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是龙家三兄弟之首,旁人说起他,皆是以龙大爷,龙大将军相称。甚至同僚都称他为龙大,名倒是唤得少了。

要说龙大领兵进驻平南郡,事前准备是做了不少。依他的经验看来,南秦的这些举动颇是微妙。

大萧境内有丰富的铁矿资源,铁钢除了农耕和日常用途外,亦是兵事重要所需,因而周边各国一直虎视眈眈。大萧也很是重视,为保和平订立协定,限额交易,既摆出给各国提供农具助其生产发展亦限制防止各国在军事装备上的扩充。这些年不论各国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但明面上都是遵照协定行事,未起什么大争端。南秦突然对铁石限额提出抗议并迅速与东凌国结盟,这其中意图自然耐人寻味。

龙大派了属下先行出发,乔装潜入南秦,联络大萧在南秦布的探子,探听军情。另又遣了人入平南郡,看看在龙家军进城之前,郡里各处都有何动静,探查是否有南秦细作。南秦这般挑衅,若有意交战,自然是做了准备的。

龙大领着将兵们日夜赶路,临近城营时让大伙儿歇了歇脚。他自己站在一处山坡下,思索着驻军后的军务安排。两日前,他在途经的驿站接到佚名密报,报信人只悄悄留下信件写着“龙腾大将军亲启”,驿站的驿丞对平空冒出来一封信很是诧异,但也不敢私拆,等得龙腾将军到了,把信交给他。

信里只有七个字——中兰城中有细作。

未具名,未点名,很是神秘。龙大认真看信,暗忖这事倒是有些意思。既要说有细作,又不说是谁。这是何意?细作潜伏讲究的就是不动声色,不引人注意,这才好打探情报。而这七字报信,不论是挑衅还是报信,都并非明智之举。

再看那字迹,一笔一划很有力道,却透着些娟秀。似女子笔迹,亦或故意伪装如此。

龙大在驿站等了半日,未见有何异常动静。嘱咐几位兵将留心,但一路行近中兰城,也未有人再留信或是试图接近他。

直到刚才,坡上呼啦啦滚下一个姑娘。

气息沉沉,不会武艺,满嘴胡说八道,瞎编乱扯。他很肯定,她根本不认识他。她流利地夸赞他的那些战功事迹,全是沾点边不全中,她眼中透是小心警惕,哪有半点真心仰慕之意?谎话说得这般明显,她家那管事听不出来?

龙大低头看了看这姑娘故意遗留的包袱。命卫兵捡起收好,回头他须得好好搜查一番。

这姑娘,就差额头刻上“可疑”二字了。

话说安若晨这边,偷溜出府,冲撞贵人,回府后自然是被罚了。

父亲安之甫在堂厅里问了事情原委,喝令她跪下,指着她鼻头一通骂:“你一姑娘家,当真没脸没皮,不知羞耻,竟然敢偷溜出城冲撞将军大人,礼仪廉耻呢!我们安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安若晨捂脸羞愧悔恨模样哭道:“女儿错了,女儿一时糊涂。”

原来他们安家还有礼仪廉耻这东西呢?呵呵。

安若晨哭得很是诚恳,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女儿再不敢了,请父亲责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忍得住。

安之甫还未及说话,安若晨又抢着道:“只是今日还真是碰巧赶上了,女儿记错了日子,却这般巧真遇上了。平叔也得了机会与将军说了好一会儿话,将军肚量大,未曾怪罪于我,也记得我们安家对他有心。女儿虽有错,却也未坏了爹爹的大事。”

安之甫一噎,这倒是的。虽然他与他的好些贵商友人热议如何讨好招待龙将军,但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将军身负皇命而来,又驻在军营重地,岂是他们寻常商贾得见。但平南郡素来官商交情不差,互有照应,别人寻路子巴结去了,若他安之甫落于人后,好处都被别人抢了,自然是不行。这段日子安之甫为龙将军入城后如何能见上一面表个姿态愁心,却不料女儿误打误撞却将这事办成了。

安之甫沉默了一会,挥挥手,正想算了,让女儿滚回房思过去,真是烦得见她。可这时候二房谭氏却说话了:“坏未坏事还未可知,龙将军虽不怪罪,可心里还不定怎么瞧咱家呢。若以为咱家都跟大姑娘似的无礼无耻,心中鄙夷,又或是以为大姑娘故意冲撞是老爷支使,心中恼怒,那可怎么好。老爷一切安排妥当,若被这事砸了,当真冤得很。龙将军这儿是一事,还有钱老爷那处呢?若因大姑娘把将军得罪了,钱老爷那处也得拖累,就算将军不怪罪,钱老爷知道大姑娘干得这等轻贱无耻之事,起了怒,不要她了,毁了婚约,那玉石铺子还开不开?这可不止单一事。大姑娘自己没羞没臊,可曾为老爷想过,逃家奔出城看个男子,得罪了将军,传出去还了得?谁人还愿与老爷结交?老爷既丢了颜面,又失了财路,这后果大姑娘担得起吗?”

安之甫越听越怒,大喝一声:“拿家法来!”

安若晨伏地痛哭:“二姨娘教训得是,我太过愚笨,我错了。”

认错认得爽快,谭氏悻悻然,倒不好再说什么。但安之甫火气已被撩了起来,家法板子已经送到。谭氏看着,抿嘴微笑。

安之甫拿了家法,安若晨静静伏在地上抽泣等抽。安之甫的火气又没那么大了。挥手落板,安若晨身体一抽,一脸痛苦唉叫。安之甫顿觉气解了不少。四板子打下去,觉得可以了。

“若是再犯,便有你好看的!”他骂着,瞪着安若晨,“滚回你屋里去,没我的允许,不得再踏出家门一步。”

安若晨诺诺应好,在丫环的搀扶下艰难站起,一步一挪回房去了。要装得很痛,所以走得慢,出了堂厅还听得安之甫对众人喝:“今日之事,谁都不许往外说。”

安若晨终是松了口气。她知道她爹和安平对她离家之事也有怀疑,但她两手空空,不像是有逃家的准备,而且披风送人她那套说辞也站得住脚,因她之前真的去庙里求福祈愿,能拉出来的证人不低于十个。而她对与钱老爷的婚事一直是乖巧温驯的态度,她自觉掩饰得还算不错。

总之,她犯了花痴失心疯想见英雄的理由勉强算合理。但她也不能掉以轻心,还得再做些事打消爹爹和安平的疑虑。反正在他们眼里她一直是没用的东西,她能够应付过去。

她还有机会,她还要逃。

太守姚昆得了城门监尉的报,说龙家军先遣兵队两万人马已到城外营地,而龙大将军领着一队人马正欲入城。姚昆惊得匆忙领众官员出城门迎接。

这将军颇是任性啊,明明按驿兵报的脚程该明日中午到,他自行提前,还不通报。累得郡里上下准备了许久的相迎礼数都未能用上,郡中各县的县令及各官员原定明早入城相候迎接,这下也是错过了。且将军似乎不那么和蔼可亲呢,居然寒喧客套都懒得,对完符令,便要领兵入营。还道宴也不必吃,兵将刚入城,还需安顿整训,之后待官员到齐,再行议事。

总之原本想着要巴结这二品大将军的人颇失望,而太守姚昆稍松了口气。八年前他赴京时见过龙大一次,那时龙胜大将军仍在世,而龙大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却已是年少老成的严肃脸,如今少年已成青年,个子也高了,官也大了,仍旧是张严肃脸。

不过严肃有严肃的好,姚昆觉得武将莽夫单纯些,不斗心计,不借机来整治他这平南郡挑他的错处,倒是好的。总比那些不好好打仗,成天思虑着斗权术的强。

驻军的总兵营在中兰城外东南二十里,原是郡兵营地,如今已扩建搭营,做好了准备。太守亲自领着龙大,与都尉候立良营门前相见,龙家军与平南郡兵各自列队,候立良与龙大对好兵符,郡兵军中各官将尉丞依次上前向龙大行礼。

郡军那方的长史手捧兵马册,兵曹丞手捧兵事防建图册等,上前与龙大施礼,龙大将东西接过。令兵击鼓吹号,旗兵将萧皇令旗、京军御旗、龙家军旗等插到了营门营墙营楼之上,表示龙家军奉皇上之命驻守边境,入驻此营,由此刻开始,一切边防驻军军事之令,皆由护国大将军龙腾管辖。

军乐奏完,旗兵领头,各营队入营。众兵将排整军容,分营列队,插旗布哨,点火设岗。龙大领将一一巡察。所经之处,兵士们大呼口令,精神抖擞,全无长途跋涉的疲态。太守姚昆与都尉候立良互视一眼,颇有些压力。

龙家军威名,果然不是虚传。

一切安排妥当,龙大与姚昆、候立良等人一起简单商议了边境防事,南秦的动静等等。

姚昆与候立良看法一致,游匪之事,南秦定是包庇私藏了那些匪类,他们正欲向大萧讨好处,若承认游匪是南秦人,自然下不来台,条件也不好再谈。故而一直压着此事。游匪也定是明白了这一点,才偷袭村落后潜逃回南秦。

而要说南秦敢不敢入侵萧国。姚昆认为是不敢的。

“我大萧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军备远超南秦。南秦自然明白实力悬殊。东凌是小国,南秦舍我大萧讨好东凌那可非明智之举。依我看,南秦不过是摆个姿态,想吓唬吓唬皇上,放宽铁石限量,减低交易价码。我听说,南秦这两年粮食收成不佳,但玉石买卖收益却是越来越好。其中通过我这平南郡进出的玉石生意就不少,他们关税收得可不低。若是有意攻打大萧,那岂不是既丢了铁钢又失了钱财。败战之国,还得让利求和,届时民怨载道,臣子异心,南秦皇帝年纪虽小,但也没那般傻。东凌给不了他们什么,只不过是被拉着一起摆个姿态演场戏罢了。”

候立良也道:“据探子报,南秦确是向边境增派了军队。我们也与对方交涉,加强防范。但对方反而声称我国游匪窜入其境内,这些人身份不明,他们不得不防。他们还告诫我们勿耍这些小心机,他们不怕挑衅,让我们勿轻举妄动。言下之意,倒是指责我们心怀不轨了。”

龙大问:“除了往边境派兵,探子在南秦可还探到什么消息?”

候立良摇头:“那倒是没有。未曾有他们意欲进犯的确切消息。”

龙大不再多言,他初来乍到,还是要等待更多的查探结果才好下判断。

龙大回到营房,一堆卷宗已在等他审阅。刚刚入营,琐事繁多。各营各队各伍都有组织,一入营后就开始按职责分工处理军务。外围防建状况,需要增修补缺的,增加石泥干草的,还有营楼监哨安排,水粮饭食、兵器修整、马匹安置,操练场地和人员,巡察轮班安排,口令请牌情况等等,这一会工夫各营已经交了上来。长史阅过,分类摆在龙大的案上。

龙大粗粗阅了,再看了后头的八万军的行程通报。那两万军,由他麾下的几位将军领着,八日内会到达。此次驻守未有归期,太守姚昆依规在中兰城内为他设府,方便他于城中理事。府宅的图纸、人员安排等也有公函文书。龙大扫了一眼,放至一边,那名叫紫云楼的府院离东城门不远,离营区也不远,除了六个大院子三十余间屋子供将官居住办公所用外,甚至还设了衙堂、哨楼等,很是周到。

龙大将所有公务之事处理完,抬眼忽看到墙边桌上放的包袱。

嗯,那个假装仰慕他要见他的姑娘。

龙大过去将包袱打开了,把里头的东西仔细审看一番。

钱银、衣物、干粮,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地方,像是要逃跑。

龙大挑了挑眉,这是何意?

他将所有衣物都仔细搜查了一遍,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信。

难道真是逃跑?

这倒是有意思了。

第3章

安若晨这几日皆未出府,事实上,头三日她连房门都未曾迈出过。

避开风头,莫要引人注意这道理她是晓得的。三日来平静无波,没人找她麻烦。可第四日,她爹忽然杀上门来将她痛斥了一番。

骂她的原因其实挺简单,安若晨一边挨骂一边套话三两下就搞明白了。就是那龙大将军都到中兰城三日了,可除了第一日与太守等人议过事,其余时日,均在兵将驻地操练兵阵,对任何邀约宴请均是拒绝。安之甫这三日一直没摸着拍马屁的门道,那些与他结伙想一起讨好处的也都未能顺遂,大家很是不悦。

四姨娘段氏昨夜里趁机在安之甫耳边吹了枕边风,说许是安若晨那日冲撞了将军,所以有此结果。又道安若晨成日看些污书秽文,以至无礼失德,惹下大祸,也不稀奇。

安之甫最是受不得撩拨,如此积了一肚子气,也不想想龙大将军这数日均操兵练阵处理军务,不见的又不只他一家,况且不相干的官员都未曾见,何况他只是商贾大户,又哪里排得上号。总之气撒在这大女儿身上便是。

安若晨探得缘由,松了一口气,不是怀疑她出走逃婚便好。这几日她提心吊胆安分守己就是怕她爹回过神来琢磨着事情不对。还好还好。她爹一如既如,保持住了聪慧的水准。

安若晨照例掩面抽泣乖巧地听父亲喝骂。四姨娘会抓住机会摆她一道这个她心里有数,总拿她看闲书来做文章让她被教训也确是四姨娘惯常手段。因她小时骂过四姨娘一句“大字不识,村姑蛮妇”,四姨娘便记恨到现在。尤其恨她看书,仿佛她看书不是为了看书,而是为了提醒她四姨娘不识字一般。

安若晨在指缝里看着四姨娘段氏倚在她房门口一脸讥笑,不由心里叹气,小时候当真是不懂事的,不知道能屈能伸的道理,火气太大,隐忍不够。所幸她醒悟得早。日后的日子会好的。

安若晨瞧着安之甫骂得差不多了,忙插话道:“爹爹,女儿是有错。可爹爹不让女儿看那些个传奇话本故事的,女儿早已不看了。上回爹爹不是全烧了吗?”她一边说,一边有些心虚的瞅了一眼书桌。那目光方向太明显,被安之甫捉到了。他抬眼一看,女儿书桌角上,摆着几本书。

“既是不看了,又心虚些什么!”安之甫大声喝,自认抓到了女儿把柄,大手一挥,“把她桌上的书拿过来!”

一旁的婆子忙过去拿了。

安之甫一看,最上面一本《女诫》,再后面是《内训》,看起来确是循规蹈矩。再看下一本,《龙将军列传》。

安之甫大怒:“混帐东西!”还敢扯慌说不看闲书。

等等,什么将军?龙将军!

安之甫赶忙翻了一翻,还真是龙将军。这书里记录了龙腾少时随父出征始至前些年的各种民间流传的轶事,年少英雄,金戈铁马,战功赫赫,万人景仰。

“哪弄来的?”

安若晨怯怯嗫嚅道:“前段时日在杂货郎那儿买的。说是外县的说书先生手抄话本。”其实是她挨了四板家法回来后连夜赶制,瞎编乱写,薄薄一册,像模像样。想着若她爹起疑来抄她屋子就让他抄出这个来,证据确凿,她犯花痴,为见将军,这才离家。如今用这方法亮出这物证,顺水推舟,毫无破绽。

安之甫再翻了翻,看了几段。然后“哼”了一声,再骂一句:“成日弄这些乱七八糟的,给我抄十遍佛经,修身净心,好好反省反省。”言罢,拂袖而去。

书被没收了。

安若晨松了一口气。她是要反省啊,她反省过了。此次出逃失败,除了运气不好外,是她太过着急,未想周到。她没有帮手,孤身一人,脚程又不够快,这般直接逃自然胜算不大。她应该先躲起来,待风声过去,再寻机会出城。

话说安之甫拿了那书回去细读,不觉竟一口气读完。写得当真是好,把这龙将军智谋英勇表现得淋漓尽致,简直是英伟奇才,天下无双。若是本人瞧见,定当欢喜。安之甫忽然生出个主意来。他召来安平,让他去城中各书肆寻一寻。安平寻罢归来,告之全城书肆,并无此书。

安之甫大喜。如此甚好,正合他意。他找来书匠,将那书重抄重裱,换上绸缎书面,配上檀木礼盒,再写好礼帖,托关系找人给龙大将军送了过去。

安之甫干这事的时候,安若晨也在忙碌。她在实施她第二次出逃计划。

府里的人都靠不住。倒不全是忠心的问题。比如老奶娘和她的两个丫环对她是真心好的,可她们动不动就慌张哭鼻子,不能成事。而且她们就在府里人的眼皮底下,有些什么破绽一露,她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安若晨想在府外找一个帮手。

那人不能知道太多,这样不会露口,又要稳重能办事,这般才能派上用场。最后安若晨选中了给安府送菜的陆大娘。

陆大娘是个寡妇,家里是军户,丈夫儿子都应征入伍,再没有回来。陆大娘没有改嫁,不回娘家,自己居一小屋,她没有地,但识些字,会算帐,于是帮着给各家送菜送粮结款挣些钱银。

安若晨观察过陆大娘好一阵,她不爱道人闲话,不扯事非,账算得明白,货单列得清楚。安府有时要些稀有的食材,她也能想法找来。对人不谄媚,对受苦的仆人颇有同情心。安若晨见过她偷偷给府里受罚不得饭吃的仆役带吃的。离开时不动声色,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安若晨故意去堵她,她也镇定自若,没露什么马脚。

安若晨决定寻求陆大娘的帮助。

起初安若晨是没事就在府里晃,到处找人聊天诉苦,让人都觉得现在大小姐不敢出门了,闷了也只能窝在府里闲扯。然后安若晨找了个机会,截住了陆大娘与她在后院僻静处瞎聊。大家对她喜欢找人吐苦水之事见怪不怪,没人在意,无人留心。

安若晨是这么与陆大娘说的,她说她有个妇人朋友,嫁了个脾气暴躁的相公,那相公有时喝醉会动以拳脚,妇人被打骂得凶了,也不敢回娘家,便想着有处小屋,可以偶尔躲上一躲。所以想请陆大娘寻个安静不起眼的巷内小屋,供她朋友需要时避祸容身。

陆大娘颦眉听着,倒不追究她那妇人朋友的身份,却是问对方是否考虑妥当,这般作为是否可行。逃家之后还能回去?会否遭到更多毒打?是否有孩子?会否因这一躲而遭休弃?

安若晨心里暗想这陆大娘果然是有个思虑的,于是又道:“我那友人的相公管不住脾气,动手时是真打,我那朋友时不时受些伤,陆大娘说的那些我也曾问过,她说她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只是有时她若不躲一躲,怕是打得狠了丢了命,那又哪还有其它。之后的事,她自己有办法处置。只是她未曾与我多说,想来也有顾忌。但人命关天,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总不能待她死后上坟时再来后悔当初未曾帮她一把。”安若晨一边说一边面露悲色,含泪欲泣。

陆大娘露出心软的模样来,安若晨赶紧悄悄塞了一小碇银子过去:“我那友人托我找人为她租屋,说这是答谢。若事情成了,会另付酬谢的。”

陆大娘看了看银子,不客气地收下了。

安若晨松了口气,看来事情能成。

陆大娘道:“这事大小姐莫要声张,传了出去,你那友人也罢,大小姐自己也罢,怕是都会惹上麻烦。”

安若晨点头答应。这事若是办了,她料陆大娘自己也会守口如瓶,毕竟帮着妇人躲夫家,闹到官府也是要担责的。她就是拿着这一点才这般编,是险棋,但得走。

没过两日,陆大娘借送菜之时,悄悄塞给安若晨一把钥匙。说是屋子租好了,在平胡东巷,最里头的一间房。门槛木头破了一截,门锁上绑了红线,很好认。

安若晨谢过,再塞了些钱,与陆大娘道她那友人既是躲藏,便不好抛头露面,届时还得请大娘每日给送些吃食到那屋子去。她那友人若是住了进去,便在门口摆个石砖和竹篓子,大娘每日将吃食放到篓子里,从石砖下头取钱银便好。

陆大娘未说其它,一口答应了。

龙大到达平南郡这十多日工夫,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十万兵马已然全部到齐,加上平南郡原有的五万驻兵,共是十五万人。平南郡与南秦的边关重地主要是两处,一处是四夏江,两国隔江对望,驱船过江便到了对方境内。另一处是石灵崖,萧国在崖谷的东边,南秦在崖谷的西南。

龙大做了部署,都尉候立良的五万军入龙家军按兵种分工分营一起训练。十五万人里,五万在四夏江高高的堤墙后城营驻守,另五万人去石灵崖。剩下的人马在中兰城的兵营守卫待命。三处营地呈三角方位,各营之间的官道小路驿站关卡全部排审插旗对牌,周边县、乡、村连着中兰城的要道也都有官兵设哨。

龙大雷厉风行,军纪严肃,训练严苛。且短短数日便提了足足一册的军事防务改建新建的要求。工兵工匠们被征派各处忙碌起来。平南郡因着这一连串动作似乎摆出了“随时可战!战必取胜!”的凌厉气势。

太守姚昆有些忧心,若是南秦之前真的并无入侵之意,如今会不会当真认为我大萧有进犯之心?这般反而激化了冲突。

龙大淡然回道:“我们在自己家中忙碌,外人又如何知道?”

姚昆一愣,猛地反应过来,忙道:“将军这话说得,筑防事,调兵将,大队人马的操练,这不必细作刺探,寻常百姓皆已知晓。南秦还有商人在平南郡内走动,自然是会知晓的。”

其他官员点头,似乎对细作之事并不担忧。

龙大挑挑眉:“我大萧兵力强盛,防务严密,能保百姓平安,百姓知道这些难道不是好事?南秦若是原本心怀不轨,如今重新掂量审慎,难道不是好事?姚大人多虑了。”

姚昆抿抿嘴,他于平南郡为官二十余载,数年主薄十数年太守,自认对南秦了解得清清楚楚。他道:“二十年前南秦与我大萧打了三年仗,被龙老将军及龙将军打得落花流水,我皇心慈,受降议和,开放了铁石交易,这才有了南秦与我大萧今日和平。当年的教训历历在目,十七年前我便在中兰城这儿亲眼看着他们投降求和。这十七年来,两国关贸日渐繁盛,南秦日渐富足,他们可是靠着当年的和平协定才有今日,若要进犯,一来会再受我大萧强兵铁马重创,二来关市一闭,铁石不运,南秦失财失利。”

姚昆说到这顿了一顿,看了看座上的各位官员,大家纷纷颌首,显然与他是一样的看法。姚昆道:“将军,依我看,南秦搞些小动作不假,是为了让我大萧防备警惕,好提高谈判筹码,从我大萧处再拿些好处。但打仗?”姚昆摇头:“他们不敢。”

这已是姚昆第二次明确表态,认为南秦绝无进犯之心。龙大微微点头表示听到,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个五六岁的稚童,那数年之战他从祖父父亲那处听说了许多,两国皆伤筋动骨,南秦尤甚。此后南秦确是老实温驯,龙胜曾酒后议此战时豪气冲天地大声道:“打得他服服帖帖,焉敢再来!”

如今来没来龙大不好说,军情不是靠猜测靠以为,他要看情报。

龙大回到营中,校尉谢刚在等他。

凡军中皆有探子,探路、探水、探人、探敌情,察听、侦逻、用间等,兵书有云:“用兵之要,必先察敌情。”龙家军有不少探子,一些散在外头,一些在军中,各有职能各有编制,而管辖着各路探子的,正是谢刚。

“如何?”龙大问。

谢刚道:“她确是安家大小姐,名叫安若晨。安家在中兰城是大户。她父亲安之甫有三家酒楼,两家货行,近来正准备再开一家全平南最大的玉石铺子。”

“玉石?”

“是,正是从南秦入的货。他近来与南秦的玉石商人矿主走得近,之前两月里,宴请了五六回。但据说平南郡里与南秦关系最好的,却是福安县的钱裴钱老爷,这买卖关系该是他给牵的线。钱裴的儿子是福安县县令钱世新。”

龙大知道钱世新,方才议事会上,钱世新就在。他也听说过钱世新父亲钱裴之名,这人与南秦关系不错,传闻年轻时曾在南秦游历,结交了不少友人,后回到中兰城办学馆。读书人素来清高,不屑行商之事,钱裴倒是无这顾忌,他自己不做买卖,却结交各类商贾,举荐人脉路子,不必亲自开铺,也赚得盆满钵满。据说他教书也教得好,学生子弟不少。姚昆便是他的门生之一。二十年前两国大战时,钱裴凭着自己在南秦的人脉关系,与姚昆冒死探听了些南秦的情报,立过大功。之后姚昆靠着这个在蒙太守死后接任太守之位,而钱裴不喜为官,推拒了皇上赐官的恩典,只收了钱财宝物。钱家自那之后,门楣光耀,其子钱世新年纪轻轻仅二十岁便以布衣出身当上了五品县令,也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事。

谢刚道:“那钱老爷名声可是不好。听说他早已不教弟子了,倒是一头栽在钱色里,仗着人脉通达和从前的那点功勋,越老越是猖狂。打骂下人,买卖婢女,纳了好些妾室收了好几房丫头。听说钱大人对此很是恼火,与钱老爷分了家,一居东宅,一居西宅,各有门户出入,眼不见心不烦。”

“安家的玉石买卖有何特别之处?”龙大一边问一边看公函卷宗。玉石体积重量都大,货运上方便动手脚,偷藏偷运些什么都比较容易。就算将人藏在箱子里,也不是不可以。

“铺子还未开张,只知南秦那头的关系是钱裴办的,安之甫管出钱出人置办铺子。照着商舶司里登记的账目,安之甫已经给三箱货交了钱银和税金,一千八百多两银子。”

数目巨大。龙大镇定地继续看卷宗。

“安之甫与钱裴不但合作着买卖,还即将成为姻亲。安家大小姐与钱裴定了亲,婚期定在十月二十四。”

龙大一怔,抬了头。居然定了这种亲?安若晨和钱裴?

“做填房?”

“是。”

龙大挑了挑眉。“安若晨的笔迹查了吗?”

谢刚拿出一张纸,递给龙大。“安大小姐在庙里供了长明灯,这是她供在灯前的佛经,是她在寺中亲手所抄。说不好细作那字条是不是她写的,字迹虽不完全一样,但她的字也有些洒脱劲头,颇有书生气。若是想特意写出字条上的字,也不是不行。”

龙大看了看那手抄佛经,仔细琢磨这事。

安若晨此时正在街上逛。她在家里表现不错,老实乖顺,还主动问了婚事筹备采买事宜,列了一个单子写上自己想要的东西。“既是要嫁了,总不好亏待了自己。”一副见过将军犯完花痴心愿已了,嫁就嫁了,给买些首饰新衣便好的模样。

安之甫见她如此,解了她的禁足,还真让账房拨了些钱银,让她买东西去。于是安若晨带了丫环上街去了。

一路朝着平胡东巷的方向走,安若晨此次出来是想确认一下那租屋状况,观察好沿路情形,逃家那日也好心里有个数。所以她走得慢,看得细,还要一路买买买。身后的小丫环两手抱满物什,被磨得疲惫。安若晨看好了时机,让她去街尾那家茶铺子买好茶等着她,她选完香膏就过去。

累得胳膊都要抬不起来的丫环如释重负,赶紧去了。安若晨眼见着她进了茶铺子,赶紧火速挑了两种香膏,让店家包好。然后拿了东西,看准了丫环侧身捶胳膊没往这边瞧,闪身拐进了一旁的小道。进了小道没什么人,安若晨撒腿就跑,小道跑到底,左拐沿着小路继续跑,看到了那条不起眼的小巷子。

安若晨小心看了看周围,没有商铺小贩,全是小宅小院,门户都关着,有位大娘牵着个孩子轻唱着歌谣,进了个小屋后也轻轻把门关上,之后这小路上再无声响。

安静偏僻,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安若晨快速走进平胡东巷,找到最里头的那间房,门槛木头破了一截,门锁上绑了红线,跟陆大娘说得一样。安若晨拿了钥匙开锁,很顺利打开了门。

小屋子只有一床一柜,屋后窗前有个不能称为桌子的条案,还有一把旧椅子。屋子挺小,满是灰尘,但收拾干净了应该还不错。安若晨舒了口气,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需要添置的东西,水壶、水杯、炭炉、净桶、被褥等等。她趴到后窗看了看,又打开了后门走出去。屋后是个过道,过道那边是后墙,倒像是有个窄窄的小后院似的。院子里有一口水缸,还有两根杆子搭着根绳子,许是晾衣裳用的。

过道右边那头是堵死的,也是墙,左边的墙却塌了半截。安若晨想到陆大娘告诉她的,说隔壁也是空屋,没人住,屋主就一直犯懒没修那墙,她已与屋主说好尽快修缮,还有窗户纸也会重新糊个新的,绝不耽误住。

安若晨迈过墙去看了看,隔壁还真是空屋,连床都没有。只摆了一张圆桌一个柜子,还有两把椅子。

有点奇怪,安若晨直觉哪里不对。

啊,对了,都是空屋,为何这间这么干净,而她那间却满是灰尘。

正疑惑间,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第4章

安若晨吓得猛地蹲下。

只惊鸿一瞥,她却看清了,推门进来的是徐婆子,给她家说亲的媒婆。就是她带着钱裴的聘礼上门,眉开眼笑地对她说“恭喜大姑娘”。恭喜个猪狗牛羊鸡鸭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