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事了?”毓婉一天之间遭受两次打击,有些支撑不住。

“黎绍峰为求重振黎家向许浩南检举我与工人武装暴动有关,恐怕这次会牵连到杜家…”杜允唐定定望住佟毓婉:“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去避避风头。”

毓婉停住手上动作。在杜家这些年,她的心早有锻炼,变故接踵而至她再不会因为任何突如其来的问题做出惊讶表情。她垂首,原本搭在床边的手指微微颤抖,她生命里最为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病重,一个逃亡,偏又要她做出艰难选择,她苦涩开口:“准备什么时候走?”

“正在联络船只,准备去青岛。”杜允唐的回答令毓婉错愕,不禁抬起头,“为什么去那样远?”

“杜家在山东青海有嫡系亲属,我先去那里避难,只是听闻青岛如今也不太平,日本军舰停泊青岛港伺机而动,不知此次能否顺利成行。”

乱世沉浮,哪里会有一块安静天地,无论去哪里,多半都是逃不开烽火的。她怔怔伸手摸上杜允唐的面颊:“这一走怕又是几年见不到了,记得与家来信。”

前所未有的亲昵动作让允唐露出率真笑容:“没关系,无论我到哪儿,我都必定与你来信。”

“等周霆琛伤好了,我就会让他离开。你放心,我还是你的妻子…”毓婉的话说给杜允唐听,明知道这是他临别时最为惦念的事。

杜允唐容色是从未有过的深信不疑,他拉住毓婉手指,握得那样紧,目光一瞬也不肯离开:“毓婉,我深知你的为人,若是今日你弃周霆琛于不顾,反不是我认识的佟毓婉了。这么久以来,我始终以他为敌,终日怕你随他而去,直至今日我才明白聚散皆有命数的道理,不管你照顾他多久,不管你留下来多久,我都信你会回到我身边。”

“你不怕我会改变主意离开你?”毓婉泪眼婆娑,嗓子也变得哽咽沙哑,她不敢相信杜允唐会如此信任自己,杜允唐顿住,嘴角常挂的纨绔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柔和温润的扬起:“不怕。即使你改变了主意离开我,于我心中,你仍是最有情有义的女子。”

毓婉别过头,泪水唰的滑落脸颊。她宁愿杜允唐能再自私些说出狠话留下自己,偏他这样坦然放开手,她却真的不能再离开了。

分别即在眼前,杜允唐从归来到离开也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他将毓婉紧紧抱在胸前,不停亲吻她的脸颊,她的眉眼。也许是明日,也许是后天,将再见不到她的容颜,他想将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举一动都刻印在脑海。他在她耳边喃喃说到:“我忘不了你,永远也忘不掉,无论去哪里,我都会记得你。”

毓婉笑了,泪水颤颤落在杜允唐的掌心,划下一道温暖的痕迹:“也许这是最后的纪念,你收着吧。”

说是不在意,说是要放手,终究还是忍不住心底的惶恐,害怕再见面她已经姓了他人的姓氏。

杜允唐哑然开口,故作无所谓的笑容看着怀里恸哭的女人:“佟毓婉,答应我,若有一天你真随他而去,至少别改姓周。”

“你永远是独立的佟毓婉,不属于任何人。”

毓婉彻夜不眠照顾濒危的周霆琛,期间杜允唐来过几次,多是悄悄推开门,见毓婉仍在为周霆琛一遍遍擦拭发热的身体又悄悄合拢,只低声吩咐来回端水的雀儿要悉心照顾毓婉的身体,不要让她太过操劳。雀儿满口答应了,他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这一夜,毓婉俯身睡在周霆琛床榻旁,手始终握着他的,以便若有万一她能最先知晓。

春日暖阳斜斜照拂全身的时候,她忽做了一个再美好不过的梦。梦中杜家重新焕发了春意,那些离去的人又重新一一归来,杜瑞达、凌宝珠、母亲、还有思唐,在温暖的家中团团相聚,笑看了彼此。这一梦,可真美好,美好到她几乎不想醒来。

有一宽厚手掌抚摸过她的头顶,眼前甜美梦境被击碎,毓婉发觉自己掌心空了惶惶睁开眼,发现周霆琛正用深邃目光注视自己的睡靥,见他无事一颗心终于落下了:“你可算醒了。”

周霆琛见毓婉欢快笑容也不自觉笑了,虽然双臂仍无力抬起,却并不妨碍他竭力展现自己恢复良好的状态:“是啊,睡得太久,是该醒了。”

毓婉这才想起该去向杜允唐报信,匆忙到二楼推开自己房间,发现床铺依旧是未展开模样,拉开衣柜已空了属于他的那块,再回头,雀儿正扭着手指怯怯开口:“少爷一早走的,现在正在去码头,他特别叮嘱我不许告诉二少奶奶。”

听罢雀儿的话,毓婉慌忙换了衣裳奔出杜家大门坐上车赶往码头。半路上警笛乍响,毓婉惶惶望向窗外,但见半人高的报童挥舞手上的报纸一蹦一跳高声叫嚷:“号外号外,日本出兵青岛,百年港口罹难。”

震耳欲聋的消息让毓婉险些喘息停止,她连忙抓了零钱丢给报童顺手抄过报纸,报纸头版头条赫然书写醒目的八个黑体大字——日本军舰出兵青岛。毓婉眼前一黑。

车子一路在街道上冲行,到处是委地痛苦呻吟的穷苦乞丐,到处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军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跟随军车奔跑的士兵们朝着阻拦行进方向的乞丐和行人挥舞长枪,凡是阻拦者,必死无疑。

整个上海,一夜之间进入全城戒备状态。

被砸伤的百姓们哭喊惨叫,粘稠的血液沾满全身,血腥气息逼得毓婉胃里不住翻滚,酸气再翻上来,险些吐出。她捂住嘴一时茫然,只希望自己是猜错了。

万不容易车子开到了港口,见港口聚集许多还未登上船的人,毓婉欣喜,她推开拦在前面阻拦的男男女女,想要从中找到杜允唐的身影,可走到口岸边才发现原本应该停泊靠岸的轮船早已不见踪影。

“听说是提前两个时辰开了船,怕被政府拦截,所以才甩了咱们!”那些来不及上船的旅客还在岸边愤愤开骂:“据说这船不开往青岛,而是取到道威海去了东北。”

毓婉急促喘息着,听得他们的议论越发觉得事态严重,倘若杜允唐所坐的船不去青岛,取道威海直奔东北,就当真没有回还的可能了。

日本人暗地里始终在鼓动满蒙独立,全因奉系张作霖压制未能成功,关东军不肯罢休,索性教唆犹在天津避难的溥仪建立满洲政权。眼下南北混战,一旦张作霖退守东三省,必将与关东军爆发大战,严峻事态恐怕难以遏制。更有南北政府头脑尚且清醒政要呼吁先罢内战,一致对外,奈何两方当局一味沉默纵容,关东军在东北所作所为越发嚣张跋扈,杜允唐此时去往东北避难实属危险。

雀儿察觉毓婉脸色惨白,只道是她担忧杜允唐安危,上前好言劝说:“二少爷定是吉人天相,总会逢凶化吉的,二少奶奶不必担心了。”

毓婉又干呕了,一股酸意再次涌出,这一次不单单是她心中吃惊,连同雀儿也是惊讶,她试探着搀扶住毓婉为她拍抚后背:“少奶奶,你是不是有喜了?”

突如其来的喜讯已来不及告诉正在海上漂泊的人,或许他再也听不到这个喜讯了。

杜家在风雨飘摇时刻又迎来一双喜事,在杜家待产的若欢分娩产下幼子,她执意为孩子取名黎承业,又听闻毓婉也怀有身孕,算是为杜家留有后嗣。毓婉和若欢因此脸上带了喜色,也算掩盖了黎绍峰失踪,杜允唐离别的悲恸。不过杜允威面对自家双喜临门表现并不开心,黎美龄嫁入杜家十多年不曾生育,红羽也是大半年没见动静,眼前喜事反刺激他心中时常忿忿,面对若欢笑靥时总忍不住嘲讽:“这孩子以后要吃杜家的米长大,还不如随了你姓杜。”

他的话正戳中杜若欢心底伤疤,圆润的面庞热辣辣涨红,翠琳原本指望若欢嫁给黎绍峰能从中得到些好处,谁知黎家败落,杜若欢孤儿寡母回到杜家干吃米粮,脸上自然也没什么好颜色。黎美龄近来脾气越发古怪不肯说话,见他们话里话外总是讽刺黎家败落更是径直摔门走人,只有毓婉坐在若欢身旁,端着燕窝亲手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面对亲母兄长的刻薄,这喂到嘴边的燕窝着实能难能可贵,杜若欢心底发酸,泪水正坠在碗中,“二嫂,你也不必为我浪费东西,没有我这家本来就好好的,就是从我准备嫁给绍峰开始才惹了诸多麻烦,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也不在了,你不要再受我的连累,好好管自己吧。过些日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带孩子去找绍峰,一家人出去生活。”

毓婉没有将黎绍峰再次出卖杜允唐下落一事告诉若欢,怕她情绪激动反难照顾孩子。她放下手中的勺子,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若欢,这些年黎绍峰对你好不好?”

提及丈夫,若欢不由得苦笑:“怎么算好,又怎么算不好呢,他给予我温饱,也不曾为难我,除了与杜家发生矛盾时会在我房间内摔些从杜家带来的东西,其他时间对我还算不错,此次黎家罹难,他走得悄无声息,我想与他留个孩子的名字也不能。”

若欢当年是个再天真不过的女子,如今也尘染满面,眼角深深印了纹路,眼底更是青黑成片。虽然若欢与允唐不过同父异母,可毓婉始终当她是自己亲妹妹般照顾,见若欢如此为情痛苦也暗暗难过:“当年也是我们不好,不该任由你去了黎家,或后来早些将你接出来也不至于如此心伤。”

“嫁给绍峰我不后悔的。”若欢忽抬起头,将目光投在一旁襁褓中的孩子身上,还在熟睡的孩子粉嫩嘴唇吐了舌尖,她小心翼翼为孩子掖住被子:“我心底怨过他,恨过他,但从不后悔嫁给他。我知道,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但一生能真正情投意合的夫妇又有几对呢,他对我,最大的恩惠就是给了我这个孩子。”她说着说着,又红了眼圈伸出手去摸孩子小脸:“这孩子仍是姓黎,无论何时我也等他回来。”

人间情爱不外乎如此,痴爱一人,只对他笑对他哭,为枯守一生,任天荒地老也无怨无悔,倘若心中真能有甘心为之付诸一切的人,又何尝不是幸。

“但愿他当真有一天能明白你的苦心。”看着眼泪还在眼底打转的若欢,毓婉只能给予最无力的祝福,毕竟心存希望是好事,总好过她日日做梦皆是杜允唐在东北受难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得知佟毓婉退出沙逊洋行股份,杜允威暴跳如雷,恨不能将佟毓婉这个女人的心肝挖出来瞧瞧究竟是什么做的。她简直就是魔鬼,逢喜便丧,明明正是赚钱的好时机会为何会得罪的、恩人自断生路?他怕毓婉的疯狂举动会影响沙逊先生对杜家态度,巴巴送去许多古董摆件来讨好,生怕自己的股份也会被牵连遭退。

杜家也因毓婉所作所为被划分为两半,杜家财产早已由两房分别继承,所不能划分的产业就是偌大一座杜家公馆,因杜允唐及其家眷犹有一半居住权利,杜允威即便恨毓婉如同眼中钉也无法将她轻易赶出去。翠琳杜允威母子在大厅迎面遇见毓婉各自侧脸不肯说话,尚且坐月子中的若欢更是被杜允威母子关入客房不许毓婉前去探望。

周霆琛在杜家养伤一事,杜允威始终没有透露出去,如今阴霾笼罩的上海城凡是异己必被诬为共产党,而每查出共产党必株连收容之所,杜允威为避免祸连自身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容忍周霆琛在自家恢复元气。

倒是周霆琛苏醒一周后强行离去,任凭毓婉任何阻拦也无法挡住他执意要走的脚步。

“我在杜家养伤只会牵连你,我不想你有任何闪失。”周霆琛一句话道出心中忧虑。

“可是…青龙堂已经…”毓婉没有再说下去,她知晓日日都有送来的报纸出卖了所有有关青龙堂覆灭的讯息,三百九十五人,无一人生还。此刻,大头与小胖的尸体正高悬在将军府门口作为乱党示众。

她轻轻开口:“你…已经无处可去了。”

由青红帮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等人组织的中华共进会和上海工界联合会以维持公共租界安全为由清除异党,凡不与许浩南合作的帮派皆被铲除,青龙堂因不售鸦片阻止古董出口贸易等举动早已是帮派之中的异类,得到党同伐异的大号机会便是第一个遭到清洗。

此次内讧缴获青龙堂四百余条枪,整个帮会无一人生还。灭门之前日租界曾与周霆琛暗中洽谈,若肯投靠他们为大日本帝国做事,日领事愿与他国领事庇佑青龙堂,结果被周霆琛断然拒绝。而伤害周霆琛的那批黑衣人,究竟是日本人还是其他帮派打手全然无法猜出了。

“你从杜家出去,要去哪里?”如今南京国民政府,武汉国民政府,北京还有奉系军阀,无论走到哪都不会有安稳生活。

“去救我的父亲。”周霆琛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流血,猩红渗出衣衫,但他不能坐视父亲被斩首示众。青龙堂被清洗后,周家被将军府查封,周鸣昌一夜之间由上海滩富甲一方的大亨到夜夜受刑挨打的阶下囚,只因没能交出令许浩南满意的祸首周霆琛。

“你救不出他,你知道的。”七年过去了,毓婉心中不再痛恨曾经害自己被关押监牢的周鸣昌。这个世界,有好人,必然会有恶人,他们由生到死都在延续自己的人生轨迹,或正或邪皆是命中注定。诸事经历过后才发现,从前那些个人恩怨在动荡时局面前格外渺小,每个纠结其中的人不过是困在时局中的兽,只有束手赴死一条出路。

周鸣昌被抓,表面上看只需要周霆琛出面自首即可解决,实则恐怕还有更深层用意。许浩南如今坐视南北中三家政府明争暗斗,各方皆以争取他的投靠为要紧。许浩南手上所掌握的周鸣昌不过是向南京政府邀功的小小玩意,多他不多少他也不少,却必定不肯轻易放手,要么取巨额财产交换,要么以重要情报交换才可使周鸣昌脱离困境,使许浩南就此放手。

偏这两样周霆琛都不具备。

“不要去,如今林林种种足以证明监牢之中关押的人是你或是周老爷都无所谓,许将军并不在意这些,但你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牢狱之苦,贸然前往必然白搭了性命。”毓婉对周霆琛苦苦相劝,只希望他不要无谓牺牲。

周霆琛停住准备离去的脚步回身张望,她依旧还是从前温婉模样,他轻轻开口唤了她的名字:“毓婉。”

毓婉微微怔住待周霆琛继续说下去,他笑得虚弱又勉强:“我知道杜允唐走时候与你说了什么,那夜我都听到了。”他苦笑说下去:“连他如此唯我独尊性格的人都懂得尊重你的选择,为何我不能?”肺部伤似又被扯动,他捂住嘴猛烈咳嗽起来,咳嗽反作用于伤口,迫使他全身剧痛不住颤抖,毓婉上前搀扶周霆琛,他伸手推开她的靠近,却不曾用力:“毓婉,我尊重你的选择。也请你同样尊重我的选择。”

周霆琛迅速推开房门,唯恐杜家周围有埋伏耳目,踉踉跄跄从侧门悄然离开杜家。即便此时青龙堂只剩余周霆琛一人,他也绝不能纵容自己被她怜悯度过残生。

或许,此次离别后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他宁愿留与她美好背影,而不是落魄无助的乞求。

毓婉很清楚,此时境地下,周霆琛自投罗网甚至会致使他们父子双双罹难。如果想要化解这场危机,就只能以性命和财产奋力搏上一次。

毓婉下定决心做一件事,一件或许可能会震动上海滩的大事。

夜已沉沉黯黑,星斗繁闹似不知人间多有疾苦,终施舍给百姓廉价的平安之夜。

希望明日又是晴好天气,多半是不会下雨的。

上海郊外远达纱厂,因为南北混乱此处早已不再开工生产,机器停歇,工人散尽。工厂内极其安静,纱车高高探了铁架手臂,机器上再没有一锭锭纱锭缠绕,她的手触碰冰冷的钢钎,回想从前此处喧闹的声响,再回到眼前现实中的寂寥。杜瑞达救国实业梦的破灭,原来竟是这般简单。

门外响起沙沙脚步声,毓婉没有回头,凝神辨听露出得体微笑,果然身穿布衣长衫的中年男子推了推眼镜,上前与她点头示意:“杜二少奶奶,别来无恙。”

她与这位先生也算见过三两次面的。虽不熟知却知晓他背后身份。能在此处见面还多亏他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时的胆量与信任,或许,他的信任并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她背后父亲和允唐两个男人。

毓婉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抚了微微隆起的肚子坐下。

她向来人说明本意,他低头沉吟许久才抬头正色回答:“杜二少奶奶,我们无法帮你去救一个帮派头子,你也知道,周鸣昌曾经做过许多危害百姓的事,我们去营救他不符合组织规定。”

毓婉神色平静得出乎意料:“我不需要贵党为周鸣昌做什么,只是想求助你们帮我一己之力。毕竟此事也会关系到贵党生存之现状。此次行动,快则一日,最慢三日,我们联手完全可以凭借此次机会制造舆论敦促和谈,我希望能够看在我家公公对贵党支持的情分上,能将事情圆满解决。”

再次沉吟,又是许久。佟毓婉当然知道此事决定对他们来说太过艰难。眼下上海滩上空阴霾笼罩,随时会有抓捕杀戮,任何一次不小心的行动皆有可能导致全体成员覆灭。

南京政府一再出尔反尔,地方大权又落在许浩南手中,共产党人在夹缝中谋求自由与平等,处境艰难。

毓婉艰难开口:“先生如果实在为难,我佟毓婉也不强求,倘若真无力与我相助,您权当不曾听过此番求助。”毓婉暗暗咬牙站起身,径直走向门口。

脚步即将迈出车间大门,身后人将眼镜摘下轻轻搁置在桌上,带了万分决心郑重回答:“杜二少奶奶,为能解决当前困境,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毓婉赶到沙逊公馆时,他正在与友人闲暇斗牌。充满异域风情的会客室金碧辉煌,波斯长毛地毯上活色生香趴伏许多身披沙丽的印度美女,或腰肢扭动以拴了金铃手环的纤纤玉手为沙逊捶腿,或探起半个只着寸缕的身子与他喂食车厘子,再或趴伏在其脚下做金丝猫样缠腻。妖冶的情状迷乱了牌友的眼,不觉纷纷苦笑:“沙逊先生,再这样下去,我们可当真无心再战了。”

毓婉驻足在沙逊身旁许久没有开口,沙逊眯眼扫视她的面容,端起水晶杯轻抿一口:“今夜我有要事,这些美女都归了你们,任君品尝!”

话音落下,原本道貌岸然的富商们纷纷起身扑向自己最中意的美人,打横抱起冲过一、雕花木门去了另一房神仙天地,富丽堂皇的会客厅中迅速走得干净,只剩下毓婉和沙逊两人暧昧对视。

毓婉心中忐忑,却仍佯装镇定。

“为什么救他?”沙逊端了酒杯驻足窗前,窗外繁花似锦多是选自印度的花卉,异地移栽居然又能焕发勃勃生机活了下来,可当真是他此时境遇的另一番写照。

“他是周霆琛的父亲。”毓婉选择毫不隐瞒和盘托出:“我不能对这件事坐视不理。”

沙逊目光直视毓婉:“据我所知周老先生曾伤害过你,这样的人我会帮助。你懂得我的意思?”

毓婉的目光也定定望向窗外,入夏后,她很易出汗,额头涔涔濡湿了鬓发:“但是周霆琛一次次救过我的性命,我将自己一生还给他都不够。”

她的话令沙逊侧目。心中敬佩之余沙逊命佣人为毓婉倒杯酒放在掌心:“那我就更不会帮助他,我不想见到你们在一起。我喜欢的女人,只要不能留在我的身边,我就不希望她留在任何人的身边。”

眼下局势错综复杂,偏偏沙逊的独占欲又使得事情雪上加霜,她明白他到底需要什么,他不是周霆琛和杜允唐,不会容许她选择任何男人。所以在事情明了之前必须尽快决断,倘若再徘徊犹豫,将会彻底失去沙逊这个最有力的盟友。

照沙逊话中意图,只要她不选择任何人就可以达到他的要求,于是毓婉举手发誓:“沙逊先生放心,事情结束后,我会去北方找个偏僻城市生活。”

“你能做到吗?”沙逊先生犀利目光落在毓婉面容上,仔细辨认她话语的真实性:“或许,这又是你另一个缓兵之计?”

“我对你所能做到的保证就是:我绝对不会和周霆琛在一起,更不会留在上海。”

看似言辞凿凿,她却当真钻了他言语漏洞,沙逊看了她一眼便不再问:“好,那你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落心有情

毓婉安排好一切已近午夜。所有事在心中忧虑一遍,还算妥帖。能否救出周鸣昌不再重要,她更愿将此次举动作为对周霆琛的偿还,偿还她此生不能偿还的情分。

回到杜家公馆,她心中负累难当,想抱抱承业逗孩子缓和自己心中焦灼。还躺在若欢怀中酣然入睡的承业不停嘟囔了小嘴,若欢边为他盖被,边对毓婉露出幸福笑意:“这孩子还算懂事,不怎么累人,他们都说少见这样不苦恼的孩子。”她仔细端量疲累的毓婉:“二嫂看起来很累,是不是还在担心二哥他…”

“允唐已有消息了。”毓婉将自己连日来的苦累隐藏在背后:“日本人控制沿路两线港口,他坐的船不能停泊只得取道去了东北,一切还算顺利,他刚刚落脚就托了人给我们发来电报。”

“天,那要是东北打起仗来,二哥他…”若欢的担心恰恰也是毓婉最为担心的,可她佯装一切尽在自己掌控之中:“他是个男人,应该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何况距离如此远,就算我们真怕了也帮不上什么。”

“那我们也要去东北吗,还是在上海等二哥回来?”若欢惶惶,毓婉将怀中的承业紧紧抱住,压抑住心底同样忐忑难安的念头回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或许没有几天他又能回来了。”

门被推开,雀儿全身紧张奔进来,先是犹豫望了眼若欢,随后悄悄走过来趴伏在毓婉耳边嘀咕,毓婉听得与若欢勉强笑笑:“又是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你先带承业好好休息,我还有事要去处理。”

不等若欢说话,毓婉行色匆匆随雀儿赶至楼下。

谁会想在紧要关节再生诸多变故,倘若真为此刻发生的一切坏了明朝行动,她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了。毓婉焦急神色吓得雀儿噤声,一双手颤抖的搀扶毓婉一路奔向杜家大门口,得到消息的杜允威和翠琳也一同赶到,三人同时站成一排,望向杜家栏杆外的阴郁面庞。

黎绍峰全身散发令人作呕的酒气,似梦呓,似酒醉,当着杜家人面大喊:“干什么,你们看我做什么?”

失魂落魄的他面容消瘦,整个人歪歪斜斜贴在铜栏杆上,身上一套浅色西装被揉搓得失去原来面貌,双脚鞋子沾满黄泥,似不远万里才赶来杜家。不知为何阴郁的脸上又多了一刀疤痕,从眉间直至颈下扭曲抽结在一起,这条伤疤使得两边脸颊无法做出同样表情,朗笑竟似比恸哭还可怕。

醉眼朦胧的他踮脚向内眺望,似在寻找什么人的身影,杜允威唯恐他无理取闹会带祸自家先失了耐性喝令周围佣人:“你们都是死人?还不赶紧将他请出去!上杜家来做什么,滚回你的黎家去!”

黎绍峰任由佣人如何推搡,始终手把了铜栏杆无论如何不肯放手,佣人门强扒了几次也无法让他松开。

毓婉上前一步站在黎绍峰面前,言语缓和了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杜二少奶奶,难为你还能记得我?”黎绍峰目光触碰到毓婉时刹那明亮,似乍见到相熟故人的惊喜,可惜这种态度本不该属于他,他明明该对毓婉恨之入骨,刻意做出来喜悦来倒让人不知心底事的毛骨悚然,毓婉眉头蹙紧:“你来杜家做什么?”

“允唐在吗?我向见见他。”为情所困的黎绍峰,神情哀哀,满心都是思念心上人却不得见的痛苦。

“是你,报信给许将军要抓他,允唐不得不逃走。”毓婉毫不留情的咬牙回答。如果没有黎绍峰的告密,杜允唐或许还可多留在上海几日,在此危难时刻与她相互扶持,帮她完成毕生心愿。如今,她们一个天南一个海北。此生能不能再见尚且不知。

黎绍峰仿佛被人戳中了心底事,疯一般手舞足蹈,嘴里发出歇斯底里的怪叫:“不是我,我没有!我不想出卖他,是他跟我说从来没有爱过我!是他从来都不肯爱我!”黎绍峰凄厉叫声在寂静的杜家花园传出很远,杜允威听得这段情事神色还算淡定,翠琳听罢简直觉得荒唐大口啐道:“你也不觉得害臊吗?你们不过几年同窗好友,偏做出个下流想法来!简直伤风败俗,败坏门风!”

黎绍峰受不得翠琳言语刺激,猛扑身上来,隔了大门铜铸的栏杆缝隙伸出手狠狠抓住翠琳的脖子,翠琳再想挣脱发觉黎绍峰狠狠扣住她的喉咙,想跑除非被掐断。杜允威见母亲受难当下大力往外拽了母亲身体,翠琳呜呜直叫不让他拉扯,佣人们也上来掰黎绍峰钳制的手指,可无论如何也掰不开黎绍峰的决绝,只见他双手合在一起,十根手指共同用力狠狠抠入翠琳的皮肉,颈项本就是最脆弱所在,他只用上五分力气,翠琳已翻白窒息,手脚不住抽搐,他扭曲的咆哮:“你凭什么瞧不起我,凭什么?”

杜允威操起手臂粗的棍棒向黎绍峰挡在大门栏杆上的手腕狠狠打去,咔嚓,右手筋骨尽断,痛苦难当的绍峰赤红了双眼,拼命忍了钻心疼痛也要拽翠琳一同下地狱。他用力将左手狠狠攥紧:“我就是爱他怎样,他与我耳鬓厮磨整整四年,我甚至愿意与青萍一同服侍他,为什么你们要嘲笑我,为什么要给他娶妻!”

毓婉已知不妙。这些话倘若被若欢听到必然伤心欲绝,她正准备吩咐雀儿去拦住若欢,若欢不知何时已抱了承业站在不远处,震惊的若欢双手勒紧孩子,承业耐不住疼痛大声啼哭,她从未想过黎绍峰对自己冷漠是因为这些,之前她误以为黎绍峰对与青萍相貌肖似的红羽有心,甚至多半还仰慕过能力卓群的毓婉,却万万不曾想到自己的情敌居然是二哥。

毓婉拼命拦住若欢不让她再听黎绍峰疯言疯语,她喝令佣人立刻将小姐送上楼,若欢拼命挣脱开毓婉的钳制向前又走了几步,颤颤开口:“我只问你,你到底爱谁?”

黎绍峰此时似乎也清醒许多,见若欢怀中还抱了孩子,乍然明白那正是自己的骨肉,心头一热,可碍于性子收不回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月光直射在他泛青面容上隐隐可见邋遢胡茬,喉咙滚了几下才狠下心说:“我不想与你说话,我只要她的性命!”

杜允威再不能忍耐,生生又一下砸下去,正敲在黎绍峰断裂的手腕上,黎绍峰再吃痛不住被迫放手,跌落在地的翠琳半晌缓不过起来。黎绍峰剧痛难当,扶住折断的手腕歇斯底里的咆哮:“你们杜家没有一个好人,我黎绍峰与你们定势不两立!”

杜允威听得黎绍峰的疯话好不可笑,他一手拎过若欢怀中的襁褓质问:“我们杜家没好人?你这儿子又是谁给你养这么大?单凭你对杜家的所作所为,我们就是掐死他也活该!”

黎绍峰不将杜允威的话放在心上:“好啊,那你现在就当着我的面摔死他,也算我谢谢你们杜家的大恩大德了!”他紧紧捂住受伤的手腕,被杜允威用力敲击过的手腕皮开肉绽正滴滴答答向下淌血,血滴落在他的鞋面,黑红相间的诡艳。

若欢从大哥手中抢过孩子,她泪流满面质问同床共枕多年的丈夫:“你真舍得将我们的孩子摔死?”

黎绍峰似铁石心肠的冷人,目光直直注视若欢:“你怎么这般笨,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从未喜欢过这个孩子?我讨厌他,也讨厌你,更讨厌杜家的一切!”

他的声音冰冷,字字冻结人心,若欢愣住不动,原本抱了孩子的手也缓缓垂了下来。她怔怔看眼前自己爱的男人似陌生人:“那你为什么要娶我?”

毓婉近乎窒息的说道:“不要说!”

黎绍峰昂头,索性狂笑咬牙:“我与杜允唐从小情投意合,我爱的人是他,不是你,我想借你重创杜家脸面,我要让杜允唐为爱上别人付出代价!”

黎绍峰拾起半断的左手穿过栏杆狠狠掐住若欢衣领,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毓婉再不能忍,从杜允威手中抢过木棒指住黎绍峰的鼻尖:“放开她!”

黎绍峰将手指按在若欢喉咙上,对毓婉颤抖动作鄙夷:“你想打死我?那就来吧,我知道杜允唐已经爱上你,所以我宁可他死也要拆散你们,我去将军府告密就是要你们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哪怕他不属于我黎绍峰,也绝不可能属于你佟毓婉!”

毓婉再不能任由他胡说刺激若欢,将木棍砸向他未断左手,身怀有孕的她要提防木棍伤及若欢,又要防止牵动腹中骨肉,这一棍敲下去并不如杜允威心狠,却足以让黎绍峰的手从若欢颈子上吃痛落下。

被丈夫掐了脖颈的若欢仍痴痴凝望了黎绍峰,她仿佛才了然顿悟:“所以,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毓婉见若欢仍在痴傻逼问,气喘吁吁拽住她向后退:“不要听他的,他已迷了心窍,说话算不得数的,你不要相信,更不用去听!”

若欢随毓婉踉跄后退,杜允威带佣人冲出门去将黎绍峰围住。杜允威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十几人挥舞了手中家伙劈头盖脸打下去,黎绍峰任凭众人如何殴打也不肯呻吟半声,蜷缩了身子半死了般一动不动。

若欢呆呆抬起头望向毓婉:“二嫂,你也知道是吗?所以从一开始你和二哥就不让我与他结婚,是因为你们早知他爱的人不是我?”

毓婉无奈点头:“是。”

得到答案的若欢甩开毓婉的手臂,疯狂冲过大门,全身狠狠扑在黎绍峰身上。动作在顷刻间,雨点般的棒击竟有十数下打在她的身上,杜允威疯一样想要拎起若欢,偏她狠狠抱住黎绍峰,两人共同夹紧孩子重叠在胸口处,她回身凄厉大叫:“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佣人们也有些傻愣,手中棍棒咣当当掉落在地。若欢泪眼朦胧,紧紧抱了黎绍峰许久才将被打得丢了半条命的他松开。此刻,他满脸是血,嘴唇眼眶泛了青紫,身上的西装更是脏破不堪,承业被挤在他的胸前拼命啼哭,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抱抱这个流有自己血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