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莞宁轻叹一声:“这几日,我也一直在为此事头痛。一直犹豫该不该告诉你。今日你自己看出不对劲,我也不想再隐瞒。”

“阿言已经二十岁,生平第一次对女子动心。我是他的长姐,自不愿他伤心难过。可是,四妹身份太过特殊,便是我也不能轻易插手。”

“所以,我一直当着不知情,任凭阿言出宫去碰钉子。”

碰钉子?

萧诩眉头略略舒展:“照你这样说来,阿言只是一头热,四妹并未动心了?”

“我没见过四妹,不知她心里如何做想。”顾莞宁坦然道:“不过,以四妹的性子,若是半点不为所动,便会直截了当地拒绝。绝不至于避之不见。”

顾莞琪这般躲起来,自然是“有所动”。

萧诩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静默了片刻。

顾莞宁同样沉默。

过了片刻,萧诩才道:“此事你我都不便过问。便随他们自己吧!”

顾莞宁点点头。

帝后都是有城府之人,心中各自惦记此事,面上却未显露。

隔日上元节,一个设宫宴款待百官,一个在后宫设宴,招呼一众诰命女眷。定北侯府众女眷也都进了宫。除了年迈的太夫人留在府中,吴氏方氏携着儿媳都来了。

顾莞琪当然不在其中。

定北侯府里的丫鬟婆子们有模有样地扎了花灯悬挂,颇为热闹。不过,比起外面的灯氏,自是远远不及。

顾莞琪离京多年,还是在幼年时出过府逛过灯市。想着明日就要离京,不免心思浮动。爹娘都不在府里,无人管束,想到便行动。

顾莞琪行事也算小心,出府之时,带了十余个侍卫。几个丫鬟也一并随行。

晋州风气开放,女子露面是等闲事。在京城却不宜太过高调张扬。

顾莞琪穿戴简单,又戴了帷帽。薄薄的轻纱遮住了俏脸,垂至胸前。厚实的披风遮掩住窈窕的身形。

十分完美!

顾莞琪对自己的形象颇为满意,坐在软轿上,饶有兴致地掀起帘子往外看。

天色虽暗,路上行人却络绎不绝。

丫鬟们前后掌灯,侍卫们警觉地围拢在软轿周围,一派官宦千金出行的派头。普通百姓自不敢上前惊扰,却也没什么惊惧之色。随意瞥一眼,便移开目光。

京城乃天子脚下,是大秦最繁荣富庶之地。便是普通百姓,也自恃甚高,不屑于东张西望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顾莞琪看在眼中,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意。

软轿在灯市入口外百米处停了下来。

此时灯市外的百姓川流不息,抬轿已寸步难行。

顾莞琪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软轿,笑着扫了一圈。然后,在人群中扫视到了一张清俊的脸孔。

顾莞琪:“…”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上元(一)

少年穿着天青色锦袍,身量修长,清俊如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悄然独立,气质卓然。

不是沈谨言还能有谁?

沈谨言显然也看到了她,那双本就黑亮的眼眸骤然闪出耀目的光芒。仿佛漫天的星光都落入他的眼中,熠熠生辉。

沈谨言毫不迟疑地向她走来。

顾莞琪心慌意乱,下意识地转身要躲回轿中。

“婉儿,”少年清亮中含着些许委屈的声音传入她耳中:“你躲了这么多天不肯见我。莫非今日还要躲吗?”

丫鬟们个个窃笑。

侍卫们倒是十分镇定,依旧沉着脸孔守在她周围。

周围已有饶有兴味的好奇目光看了过来。

顾莞琪面颊发热,既尴尬又踌躇。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进退两难的滋味。

继续躲,显然是不可能了。

沈谨言显然早已命人盯着她的动静,所以才会提前一步在这儿等着她。花了这般心思,绝不会轻易放弃…

就这么见他,她又有些莫名的畏怯。

“婉儿,”要命的声音再次响起,离她不过几米之遥。

有侍卫簇拥着,沈谨言便是想靠近也不可能。

顾莞琪咬咬牙,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沈谨言那张满含希冀的俊秀脸孔,黑眸眨也不眨,定定地注视着她。

顾莞琪深呼出一口气,冷静地说道:“这里不宜说话。前面有一座茶楼,我们去茶楼里小坐片刻。”

沈谨言此时满心满眼都是她,闻言立刻点了点头。

一炷香后。

一个侍卫满脸为难地回来了,低声道:“小姐,茶楼里已经满座了。”

今日是上元节,到灯市来的人极多,茶楼里早已人满为患。别说雅座,便是一楼也没了位置。

顾莞琪皱了皱眉。

沈谨言立刻轻声道:“既已来了灯市,我先陪你转上一转。”

或许,日后回想起来,你还会记得今晚的我。

沈谨言心里默默地补上一句。

顾莞琪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沈谨言的俊脸上闪出了喜悦的光芒,像极了得到心爱之物的孩童。看着这样的沈谨言,顾莞琪的心骤然软了下来。

当年沈谨言身世尚未曝露时,是定北侯府唯一的嫡孙,在一众兄弟姐妹中地位超然。府中人人宠着他让着他。后来沈氏丑事曝露,沈谨言一夕之间由天上跌落深渊。

这些年,若无顾莞宁全力相护,他根本无法存活。便是有顾莞宁护着,他的日子也过得十分艰难。

他并未被击溃压垮,用自己的方式向世人证明了自己。还保持着那份善良和纯真…

罢了!

明日她就要离京,今晚便稍稍恣意纵情。便当是给彼此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

顾莞琪主动走到沈谨言身边,低声道:“走吧!”

沈谨言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震住了,呆呆地站着没动弹。

这副傻乎乎的样子,逗乐了顾莞琪。笑意从眼底漾起:“傻瓜,还不走?”

隔着薄纱,顾莞琪巧笑嫣然的俏脸更添了几分神秘和明媚。

沈谨言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心里被巨大的喜悦充斥填满。终于反应过来,喜滋滋乐颠颠地说道:“你先走,你去哪儿我跟到哪儿。”

顾莞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好,今晚便容你做我跟班。”

接下来的时间,对沈谨言而言,如置云端,整个人飘飘悠悠。

他记不得自己到了哪些地方,也不记得看过什么样的花灯,更不知自己说过什么。一整个晚上,他都在看顾莞琪。

甚至舍不得眨眼。

那样的专注,专注得近乎贪婪。

仿佛要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镌刻进心里。

“这个花灯好不好看?”顾莞琪兴致勃勃地问道。

沈谨言看着她,傻笑:“好看。”

你真好看。

瞧那副傻乎乎的样子!

顾莞琪心里涌起丝丝甜意,故意当做没听懂他的话意,转头吩咐:“将这盏花灯买下。”

丫鬟们偷偷挤眉弄眼,彼此露出会心的笑意。

过了片刻。顾莞琪又问:“那边有猜灯谜的,你去猜上一猜,将那盏最大的花灯赢回来。”

沈谨言傻笑着应了,脚步飘一样地去了。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傻乎乎地拎着堪比一人高的兔子灯回来了:“婉儿,给你。”

顾莞琪一本正经地说道:“还是你拎着合适。这盏花灯和你正合宜。”

丫鬟们都掩嘴笑了起来。

沈谨言毫不介怀,继续咧嘴笑。

顾莞琪快看不下去了。好好一个俊秀贵公子,忽然智商倒退,一晚上笑得像傻子一样…不过,也格外可爱就是了。

走一路行一路,看一路买一路,说一路笑一路。

天气依然寒冷,繁星漫天,花灯如炽。

行人络绎不绝,喧闹声阵阵。

沈谨言的眼中,只有顾莞琪。恨不得灯市永远不散,恨不得时间就此凝结,永远定格在这对视而笑的一刻。

然而,时间终究一点点地滑过。灯市上的人渐渐少了,商贩们开始收拢剩余的货物,颇有几分繁华落尽的寥落。

顾莞琪抬头看过来,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侯府了。”

沈谨言念念不舍地看着她,低声道:“我送你回去。”

顾莞琪下意识地便要张口拒绝。

沈谨言的目中露出一丝哀求:“明日你便要离开京城。一别数年,再相见不知何年何月。便容我送你一回吧!”

顾莞琪鼻子微酸,到底不忍拒绝他,轻轻点了点头。

沈谨言看似孤身一人,实则暗中也有侍卫相随。长随顾福也一直远远地跟着。

沈谨言扬扬手,顾福立刻心领神会,迅疾传令下去。

很快,便有一辆马车行驶而来。

此时灯市人已少了,马车畅通无阻。架势马车的是顾福,侍卫们俱都藏在暗处,远远跟随。

沈谨言亲自打开车门,然后伸出手:“婉儿,我扶你上马车。”

顾莞琪默默地凝视着沈谨言,目中闪过复杂难掩的情绪。终于轻叹一声,将手放进他的手心。

双手相触的刹那,两人俱是一颤。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上元(二)

沈谨言稍稍用力,将她的手攥在手心。

他的手修长温暖,她微凉的手几乎立刻热了起来。

顾莞琪俏脸上泛起红晕,不知是羞涩抑或是恼怒,如一朵在寒夜中盛放的桃花,娇艳明媚。

沈谨言在她翻脸动怒之前,已松了手,改而虚虚扶着她的胳膊。

顾莞琪也不知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迅速上了马车。

沈谨言紧跟着也上了马车。

留下一堆丫鬟和侍卫。

丫鬟们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跟着上去就会扰了主子说话,不跟着,就得任由主子和一个年轻男子独处…

侍卫们倒是无此困扰。他们只负责保护顾莞琪的安危,至于她和谁独处说话,便与他们无关了。

顾莞琪从车窗探出头来:“你们先行一步,在侯府外等我。”

丫鬟们一起应下。

丫鬟侍卫们先行离开。

马车也未多停留,缓缓启程。

这辆马车出自宫中,自然舒适奢华宽敞。八角宫灯悬挂在车顶,脚下是雪白柔软的毛毯,炭盆被放置在角落,车厢里暖融融的。

顾莞琪终于取下帷帽,露出俏丽的脸庞。

她脸上犹有未褪的红晕,眼眸灿若星辰,红唇扬起浅浅的弧度:“现在只我们两人。有什么话,我便直说了。”

“谨言,我是顾家的女儿。哪怕我如今姓齐,这也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而你姓沈。”

接下来的话,已无需再说。

顾莞琪已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沈谨言静静地看着她,低声道:“你不用再说了。这些我都明白。”

“我的出生,便是最大的错误。是顾家永远的耻辱。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痛恨自己的出身。无需外人鄙夷轻蔑,我自己也瞧不起我自己。”

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平静。

顾莞琪听得心中一酸:“你别这样说自己。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这是你生父生母之错,本不该怪你。”

沈谨言目中露出浓得化不开的悲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承袭了他们的血脉,又岂能抛开这一切?”

“当日我和你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并未骗你。我从未想过娶妻,也未想过喜欢谁。却没想到,见了你之后,便情难自禁。”

老天和他开了一个最残酷的玩笑。

他喜欢谁都可以,最不该喜欢的人便是她。

偏偏,他对她动了心生了情。

顾莞琪目中依稀闪过水光,双手微微发颤。

沈谨言声音也有些哽咽:“我明知不该向你倾诉心意,却难以自制。这些日子,你一定十分困扰苦恼。对不起,婉儿,对不起…”

“你别说了。”顾莞琪终于忍不住落了泪:“你什么都别说了。”

沈谨言红着眼眶,坚持道:“不,我要将心里话都说出来。今晚一别,我们或许再无相见之日。你我此生无缘,我不敢奢求,却也盼着你明白我的心意。”

“这些日子,你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我已知道你的决定。只是,心里总存着一丝奢念,想再见你一回。”

“有了今晚的相聚,我余愿已足。哪怕你是出自怜悯同情,我也很高兴了。”

怎么会是怜悯同情?

她若半点未动心,怎么会这般痛苦难过?

顾莞琪泪如雨下,身子轻颤不已。

沈谨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日你就要离开京城。再过数日,我也要远离京城,奔赴吐蕃。此行路途遥远,危险重重,归期不定…”

顾莞琪一惊,霍然抬头:“你为何要去吐蕃?”

大秦已经打了胜仗,他还要去吐蕃做什么?

沈谨言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此时才惊觉自己失言,十分后悔懊恼。忙道:“我说错了,是去边关才对。”

顾莞琪不再哭泣,一双如水洗过的明眸双眸微微眯起:“沈谨言!你在隐瞒什么?快些如实道来。别想骗我,否则我饶不了你!”

饶不了他又能如何?

这等毫无威胁的话语,听在沈谨言的耳中,却格外甜蜜。

一个女子,只有在心上人面前才会这般娇嗔动怒,蛮不讲理。

沈谨言想了想,吐露部分实情:“我去吐蕃,是有要事。此事无人知晓,便连大哥也被蒙在鼓里。你心中有数便可,万万不能透露口风。”

顾莞琪在外行走几年,已非昔日那个娇憨天真不解世事的少女。一听便知此中别有内情,眉头不由得皱紧:“此去有没有性命之险?”

沈谨言心里涌起暖意,避重就轻地答道:“我要更名易姓,隐藏身份。”

果然十分危险。

到底是什么事,需要沈谨言独自前往?竟连顾谨行也不知情?

顾莞琪越想越是心惊,眉头也越蹙越紧。

眉心忽地被轻轻一触。

顾莞琪一怔,一抬头,沈谨言已迅疾收回指尖,有些腼腆羞涩地说道:“你还是笑起来最好看,别皱着眉头。”

很快又补了一句:“不过,你为我担心,我心里很高兴。”

顾莞琪:“…”

占便宜的混账小子!

顾莞琪想瞪他,一想到两人即将分别,又于心不忍。暗暗叹了口气,罢了,两人只相聚这片刻,便纵着他一些。

沈谨言何等聪慧敏锐,立刻察觉到了顾莞琪的软化,心中又酸又涨又甜。明知自己是饮鸩止渴,却无法控制想靠近她的念头。

他鼓起勇气,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顾莞琪像被火烫一般,用力缩回手…手是缩回来了,一同过来的,还有沈谨言的手和人。

顾莞琪:“…”

好在沈谨言是个羞涩的少年郎,并未过分唐突,只坐在她的身侧,继续握着她的手而已。

并肩而坐,远比相对而坐亲昵,

两人靠得极近,近的可以嗅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无人再说话,只有默默的情意在车厢里流淌涌动。

沈谨言已深深沉醉,不管马车向何方行驶,不知今夕是何夕。

直到马车骤停,顾福惊惶失措的声音响起:“公子!公子!”

没等沈谨言反应过来,车门已被人用力拉开!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暴怒

马车外,是顾海暴怒的俊脸!

顾海性子诙谐,平日对着晚辈从不板着脸孔。此时,却脸如寒冰,目中燃着骇人的愤怒火焰。

顾莞琪头脑一片空白。

沈谨言反射性地全身一震,一声三叔就要脱口而出。好在脑中尚余一丝理智,及时地改了口:“顾尚书,你怎么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