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无忧眯了眯眼:“卿有异议?”

平睿定定直视她半晌,坦荡且淡定的道:“有异议,陛下您也不会听,既然如此,臣也只能凡事持乐观之念,也许过程有差,但结果臣想应该不会有差错。”早在那个男人出现时,他其实心里就隐隐的知道,要是有一天她愿意敞开心扉,那非那个人莫属,所以,在很早的时候他就死心了,不再抱有任何不该有的妄念,因为知道妄念无果,若一味执着,恐将坠深渊。

元无忧轻轻一笑。

平睿注视着她的笑颜,面色慢慢沉静,极为认真地出声道:“其实,臣一直有句话想问陛下。”

元无忧示意他问。

“臣向来不掩饰臣的野心,您就从来没想到臣会取而代之吗?”

元无忧微怔,缓缓点头:“的确,按理而言,我似乎不该养虎为患,但若是整天活在防备和畏惧中,那对对手而言,我这个人其实早就不战而败了。你或许有能力取而代之,但我更有信心让你甘心为我所用,若有一天,你心中那澎湃的野心连你自己都压不住的时候,那么纵使我败了,却也败的其所。”

平睿扬眼静静的看着她,一字一句肃穆无比。

“也许正是因为陛下这般,才令在下甘心蛰伏为臣。那换句话说,若非是以陛下为尊,臣也未必甘心,所以,陛下当知,大元国的存亡在陛下一念之间。”

元无忧心里有些感动,为平睿看似不中听却出自肺腑的真言,她不怕身边有野心的人做事,相反,从某些方面而言,她甚至欣赏有野心的人,但这并不包含那些一方面容许野心生起一方面却又为自己找一切借口和理由的人。

而她让平睿代政,也是经过了详细思考之后的结果,对待聪明且有野心的人才,一味地压制和防备,反而十之八九会事与愿违,因为防备和压制其实就是隐形的示弱,一旦示弱就必定扩散对方更大的野心。

“卿之言,孤铭记于心。”有时候,肯定和尊重其实比压制和防备要有用的多。

平睿起身,长长一揖:“陛下厚爱,臣亦铭记于心,臣告退。”时至今天,她依然有着折服他的强大气魄。

元无忧点点头:“去吧。”

平睿入阁封相,朝堂局势很快有了新的变化,原有的骚动很快平复下去,这其中虽不乏平睿的铁血手腕,但元无忧还是相对满意的。

要知道,朝堂上群臣无首,最容易起事端,所以在两年前,她不仅将平睿派去巡视广南,就连文无瑕和林唯棠都相继被她丢出京去为百姓做些有用的事情,而不是窝在朝堂上争权夺利。

如今平睿回京,正好替她清理清理一下那越来越胆肥的元氏宗族们。

“主子,前面是湮冷宫。”有了上次的教训,玉翠现在可不敢再有任何的猜测心思,很是尽职的提醒。

元无忧抬头望去,湮冷宫三个大字清晰的映入眼帘。

望着这三个大字,元无忧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她第一次站在这里时的情景…如今再回头看着曾经走过的路,她发现,原来时间其实过的很快。

其实这时候,不只是元无忧有些感慨,就连玉翠小花子也都心中感慨。

“小花子,孤就将这里交给你了。”

“奴才定不让主子失望。”小花子虽不明白主子为什么让他那样做,但这并不影响他会将这件事办的妥妥当当。

元无忧再度看了一眼湮冷宫,微笑着转身,小花子办事,她很放心,她相信,他亦会喜欢这里。

玉翠回头看了一眼留在原地的小花子,心里也有些好奇,但她不敢问。

夜幕降临,宫中华灯初上,此时的无忧宫中,元无忧换好了一身易于出行的便服。

“主子,您还是带上奴婢吧。”玉珠苦着脸出声,玉翠也在一旁眼巴巴的乞求着。

元无忧看了两人一眼,她并未告诉她们,她此行要去的是楚国,否则这两人指不定还得如何担忧!

见她们还要张嘴,元无忧干脆道:“这是命令。”

两人不敢再出声。

元无忧拿起手边的扇子唰地打开扇了扇,嘴角勾了勾:“走吧,小逃子。”楚鸿既然铁了心要找她算帐,避是没办法避的,只能迎面而上了。

作马夫装扮的逃遥暗暗叹气,主子任性,他也没办法,或许他该庆幸,这一次主子没有逼迫他剃发更没有逼迫他扮得道高僧。

想到曾经的楚国之行,逃遥抛开心里的担忧,其实还是很兴奋的。

当年,主子不过稚龄就宛若妖孽横行般在楚国祸乱人心无数,如今的主子无论是哪一方面都比当年更甚更强更恐怖,他倒要看看楚国要怎么收场!

或许,他不该太过担忧主子再行楚国会有危险,要知道,他家主子可完全称得上是魔,就是老天都不敢收的。

一辆马车从肃穆无声的皇宫内城驶出。

在穿过外城时,坐在马车之中的元无忧以扇柄轻挑着窗帘看了会京城夜景,很是满意她所看到的繁荣。

在出城门时,驾车的逃遥一双眼睛淡淡地扫了一眼高高的城墙上面站着的人,再回头看了一眼马车,无声的摇了摇头。

望着那辆不起眼的马车在无数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高手护卫下出城惭惭远去,城墙上的人依然纹丝不动,夜,越来越深,而站在那里的人似是要站的天荒地老。

廖府半坡园。

幽幽的萧声传起,似是主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令原本正欲前往的陶霏雨一怔,慢慢地停下了前行的步子。

站在原地静听了片刻,她毅然转身离开。

“少…”

“嘘!”陶霏雨轻轻示意因为不明白而出声的丫环。

婢女噤声,陶霏雨回头望了一眼半坡园,无声叹息了一声。

056

天际破晓,东方泛白,光线逐渐清晰起来。

顾安安慢慢的走向伫立在城墙边上那发丝微湿却宛若石雕一样一动不动的兄长,心里很不好受。

“哥。”她轻声唤道:“我们回去吧?”她都有些摸不清楚兄长这般异常举动究竟是为了陛下休朝一事还是为了平睿封相一事,或者两者都有吧,不然,她哥也不会跑到城墙上来站一夜。

顾凌身子动了动,回头,目光不仅严肃而且称得上是锐利的射向顾安安顾安安有些不安:“哥?”

顾凌眼中的锐气消褪了一些,但神色却越发显得肃穆:“这些年,兄长是不是做的不够好?”不然为什么他离她越来越远?

顾安安垂了垂眸,再扬起时,面色同样严肃认真。

她道:“哥,既然你认真的问我,那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顾凌注视着她:“你问。”

“陛下登基以来,所作所为,能否称得上是有为君王?”

顾凌虽有些意外妹妹问的竟然是这个问题,但还是毫不犹豫的点头:“当然。”她虽是女子,但却有着令天下男子为之折腰的能力。

“在你心里,陛下既是有为君王,那么…”顾安安毫不客气的重拳出击:“为何你不忠君?”

顾凌猛地睁眼,他不敢置信他这个妹妹竟然这般看待他:“你…你说我不忠君?”

既然这样严厉的话已经开了头,顾安安也不打算再退缩了,她的兄长如果她再不击醒,恐怕他还陷在原地不动不知道反省自己。

“在兄长心里,何为忠君?”

“忠君…”顾凌张嘴,本欲反击的话语却不知道为什么卡住了。

何为忠君?谁都知道,可是…他做到了?顾凌心中猛地跳动了起来。

顾安安见他色变,知道兄长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她叹,今日这话说的太迟了,可是若不等到合适的时机,她就算说的再多,对兄长也起不到当头一棒的警示作用,反而她还担心会让兄长真正走上岔路回不了头。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般简单的道理其实又何需她来提醒?只不过是,在兄长心里,陛下先是女人最后才是君,所以才会想岔了。

“哥,其实在陛下心里,还是很欣赏你的才能,对你也还是有很大的期望的,不然…”后面的话顾安安没明着说出来,但她相信她哥能听懂。

在朝堂之上,不乏比兄长还要出色的佼佼者,可是无论是比兄长出色还是比兄长稍逊的人,不管有没有死心,但至少都守住了自己的本份,唯独兄长…一直不死心!

“哥你一直在催我嫁人,其实这话我早就想说了,比起我嫁人,我们家最应该娶妻的人是兄长你。”

被顾安安当头一棒打醒的顾凌…狼狈不堪。

那些他一直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容不得他再去忽视。

看着兄长脚步不稳的离去,顾安安抬头看着不知何时已升起在头顶的红日,由衷的希望,这一次兄长心中那不该有的执念能消散,也对得起陛下一番良苦用心。

至于自己,她相信冥冥中自有天定,也许有一天,她会遇上属于她的缘分。

被顾安安惊醒之后,回到府中的顾凌就令人去替他告病休假,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他这样的举动让外界人都以为他是失意于自己未能封相而看不开。

当这话传进平睿耳里时,他其实并不意外,那天夜里顾凌在城墙上站了一夜,别人不知道,却瞒不了他。

当然,别人误会顾凌这般举动是因为输给了他才会做出这些有失身份的怄气举动,他却不会这样认为。

诚然,顾凌的确是输给了他,不仅是输给了他,还输给了文无瑕输给了廖青云,甚至就连林唯棠都比他要觉悟的早。

但其实这情有可原,顾凌这个人,不仅骄傲而且还异常固执,通常这种人都是属于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如今就连顾凌都愿意承认自己输了…又何尝不是代表他们都输了!

不过,骄傲固执的顾凌能做到这步,还是令他有些佩服的。

毕竟…她值得啊!

七天之后,顾凌才恢复日常上朝,散朝之后,顾凌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众人或惊讶或担忧的目光中走向平睿。

“不知平相是否有时间?下官向平相请教一二。”

平睿其实也有些意外,他以为就算顾凌想通了,以顾凌的骄傲他也不会这么快就…直到现在他才有些明白为什么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给顾凌机会了。

“顾大人客气了,请。”平睿淡声道。

在众人揣测的目光下,两人相继进入偏殿,两人谈了什么话,外人不得而知,但第二天,却发觉朝中有不少看似不起眼却极为有用的文官位置都有了挪动,而这不是最重要的,最惹人注意的还是不少武将的调动和任命。

按理而言,如今外无敌犯,内无民乱,可以称得上国泰民安,不应该大规模调兵遣将。

但凡涉及到调将,都将预示着战事的征兆,这让不少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之时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茶楼二楼某间厢房内,顾凌将沏好的茶递给对面的人:“尝尝这茶。”

廖青云接过杯盏轻抿了一小口,微微皱眉,这茶明显比别的茶涩的多。

顾凌细尝了一小口,微微点头:“这茶虽涩,但涩到好处,别有风味。”

廖青云定定的看着他,他不会认为顾凌是专程请他来喝茶的。

顾凌将杯子搁下,苦笑:“青云,我是不是很差劲?”若不是青云点醒安安,安安那丫头也不会在适当的时候当头一棒打醒他,也许他不会反省自己…若至今都还认识不到自己输在了哪里错在哪里?也许他还会继续错下去,直至走上不归路。

廖青云微讶,但随即摇头:“不是我。”这些年来,他是不遗努力的在试图点醒好友,可他也明白好友的固步自封,很多话他就算听进心里去了也无用。

顾凌惊讶:“不是你?”

“不难猜想。”廖青云眼神有片刻的迷离:“不然你以为安安为何会如此崇敬她?”

顾凌黯然地盯着手里的茶,久久未语。

如果可以,他情愿一意孤行下去,至少那样,他还有着一意孤行的勇气。

可如今,他却连一意孤行的勇气都没有了。

“青云,我终于明白了。”顾凌黯然长叹,曾经他暗暗羡慕过她对青云的不同,更不明白为何青云早早放弃,可今天,当这份‘不同’落在自己头上时,他才发觉这滋味何其苦涩。

不是愿不愿意为之一搏,而是当‘愿意’两个字浮现时,就已经输了。

似是没听见顾凌的话,廖青云只是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将杯中的茶饮尽,才淡淡出声:“若知道你明白过来,陛下定会很欣慰。”

顾凌自嘲:“同是天涯沦落人,也许我们该喝几杯。”

“一醉解千愁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就如你的曾经,顾凌,既然面对了,就不要再逃避了。”

顾凌张了张嘴,却更多的是苦笑无言,如果可以,他情愿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只是,如今却连自欺欺人的奢望都破灭了。

有商队领路,一路长途跋涉的元无忧倒是很顺利地进入了楚国边境。

在边关某一小镇上与商队分道后,元无忧又坐上了马车一路慢悠悠地往楚国京城而去。

逃遥驾着车,冷着一张脸,心里很是不满意自家主子的任性妄为,明明是她自己时常说要照顾他老人家,可真要较真的时候,她就一点儿都不照顾一下他的心情。

“还在生气呐,小逃子?”元无忧拉起帘子,很随意的趴在半截护拦上好笑的看着生气的逃遥。

逃遥一张脸绷的紧紧的,他实在是不能谅解任性的主子将其余暗卫都丢在大元国只带了他一人只身入楚国的举动,不过虽然的确很生气,但一路下来,他也不得不冷静下来。

只不过想着任性的主子,他更多的是担忧和焦灼。

“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

见他三天来终于愿意开口理她了,元无忧忍不住又想逗逗她家这可爱的保镖了,别看小逃子一把年纪,其实本质上有些老小孩。

“小逃子本领高强,万夫莫敌,所以,孤一点儿都不担心。”

她这话一出,逃遥不但不开心,反而越发的郁闷憋气:“主子您自己也说过,这世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再说奴才又不会飞天遁地之术,不能眨眨眼就能将您送回大元国,奴才的命不值钱,为主子万死不辞,可主子您不同,您不能有半点闪失的。”

这话都出来了,看来小逃子真气的不轻,元无忧将眼底的笑意收了起来,想了想,很认真的道:“小逃子,或许我作这个决定是真的有些任性了,但是我相信自己这个决定不会错。”

逃遥张了张嘴,最后嘀咕了一声:“要不是相信,奴才拼死也不会同意。”

元无忧挑了挑眉:“那敢情你这几天来是在故意跟我较劲啊,行啊,小逃子,你胆子倒是不小。”

“奴才不敢。”逃遥语气很惶恐,脸上却带着一丝笑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知道,比起曾经,现在这样鲜活的主子才终于像个人,而这都可能都要归功于那个甘愿不悔为主子负尽天下的楚绝。

他决定以后就不挑剔楚绝的无能了,甚至有些感激他了。

要不是他真心痴心不放弃,主子也许这一辈子真的要孤独终老了。

057

沙河城是距离楚国京城最大的一座城,可谓条条大路通京城,城内什么样的客店都有,这也使得位于郊外的沙河驿馆如同虚设,因无人问津而无可避免的走上没落。

但尽管如此,这间驿馆里还是留有主事之人。

此时驿院之中,一名约莫四十上下的妇人正蹲在院子一角那间用篱笆围起来的菜圃里忙作着。

一辆马车径直驶进了院子。

那妇人很是惊讶的起身,似是没想到会有人来,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忙朝向里面喊了两声。

“悦儿他爹,你快出来。”

“什么事?”很快从里面走出一名身形中等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看着院子里的马车,也是一愣,但很快就面色一肃,小跑着上前,恭敬地问道:“在下沙河驿馆主事田良,不知贵客可是要投宿?”

“田主事?这里就你们二人?”逃遥环视了一眼,有些皱眉这里的简陋。

田良一边暗地里打量着马车,一边回答逃遥的问话。

“回贵客,这里的确是只有田某夫妇二人。”

“主子,此地简陋,入城不过数里之路,是否…”

逃遥的话还未说话,马车内就传来元无忧淡淡的否决声:“不必了,今晚就在此休息吧。”

田良看不见马车里人的长相,但光是听这宛若天外传来的女声却让他很是疑惑,光是听这声音,就知道马车里的人绝非普通的女子,那么她又为何执意要留宿在这简陋的驿馆?

此时天色虽不早,但若要入城却还是完全来得及的。

虽然驿馆没落,一年之中也难得有人愿意上门,但就算是如此,这也好歹是公家驿院,不是谁都想进就能进的。

既然来人决意留宿,他自当上前询问身份,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出声,就被马夫递来之物惊的倒吸一口气,好大的手笔,一出手就是一绽金子。

“打扰田主事一晚,不知房间在何处?”

还在盯着手里沉甸甸金子的田主事回过神来,忙道:“房间在后院,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