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沈谦领着沈青岚出了定北侯府。

归兰院里所有的丫鬟婆子都是定北侯府的人,沈青岚唯一能带走的,只有小丫鬟绿儿,还有两个简陋的包裹。

华服美裳昂贵精美的饰百两银子的上好脂粉…全都留在了归兰院。

沈青岚一路垂着头,可她的脸颊上的五指印记并未消退。沈谦又沉着脸一言未。让人一看就知道不对劲。

府中的丫鬟婆子小厮纷纷瞩目。

沈青岚仿佛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脸上耳后都是火辣辣的,根本没勇气抬头。

父女两个很快出了大门,坐上马车走了。

很快,便有人将此事报到了正和堂。

“启禀太夫人,沈五舅爷刚才将沈表小姐带走了。”

什么?

太夫人一惊,皱眉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把人就这么带走了?”

这也太莽撞无礼了!

就算要走,也该来说一声。住了几个月,总该交代一声吧!哪有这么不声不响就走了的!

“奴婢也不知道。”紫嫣忍不住又多嘴了一句:“听说,沈五舅爷领着沈表小姐走的时候,表小姐的脸上还有指印呢!”

太夫人的眉头拧的更紧了,半晌才问道:“沈五舅爷今日是不是先去了荣德堂?”

紫嫣恭敬地应了声是。

太夫人略一思忖,站起身来:“随我去一趟荣德堂。”

沈青岚忽然离府,一定和沈氏有关。

紫嫣忙走上前来,搀扶住太夫人。

就在此时,一个小丫鬟走进来禀报:“太夫人,四少爷来了。”

太夫人停下脚步:“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顾谨言走了进来。太夫人见他目中无神面色苍白,不由得大吃一惊:“言哥儿,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快些告诉祖母。”

顾谨言目中泪光一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只喊了一声祖母,便哭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欺瞒

太夫人既惊讶又心疼,忙俯下身子搀扶起顾谨言:“你这孩子,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和祖母说就是了。怎么忽然就跪下了?”

太夫人慈爱的脸孔映入眼帘。

顾谨言想到自己竟要对祖母撒谎,心中既愧疚又难受。

可是,沈青岚已经被沈谦带走了。如果他不编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太夫人定然会去荣德堂询问沈氏。万一沈氏惊慌失措下露了马脚,到时候谁也救不了沈氏…

他只能狠下心肠骗祖母这一回了。

“祖母,今天五舅舅到荣德堂来探望母亲。我和五舅舅闹了些口角,一气之下,便张口撵了沈表姐。”

顾谨言红着眼睛说道:“五舅舅心高气傲,一时不忿,便领着沈表姐走了。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所以特来向祖母请罪。”

说完,用力磕了三个头。

大概是心存内疚的缘故,这三个头磕得格外结实,额上几乎立刻红了一片。

太夫人看着心疼不已:“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这点小事哪里值得你这样紧张。沈家父女喜欢去哪儿就去哪儿,咱们不管他们。好了,快别哭了。起来说话。”

顾谨言抽噎着站起身来:“还不止这些。我和五舅舅争吵几句,母亲听的心中不快,当时便训斥我一顿,我心中不服,就顶撞了母亲。”

“母亲气得不成样子,还是丫鬟将她扶回了屋子里。怕是又要多静养一段时日了。”

气得好!

太夫人心里暗暗想着,口中却正色道:“言哥儿,百善孝为先。你母亲纵然有不是之处,你这个做儿子的,也不该出言顶撞她。其中利害,祖母和你说过好多回了,你以后一定要谨记于心。”

顾谨言满脸愧色地应下了。

他在愧疚自己的欺瞒!

太夫人却以为他是在为了顶撞沈氏一事懊恼后悔,柔声安慰道:“说都说了,你也不必耿耿于怀。你母亲本就身子不适,再多养一阵子也无妨。沈家父女走了也好,以后你们母子三人也能清静些。”

说到母子三人,太夫人很自然得问起了顾莞宁:“你去荣德堂的事,宁姐儿知道么?”

顾谨言低声答道:“姐姐不知道。”

顿了顿又道:“母亲在养病,祖母年纪大了,就别去荣德堂了。万一被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顾谨言如此孝顺贴心,令太夫人欣慰不已,笑着应道:“好好好,祖母都听你的。”

正说着话,顾莞宁来了。

顾莞宁先喊了声祖母,然后看向顾谨言:“阿言,我刚听闻沈表姐随沈五舅舅离开侯府,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顾谨言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顾莞宁眼眸微眯,意味深长地问道:“沈表姐忽然离开,真的只是因为你和沈五舅舅闹了口角的缘故吗?”

顾谨言被看的心慌意乱,下意识地避开顾莞宁明亮犀利的目光:“是,都是我一时冲动,和沈五舅舅闹翻了脸。沈五舅舅气恼之下,带着沈表姐出府。我猜,以后是不会再登门了。”

顾谨言脸上泪痕未干,神情勉强还算镇定。

不过,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心虚慌乱,并未躲过顾莞宁的眼睛。

以沈氏的性子,怎么肯任由沈谦将沈青岚带走?

除非生了一桩不得不令沈氏退让屈服的事!

沈谦为了赵举人兄妹被逼离京一事来质问沈氏,沈氏和沈谦独自在内堂里说话,顾谨言领着顾福进了荣德堂。然后,沈谦父女狼狈地离开,沈氏的沉默不语,顾谨言心虚又慌乱的眼神…

这一切,都昭示着一个明显的事实。

顾谨言一定已经知道了沈氏和沈谦之间的关系,也知道了沈青岚的身世。

至于他自己的真实身世,显然他并不知情,否则,此时根本无颜来见祖母。

顾莞宁心念电闪,口中说道:“他们父女不登门才好,反正我也不乐意见到他们。这点小事,实在不值得你自责愧疚。”

顾谨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姐姐说的是。”

他满腹心事,根本无心说话。很快便告退了:“祖母,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姐姐陪祖母再说会儿话吧!”

太夫人见顾谨言怏怏不乐气色不佳,颇为心疼,忙说道:“你快些回去歇着吧!”

待顾谨言走了之后,太夫人才低声道:“言哥儿似乎有事瞒着我们。”

顾谨言神色间的异样,又岂能瞒得过精明老道的太夫人?

顾莞宁目光一闪:“是啊,我也觉得今日的事情有些蹊跷。好端端地,阿言怎么会和沈五舅舅闹起了口角?还张口撵走沈表姐?还有,母亲怎么会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这些疑点,就是她不说,祖母也一定能想到。

或许,也该透露些蛛丝马迹让祖母慢慢察觉了。

太夫人果然皱了皱眉头。

不过,太夫人并未说什么,只叮嘱道:“言哥儿心事重重,他小小年纪,怕是承受不住。你和他素来亲近,得了闲空,多去陪陪他。”

顾莞宁笑着应了下来。

陪着祖母闲话一番,又用了晚饭,顾莞宁才出了正和堂。

琳琅随在顾莞宁身后,见顾莞宁走的方向不是依柳院,下意识地问了句:“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顾莞宁淡淡说道:“去荣德堂。”

琳琅不再多问,心里却暗暗诧异。

这两个多月来,小姐只在上次沈五舅爷来的时候去过一回荣德堂。今儿个晚上,怎么忽然想起去探望沈氏了?

到了荣德堂外,守门的婆子一脸殷勤地开了门:“原来是二小姐来了,奴婢给二小姐请安。”

自沈氏“养病”后,荣德堂也比往日冷清了许多。

没了来往的管事回禀事情,来串门说话的丫鬟婆子也少了。守门的婆子也跟着恹恹的整日没精神,此时见了顾莞宁,格外热络。

顾莞宁随意地嗯了一声,便进了荣德堂。

丫鬟碧彤正守在门外,见了顾莞宁,忙上前来行礼。

顾莞宁吩咐一声:“你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我来给母亲请安。”

第一百三十四章 折磨

碧彤略一犹豫,低声道:“小姐,沈五舅爷走了之后,四少爷很快也跟着走了。夫人心情极差,一直独自待在屋子里。只有郑妈妈在里面陪着,奴婢和碧玉她们都没敢进内室。”

“现在去通传,只怕夫人未必肯见小姐。”

顾莞宁冲碧彤笑了一笑:“无妨,你先进去通传。母亲若不肯见我,我自己直接进去就是了。”

碧彤这才鼓起勇气,推门而入。

屋子里燃着一盏烛台,烛火还算明亮。

沈氏躺在床上,郑妈妈坐在床榻边,正轻声说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郑妈妈颇为不快地转过头来,瞪了碧彤一眼:“你进来做什么?”

碧彤还算镇定:“奴婢进来禀报一声,二小姐特意来看夫人,正在外面等着。”

顾莞宁怎么来了?

郑妈妈皱了皱眉头,板着脸孔道:“你去告诉二小姐,就说夫人今日累了,已经歇下了。请二小姐改日再来…”

“郑妈妈好大的威风!”

一个略带嘲讽的少女声音在门口响起。

郑妈妈一惊,忙从床榻上站了起来,挤出笑容道:“二小姐怎么进来了,老奴没有相迎,失礼了。”

顾莞宁扯了扯唇角,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想来看母亲,总得郑妈妈点头才是。哪里敢劳烦郑妈妈相迎。”

郑妈妈被挤兑得臊红了脸,连连弯腰赔不是:“是老奴一时失言,二小姐大人大量,别和老奴计较。”

自从上一次被顾莞宁出手整治过后,郑妈妈对顾莞宁便多了几分惧意。此次在背后出言不逊又被逮了个正着,心里不得不叹一声晦气。

顾莞宁瞄了郑妈妈一眼,淡淡说道:“我和母亲有些知心话要说,你们都退下吧!”

碧彤立刻应声退下。

郑妈妈却踌躇了片刻,下意识地看了床榻上的沈氏一眼。

沈氏已经整整哭了一个下午,一双眼睛早已哭的红肿不堪,满脸泪痕,神情萎靡。听到顾莞宁的声音竟有些惊惧:“郑妈妈,别走。”

郑妈妈心里一痛,正要说话,就听顾莞宁冷冷说道:“我刚才说的话郑妈妈没听见吗?给我立刻退下。”

郑妈妈心里一颤,却不敢不听令行事:“是,老奴这就退下。”

沈氏眼巴巴地看着郑妈妈退下。

然后,顾莞宁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来,明亮的目光在沈氏的脸上打了个转。

明明顾莞宁什么都没说,沈氏心里却油然而生一股心虚怯懦,强打起精神道:“莞宁,你怎么来了。”

“多日不见母亲,我心中甚是挂念。”顾莞宁神色如常,声音也格外平静:“所以特意来看看母亲。”

母女两个早已反目。说什么“心中甚是挂念”,简直是一大讽刺!

沈氏今日接连遭遇重创,头脑混沌浑噩,一时反应不过来。楞了片刻,才说道:“我身子还好,你不用忧心。”

顾莞宁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氏:“母亲在我面前不必遮掩了。今天荣德堂里生的事情,我已经都知道了。”

沈氏面色陡然一变,声音颤抖不已:“你、你知道什么了?”

顾莞宁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角:“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沈氏的脸刷地白了,全身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心中惊疑不定。

顾谨言明明过誓要保守秘密…难道他私下都告诉顾莞宁了?

顾莞宁冷眼看着沈氏惊惧仓惶不安的样子,心里阵阵快意。

想对付沈氏,不算难事。不过,若是曝出沈氏在婚前私~通生女的丑闻,定北侯府众人在人前再难抬起头来,顾湛的一世英名也就成了笑话。

所以,她选择了更隐秘更毒辣的复仇方式。

她要让沈氏眼睁睁地看着所有重视的人一一离开,让沈氏尝一尝众叛亲离的滋味,让沈氏寝食难安日夜煎熬。

这样活着受折磨,比死亡更令人痛苦。

“是不是阿言和你说什么了?”沈氏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张口试探。

顾莞宁点点头:“是。我听闻沈五舅舅一声不吭地领着沈表姐离开侯府,心里十分诧异。所以特意去正和堂,正巧遇到阿言在和祖母说话。我问起了沈表姐离开的原委,阿言将一切都告诉我了。”

沈氏心中倏忽一沉,咬咬牙说道:“你就别卖关子了。阿言到底是怎么说的?”

“母亲为何这般紧张?”顾莞宁不答反问:“莫非是做过亏心事,怕别人察觉不成?”

沈氏色厉内荏,强撑着应道:“胡说八道!我行得正坐得直,何曾做过亏心事。”

顾莞宁挑了挑眉:“母亲既然没做过亏心事,为什么这般心虚不安?”

沈氏咬牙苦撑到底:“我是怕你捕风捉影胡乱猜疑,伤了我们母女之间的情分。”

沈氏原本以为顾莞宁会追问不休,没想到,顾莞宁很快便偃旗息鼓了:“既是这样,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母亲好好歇着吧,我回去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

她竟然就这么走了?!

顾莞宁这么好打,沈氏不但没放心,反而愈提心吊胆。

荣德堂里生的事,顾谨言到底有没有告诉顾莞宁?

还有,太夫人素来精明,这一回沈青岚匆匆离开,怎么看都不对劲。怕是已经惹来太夫人疑心了。

万一太夫人知道了真相,到时候她要怎么辩白?沈谦和沈青岚又要怎么办?

还有顾谨言,如今对沈谦深恶痛绝,对她这个亲娘也失望透顶。如果他一旦知道自己不是侯府血脉沈谦才是他的亲生父亲,会不会彻底崩溃?

沈氏越想越害怕,原本已经干涸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郑妈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夫人,二小姐和你说了什么?你怎么哭了?”

沈氏扑进郑妈妈的怀里,哽咽道:“郑妈妈,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难以言喻的恐惧,笼罩在心头,令她惶惶难安。

郑妈妈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沈氏了,默默地将沈氏搂进怀里,心里一片茫然。

第一百三十五章 重病

顾谨言不过是个七岁孩童,自小养尊处优一帆风顺众人娇宠,从未经历过挫折。沈氏和沈谦之间的事,远远过了顾谨言所能承受的极限。

欺瞒最心疼自己的祖母和胞姐,更令他愧疚自责。

顾谨言很快就病倒了。连着三日高烧不退,全身滚烫,脸颊额头通红,口中不时地出模糊的呓语。

太夫人情急之下,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治儿科的李大夫进府。

李大夫就住在听风居里,方便时时照顾顾谨言。

太夫人坐在床榻边,眉头紧皱满脸担忧。

顾谨言依旧昏迷未醒,俊秀的小脸红通通的。

顾莞宁站在太夫人身侧,低声安慰:“祖母别担心,阿言是忧思过度心火燥热,这才引起高烧不退。李大夫最擅治小儿急症,已经开了药方,喝上几日就会好了。”

太夫人轻叹一声:“但愿他早些好起来。你父亲去世得早,只留下你和言哥儿。你们姐弟两个都是祖母的心头宝,少了哪一个也不行。”

顾莞宁听的一阵心酸。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太夫人皱眉:“我不是吩咐了不准人进出听风居吗?这是谁硬闯进来了。”

顾莞宁淡淡说道:“大概是母亲知道了阿言生病的事,放心不下,特意到听风居来看看阿言。”

话音还未落,沈氏便推门走了进来。

沈氏知道顾谨言一病不起,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自己身体虚弱,更顾不得太夫人的禁足令,命碧玉碧彤将自己搀扶到听风居。

没等太夫人话,沈氏便扑到了床榻边哭喊起来:“阿言,我可怜的儿子,你怎么病成了这样…”

太夫人面色一沉:“言哥儿好好的,不过是烧未退,你在这儿哭哭闹闹的,是想折言哥儿的寿吗?”

太夫人一怒,沈氏便不敢再哭了,用帕子擦了眼泪:“病在儿身,痛在娘心。我也是担心阿言,这才失了态。请婆婆息怒。”

“不息怒还能怎么样。”太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难道还把你这个亲娘撵出去不成。既是来了就安静些,别哭哭啼啼的。”

沈氏红着眼睛应了,在床榻边坐下,握着顾谨言滚烫的手,泪水几乎又要夺眶而出。

顾谨言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她今生最大的指望和依靠。

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也活不下去了。

顾莞宁不动声色地打量沈氏一眼。短短三天,沈氏消瘦了一圈,肤色暗淡,额上眼角的皱纹也露了出来,显得既憔悴又苍老。

顾谨言生病,沈氏就这般痛苦。如果顾谨言就此一命归西,对沈氏一定是个致命的打击吧!

…还是算了吧!

顾谨言到底还是个孩童,对自己的身世懵懂不知,也没做出过什么对不起顾家的事。他替沈氏遮掩,欺瞒祖母,也在情理之中。也正因为愧疚自责,才会生了这么一场重病。

还是给他留一条生路吧!

顾莞宁暗暗叹口气,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