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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霆琛上门,等于自撞枪口,不计后果。

聆音堂是十里洋场少见的大堂会,偏巧它又坐落在热闹繁华的外滩附近,界面上,内堂里处处可见拿着雕花扇子的洋人挽着女伴,近来此处因名伶聚集而名噪黄埔,沈之沛更是包下聆音堂三层包厢欣赏女须生的京剧名段,《游龙戏凤》。

周霆琛迈步上楼,正看见沈之沛坐在日本领事身边鼓掌,台上京胡一响,锣鼓声加急,从侧门虎步龙行走出一个侧影,踱步走到舞台正中,浑厚开嗓:“…有为王独坐梅龙镇,想起朝中大事情,将玉玺交与龙国太,朝中大事有众卿,孤将这木马一声震,唤出递茶送酒的人,畅饮杯巡。…”

刹那间仿佛所有的人都已被台上须生的绝世风采震住,楼上楼下皆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忽听得沈之沛缓慢拍手,一下一下,遂引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雷鸣掌声,几句叫好声突兀高昂的夹杂其中,可见,沈之沛轻松带动了全场的气氛。

周霆琛面色凝重走过去,沈之沛身边笔挺站立的郑副官见周霆琛,上前收身,而后询问来由上下立即俯身告之,沈之沛回头淡淡对周霆琛说:“周堂主,先看戏吧。“

不硬不软的一句话,将周霆琛请求拒绝彻底。周霆琛默然坐下吸烟,沈之沛瞥了他一眼冷笑,并不说话。

忽然台阶后又有噔噔上楼声,郑副官回头,见身着长衫马褂的杜瑞达出现在楼梯口,杜瑞达不曾想过周家人也在此,见到周霆琛脸色一沉,随即缓和笑容上前,沈之沛见到杜瑞琛又是一副面孔:“杜兄,来坐坐坐,一起看戏,我就爱这小妮子的须生,唱得真是够味儿!“

杜瑞琛见周霆琛表情,知道被拒也是沉默不语,贴着沈之沛坐下来,三人各怀心思端看台上人风流芳华演了一个遍。

直到余音犹在人已谢幕退去,沈之沛仍摇头沉浸在唱腔里,哼唱了几句一拍腿:“果真是妙,绝不枉我包下场子请新老朋友观看阿。”说罢傲慢回头,对周霆琛和杜瑞达微笑:“你们都是为了一件事而来吧?”

杜瑞达回头看了看周霆琛,抢先抱歉笑笑:“其实,此事远不至于惊动周贤侄,由我一人来说吧。”

周霆琛不语,但见杜瑞达喟然一笑,摊开了话语对沈之沛:“沈督军,此事本就是一场误会,在法租界羁押的本是犬子未过门的未婚妻,一个弱质女孩子在羁押室待满一周,如何受得?我来是想请督军行个方便,将我这未过门的儿媳妇放了,不知督军…”

沈之沛皮笑肉不笑的抿了抿嘴角的胡须,佯装为难:“杜兄…你知道,那是法租界,与我并不相干的。”

“沈督军向来手眼通天,怎能妄自菲薄?”说罢,杜瑞达笑着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方锦盒:“杜某听说沈督军近来在寻这个…”

锦盒打开,一枚田黄石的御宝躺在其中,沈之沛将御宝仔细端起瞧了瞧,忽然哈哈大笑:“杜兄,你也太客气了些。果然是个宝物,正是我寻了多时的好东西。既然如此,郑副官…”沈之沛回头,郑副官立即双脚并拢发出清脆撞击声,手过帽檐端正敬礼:“是,督军。”

“你去趟法租界,和法国领事说一声,那姑娘叫…”

杜瑞达立即回答:“佟毓婉。”

“毓婉?好名字,那姑娘叫佟毓婉,就说是我好友未过门的儿媳妇,让他们赶紧放人,都是自家人,怎么闹出这么大的误会来?”话音落下,沈之沛继续把玩那件御宝,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杜瑞达并不放心沈之沛做事方式,沈之沛是那种惯于缩手翻脸的人,怕是很难守信。他与法国领事一同来到巡捕房提出佟毓婉。佟毓婉走出羁押室时,脸色还算正常,连日来的风波也都听看守的警长并不详尽的说了些。

周霆琛从不带报纸探望毓婉,怕的就是她知道此事究竟闹到怎样地步,不过即使没看见报纸,毓婉也明白此事纠结了上海滩商界,帮派和租界领事们之间的固有隔阂,很难会有息事宁人的一天。

杜瑞达上下仔细打量佟毓婉,毓婉抬眼看见两个陌生中年人伫立眼前,其一金发碧眼身着得体洋装,手拿文明棍,凭一顶黑色全缎礼帽便可知身份必然是领馆人员。另一,毓婉悄然扫了一眼他胸前昂贵的怀表和衣着,嘴角微微抿起:“领事大人您好,杜老爷您好。”

杜瑞达眯眼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姓杜?”

佟毓婉沉吟一下回答:“令公子相貌与杜老爷极其相似,更何况,此时被搅入事中的,能站在领事大人身边的重要人物,只有杜老爷不做他想。”

杜瑞达点头笑笑,“佟小姐,我今日来是想替允唐向佟小姐赔个不是的。他只是盲目义愤并非刻意为难佟小姐,希望佟小姐不要怪罪,如今事情已经清晰明了,只是周家姨太太自杀,纯属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毓婉心中明白杜瑞达明在赔礼道歉,实则偏袒杜允唐,甚至可以说轻而易举将所有过错推在周家头上,不知他是果真不知道杜允唐与青萍的暧昧j□j,还是误以为杜允唐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毓婉转念一想,杜瑞达必定知道一切真相。今日协助自己出狱全然是因为知道此事根由在杜允唐身上,若是她当真将真相揭发,杜家颜面必定扫地,杜允唐的名声很可能跟她佟毓婉的名声同归于尽。

杜瑞达所作所为只是在为杜家着想,而非善意救人。

佟毓婉点点头,将手中的《玉梨魂》放在身后,温顺粲然:“杜老爷,杜少爷所做全为义举,他误会毓婉也是因为不愿见凶手逍遥法外,毓婉懂得,怎会怪罪?”

“叫我杜伯父吧,你与允唐本是同辈,更何况我与你父亲又是旧日相识,叫声伯父也不为过。”杜瑞达极其满意毓婉得体的回答,点头笑道:“难得你能声明大义,佟兄教导有方阿!”

“您客气了,杜伯父。杜伯父才真是对子女教导有方,毓婉不堪盛赞。”毓婉顺应杜瑞达的要求称呼,心中却有无限别扭。

杜瑞达注意到佟毓婉手中似乎拿着什么,定睛瞧去是本书,端看书名便知道是那些莺莺燕燕的小说。若不是有这本书,杜瑞达倒不觉得怎样,佟毓婉应答得体举止从容,最多就是佟家教养得当,倒是看见她背后的书,杜瑞达倒是另眼看了看佟毓婉,想来这佟家的小姐也是思想进步的女学生,才喜欢这些东西。

杜瑞达朗声笑笑:“佟小姐不必自谦了,不如将衣物收拾好,我送你回家。”

毓婉摇摇头,将身上的衣物抚平,她原本也是大家小姐,衣物进了监牢如何还能拿回穿戴?所以只是淡淡开口:“没什么要拿的。”说罢将手中的小说拿的更紧。

今日周霆琛还没来,不知他知不知道杜家救她出去的事。毓婉想了想,又对杜瑞达说道:“请杜伯父稍等。”说完,毓婉立即走进羁押室,想了想,偷偷卸了耳环放在周霆琛送来换洗的衣物里夹好。

佟毓婉脚步迟缓走出羁押室,回头望了一眼那堆衣物,脸旁微辣,紧紧抱好《玉梨魂》低头跟杜瑞达走了出去。

不知,他是否明白她意思。佟毓婉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思绪飘远。

**

杜瑞达回到杜公馆做了两件事,一件,命人将杜允唐绑了跪在面前以家法狠狠教训,惊得杜凌氏哭哭啼啼抱着被打伤不能起来的儿子不住跟丈夫求饶,声称若打死了他,先打死自己。杜瑞达恼恨杜凌氏宠溺幼子,警告他们母子再惹出祸来怕就是杜家亡掉的那天。

对此杜凌氏颇不以为然,安排容妈妈照顾杜允唐饮食起居,为了躲避杜瑞达的忿恼,连早饭也送到房间去吃。

另一件,则是杜瑞达命杜凌氏再次亲自送庚帖到佟家,并标明若佟鸿仕觉得毓婉尚且读书不宜婚嫁,可满二十岁后再考虑婚事,先与杜允唐自由恋爱。

第二件事使得长媳黎美龄万分恼火,她将二妹妹加入杜家的计划还未开展,半路杀出的佟毓婉倒是得到老爷欣然许可。窝火的黎美龄还一心撮合明珠来照料挨打后的允唐,却被杜凌氏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将姐妹俩拒之门外。

黎美龄此举丢了丈夫杜允威的颜面,自然也被婆婆翠琳轻鄙,两边不得好处的黎美龄暗自将佟毓婉恨在心头,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由此拉开序幕。

听得佟毓婉还是三妹的同学,心中忿恼的美龄坐车回到娘家勒令雪梅与那个佟毓婉划开界限。

意外的是,黎绍峰对此并不以为意,听得佟毓婉有可能嫁给杜家,他抿嘴微笑:“大姐,现在杜允唐恨不能将佟毓婉生吞活剥了,若是真嫁过去,还能有她的好果子吃?”

黎美龄迟疑的打量眼前的弟弟,黎绍峰右面颊有个酒窝,笑时连亲姐妹也会被勾去了魂魄,他昂首看了看惨白脸色倚在床头的雪梅笑道:“更何况,走到今天这步,三妹也帮了我们不少忙,是吧。”

黎雪梅垂下头,别开视线并没回答哥哥的问话。

峰回路转 下

佟毓婉归家后又恢复了寻常作息时间,佟鸿仕遣人在学堂替女儿请了一周的假,出行只为散心。

无奈连日来常有不知名的小报记者蹲守佟苑门口,但见到年轻女子出门便冲出来乱拍一通,回去又胡写一番,不怕事小,只怕不够香艳,在那些人的笔端佟毓婉瞬时变得勾搭周家少爷与杜家少爷争斗的红颜祸水,所引发的诸多事端多是因为风流嫉妒的缘故。

出身世家的那氏一生最重女子名节,听得女儿被世人说得那般不堪,一股火窝在胸口卧床不起病,整夜睡不好,饮食也清减了许多。连请了几个洋大夫也瞧不出究竟是什么症状,倒是有保安堂的坐堂老掌柜的说佟夫人的病只在心里,怕是要先去了心病才能配药根治调养。

所谓心病,就是毓婉出嫁问题了。如今以佟毓婉的在外名声,哪还有人敢上门提亲呢。

九月细雨连绵,千道万线的银丝织了雨幕,困住了毓婉出行散心的脚步。在家憋闷久的毓婉决定掩了脸面坐了车去上学,到校门口下车,屏退素兮和司机,独自一个人撑了绸伞低了头极缓走进校门,有气无力的。

流芳嫁了,雪梅病了,如今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行走在校园,想起三人追闹嬉笑仿若昨日,心中有些隐隐的疼痛和寂寞。

“佟毓婉。”有人在背后喊她。毓婉小心回头,果然又是彭教员,毓婉弯腰施礼:“彭老师好。”

彭文霖也听得那些小报传闻,心中并不相信佟毓婉是这样荒唐放肆的女子。见她只影消瘦顿觉心疼万分,雨丝漫漫淋在他的头顶,眼镜片一片水汽模糊,他颤抖了手指鼓起勇气说:“我是不信那些的,我信这世间再没有比你好的女子了。”

一句告白说得分外大胆,毓婉睁大眼望着平日里有些木讷的彭教员,他似将全部勇气都拿了出来般,一鼓作气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只是不管何时何地,你要记得,随侍都可以来找我,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毓婉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痴情一片,秋后雨丝清冷,她犹疑的将雨伞往前送了送:“彭教员,不要淋雨了。”

一截露在学生装外的手腕白嫩莹润,彭文霖想了许久也不敢上前抓住唐突了她,只是嗫嚅的往后退了一步,重新迈入雨幕中道:“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心里必定是难受,不过世俗眼光是新女性思想的枷锁,你全然不必去想,毕竟…毕竟你还有我,还有我来相信你。”

“她不需要你相信。”周霆琛的声音冰冷传来,惊得佟毓婉手中的绸伞歪到一旁,周霆琛迈步上前用力扶住她握住雨伞的手,毓婉受惊立即收回手,伞成功落到他的手中。

今日毓婉一副学生衣装,多日未见越发白皙的脸庞有些消瘦,耳边并没戴什么,编得整齐的辫子顺在两侧,柔顺得仿佛是她的心事,整整齐齐摆在周霆琛的面前。

彭文霖打量眼前乍然出现的男子,脸色一阵青白,还有些结巴:“佟毓婉,我…他…“

周霆琛不肯给彭文霖继续说下去的时间,带着雨伞转身毫不犹豫向校园内走去,毓婉若不想淋雨只能加快脚步跟上周霆琛的脚步,于是她抱歉的看了一眼彭文霖,极快的跟上前方高大男子的步履,躲进他营造的一方没有风雨的空间里。

两人散步到花园凉亭,周霆琛停住脚步等待有些跟不上的毓婉,毓婉气喘吁吁的走上来,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运动变得粉嫩柔美,他抬起手,摊开手指,羊皮手套上托着她留下的珍珠耳环:“你落下的。”

毓婉嗯了一声,小心翼翼从周霆琛掌心将耳环拎过来:“谢谢,我找了好久。”

她说谎话时表情有些异样,粉嫩的脸颊加重了红晕,染红了颈项,他竭力克制自己想要亲吻她的冲动,过了好一阵子才低声问她:“坐坐?”

凉亭正中有未被淋雨的石桌和石凳,汉白玉的石凳在九月看起来有些清冷,他脱了风衣放在石凳上:“坐。”

从询问到命令从没经得毓婉的同意,毓婉轻轻坐了,他也坐在对面,两人一周未见,有许多话要说,奈何当真面对面反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这件事其实与你无关。我已找人打听清楚了,有人想借用这次机会让周家和杜家争斗坐收渔翁之利,你只是其中的一步棋子。”他先开口。

“嗯,从事情前后发展状况来看确实是环环相扣躲也躲不掉的,毓婉不曾怨恨过任何人,只觉得世事无常,天意难违。”毓婉不敢抬头,小声回答。

“过几日我会找人登报恢复你的名誉,你也不必为此忧虑。”他凝望她,停顿片刻又说:“听说…杜家又送了庚帖给你。”

毓婉咬住下唇,眼波流转:“倒是送来了。”

周霆琛缄默不语,果断站起身,并没去拿一旁支着的绸伞,背对身对毓婉说:“那我先走了。”

佟毓婉没想过周霆琛会做出如此举动,还在等他再往下询问,见他当真要走,慌了神的她立即追上去,猛地由身后抱住周霆琛,双臂虽然困住了他的动作,但还是羞了脸,双眼一闭贴在他的后背上,听着属于他的砰然心跳,幽幽的问:“只是我心中早已有了别人,如何收得?”

周霆琛从未想过佟毓婉这般大胆,所有动作刹那僵住,听得她的话满心浓烈的欢喜涌上来,原本抬起的手慢慢覆住毓婉纤细的手指,慢慢转过身,将她的脸颊慢慢抬起,醒过来的毓婉心中着实害羞,偏不与他对视,别扭的将脸扭向一边,他笑,以极低的声音问:“抱也抱了,反而不敢看我?”

毓婉笑嗔了他一眼:“你走就是,我也是不稀罕的。”

周霆琛嗅闻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心念一动,阴冷的面容渐渐被温暖,浮现笑意:“当真不稀罕?”

毓婉脸红摇头,周霆琛挣脱她的手臂继续向前离开,毓婉心中陡凉,没弄清状况的她双手掌心仍存有他身体的温度停在半空。

忽地,他转过身将毓婉狠狠搂在怀里,密匝匝的困住,不想放手:“不许接杜允唐的庚帖。”

“嗯。”虽然被他扯痛了手腕,甜美的幸福仍融入心底,毓婉乖顺的点头郑重答应,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发间:“不许为别人撑伞。”

“嗯。”毓婉的笑意更深,埋在他胸前频频点头。

周霆琛终于被毓婉的动作引回神智,发觉自己的越矩立即将她松开,“对不起,我越矩了。”毓婉也觉得两人动作确实有些越矩,脸色绯红的她也退后了一步,羞涩的点头:“嗯。”

两人中间又隔开了些许距离,却连对方的呼吸声也能仔仔细细听见,毓婉甚至还能从自己的发梢闻到只属于他的气息和烟草味道,周霆琛见她笑,也不自觉露出温柔的目光:“什么时候下课?”

“下午三点。”毓婉低了头,雪白的颈子引得周霆琛频频失神,他扭过头尴尬笑笑:“哦,知道了。”

知道了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毓婉来不及追问,周霆琛走后她用手掌支了下颌望着密布的雨丝发呆,神思全飘到教室外。雨越下越大,因为思念他,连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声响都格外动听。

教员点名唤回佟毓婉的神智,她连忙正襟危坐端起画笔比量前方摆放的石膏头像,石膏像的眉目浓重,嘴唇薄削,越看越像周霆琛,一旦念起了他,心中便果真溢满了他。

毓婉拿起彩笔迅速将心底的那个人画下来。不知何时,他已如此深的刻画在她心头,她一边抿唇仔仔细细描绘,一边回忆两人见面的点点滴滴,他不善言辞,却总能给她莫名的安全感,仿佛有他陪同,再大的危险也不觉得,所以即使他不笑,她也愿天长地久的陪他坐下去。

画板上的他逐渐清晰,她心中的惦念也一点点明了。

课间休息时,毓婉整个人沉浸在描画中,听得有人喊:“佟毓婉,有位先生找你。”仿佛被人窥去了心事,毓婉慌得几乎撞落了画板,她深深呼吸勉强自己镇定下来,热辣着脸走出去,迎面是个陌生男子。

来人似乎不常传得如此体面,伸手抓抓新剪的头发,又将新换的一身不合体西装角拽了拽,一咧嘴露出憨厚的笑容:“佟小姐,我家少爷让我送来这个。”

说罢,从背后拿出一束马蹄莲放到毓婉怀中,毓婉捧起花,双眼探问似的打量送花人,他竟涨红了脸。毓婉刚想问送花人的姓名,不料送花的男子比毓婉还要慌乱,手脚无措的说:“少爷…少爷说…你知道的。”

一句再憨实不过的话逗得毓婉扑哧笑出来,那人见毓婉的笑容惊为天人更不会说话了,他自己抓着头发笑,一边笑一边往后退,后退的过程中又撞翻了教室外摆放的石膏像,晃荡荡险些跌落台下,惊得他连忙去扶,连滚带爬的滑稽动作惹得毓婉同学捧腹不禁。

毓婉也是忍不住笑意抿嘴笑着,怕惊吓了他只得轻声问:“那你又是谁?”

那男子扶好石膏像,呵呵憨笑了两声,抓抓后脑勺:“我叫大头。”

*

记者手记:

“很多时候我想,如果时间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没有世俗偏见禁锢的命运,也没有家国存亡必须面对的危急,也许,我就能和他在一起。”

我无意中读起佟老太太这段日记时,还在打氧气的佟老太太那原本枯槁的面庞仿佛又焕发了些许光彩。

这是她在j□j时写的认罪日记,从1966年到1976年,整整十年,写了四十本之多。文笔之优美,遣词之考究,让人无法将这些日记与她的档案背景联系起来。

佟老太太在建国后的档案上学历上填写的是私塾初小,连同父母身份也一同隐瞒了。像她这样闯关东最终留在黑土地的人数不胜数,很多人都是隐瞒历史改头换面生活,若没有意外,他们将以根红苗正的历史背景重新开始。

可惜,j□j时,还在读高中的杜志刚想当飞行员,背着父亲填报了三代以内直系亲属履历表,调查组人员派人去了山东和上海调查,调查组回来后,佟老太太便被抄了家,每日需要诚心悔改接受批 斗。,杜志刚的飞行员梦自然而然因此破灭,不得不跟随上山下乡的知青们参与贫下中农的改造。

大资本家,再黑不过的背景,她根本没办法隐瞒。她更无法隐瞒的是,在建国前曾与帮派头子有过一段情的经历。

没日没夜的交待,没日没夜的回想,蹲在被水淹没的厕所里,她把这一段感情回忆了数百遍,一遍遍写日记,一遍遍写交待问题的材料。没有一次合格过。因为那些红卫 兵小将们只想看她这个腐朽堕落的资本家认错,不想看她与帮派投资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可她又做不到将心中那个人丑化,哪怕一遍一遍受尽折磨,也绝不写一句违背心意有辱与那段回忆有关的言语。

幸好,她扛了下来,带着一身的伤痛走出暗无天日的囚禁房间,手上只留有一摞摞与他有关的记忆。

第三十五本日记的最后一句是,若有一日,一切重来,我依旧无悔选择,只是怕,怕上天不给我这个机会再次重来。

齐大非偶 上

毓婉生日是在骄阳褪去的九月末,若还在京城,定是有舅舅家奴摘了满屋子的红叶为她生日助兴。不过如今佟家落魄如此,想办个极其体面的二十岁生日寿宴也有些力不从心,更别奢望有京城的往昔繁盛。

此次毓婉寿宴并没请什么鼓乐队与堂会,佟氏夫妇仅仅在佟苑招待了几桌亲近的朋友。上午不出九点钟,宾客已喧嚷入门,那氏命佟福管家随佟鸿仕在门口接待,她则在内招待各位宾客内眷。

九点整,恭贺毓婉二十满寿的宾客汽车已经挤满了佟苑门口的小巷,佟鸿仕眺望颇觉得诧异,鱼贯而入的这些人似乎并不在他先前邀请之列。忽然又见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门口,一身马褂长袍的杜瑞达与盛装杜凌氏下车,杜瑞达向佟鸿仕抱拳一笑:“佟兄,杜某来迟了,来迟了。”

佟鸿仕来不及再想那些宾客的身份,立即与杜瑞达互相谦让入内,抬头见到那些莫名宾客趋炎附势涌上前与杜瑞达鞠躬道喜才忽然想明白,原来这些人并非为真心前来为毓婉贺寿,目标实则是巴结杜瑞达。先前因为毓婉入狱杜瑞达搭手相救,恐怕上海滩无人不知毓婉是杜家即将过门的儿媳妇了。此时如果不肯讨好,便等到毓婉真入了杜家的门,再想巴结恐怕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佟鸿仕心中一沉,回头瞥了一眼身边的那氏,那氏见杜凌氏被那些贵妇簇拥如同当家主母般,心中早已有所不快。碰触到佟鸿仕的目光,她也悟了,连忙招呼素兮去请毓婉。

即将满二十岁的毓婉,并不在意生日宴会盛大与否。她坐在梳妆镜前,心中所思所想皆是那日大头送来的马蹄莲,再想起周霆琛的良苦用心,偷偷抿嘴一笑,笑颜印在铜镜宛若昙花绽放。

那日他果然接她放学,虽,只是坐车一路送她回家,两人并肩坐了也不曾有什么亲密举动,但,彼此能听闻对方的呼吸声也是分外甜蜜的。

毓婉有些出神。

素兮敲门入内,打量正在由丫鬟梳头的毓婉小女儿神态若有所思,她利落的从妆奁盒子里拿出将金嵌玉的耳环为她带好,才婉转的告诉毓婉:“小姐…,方才杜家老爷和太太来为小姐贺寿。”

毓婉原本扬起的嘴角渐渐落了,镜子里的她愁云凝了眉头,咬住下唇:“他们又来做什么?”

“大约是为了杜家少爷的亲事。”素兮为毓婉梳好长发,带上缎子蝴蝶结的发带,毓婉心中突然增添烦闷,伸手将发间的缎带取掉,“做这些给谁看,不戴了。”

她极少耍小姐脾气,性格是佟家那家少字辈最为和顺的,突如其来的烦躁更印证了素兮的先前猜想,能让素来温和的毓婉如此憎恨杜家,怕是因为她心中先有了旁人。

素兮并没再说话,又挑了一朵并不扎眼的珍珠发夹将碎发别在毓婉而后,耐心劝导道:“太太说,无论如何,也要小姐先敷衍过去才是。”

生日寿宴,一身瓤金丝窄领旗袍的毓婉是主角。那些小姐太太们见到毓婉不觉啧啧赞叹,尤其是杜凌氏越看越喜欢,她拉着毓婉的手与那氏笑道:“我最爱这孩子有大家风范,相貌又是富贵端庄。”她捋了捋毓婉耳边的长发,“无一处不衬合我心意的。”

那氏并不高兴杜凌氏这般昭告天下毓婉的归属,脸色不悦,但还是不露痕迹的将毓婉另一只手腕拉到自己身边:“我也觉得自己的女儿越看越好,哪里舍得她出阁,恨不能多留在自己身边几年呢。”

诸位太太拿手帕掩了嘴,其中徐太太对那氏笑道:“佟太太,咱们做母亲的,总不能因为自己不舍耽误孩子的亲事吧,若是杜太太肯看中我家宝贝闺女,明日我就亲自送庚帖去了杜公馆,只是杜太太眼光极高,看不上咱们。”

众人调笑,毓婉脸色还算平静,笑吟吟说:“毓婉还小,学识又比不得徐伯母家的几位姐姐,徐伯母自谦了。”

徐太太咂嘴,摸了摸毓婉滑腻的脸蛋:“看看这张小嘴,似极了杜太太年轻时候,真是得体的很,难怪杜太太喜欢她。”

一句话又得到众小姐太太们的赞同。见大家如此捧场杜家,那氏心中更加不满,勉强让自己露出一丝笑意说道:“花厅筵席已经准备妥当,各位太太小姐们随我们入席吧!”

众太太小姐这才停歇调侃陆陆续续向花厅走去,毓婉错身那氏时,那氏一把用力拽住毓婉的手腕,毓婉抱歉向杜凌氏笑笑,杜凌氏见状只能随众人先行一步。

望着杜凌氏的背影,那氏定定看了看毓婉:“告诉母亲,你心中可是有了别人?”

毓婉从没想过母亲会如此直白问自己,她的目光有些闪躲,最终落在远方,过了半晌才点头粲然一笑:“嗯,那人母亲也认识的。”

那氏听罢懊恼之极,重重叹了一声:“是那个周家魔头吧?我告诉你,这门亲事想也不要想!”

毓婉听见母亲拒绝,心中一颤:“为什么?”

那氏并不想对毓婉解释太多自己的担忧,周霆琛出身帮派行事狠毒,出身背景又是卑微不堪,周家更是一窝子野狼贼心,若毓婉嫁入此家,后半生怕是要以泪洗面的。如今毓婉对他情迷,多半是因为小时受了恩惠,长大意欲报恩,怎知男女情爱远非报恩那般简单。更何况,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得两人授受相亲?

那氏心意已决,坚定回答:“纵使我不满意杜家二少爷素日里的所作所为,也不代表我会愿意你嫁市井无赖,就这么说定了,你去前面入席吧!”

听得母亲对周霆琛评价为市井无赖,脸色苍白的毓婉当即反口:“他不是市井无赖,母亲错怪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