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莞宁总是这样,沉默又坚定地背负起所有的重担。

之后的几日,顾莞宁镇定如常,看不出半点等待的煎熬。

阿奕每晚带着奏折和悬而未决的朝事来椒房殿,竟也未发现什么异样。只暗暗奇怪。

“母后这几日似乎心情颇佳。”阿奕私下对阿娇说道:“自父皇病重,母后便很少笑了。昨晚对着我笑了两回。”

阿娇也颇有同感:“是啊,母后昨日和我说话也格外温柔。”

姐弟两人对视一眼。

奇怪!

为何母后心情这么好?

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

沈谨言悄然回宫的消息,很快传入姐弟两人耳中。姐弟两个惊愕之余,又各自欢喜不已。忙一起去了椒房殿。

不过,到了寝室外,姐弟就被拦下了。

“娘娘和公子正在说话,还请殿下和公主稍候片刻。”琳琅温柔有礼地拦在门前。

阿娇略一皱眉,直截了当地问道:“是母后让你拦着我们?”

母后和舅舅说话,为何不让他们姐弟进去?

在往日,这可从未有过。

琳琅委婉地解释:“娘娘和沈公子久别重逢,或许有一些私密的话要说,所以才这般吩咐。”

阿娇有些不愉,却未再多言。

阿奕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沈谨言身为军医,理应待在边军里,为何会忽然出现在京城?

“姐姐,”风尘仆仆的俊秀青年男子,神色中难掩激动,大步上前:“我回来了。”

去吐蕃半年有余的沈谨言,终于回来了!

久别重逢,顾莞宁心中同样激动,只是,她喜怒素来不形于色。此时看来还算镇定:“阿言,这半年多辛苦你了。”

易容改扮,长途跋涉,不能曝露身份,期间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险。沈谨言的脸上多了往日没有的风霜和沧桑。

沈谨言苦笑一声:“别的倒也罢了。只是我身为大秦人,在吐蕃国里颇为惹眼,为了隐瞒身份,行事多有不便。在寻到萨莫之后,我许以重金,才使得萨莫点头答应来大秦。”

“萨莫是吐蕃国师的同门师弟,在吐蕃国内也颇有声名。要将他带出吐蕃,不是易事。我暗中将他带离吐蕃,没想到还是惹人生了疑。吐蕃国主派人尾随追踪,我费尽周折,才逃离吐蕃。”

“随行的两百暗卫,为了掩护我的行踪,有一半人殒命。”

“之后,我们在突厥境内,又遇到两回险情。皆因我身携财物,被人窥探心生贪念而起。幸好有季同领着侍卫,杀出重围。”

“当我抵达边关时,身边暗卫只剩下二十余人。”

短短一番话,听得人心惊肉跳。

怪不得沈谨言一直杳无音信。日夜逃亡,凶险无比,他无暇也无力送信回京。

顾莞宁目中生出怜惜和歉意:“对不起,阿言,这一路让你受惊受苦了。”

沈谨言不以为意地应道:“我们姐弟之间,何须说这些客套话。好在我幸不辱命,总算将萨莫带了回来。姐姐现在可要见他?”

顾莞宁不假思索地点头:“好!”

一盏茶后。

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走了进来。

这个男子个头生的不高,比起顾莞宁还要稍矮一些,脸孔瘦长,皮肤黝黑,头发有些卷曲。生的怪异而丑陋,浑身上下透露出莫名的阴森之气。

和已死的吐蕃国师相貌不同,气质却颇为肖似。

这个男子,便是萨莫。

萨莫上前一步,学着大秦人行礼的姿势抱拳作揖,语气生硬音调别扭怪异:“见过皇后娘娘!”

他竟会说大秦话?

顾莞宁略略一惊,下意识地看了沈谨言一眼。

沈谨言低声解释:“自他答应来大秦的那一日开始,便随着我学习大秦语言。学了几个月,已能听懂我们说话。也能说一些简单的大秦话。”

“我也随他学了不少吐蕃语。”

顾莞宁疑心方去,淡淡说道:“免礼平身。”

萨莫谢了恩,站直身体。

“你可有法子解开皇上所中的巫术?”顾莞宁问得直截了当。

萨莫傲然道:“这世上,唯有我能解开萨丽的生死咒。”

生死咒?

顾莞宁眉头微蹙。

沈谨言显然早已问得清楚明白,立刻低声道:“吐蕃国师居心险恶。当日对姐夫下的万人咒中,暗含生死咒。她的心头血既是解开万人咒的药引,又是生死咒之引。她丧命之日,姐夫魂魄离体。这才让齐王世子的残魂有了可乘之机。”

“这也是他们师门的独门秘术。萨丽一死,这世上只有萨莫能解。”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生死

问题果然出在“药引”上。

顾莞宁抿紧唇角,目中燃起怒焰。

萨莫生硬怪异的声音响起:“娘娘放心,我定会为皇上解开生死咒。”

顾莞宁深深呼出胸口浊气,目光定定地落在萨莫丑陋黑瘦的脸孔上:“皇上万金之体,不容有失。单凭你几句话,本宫如何信你?”

“再者,你和吐蕃国师同出一门。她死在本宫手中,你心中岂能没有怨憎?谁知道你是不是另存不轨之心?”

萨莫听了这话,并未动气,也未急着解释什么,扯动脸皮笑了起来。

顾莞宁目光冷凝,毫不动容。

萨莫笑了片刻,才看向沈谨言:“沈公子,你替我说吧!”

他只会一些简单的大秦话,一旦需要长篇大论,便不足以应付。

沈谨言略一点头,轻声说道:“姐姐的疑问,也正是我当初疑惑之处。我仔细查证下,才知他们师门有一个规矩。师兄弟之间,谁的本事更高一筹,谁才有资格入世。否则,便只能隐居不出。”

“萨莫巫术不弱于吐蕃国师,比试之日,狡诈阴险的吐蕃国师用诡计胜了他。他愤怒不甘,却也无可奈何。这些年来,他比谁都希望吐蕃国师早日死去。否则,碍于师门规矩,他根本不能入世。”

“所以,吐蕃国师之死,对萨莫而言,是一桩莫大的喜事。他肯答应到大秦京城来替姐夫解巫术,一半是因为我重金相酬,另一半则是感激姐姐杀了吐蕃国师。”

原来如此!

顾莞宁眉头略略舒展,目光扫过萨莫的脸孔:“皇上就在寝室里,随本宫进去。”

“萧诩”闭着双目沉睡,俊容安详。

小贵子穆韬各自守在床榻边,徐沧也在。听到脚步声,三人一起看了过来。

当看到沈谨言和紧随其后而来的陌生男子时,穆韬瞬间露出提防警戒之色,小贵子也是满脸戒备。

这个男子是谁?

徐沧是唯一知道沈谨言行踪的人,很快便猜出了这个陌生男子的身份,目光顿时亮了起来。

果然,就听顾莞宁淡淡说道:“这是吐蕃巫道萨莫,是吐蕃国师的同门师弟,能解开皇上所中巫术。你们三个不用紧张。”

穆韬和小贵子一愣,很快对视一眼,目中闪出喜色,同时让了开来。

徐沧却未退让,目光紧紧地盯着萨莫的一举一动。

萨莫在众人的逼视下,依然冷静镇定,走到床榻边坐下,伸手为“萧诩”诊脉。然后又仔细地观察“萧诩”的脸色。最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确实是生死咒!”萨莫生硬别扭的大秦话,听在耳中十分怪异。此时,却又异样的顺耳:“拿纸笔来,我来开药方。”

顾莞宁头脑有一刹那的空白。

期待了半年多的一刻,就这么来到眼前。令她有种不真实的飘忽和茫然。

就这么简单?

这个萨莫,真的能救她萧诩?

眼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她渴盼过度而生出的幻觉?

“姐姐,”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胳膊:“这一切都是真的。”

顾莞宁僵硬的转过头,看入沈谨言清澈明亮又坚定的眼底。

“萨莫说过,生死咒虽然恶毒无比,要解咒也不算难事。只要有合宜的药引,再配以药方,很快就能将姐夫的病症治好。”

药引?

这两个字,令顾莞宁霍然清醒,沉声问道:“什么药引?”

生死咒是以齐王世子和吐蕃国师的心头血为引,解药的药引,会是什么?

顾莞宁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一个骇人的念头,面色陡然凝重起来。

沈谨言显然早已从萨莫的口中知道了所需的药引,神色也复杂起来,声音压得极低:“同样以血为引…”

“萨丽和萧睿最亲近之人的鲜血。”萨莫没有拐弯抹角,说得十分直接。

短短一句话,听得众人心惊肉跳。

顾莞宁面色微微一变。

吐蕃国师最亲近之人是谁尚未可知,齐王世子萧睿最亲近之人,却是玥姐儿。

徐沧当日开膛取心头血的血腥一幕历历在目…为了救萧诩之命,难道便要这般残忍无情地对玥姐儿?

便是性情再冷硬,顾莞宁也无法想象那等残忍血腥的情景,胃中翻天覆地的翻腾起来。

徐沧此时面色也十分难看,忍不住插嘴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解开皇上的巫术?”

萨莫生硬地应道:“别无他法!”

徐沧:“…”

徐沧也不知该说什么了,默默地看向面色泛白的顾莞宁。

顾莞宁会如何选择?

一个是仇人之女,一个是自己的丈夫大秦的天子。天平向谁倾斜,不用多想。

可是,玥姐儿不过是个十二岁的稚龄少女。就这么活生生地要了她的命,未免太过残忍凉薄…

顾莞宁唇角抿得极紧,右手握得极紧,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

沈谨言看着她这般模样,既心疼又好笑,低声道:“姐姐,你是不是误会了?萨莫说的是以鲜血为引。在胳膊上取一些就行了,又不会伤及性命。”

顾莞宁:“…”

原以为一脚踏空,没想到阴暗迷雾下是光明坦途!

顾莞宁瞬间长舒一口气,瞪了沈谨言一眼:“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也不早说。”

沈谨言一脸无辜:“我正要说,谁知你就心生误会胡思乱想。”

顾莞宁哭笑不得地白了他一眼,心中释然长叹。

万幸如此!否则,她将被置于两难的残酷境地…

徐沧也长长地松了口气。

无需取心头血就好。否则,便是顾莞宁再不愿意,也只能牺牲玥姐儿。

萨莫又道:“我和萨丽既是同门,也是堂姐弟。她亲人皆亡,我是她世上血缘最近之人。取我的鲜血为引就可。”

这又是意外之喜了。

顾莞宁定定地看着萨莫,郑重许诺:“只要你能救醒皇上,本宫必会回报。只要不伤天害理,不危及大秦,本宫可以答应你任何事。”

这是大秦皇后的承诺!

萨莫听出这样的许诺,也颇为满意,笑着应道:“那就多谢娘娘了。”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相求

碧瑶宫里,烛火通明。

玥姐儿正在练字。

她坐姿端正,清秀的脸庞一派认真,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笔下的字迹十分清秀好看。

吴妈妈坐在一旁做针线,不时抬头看一眼,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她虽然不识字,也看得出玥姐儿的字越练越好。

齐王府已不复存在,玥姐儿却能安然无恙地住在宫中,以郡主之尊活下去。这已是莫大的幸运。

玥姐儿练完了一张字,搁下笔稍事休息。吴妈妈立刻放下针线,去厨房端了热腾腾的宵夜来。

玥姐儿饭量不大,只吃了半碗。剩余的半碗不消说,自是进了吴妈妈的肚子。

两人名为主仆,实则情同母女,在宫中相依为命。私底下说话颇为随意,并无太多规矩。

“玥姐儿,”吴妈妈喊得随意而亲昵:“这些日子,上书房里是不是冷清了不少?”

玥姐儿点点头:“朗堂弟瑜堂妹都不在,大家伙儿都不太想说话。”

吴妈妈叹了口气:“大人作孽,孩子跟着遭殃。日子过的好好的,谋什么逆造什么反?吐蕃突厥都被大秦打得落花落水,就凭韩王魏王,也敢兴风作浪,真是不自量力!”

说完,又有些后悔。

这话可有些指桑骂槐之嫌!

说起谋逆,谁能及得上齐王?

吴妈妈惴惴不安地看了玥姐儿一眼:“奴婢绝无别的意思,小郡主可别多心。”一紧张,称呼立刻变了回去。

玥姐儿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露出两排细细的贝齿:“这里又没别人,只我们两个说话,吴妈妈不用这么紧张。”

顿了顿又道:“我早已将齐王府之事忘得干干净净,只当自己是无父无母之人。皇伯母待我恩重如山,我心中只有感激。以后,我便一直住在宫中。”

一直?

吴妈妈下意识地应道:“再过几年,小郡主及笄了,便要开府另住,到时候招一个踏实可靠的郡马好生过日子。”

哪有一直住在宫中的道理。

玥姐儿淡淡一笑,垂下眼睑。

吴妈妈总是这般天真乐观。

在宫中,她是无人敢欺的郡主。出了宫,有哪家的儿郎愿意娶她为妻?齐王府的出身,是她永远无法挥除无法挣脱的耻辱印记。

叩叩叩。

宫女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启禀小郡主,皇后娘娘派人来请小郡主去椒房殿。”

玥姐儿略略一怔。

这么晚了,皇伯母为何忽然召她至椒房殿?

吴妈妈也有些困惑,口中却连连催促:“娘娘宣召,不宜耽搁。小郡主还是快些动身才是。”

玥姐儿嗯了一声,站起身来。

吴妈妈下意识地要跟随,被宫女微笑着拦了下来。

踏进椒房殿,玥姐儿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椒房殿里的宫人不见踪影,双目可见的侍卫倒是多了不少,戒备森严,更胜往日。特意前来相迎的玲珑脸上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振奋之意。

玥姐儿轻声悄问:“玲珑,皇伯母这么晚召我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玲珑何等敏锐,顿时窥出了玥姐儿眼底的惶惑不安。

“小郡主不必担心,”玲珑轻声安抚:“娘娘是有事相商。”

玲珑这么一说,玥姐儿心中愈发忐忑。

有事相商…皇伯母会有什么事和她商量?她不过是区区一个稚龄少女,能做什么?竟劳烦皇伯母特意请她过来?

“玥儿给皇伯母请安。”玥姐儿将满心的惊惶按捺下去,恭敬地行礼。

顾莞宁淡淡说道:“免礼平身。”

玥姐儿谢恩,趁着站直身子之际,迅速地瞄了顾莞宁一眼。见顾莞宁神色平静,才稍稍放了心。

皇伯母这般镇定,并无动怒的征兆。

顾莞宁注视着玥姐儿,缓缓说道:“玥姐儿,本宫召你前来,有一事相求。”

玥姐儿:“…”

玥姐儿瞪圆了双眼,满目震惊错愕。

皇伯母不是在说笑吧!

她怎么会有事求自己!

顾莞宁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你皇伯父病了许久,一直不见好转。如今有了一味新药方,需以你的鲜血为药引。你可愿意?”

玥姐儿的头脑已成了一团乱麻,无法理清。不过,口中却丝毫未曾犹豫:“皇伯母,我愿意。”

顾莞宁目光有些复杂:“玥姐儿,你就不想问明其中的缘故?”

譬如,宫中这么多人,论血缘亲近,阿娇姐弟更胜过她这个侄女。为何偏偏要用她的鲜血为引?

玥姐儿坦然应道:“皇伯母愿说,玥儿自然会知道。皇伯母不说,定有不能说的道理。玥儿何必多问。”

顾莞宁看着玥姐儿清澈明亮的眼眸,久久未曾说话。

过了许久,顾莞宁才道:“玥姐儿,你今日说的话,皇伯母铭记于心。日后待你皇伯父的病好了,皇伯母一定重重赏你。”

玥姐儿腼腆地笑了一笑。

徐沧医术高明,取血之术同样精湛。以利刃在玥姐儿手腕处浅浅地划一下,鲜红的血液滴落在干净的器皿中。

玥姐儿有些紧张地闭上眼。手腕有些微疼痛,不过,尚能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