弟。

“刚才谢大夫已经来给母亲看过诊了,开了药方,让母亲静心休养。”

母子没有隔夜仇,见沈氏醒来,顾谨言颇为欣慰,张口叮嘱:“母亲要平心静气,不能轻易动怒。谢大夫说了,怒气伤身。”

沈氏刚醒来,反应比平日慢了半拍。半晌才应了一声。

过了片刻,昏迷之前的回忆袭上心头。

碧彤的那番话音犹在耳。

沈氏的呼吸急促起来,声音也有些不稳:“阿言,你千万别听那些人乱嚼舌头。我是想让岚儿和你亲近些,可是,我只盼着你们像姐弟一样。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过半点别的念头。”

他们两个是亲姐弟。

她怎么可能生出让沈青岚嫁进侯府的念头!

顾谨言显然并不太相信沈氏的话,看着沈氏病倒在床榻上,不忍反驳罢了:“我相信母亲就是了。”

沈氏又岂会看不出顾谨言的言不由衷,心里又急又气又懊恼,一股热血瞬间冲往脑海。

顾谨言见沈氏面色不对劲,连忙说道:“母亲你别再解释了,我相信你绝没有这个打算。就是有,也一定是沈青岚贪念荣华富贵,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沈氏:“…”

兜兜转转,怎么变成了这样?

明明一开始姐弟两个相处的很和睦,现在却闹到了这等地步。

沈氏不肯死心,柔声道:“阿言,你真的误会了。岚儿没有兄弟姐妹,将你和莞宁当成自己的亲姐弟一样。她想亲近你,也是为了增加姐弟亲情,绝没有半分算计你的意思。”

顾谨言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母亲不用再为她说话了。她是什么样的人,和我没半点关系。”

“母亲想留下她,我这个做儿子的不便阻拦。不过,母亲也别来劝我和她说话亲近了。”

顾谨言的态度十分坚决。

沈氏有苦难言。

顾谨言对沈青岚这般偏见,她就是说的再多,怕是也没用了…

顾莞宁冷眼看着沈氏变幻不定精彩纷呈的面色,心里无比快意。

受伤害,是因为太过在意。当年她尝过的痛苦,现在总算一一还到了沈氏的身上…不,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母亲身体有恙,需要静心休养。”顾莞宁闲闲说道:“沈表姐的事,母亲就不必操心了。祖母已经吩咐大伯母,一定要将此事查清楚。绝不允许府中再出现类似的谣言,免得损了我们顾家的声名。”

沈氏憋了一肚子闷气,听了这样的话,不由得火冒三丈:“顾家声名重要,难道岚儿的名声就不重要吗?”

“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日后还要说亲嫁人。有了这等不名誉不体面的谣言,以后让她还怎么出去见人?”

顾莞宁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原来在母亲心中,传承了百余年的定北侯府名声,竟然只和一个娘家侄女的闺誉差不多。”

沈氏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在她心里,当然是沈青岚的名声更重要。

她恨顾湛,也恨顾家。不过,定北侯府将来是要由她的儿子继承的。名声自然也是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