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烟火阑珊/烽火佳人上一章:第 3 章
  • 烟火阑珊/烽火佳人下一章:第 5 章

听得丈夫如此一说,那氏倒也慌了神。原本以为杜家实业根基雄厚,毓婉果真嫁过去也不至于辱没了,但听得杜家二少爷为人如此荒唐,断不能同意这门亲事,那氏拿了庚帖左右踌躇了两步,立即招呼佟福:“让司机备车,我去送还庚帖。”

佟鸿仕见那氏居然敢退还庚帖,一把将她拉住:“你疯了?退还庚帖不等于当众抽了杜瑞达耳光?”

“那该如何是好?”那氏惶急的询问佟鸿仕,佟鸿仕也觉得她手中的庚帖犹如烫手山芋,放也不是,扔也不是,他猛地一抬头,忽然见书桌上少了一样东西,遽然转身变了声调:“那个翡翠屏风呢?”

那氏低头,不知该怎样解释,双眼闪避佟鸿仕的目光,声音怯怯:“当…当了。“

闻言佟鸿仕暴跳如雷,一把将手中珐琅鼻烟壶砸在地上摔个粉碎:“那是当年老佛爷赏赐给咱们的传家宝,你也敢当?”

提到老佛爷,那氏心一横,坐在椅子上也不辩解,梗住脖子偏不看他,佟鸿仕见状焦急万分,声音又提高了几度:“你当到哪儿了?不管你当谁家都得给我赎回来!”

那氏因佟鸿仕不管家不知钱财珍贵心中怒火狂烧,声音也大了起来:“钱都用了,怎么赎回来?

从宣统元年至今十二年了,共和,复辟,内战,咱们家的钱有去无回。如今生意生意难做,仕途仕途无望,全家前后老小十几口人的生活用度已经支撑不开了。听得皇帝大婚非要修缮养心殿,勒索我们每家皇族上缴一万银元作为津费,我都不知道上哪里筹备去,能不当翡翠屏风吗?”

此一番乱世江山更迭,乱寇频出,南北混战夹缝中生存下来的达官显贵们也被层层扒皮,勉强度关。多少满清皇族落魄无为逃奔日本,又多少商界精英资不抵债堕去门庭,被殃及池鱼的佟家能勉强存活性命已是不易。

佟鸿仕火气被那氏一盆凉水当头浇灭,他愣住,随即直直坐在椅子上叹气:“那也不能当它阿,那,那是老佛爷赐你的嫁妆!”

那氏对此神色还算平静:“什么嫁妆不嫁妆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把眼下难关度过去要紧。小皇帝明年大婚,作为皇族多少也要贡献些的,等翡翠屏风钱拿回来,托宫里的总管公公捎带个好处便没白费咱的心血。”

佟鸿仕凝重表情使得门背后的毓婉心也沉了下来,她又听了听父母的对话,无非就是还短下月的月钱,自己的学费又要交了却不知从何处筹备。

她若有所思片刻,立即转身带着跟着的保姆出了大门,上了车子。

正凭凝愁 中

易尚典当行成立不久,门前多是遮遮掩掩前来典当的人,与旧时当铺不同,没有带着圆镜片由上藐视而下的当铺头柜的,也没有高翘着二郎腿喝茶的幕后掌柜的,只有一排西式洋装的伙计坐在玻璃窗前,收取所当物件。

佟家的车子悄然停在门口,素兮带着下人将翡翠屏风送到柜台上。伙计连忙站起协助众人将紫檀木的箱子放置平稳,小心翼翼将紫檀木箱由上而下打开,端出屏风后,再将包裹的黄缎一层层掀去,露出紫檀木座架的六折翡翠屏风,共由12块正反翡翠雕片组成,每幅雕片各为名山大川,旁缀名家诗词,质地细腻,光泽通透,上位紫罗兰色,中下为碧绿,实属罕见奇珍。

伙计见状连话也不敢多说,连忙请典当行负责鉴定的头柜出面,头柜上下打量一番,也觉得为难,立即使了眼色让伙计去请掌柜的。不出半刻钟,掌柜的也由后店走出,握住鉴宝镜由上而下看了半日,神色还算从容镇定。

素兮见状有些紧张,搓了搓手问:“掌柜的,这是我们家主人来典当的翡翠屏风,你开个价吧。”

典当行掌柜听得开价立即换一副面孔,略为不满的睨了一眼屏风,“这屏风虽然玉质有玻璃色,奈何上下色差有些重了,还有质地也属一般材质,也就值五千银元。”

听见掌柜的评语素兮连忙分辩:“这可是我们太太的陪嫁,早先是宫里的东西,怎么也得值三五万银元的。您再想想,这价格太低了些。”

典当行掌柜的嘿嘿笑了笑,目光随意扫过素兮背后的车子,低头想想又竖起三根手指,“我再加三千,万不能再添了,如今这世道你也知道,南北混战,我收了东西也不知运到哪里去,肯开这个价钱就不少了。”

焦急的素兮有些吃不准价格,虽然那氏出门时曾提点她要尽多卖些钱,但那氏也是从未进过典当行的人,这翡翠屏风究竟价值几何也没给出个准确的价码,素兮有些为难的央求道:“掌柜的,你再添点,这点钱我回去也不好跟太太交代。”

那掌柜只是摇头,无奈笑笑:“姑娘,你们家太太当嫁妆,也必然是过不下去了才出来当的,兵荒马乱,谁有那么多闲钱买个死物呢?”

话音未落,内里又走出一人,黑色铮亮的皮鞋,一身修身的黑色西装,礼帽压得很低,几乎看不清双眼,掌柜的见状连忙点头哈腰跟上去:“您这就走了?我让伙计开车过来。”

那人声音极低,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掌柜的连忙出去找伙计开车,素兮唯恐他不管翡翠屏风的事,急忙上前拽住他的胳膊:“掌柜的,你去哪里?再添些吧,这物件真的不是一般东西,当初我家老爷做内阁学士时,有人出五万白银都没买去的。”

那掌柜的实在摆脱不掉,怒了,便狠狠说:“还内阁大学士呢,抠气的要命的嘞,我就出这些,你干不干随便。”

原本背朝二人的男子听得他们谈话忽然转过身来,声音低沉:“你们家主人姓什么?”

此人气势逼人,回过来的身子高出素兮一头还要多,素兮战战兢兢的回答:“我家老爷姓佟。”

他语声平淡:“可是那个住佟苑的佟鸿仕,佟大人?

素兮听得这人能报出自家老爷的名字,又联想到掌柜对此人的谄媚作为,脸上当即露出雀跃笑容:“您认识我们家老爷?”

那男子冷硬的面容轻轻摇头,定定看着眼前的翡翠屏风露出一丝阴冷微笑,他伸出两根手指,放在素兮面前:“两万块,我买了。”

素兮情急,不停的摇头:“太,太少了。”

他立即收回手指:“那你就当典当行吧。”说完,他转身疾步走出典当行门口,迈步上了汽车,素兮见状连忙拽起裙子追到街上,一把拽住周霆琛的袖子:“这位大爷,两万块就两万块,但您能把钱送到佟苑让太太看一眼行吗?”

太太要强了一辈子来支撑家业,当掉翡翠屏风她最为难过,能让她知道此物去往被善待人士购得,想来也会给她些许安慰。

此人抬起头,昔日年少的青涩已历经风霜变得成熟,明明嘴角带着笑容,却阴冷让人惧怕。浓眉,利目,似乎像一个人,素兮脑中灵光乍现,满脑子都是当年他露出断了一半手指时的模样,耳边听得他说:“当然可以,我正想去佟苑看看你们小姐是不是还那么牙尖嘴利。”

原本想解决困境,结果又被困境困了手脚,素兮愁眉苦脸的领着周霆琛走近佟苑,周霆琛第一次可以堂而皇之走入这座中西合璧的宅院,每走一步都会被如画风景所迷惑,他驻足环顾,回想起当年自己蹭脚底粗泥时的尴尬,忽而露出一丝冰冷微笑。

佟鸿仕和那氏还在大厅焦急的等待素兮消息,素兮进门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那氏刚想开口,素兮颤抖着声音回禀:“太太,是这位先生买了咱们家的翡翠屏风。”

佟鸿仕抬头。迈步而入的周霆琛缓缓摘下帽子,那氏眯起双眼打量周霆琛,言语中有些不敢置信的迟疑:“这位先生好眼熟阿。”

佟鸿仕一眼认出此人是当年救过毓婉的周家少爷,心中仿佛坠了一块巨石沉下去。他们父子俩,一个人前羞辱,一个背后断财,仿佛都跟毓婉有牵扯不断的干系,说不担忧是假,他更怕此时周霆琛来此目的并非真正为了翡翠屏风。

周霆琛也不答话,雍然坐在上座,端起素兮送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两位不必多虑,我无意购买贵府的翡翠屏风。”

佟鸿仕一下僵硬在原地,当下发怒不是,不发怒也不是,幸而惯于官场做派,佟鸿仕回旋的极快:“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强迫周先生。请将我佟家的翡翠屏风归还。”

周霆琛似笑非笑,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位:“若是我又不想归翡翠屏风呢?”

那氏按耐不住,冷了神色:“周公子的意思是要硬吞了咱们佟家的翡翠屏风咯?”

周霆琛听见那氏的话,抿嘴笑笑,将手掌拍在桌子上,赫然缺了一根手指的手掌惊得佟鸿仕和那氏心惊胆战,面面相觑一番。

周霆琛悠然品茶,只是笑:“当日佟老爷以重金相许,却只肯偿一百两银票。而令嫒说我穷死算了。今日突然见到翡翠屏风,我觉得,也抵得过那日我断半指头的补偿,不知佟老爷和夫人意下如何?”

那氏神色尴尬,憋了半晌才说:“只是这件物品是朝廷贡品,你寻常人怎能拿得?”

“朝廷…朝廷。如今朝廷在哪里?”周霆琛挑眉反问,噎得那氏半晌说不出话来。那氏与丈夫对看一眼,心中大感不妙,此番周霆琛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

佟鸿仕腔子里提了一口气,恨恨问:“那要如何,周少爷才肯将翡翠屏风退回?”

周霆琛站起身,气势之强惊得略为文雅的佟鸿仕后退半步,他侧首低笑:“翡翠屏风就让令千金去周家取回,最好要快,否则,过午不侯。”

佟鸿仕狠狠瞪了一眼周霆琛,一掌拍在方几上:“荒唐!我佟佳氏虽然落魄却也懂得礼义廉耻,怎能让小女前往府上抛头露面?周少爷若是不肯归还翡翠屏风,就别怪老夫翻脸无情去巡捕房告你!”

周霆琛低头摆弄佟家的茶盏,语气嘲讽:“佟老爷可知而今进趟巡捕房需要多少大洋么?您一出一进,怕是连这翡翠屏风都挡不住了。”

深知周家并不好惹的那氏急忙悄然拉住佟鸿仕的袖子,以眼神制止他的举动道:“周少爷且莫说笑,你我世家之交,何以闹得让外人看了笑话?”

佟鸿仕在官场沉浮多年,如何不懂得自保的道理。奈何连日来受尽周家欺辱,一股火正无处分发泄,便是再老实的人也受不得被一少年晚辈爬到头顶的难堪,他恨恨坐下,周霆琛听得那氏如此回旋笑笑,“佟夫人,只要令千金过府去取翡翠屏风,我周某自当双手奉还。否则…

周霆琛手中的茶盏无意中坠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佟鸿仕险些再次怒气,被那氏狠命揪住了袖子,周霆琛含笑不语,迈过茶盏扬长而去。

佟鸿仕唉的一声重重坐回椅子。

正凭凝愁 下

周霆琛从门外走进来,管家立即上前将他的风衣取下,恭谨的提醒少爷:“少爷,有位小姐已经等候多时了。”

周霆琛怔了一下,几乎没有想起是谁。他朝管家摆摆手,移步走到内厅。

如今上海滩极喜欢欧式摆设,但凡有些钱的人家无不用壁炉凡尔赛的玫瑰装饰大厅,佟毓婉始终局促不安的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鼓鼓囊囊一方锦缎钱袋,听见皮鞋敲打在地面的声响,她的心跳仿佛就此停止了。

周霆琛绕过沙发,驻足在对面,佟毓婉低垂了眼眸看见两只铮亮的皮鞋停在面前,忽听得低沉一声:“你来了?”

冷不丁一句话惊得全身绷紧神经的佟毓婉嘭一下子站直,本能开口:“周先生让我来,我能不来吗?”

见她紧张神情,周霆琛只是笑:“这么多年没见,嘴巴还是很厉害。嗯?”嗯的一声,语调上扬,挑得她心跳怦怦,她将脸一扬:“多谢周先生夸奖,只是如今嘴巴厉害没用,比不过周先生权势厉害。”

将她的怒气当做撒娇的周霆琛并不以为意,慵懒的坐在沙发上,左右打量已经长大的佟毓婉。因为不曾出嫁,身上仍穿着学校的校服,袖长七分,袖口处略宽半寸,露出凝脂般的手臂,上衣紧身收腰贴在身上,一对乌黑辫子遮掩着隐隐可见胸部浑圆,藏青色长裙露出半截小腿,洁白棉袜外套着圆头黑亮皮鞋。

佟毓婉过于气急,脸色在灯光下泛起红晕,周霆琛顿了片刻,立即别开头拿出香烟,掏出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反问:“看来怨气不小,这些钱是干什么用的?”

佟毓婉被他如此打量,早已觉得浑身发热,也不敢多瞧他,只是恨恨的回答:“家父说,如果周先生肯放手翡翠屏风,我们家甘愿送些钱给周先生做为车马费。”

周霆琛又吸了一口烟,并没回答。烟雾弥散开来,被呛住的佟毓婉不禁咳嗽,喘不上来气,他扭过脸正看见涨红憋闷的她捂住嘴咳嗽,下意识将烟按在烟灰缸里。语气却依然冰冷:“你觉得我需要你这些钱吗?”

灯光晃得毓婉的如波双眼闪过一丝狡黠,立即隐藏在倔强的表情背后:“周先生必然是不需要的。”

这点小心思他如何看不透,周霆琛只觉得好笑,歪头看着她,继续绷起脸来问:”既然知道我不需要,你又拿来?”

望着他刚毅的面容,佟毓婉竟然扯不出谎话,她只能小心翼翼的回答:“…因为家父觉得周先生需要。”

见毓婉猫爪子收了起来,周霆琛鼓掌,笑着将钱袋放回佟毓婉面前:“我不需要你们家再掏钱出来。我只需要你一声道歉。”

面对沉甸甸的钱袋放在那儿,佟毓婉愣住有些不知所措,她倔强的抬起头,望着周霆琛的戏弄的笑容不想说。只是耳边又响起母亲的话,本来眼下在上海滩讨生活就是勉强支撑,再惹上了这个魔障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佟家,若能好好商量总好过来日父亲和他们玩命。是阿,若能一句道歉便可解决,又何必再执拗坚持?

周霆琛向前探了一步,身子靠近她,连同她拧在一起的眉头都瞧得清楚,毓婉忍住脸红心热立即向后退了半步,惶惶的抬头,第一次如此仔细的看了他的模样。

他的目光犀利凌睿,他的嘴唇薄削紧紧抿住,她觉得他所有的呼吸仿佛就在眼前不停浮动,甚是暧昧,才又退了一步才别过头。

他也有些闪神,回过神又戏谑的问:“怎么,还是不说?”

佟毓婉强忍下心中恶气,一本正经的鞠躬施礼:“当年是我年纪小不懂事,说的话惹怒了周先生,我向你道歉,您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我一般计较。”

周霆琛没有想过佟毓婉会道歉,虽然言语里百般不愿还带有嘲讽,但听得佟毓婉的话,他还是强忍住笑,低低命令道:“声音太小,我没听清。”

佟毓婉昂起头:我向你道歉!

周霆琛还想逗她,俯身低头,正望见眼泪顺着她粉嫩的脸颊流下来,晶莹的泪珠从他方向看来,仿佛能坠在地上摔碎般透亮。惹得他心中一震,本能伸手去擦,毓婉气恼的抢先一步抬手擦掉,别过头不让他看。

周霆琛竭力让自己面容平静,按住心中异样立即回头吩咐管家:“把翡翠屏风给送回佟家,多叫几个人仔细包装小心些。”

管家应答一声,佟毓婉擦干眼泪疾步跟上管家,准备离开。

他背对着她忽然开口:“佟小姐。”

“嗯?”佟毓婉闻声回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住自己。还来不及再问,周霆琛已把钱袋拿起来,扔在佟毓婉怀里。极其沉重的一袋子钱,冷不防的佟毓婉险些被撞倒。

周霆琛又恢复往日冷漠,冷声到:“把这个带回去,这点钱我还看不上。”

佟毓婉还想说话,周霆琛已坐在沙发上摊开当日报纸,不再理睬她。

翡翠屏风讨回来了,钱财却没了着落。眼看着皇上大婚内务府那头催得紧,那氏索性也撕开了脸皮修书一封送与敦儒贝勒。只求他念在兄妹情面上先将此事妥过去。万没料到,掐算着书信也该到了京城的日子却收到敦儒贝勒病逝的讣闻,一家子钱没着落不说,又添了丧礼和随捐。

上海滩新任接管的督军沈之沛听闻佟家落魄,便墙倒众人推,硬生生又摊派下来三万银元的军费,眼看期限快到,大笔开支仍是无处着落。那氏被气得一病不起,佟鸿仕更是整日哀声叹气寻不到好对策。

纵使佟毓婉再将京城学生那些自由民主的想法放在心头,也开始犹豫是不是真要接受杜家的庚帖了。奈何杜家此时仿佛石沉大海,送来庚帖后见佟家并无反应也没有再派媒人来提,惹得那氏越发哀声叹气。

毓婉又和黎雪梅私下里聊了聊,得知黎家海事上也出了一点麻烦,不久她留学法国的哥哥黎绍峰就会归来处理家事,俩个同病相怜的人依在法国梧桐树下并肩叹息,明明是新社会,却身在旧家族,很多事当真是女子自己做不得主的。

**

黎家与周家交好,杜家二儿子允唐又与黎绍峰曾是同班同学。黎绍峰归来不久,杜允唐就在自家开了欢迎酒会招待老同学。

佟家车子停住,毓婉探出头察看,杜公馆前早已依次停满各式各样的汽车,门前侍卫仆人正忙前忙后的招待,大落地花窗里灯火辉煌,照的觥筹交错的富贵人影梦幻叠加异常炫目。各式穿着西装的宾客手挽着女伴鱼贯而入,唯独佟毓婉和黎雪梅两人从车子下来,结伴拿着请柬踏上台阶,将请柬交与侍卫,侍卫看完立即笑道:“佟小姐,请进。“

杜家这张请柬亲自由杜老爷杜瑞达书写。杜管家送到佟家时先是为自家太太贸然送庚帖一事赔礼道歉,又替老爷以年轻人喜欢热闹为由邀请佟家小姐参加舞会。此番作为给足了佟鸿仕面子,再故作矜持就有些不知好歹了。所以,那氏尽早为毓婉准备了相应的旗袍首饰和手袋,与黎雪梅一同前往杜家。

以杜允唐名义举办的舞会,参与者多是年轻的公子哥和小姐们,佟毓婉驻足在杜家门口不消半刻钟,已有有心的男子悄然观察她的举动,意图搭讪。见状佟毓婉连忙与黎雪梅垂首相伴一同走过正门,绕过盘旋而上的大回廊扶梯步入正厅。白昼般灯影下女子衣香鬓影神态妩媚男子举止风雅行为倜傥,佟毓婉和黎雪梅因背影身高相仿,又同穿了碧色洋绉纱的珍珠纽襻的旗袍,仿佛两只未成熟的酸涩果子,让人看着那般可笑。

黎雪梅脸色有些微红,但也是见惯了这样场面的,她拉着毓婉顺着正厅边缘走到一旁落座,轻柔舒缓的音乐里,正厅里有若干对男女正在跳舞,她特地指了指其中一个身穿黑衣礼服的高挑男子:“那是我大哥。”

佟毓婉侧眸看了一眼,立即收回视线,抿嘴一笑:“你们兄妹俩长得倒是极像。”只是黎雪梅更为阳光灿烂,黎绍峰略为阴柔,眉目间隐忍着些许烦恼。大约是黎家此次出事的缘故。

据闻黎老爷有些娘胎里带出的病,时而焦虑抽搐。前年黎家因与日本人从事贸易遭到j□j抵制,损毁了码头出港的船舶,连带着又策反了两家工厂的工人罢工,黎家生意越发不如从前,黎老爷的身体也自然而然每况愈下,近来抽搐越发频繁,前几日还有昏厥征兆。黎绍峰受命归来重整河山,肩上重担足有万斤之多。

两人还在低低议论,忽看见周霆琛身着黑色长风衣走入,他身上挺括面料的风衣随走动带风袭来,衬得气势硬朗,而同为黑衣的黎绍峰抬眼看见甚是惊喜,嘴角微扬,两道愁眉略舒展开,几步走过来将周霆琛狠狠抱了抱,似久违重逢的好友般欣喜。两人欣然笑谈,走廊一旁倚靠一位翩翩贵公子,贵气十足的他白色西装配领结,手端红艳浓香的葡萄酒与两人眼神挑衅,周霆琛从容走过去,与他也是拍拍肩膀,抱了抱。三人聚首寒暄,毫不在意周遭窃窃声四起。

周家黎家杜家,老一辈固然有隔膜横在心中,少一辈似乎颇有惺惺相惜的味道。三位不同气势的青年男子伫立舞池中央,似乎将头顶上方亮如白昼的水晶灯光亮也比了下去,惹了无数妙龄女子窥视目光。

毓婉有些好奇,却没开口询问黎雪梅,想来也知道,那位白衣贵公子,便是送来庚帖的杜允唐了。

记者手记:

佟毓婉老人被抢救过来,强撑着一口气不肯断,只为等我告诉她,那个神秘买家是不是他。

我放下电话,回头看了看抢救室刚刚熄灭的灯,却不敢真的走进去告诉她真相。她挂念那么多年的人,其实已经…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就更到这儿,明天补齐吧。

下午开始头晕呕吐,去医院检查是暑热性感冒加肠胃炎。。。

于是我又华丽丽的病倒了。

小琛子,你是对我上午说你小气有多不满啊?至于下这么重手诅咒我么。。。

惊错春意 上

对杜允唐,毓婉并没有过于在意,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隐约觉得相貌还算堂堂,不慌不忙收回视线又与黎雪梅交耳低语。说没到两句话,听得有人招呼雪梅:“三妹,过来。”

黎雪梅抬头,笑着拉起佟毓婉,两人一路走过去,直走到周霆琛杜允唐和黎绍峰中间,黎绍峰第一次见佟毓婉,侧首问黎雪梅:“这位漂亮的小姐是?”

黎雪梅笑得花枝乱颤调皮回答:“大哥,这位漂亮的小姐是我的同学,佟毓婉。”说完又刻意在黎绍峰眼前摆摆手,“大哥,你的眼睛可还看得过来吗?”黎绍峰将她调皮的手掌拍掉,立即向佟毓婉点头示意:“原来是三妹的同学,也是学画的?”

佟毓婉点点头,眼睛却刻意避开周霆琛冰冷注视:“是,学了几年的油画。”

站在黎绍峰对面的杜允唐听得佟毓婉的名字眉头皱了皱,端着手中高脚杯望过去。连日来杜凌氏在他耳边反复嘀咕佟毓婉三个字不下百余次,又说什么贤淑良德,品格端正,想想便是极为无趣的旧家女子。他本一口拒绝了,更别说会发出请柬。佟毓婉今日来参加他的私人舞会,必定是母亲一手安排的结果。他低头打量她的瘦削背影,嘴角带着不屑:“没想到,佟大学士家的千金也能赏光莅临,舍下简直蓬荜生辉了。”

今日佟毓婉并没有绑着学生辫子,一头及腰的青丝披散开,头顶绑了同色绉纱的发带,耳边是与旗袍纽襻同款的珍珠耳环,摇曳荡在黑发中间,隐隐撩拨着有心人的目光。她听得这句讽刺惊异回头,长长的头发划了一道弧线拂过杜允唐的胸前,淡淡香气使得杜允唐愣了一下,刹那抬头,正迎上佟毓婉清澈的目光。

略嫌粉嫩的面庞甚至还展现不出妩媚,眼底仍是青涩到心底的稚嫩,杜允唐心底一声不耐冷笑,母亲看来果真是想让他成家了,连这样还没长成的奶娃娃也能寻来妄图绑住他,果然好笑。佟毓婉见杜允唐望向自己的目光似乎隐藏鄙夷,心中也落下些许芥蒂,她悄手扯了扯黎雪梅的胳膊,俩人与黎绍峰又闲话几句,重新回到原来座位。

黎绍峰虽然刚刚回来,耳边也略听过三妹提过佟毓婉和杜允唐的事,含笑睨了一眼杜允唐:“允唐,未婚妻都来了,还不快点去陪?”

杜允唐毫不避讳身边两位好友,见黎绍峰奚落自己立即表明心意:“天地良心,我心早有所属,这位佟家大小姐我可消受不起,若兄弟们有意追求,我愿成人之美。”

一句话说得黎绍峰无奈摇头大笑:“大概也只有你才敢将父母看中的女子送与他人,你不怕你们家太太…”说罢,手势比在脖子上,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杜允唐故作惊慌不已的表情,而后又哈哈大笑:“我家老太太做这个动作不下百余次了,你见她哪次真的动手过?”

杜允唐母亲杜凌氏当年也是江苏巡抚部院提督的亲女,光绪二十四年,康有为在京城支持变法,同年戊戌政变,变法失败的康有为南下在上海组织强学分会,杜瑞达便是强学会其中一员,暗地支持变法的凌提督对这个年少有为的青年颇为欣赏,愿将亲女许配给他。婚后两人琴瑟和鸣却多年不曾生育子女。本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想法,杜瑞达奉家严命纳表妹翠琳为妾。至此,杜凌氏才知道,原来杜瑞琛早与表妹私定终生,之所以迎娶自己只为自家父亲头顶的三眼花翎。

杜凌氏嫁入杜家十几年并未生育,反被姨太太翠琳抢得头功。杜允唐的降生使得杜凌氏重新支撑起腰杆,动辄以言语动作逼迫翠琳母子知守本分,反身又倾尽所有宠爱独子,只为求一个养老保靠。杜允唐恰是在此诡异环境中养成纨绔性格,家中j□j气氛需以轻佻缓解,时而久了,自然而然不知道正经二字该由哪几笔写成了。

黎绍峰苦笑:“怎么你家太太与我家太太都是一样的?我家太太特地叮嘱管家,若不能把我带回来,她就死在黎家门口。”

杜允唐耸肩:“大约,死是女人所能使出的最为容易的逼迫手段了。”

两人还在调笑,周瑞琛突然脸色阴冷,连理由也不说一句当即转身快步离开。杜允唐这厢怔怔,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黎绍峰上前追了两步,杜允唐便叫住他:“别追了,咱们又惹到他了。”

黎绍峰不懂,疑惑的看看杜允唐,杜允唐将手中葡萄酒抿了抿,皱眉:“今天这酒怎么这么难喝?看什么?你忘记霆琛母亲是上吊自杀的?咱们那么说,他自然心中难受的。”

**

舞会进行过半,也不见周霆琛归来,佟毓婉心不在焉的和黎雪梅说笑,目光总不经意落在门口。忽然杜管家匆忙入内,俯身在一旁落座的杜允唐耳边说了些什么,杜允唐神色一变快步随度管家离开,只剩下黎绍峰独自坐在那儿无聊,黎雪梅和佟毓婉商量一下,两人走过去陪同黎绍峰一起聊天。

风度翩翩的黎绍峰给佟毓婉留下的印象异常良好,只是佟毓婉总觉得此处是杜家的领地,不知何处就隐藏一双目光注视自己的举动,总不能过于肆无忌惮与黎绍峰闲聊,多数时间只是黎绍峰与她说些国外趣闻,她负责笑与沉默。

憋闷的舞会使得佟毓婉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的玩偶僵持了一整晚,因此舞会结束后她仅仅取了一点点糕点果腹,吃得并不香甜。

总算宴会结束,杜凌氏才从外姗姗而归,远远见了黎雪梅先是笑笑示意,随即发现黎雪梅身边的佟毓婉,凌厉双眼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一番,佟毓婉落落大方与她施礼:“杜伯母好,我是佟毓婉,伯母叫我毓婉就行。”

杜凌氏与佟毓婉非常投缘,仿佛一见如故,见得她举止端庄不愧是知书达礼的世家出来的女儿更是欣喜,连忙拉了毓婉的手去自己房间坐坐,毓婉挣脱不过也只能顺着旋转长梯上了二楼,进入杜凌氏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