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炷香时辰,延福宫外已经躺下了几百具尸体。

禁军侍卫死伤惨重,死士死得更多。可这些死士,早已杀红了眼睛,根本不顾伤亡,一味往里冲。有一些已经跳过宫墙,跃进墙内,和守在墙下的禁军侍卫杀成一团。

禁军侍卫吃亏在人少,很快便不支。他们一边全力厮杀御敌,一边希冀着有其他的禁军侍卫看到求救的焰火信号,立刻赶来。

厮杀的动静早已传遍延福宫内外,延福宫中却异常安静。一开始有宫女内侍惊呼出声,很快被训斥着安静下来。

与此同时,宫中其余各处起火之势更盛,有人嚷着走水,有人喊着救火,有人惨呼着“杀人了救命”。

巍峨的皇宫,如修罗场一般,处处血光。

当危险来临时,哪怕未曾听到异样的动静,哪怕睡得正熟,也会被敏锐的直觉惊醒。

顾莞宁熟睡之际,猛然睁开眼。

疲劳和困倦,被抛到脑后,整个人的神智骤然清醒。

她竖耳聆听片刻,在听到隐约的异样动静时,才低声喊道:“萧诩,快醒醒。”

太孙实在太疲累了,睡得极沉。在顾莞宁连着唤了几声之后,才勉强睁开眼:“阿宁,你怎么醒了?”

顾莞宁沉声道:“齐王的人已经进宫了!”

太孙立刻清醒过来,目光迅速清明,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他倒是急不可耐,连一日也等不得。”

齐王先动手逼宫,他逼于无奈,不得不自保反击。这样,也不算违背了当日发下的毒誓。就是元佑帝地下有知,也怪不得他。

顾莞宁目中满是寒意,并未出声,迅速起身下榻穿衣。

太孙也很快将衣物穿好。

门被匆匆地用力敲了几下,穆韬急切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太孙妃,延福宫外有许多身份不明的凶徒,禁军侍卫就快抵挡不住了。”

太孙沉声道:“不必惊慌,我早有安排。你领着所有亲兵侍卫守在寝宫门口,不能放任何凶徒进来。”

太孙沉稳有力的声音,传到穆韬耳中。穆韬也迅速冷静下来,应了一声是。

太孙亲兵共有五百,留了两百在太子府中,其余的三百亲兵,都随太孙进了宫。

一声哨音长响,这三百亲兵在短短几个呼吸间,便已手持利刃而来,聚集在寝宫门内。

门外厮杀惨烈,死伤无数,终于有人在临死前发出了惨叫声。这一声惨叫过后,用命互搏的敌我双方,便再也按捺不住,口中一边嘶喊,一边举起兵器。

杀!

杀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杀了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凶徒!

杀!

杀光你们这些虚有其表的禁军侍卫!杀了太孙!

一声接着一声惨呼,一声接着一声嘶吼,响彻延福宫内外。胆子稍小一些的宫女内侍,早已被吓得瑟瑟发抖,躲进床下或被褥中哭喊了起来。

当禁军统领萧怀远率领数百禁军侍卫赶到时,死伤惨重的禁军侍卫们犹如看到了曙光,其中一个甚至失声喊了起来:“萧统领,你来的正好。快杀了这些凶徒!”

萧怀远应了一声,手握惯用的七尺长刀,刀光一闪,便有一人命丧刀下…

等等,萧统领杀的不是匪徒!

他杀的竟是禁军侍卫!

最先喊起来的禁军侍卫心中一寒,正要喊,萧怀远手中的长刀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萧统领!你为什么要谋逆造反?

可惜,这句话永远也问不出口了。

刀光一闪,这个禁军侍卫也倒下了,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原本还在拼命苦撑的禁军侍卫们,很快就被倒戈相向的同泽们杀了大半,军心溃散。再无人能阻挡齐王死士们的步伐。

死士们目中泛起森冷的杀意和凶残的光芒,握起长刀冲进延福宫。

死士们黑衣蒙面,黑压压的一片。就像一群凶猛的要吃人的野兽一般,汹涌而来。

穆韬沉肃俊朗的脸孔毫无表情,手中握紧腰间长刀,目中闪着寒光。

在他身后,有三百太孙亲兵侍卫。他们个个身手骁勇,能以一敌三。

可眼前的齐王死士实在太多了,还有禁军统领萧怀远领来的数百侍卫。他和身后的三百侍卫,能抵挡得住他们的进攻吗?

就在穆韬欲挥出长刀之际,一支通体黝黑泛着寒光的箭不知从何处飞来,深深地刺入跑在最前的死士胸膛,飞溅出一片血光,

然后,数不清的利箭嗖嗖而至,往前冲的死士们成片倒下。也拦下了他们的脚步。

穆韬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和释然。

怪不得太孙殿下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原来早有安排。

只要是人,总有属于人的恐惧。死士们的锐气一再受阻,终于有些慌乱溃散。不知是谁大声喊了一句:“是谁在用暗箭伤人?”

黑暗中,似传来一声轻蔑的嗤笑声。

战场上问这种话,实在是荒谬可笑。

既然号称是悍不畏死的死士,那就都去死吧!

隐在暗中的青年男子,吹响尖锐的哨音。然后,无数士兵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第八百四十八章 宫变(四)

这些从黑暗中冒出来的士兵,身上俱穿着神卫军营的衣服,一眼便能看出他们的来历。

为首的青年男子,俊朗英武,一脸杀气腾腾。

穆韬只看一眼,便认出了青年男子是谁。

这个青年男子,正是平西伯的儿子丁骁。

丁骁曾领兵随同太子一起去冀州平过民乱,立下战功。自那之后,便成了年轻将领中的领军人物。丁骁的妻子是定北侯府的大小姐,丁骁是太孙殿下的姻亲连襟,也是太孙殿下最忠实的追随者。

今夜丁骁忽然出现在宫中,显然太孙早有防备早有安排。

丁骁亲自领兵杀敌,竟还有闲空冲穆韬挑眉笑了一笑:“等我收拾完这帮不知死活的东西,再和你说话。”

穆韬:“…”

他也很想冲上去杀了这帮人!

不过,他身为太孙侍卫统领,最重要的指责是保护太孙殿下的安危。只能将心里的蠢蠢欲动都按捺下来。

穆韬身后的亲兵侍卫看着眼前的刀光剑影,也有些热血沸腾。

穆韬头也没回,沉声吩咐:“站在原地,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

些微骚动,很快平息下来。

自丁骁领着数千士兵出现后,萧怀远便知大事不妙。

他阴沉着脸连杀几人,然后迅疾从怀中取出信号弹,嗖地一声,信号弹便窜上了天。嘭地一声,在空中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

这一片白光,在短短瞬间,照亮了皇宫上方的天空。方圆百里之内,清晰可见。

敞开的两处宫门外,又有许多侍卫涌入。

这些侍卫,俱穿着齐王府的亲兵服。

身材高大身手过人的齐王,此时神色沉厉,在亲兵们的簇拥下,一路奔往延福宫。

跟在齐王身边的,是东平郡王萧袆。

萧袆还年轻,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精神颇为紧绷,一张年轻英剧的脸孔也绷得极紧,双目中射出热切又忐忑的光芒。

父王说,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父王还说,大丈夫在世,不能永远居于人下。不管如何,都要奋力一搏。哪怕血流成河伏尸遍野,也绝不能心软。

既是如此,他就追随着父王的脚步,搏上这一回。

输了,身败名裂,万劫不复。赢了,这天下就是他们父子的。

大概是萧家子孙都流淌着杀戮好战又疯狂的血液。一想到这些,萧袆竟觉得心里所有的恐惧畏怯都没了,剩下的,是狂热和急切。

杀!杀!杀!

杀光宫中所有的人,也在所不惜!

一路上,有不少宫女内侍的尸首。

齐王亲兵们视若不见,直接踩踏过去。萧袆冷不防踩中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心中重重一跳:“父王,这些宫女内侍是谁杀的?”

之前进宫的死士们早已到了延福宫,萧怀远也领着心腹亲信前去延福宫。刚才那个信号弹便是从延福宫的上空爆开。

那么,这些死尸又是怎么回事?

齐王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扔下一句:“不必管这些。”

这当然是王皇后的手笔。

王皇后在宫中经营多年,有不少自己的人手。这些人派不上大用场,不过,放放火杀几个人倒是没问题。正好彻底搅乱宫中这潭水。

萧袆不再多问。

父子两人领兵赶到延福宫外时,情形已十分危急。

延福宫外到处都是尸体,延福宫里阵阵杀伐声。

三千死士,已死伤大半,只余几百人苦撑。萧怀远率的心腹亲信,也死伤惨重。他虽是禁军统领,却无法策反太多禁军侍卫。

今夜带来的几百侍卫,已是他所能动用的所有人马。

萧怀远看到齐王领兵前来的那一刻,长长地松了口气。

齐王带进宫来的亲兵也不算多,只有一千人。不过,这一千亲兵,才是齐王身边真正的精锐。远胜之前的死士。

这一千士兵一加入战局,情势顿生变故。

延福宫里的空地,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只是,所有人都想着往里冲,没人愿意退出去。

丁骁很快杀红了眼,持着长刀和萧怀远对上了。

萧怀远也杀得性起,双目赤红,冷笑数声,也不说话,握着长刀便冲上前来。

惯于领兵之人,大多喜欢用长刀。因为长刀利于砍杀,在战场上更胜利剑。丁骁是用刀高手,萧怀远更是浸淫此道多年。一个胜在年轻英武,一个刀法老练毒辣,一时间斗了不相上下。

萧袆目中闪过狠辣之色,冷哼一声,也持刀加入战局。

丁骁以一敌二,顿时不支,险象环生。

穆韬目中闪过寒光,喊了一声:“大家随我一起杀敌!”话音还未落,手中的刀已经挑开了萧袆的长刀。

身后的三百亲兵也加入战局。

杀伐声惨叫声喊杀声潮水般涌进延福宫里。

陈月娘手持弓箭,玲珑手握匕首,琳琅等一众不会武的丫鬟将顾莞宁和太孙团团围拢在中间。

乳娘抱着熟睡的阿淳,战战兢兢地站在中间。

顾莞宁手中也握着弓箭,目光锐利明亮,如刀锋般不可直视。

“已经有多久了?”

顾莞宁忽地张口问道。

太孙目光一闪,应道:“已有小半个时辰。”

外面缠斗不休,喊杀声不绝于耳,浓浓的血腥气已经飘进了寝宫里。这一个夜晚,不知有多少命丧刀下枪下。

喊杀声愈来愈近。

忽然,有一个身影冲到了门口,用力撞开了寝室的门。

门开的刹那,陈月娘手中的箭已飞了出去。

满身是伤满脸是血的死士还未来得及狞笑,便已颓然倒地。

所有人都未吭声,抱着阿淳的乳娘却被吓得惊叫起来。她这一喊,顿时将熟睡中的阿淳也惊醒了。

阿淳睁了眼,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在暗夜的杀伐声中,格外明显。

神色一直岿然不动的顾莞宁,面色终于变了。她无暇呵斥怒骂乳娘,迅疾将孩子抱进怀中。

孩子刚进怀里,一支利箭,便从门外飞了进来,深深地刺进乳娘的胸膛。

乳娘的胸膛处多了一个血洞,睁着双眼倒下了。

第八百四十九章 生死(一)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乳娘站在顾莞宁身侧,在众人环绕之中。刚才这一箭,从琳琅和珍珠之间穿过,牢牢地钉在乳娘的胸膛上。

再往左偏一些,就会伤到顾莞宁。

这些死士中,必有神箭手。

阿淳还在张嘴哭喊。

外面的死士一时无法闯进屋中。阿淳的啼哭声,便成了靶子。而此时,正是顾莞宁抱着孩子。

第一箭射中了乳娘,第二箭再来,是不是就会射中顾莞宁?

陈月娘脑中的弦绷得极紧,声音嘶厉:“护住殿下和太孙妃。”

无需陈月娘吩咐,众人早已退后两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甘做顾莞宁和太孙的盾牌。

顾莞宁无暇顾及这些,她低下头,轻哄怀中的孩子:“阿淳,别哭,娘亲在这儿。”

阿淳不知是饿了,还是被刀枪声惊到了,不但没停止哭泣,反而哭得更响亮。

门外的神箭手,又是一箭飞了过来。

那一箭,正是冲着阿淳的方向而来。

琳琅想也不想地用自己的胸膛挡下这一箭。

“琳琅!”顾莞宁心神巨震,失声惊呼。

眼看那一箭已至琳琅胸前三寸之处,一丝银光转瞬即至,将箭击落。堪堪救下了琳琅一条性命。

那一丝银光也随之落地,竟是一柄极为轻薄锋利的飞刀。

琳琅额上满是冷汗。

顾莞宁心神激荡不休,双腿微微有些发软。

太孙一把搂住顾莞宁,连同年幼的阿淳一起搂入怀中:“阿宁,别怕。”

话音刚落,数十个身影从屋顶处悄然飘落。

这数十人,皆已年过四旬,都是宫中内侍。为首的,正是在元佑帝身边伺候了数十年的钱公公。

“奴才救驾来迟。”

事急从权,在此危急时刻,钱公公无暇行礼,只匆匆说了一句。然后便命一众内侍在屋中散开,扼守住门口。

太孙立刻应道:“钱公公不必多礼。”

顾莞宁惊魂不定的心,到了此时,才缓缓归位。

这个钱公公,武功深不可测。说以一当十当百也不为过。元佑帝不管到了何处,身边都有钱公公的身影。

如今元佑帝驾鹤归西,钱公公和他的手下都留了下来,继续伺候新帝。

这也是太孙安排的最后一道防线。

门外的射箭手,未曾犹豫,继续射箭。

钱公公冷哼一声,双手微动,两支飞刀一起飞出,一支飞刀击落飞来的箭只,另一支飞刀透过门隙飞出去。

离得远,没能听清是否有人中了飞刀。只是,这一柄飞刀过后,再无箭只飞进来。

偶尔有冲过神卫军和太孙亲兵防线的死士,压根没机会冲进屋中,便死在了内侍们的手中。根本无需钱公公出手。

钱公公凝神听了片刻,忽地说道:“齐王领兵冲进来了。”

太孙目中闪过冰冷的寒意。

阿淳还在啼哭,顾莞宁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只好将他的小拳头塞进他的口中。口中有了东西,阿淳立刻不哭了,砸吧起自己的小拳头来。

顾莞宁这才松了口气,此时,钱公公的话也正好传入耳中。

齐王来了。

天色依旧一片黑暗。

廊檐下挂着的八角宫灯,被凛冽的寒风吹拂摇摆,发出飒飒的声响。不知是谁射箭,将宫灯射灭了一盏。光线陡然暗了许多。

再接下来,宫灯一盏接着一盏被射灭,最后只余三两盏在风中摇晃,明暗不定,光线暗淡。

满地死尸,猩红刺鼻的鲜血几乎渗进了延福宫结实的青砖下。

手持兵器的人,依旧在激战缠斗不休。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一团混战中,却无人主动向齐王发起攻击。

虽然齐王才是这一场宫变激战的主谋,可他到底还是大秦朝的藩王,是当今太孙嫡亲的皇叔。

出于对皇室皇权的敬畏也好,出于对齐王莫名的畏怯也罢。不论是丁骁,还是穆韬,都下意识地忽略了齐王的存在。

一众侍卫,也无人对齐王出手。

直到齐王堂而皇之地领兵逼进寝宫,穆韬才霍然惊醒,忙领人追上前。然而,此时已经迟了。

齐王身后的侍卫如虎狼一般缠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