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人。

不,山狗没有骂人。

那真的是一个美丽的,华贵的,安详的,鸟人。

凤凰。

她自我介绍道。我是凤凰。

她有一张精致如雕刻的脸。带着云石那样淡而匀的白。狭长秀美的眼睛,闪烁热烈光彩,那光辉犹如高空一万米处的纯净蓝天,与人间一毫无涉。脖子以下,她穿了件中国式的对襟小衣,纽扣精致,剪裁工整,背脊上不知道为什么微微突出一块。再往下,两只鸟爪~~

山狗高举双手,对着自己的脸来了个双风灌耳,眼睛还是无法从那双如假包换的鸟爪上移开,愣了很久,他终于挤出了一句话:"你的声音很好听。"

凤凰爽朗的笑出声来,秋梨般脆生生的,入耳无限的熨帖舒服,像是你被蚊子咬了,咬在心上,然后有只手伸过来,把那痒痒轻轻一挠。她顺势坐低在山狗对面的位子上,说:"我以前声音不是这样的,不过今天早上报到的时候,路上遇到一只小蚯蚓,给了我一瓶川贝枇杷膏,奇怪,我喝一口声音就变了。"

川贝枇杷膏?除了平喘化痰之外,原来还可以换人家声带的。山狗知道那些蚯蚓虽然八卦,却很少管人闲事,为什么如此主动,值得一问。结果无巧不巧,那口药的效力似乎已经过了,凤凰最后一个字已经是旧声音,而这声音到底是什么质地,山狗并没有听得太仔细,因为在那个字脱离凤凰口边,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面前那张本来固定得上好的餐桌猛然拔地而起,像一艘火箭一样直冲屋顶,咚的一声巨响,与天花板亲了一嘴,然后摔落地上,变成八片。与此同时,所有在餐厅中吃着饭的人都飞了起来,连山狗在内,大家对这突如其来的自由显然不是很习惯,撞来撞去,拉拉扯扯,很快各自头上就多了几个包,衣服都烂掉不少。同时,沙拉和蒜香面包愉快的在空中结伴而行,擦过山狗嘴边的时候躲闪不够快速,被他咬了一口,其他无数菜肴米饭,连同厨房设备,还有服务员,都一起跑到了地板以上,天花板以下,场面之热闹,实在前所未有。

第四节:有凤凰自远方来(2)

一分钟之后,轻盈的魔力消失了,一连串的噼里啪啦,乒乒乓乓,一切落回实地。只见偌大一个食堂当中,只有凤凰和山狗是直立的。前者倒是一直都站在地上没动过,后者则是属于学习能力特别突出的人物,即使是学飞,也很快掌握了无保护安全着陆的高深技巧。他双脚一沾地面,立刻就吼起来:"怎么回事。"

凤凰掩着自己的嘴,脸上满是尴尬之色,听他问,连忙从口袋里摸出有一小瓶糖浆状的东西,喝了一口,然后小心翼翼的,低低声的咳了咳嗽,发现自己的声音又变成了最初的清脆状态,于是大喘了口气,说:"想不到药力过那么快,忘记跟你说了,我的声音可以让四周一百米以内的东西暂时失重。"

山狗一听,挽了挽袖子,二话不说,上前把凤凰的脑袋一把抱住,抢过那小瓶川贝枇杷膏,往她嘴里就灌,不顾四周人侧目,也不顾凤凰的白眼可以把视网膜都翻出来,硬是一口气灌完了。然后跑去兑了点水进瓶子,回来继续灌。一边灌他一边想,我的天,要是那三条蚯蚓走掉了,那我过两天,不是要搬到大气层之外去住?那里可连电视都没得看啊。

受了这个刺激,山狗要去搞掉伦敦烟火,将蚯蚓留下的愿望更加强烈,行动也就更加坚决彻底。他回到自己宿舍,从铺天盖地的破烂家当中找出一身夜行衣来穿上,蹲在地上看了两集"情深深,雨蒙蒙",擦鼻涕眼泪用完了最后一卷手纸之后,终于等到天足够黑,可以出门去做贼了。

第五节:温控中心的这个晚上(1)

天足够黑,是每天会出现的一个客观事实,在撒哈啦之眼,却永远是一种个人化的感觉。即使是凌晨两点出门,闭着眼睛走在街道上,黑暗的感觉也只留存在记忆中,提醒你,地球始终在转动,当转动到太阳背面的时候,我们会得到一样叫做夜晚的礼物,用以恢复体力,藏匿悲伤,放大孤独,寻找心事。而如此恩赐,在撒哈拉之眼,被剥夺已久。

山狗的生活,极为规律,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候出过门了。他是城中少数几个不用带绳子指引方向的人,此时道路荧光似水,夜风微微,空气清凉,放眼望去,路边零落着当年创意设计皆足惊人的建筑,形容却都已经相当破败,更何况夹杂着跑来跑去跑累了就地休息的花花草草,完全杂乱无章。令人不由得叹息一声:糟蹋啊!

当年负责撒哈拉之眼整体规划这个项目的设计团队,汇集了五十年来建筑界最顶尖的高手,领衔设计师是法国人,另外有几个人来自五湖四海,素来艺术识见不合,各自在公众场合撂过狠话,说这辈子要正眼看了对方,就把角膜捐献出来造福社会。说实话现在医学界正愁没有移植活体资源,听到此类宣言大家都蛮高兴的。HSC不晓得砸了多少银子,请了多少说客,雇了多少杀手,终于汇集他们协同工作,历经七个月,拿出了一份完美的方案,多完美?如果拿给上帝,上帝会重新装修自己家的房子。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碎,从来好物不坚牢!这一份罕见的完美,轻易就被毁灭了,下手者不是别人,也正是建设此城功劳最著者----那三只蚯蚓。倒不是说它们嫉妒人类的艺术成就,召来一阵沙漠龙卷风把撒哈拉之眼变成了庞培第二。它们只是创造出了许多奇怪的植物而已。当满池的莲花发现自己有能力长途跋涉的时候,你怎么能指望它们永远待在十米见方的水塘里,充当几个酸人念念诗歌的背景呢?世界多么广大而神秘,人家想去爬爬喜马拉雅山也是可以理解的。就更不用说,栽种在中心花园里的那许多棕榈,纷纷出发去了夏威夷做日光浴了。

自从蚯蚓们开始恶搞,不出两年,撒哈拉之眼与当初设想,终于天上人间,不堪回首。也就造就了今天晚上,山狗在漫步中所眼见的凌乱风景。一只冬瓜忽然在旁边哼着小曲儿滚了过去,看来是在葡萄那里喝了点新鲜红酒,整个外皮都变成了红的,明天别给厨师当成巨型柿子辣椒给弄去配菜啊。目送这快乐冬瓜远去的身影,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击中山狗,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也看见过同样的一幕,而那个时候,身边还陪着另一个人,是那个人依稀说过:喂,冬瓜,别给抓去当大辣椒啊。

仿佛是隐藏在脑海中的一部电影,在按下播放键的时候清晰的显示出一幕幕影像,却又像是一个非常逼真的梦境,纤毫可见的时候还是带着不容放心的虚幻气息。到底是哪一样,山狗觉得非常迷惘。

他站在那里,偏着头,想了很久,希望确认自己回忆的真实性,直到一束刺眼的光线,照上了他的脸。

执法灯笼草。

首先,这是一株草,其次,它很亮,再次,它非常敏感。

这蓬闪闪的、活像一个灯笼的东西,每天半夜后就开始出现在撒哈拉的街道上,它四处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悄悄咪咪的,一点声都没有。而其他任何东西所发出来的声音,都瞒不过它的感应叶,只要有点动静,它就会猛然光彩大盛,腾跳而起,以200公里的时速向现场挺进,谁给它逮住,麻烦就大了:它的光芒会一直笼罩着你,无论天涯海角,拳打脚踢,总之,你都处于它的势力范围之下,无所遁形。直到自己跑去投案自首为止。

想山狗何等人物,当然不会轻易就束手就擒,当下咳嗽一声,招呼道:阿SIR,你好。

灯笼草不理他。人家清正廉明,耳根特硬,在执法界是闻名遐迩。人类的执法部门这些年来多了一条口号,叫做"像灯笼草一样坚持原则"。那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山狗磨磨蹭蹭着走了过去,似乎要和灯笼草说几句悄悄话,手在裤兜里摸着摸着,猛然摸出一样东西,植物警察唰地滚出两步,显然以为他会掏出AK47之类的东西,其实,那只是一个圆圆的透明玻璃瓶子,上面印着英文标签。不过,这个瓶子的威慑力比冲锋枪显然要大很多,因为灯笼草瞄到以后,二话不说,一下子就跑掉了。

草本炭疽菌种。传染力超强。凡是拥有生命基因的变种植物,一沾就死。撒哈拉之眼禁物之一。山狗知道它跑掉后一定会去向植物仲裁委员会告状,不过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先去干点正经事吧。

温控中心沐浴在严格控制过的光影中,内外都很安静,要知道那三条嗜糖蚯蚓都是积年的神经衰弱患者,绝不容许任何噪音存在。

凭借自己对地形的熟悉,山狗摸到最为隐蔽的东北角落里,把反向溶解液小心地滴在墙壁上,那晶莹的液体挂壁能力之强,任何年份,任何配方的红酒都无法望其项背,像泪珠一样悬在山狗眼前,慢慢的,慢慢的,渗入最顽固的表面,融化,瓦解,消灭,默然无可御。这个世界上,比它力量更强大的,只有爱情。

等待倘若太漫长,就会忘记自己当初等待的到底是什么。四个小时后,当墙壁终于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而山狗也被自带小闹钟震得从瞌睡中醒来的时候,他居然有点不解:"咦,我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面前会有个洞。"

换了一个聪明人,接着就会开始想宇宙与人生的大道理,最后搞得五迷三道,非送精神病院不能解决问题。可是山狗是个粗人,很快把迷糊犯完了。四处看看,确认无人窥视,各处关节便训练有素地一起发出喀喀响,身体迅速缩成比洞口略小,山狗姿势优美地原地起跳,化身为斯托伊科维奇手里的一只篮球,咻的一声,投了个漂亮的空心,掉进了温控房,然后,被人抢了蓝板…

在应该翻身落地的那瞬间,山狗忽然感觉到自己身子一沉,接着一定。脸上阵阵凉意抚过,好似三月微风吹拂,周围忽然蓝光幽幽闪现,那是温控中心的热量灯,在灯下,那三条小蚯蚓正笑嘻嘻的看着山狗---躺在一大丛凤仙花中间。

一看乃是凤仙花将自己生擒之,山狗就忍不住惨叫一声。他顾不得会压坏人家,一个弹跳,奋勇挣扎起来,直奔到角落的幽暗处。掏出自家带的小闹钟当镜子一看,果然,满脸桃红,有如新嫁,随便他怎么拿袖子,蘸口水擦,都丝毫无损其颜色的鲜艳程度。凤仙花的"即沾即染,永不褪色"功能,近来是越发长进了。

第五节:温控中心的这个晚上(2)

他人即地狱,显然,此刻蚯蚓们就是山狗的地狱,反之则大大不然。

伊们气定神闲,大有诸葛孔明城门退敌的风度,轻袍缓带――睡衣,对着山狗笑:"嘿嘿,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手,等你好久了。"

山狗哭丧着脸:"早打个招呼嘛,害我花这么大的力气,还欠下牛花花的人情。"

桃红蚯蚓一摆头:"这倒不会,牛花花是我们这边的,给你的那瓶反向溶解液掺了大半水。"

山狗摸摸头,看看那个被溶解出来的大洞,真心佩服:"天哪,掺了水都这么了不起,要是原液呢。"银灰蚯蚓对他的无知深为不满:"猪,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接原液,必须要花花亲身来到才行。"

这么闲扯了一会,山狗行动计划失败,自己认栽,还是赶紧回家补补瞌睡吧。看天色已经不早,很快就有人要跑出来锻炼身体,在街上绕绳子玩,这段时间牛花花到处大兴土木,城市结构越发复杂,不小心被绕进去就不好了。他刚一回身,却被蚯蚓拉住了:"你干吗?"

"回去啊。不然你请我吃早饭。"

"你真的要回去?你想起什么没有?"

山狗对它们的反应有点不理解:"不回去做什么?未必你们要私设公堂?喂,乱杀人是犯法的。"

他抽身撤步,摆出一套虎鹤双形拳的架势,到处看,生怕一颗大榴莲会临空飞来,在他头上扎出一串眼眼。碧绿蚯蚓木木的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回身对自己的伙伴说:"喂,不用等了,他自己搞不定,我们动手吧。"

第六节:人头花瓶(1)

很多年前,我住在一个很偏远的地方。群峦所围,合抱为谷。

我住的屋子很小,不过周围却有很多空地。我猜这些地大约都是没有主人的,即使有,也不会跑来和我理论租金,因为他们都死了。我曾有过父母,一早也都死了。对他们的印象,后来都不太清晰,我只记得父亲总是随风飘荡,没有形体,母亲是脚踏实地的,却也从不说话,对着空中微笑叹息,后来,我只剩下我自己,还有周围这片坟地。

不错,那是坟地。整整一大片,一大片的乱葬坟。寥寥几块墓碑竖立在无数鼓起的土包中,那假面的矜持分外凄凉。有一块上面写着:陈氏。就这两个字。陈氏。也许这是个姓陈的少妇,也许是个姓陈,叫氏的男子。也有可能在这墓碑下面,其实埋了一大群同姓的人,他们在生的时候就觉得取名字麻烦,下葬时想法仍然没有变。无论如何,它留了很多可以猜测的东西给我。为了这猜测的乐趣不要太早失去,我规定自己一天只许去看它几分钟。

春天的时候,我总是起得很早,去开垦我的土地。大多数时候我会在地下挖出残留的骨骸来,白森森的,看上去不是太高兴。一开始我会跟他们聊聊天,诉说一下最近天气暖和,可以下种了,不然到秋天的时候,我的口粮就没有保证。要不就问问他们地下的生活如何,阎王有几个老婆,争风吃醋是否也难以幸免?我曾经很期待他们会开口应我,不过,期待是用来落空的。四周仍然是千秋万代的沉默。后来,我只是把他们埋到另一个地方去,也许有天再见面的时候,会有点奇迹出现。

我种了很多东西在地里,土豆,萝卜,西红柿,芋头,还有一棵枣子树。看着植物生长是一种美妙的经验,生命倘若是幻觉,最少这些幻觉可以拿来吃掉。我很喜欢西红柿,因为它是红色的。成熟的时候一颗一颗挂在那里,不知为什么,从我眼里看上去很像是人的心。最冷的秋夜里,我拿着一颗西红柿在坟地中慢慢地走,我想,如果我的心可以这样拿在手上的话,那多好。我可以捏碎它,也可以洗净它,可以埋葬,也可以遗弃。我将可以离开这里。

有一天,终于有一个人经过这里。

他问我,给口水喝行不,好渴。

那天是清明。我正在坟地里溜达着,死人是怎样过节的呢,我一直都很有兴趣知道。我的求知欲如此旺盛,无论他们答不答我,我都很执着地问个不停。不过当真的有声音从背后传来的时候,我难免吓了一跳。

转过身来。视力一向是两点的我,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命运,在这一秒钟露出温和的笑容。

那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高高的,很结实,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牵着一条非常老的狗。他们的头向同一个方向歪着,眼睛都眯缝起来,兴高采烈的看着我。好像我不是一个站在坟地里自言自语的怪人,而是杨贵妃再世,脚边还跟了一大堆金银珠宝一样。我看了他半天没,终于回答道:"你不喜欢喝雨水的吗?"

是的,对话的时候,天正在下大雨。浇在我头上,跟被人用棍子打一样疼。

他说:"我喜欢喝雨水,不过我喜欢喝热一点的。"

他走进我从来没有人走进过的屋子,给我烧了这辈子第一锅热水。

他给我烧过很多次,很多次热水。

他对我说:"你跟我的狗一样脾气暴躁,不过一样好养,给什么都吃。"

他是谁。

那感觉如此亲切熟悉。

我认得他,我这辈子认得的第一个人,他是猪哥。

以上一段,是山狗脑子中,突如其来的梦境。

当猪哥那张熟悉的脸在脑子里徐徐浮现,山狗立马一个激灵,眼睛就睁了开来。眼前是撒哈拉湛蓝而深远的夜空。他盯住头顶上那颗最大的星星努力思考了两分钟,终于想起刚才是在做梦,而做梦以前,好像有什么东西敲过自己的脑袋。

到底是谁敲的,这不算什么悬案,因为肇事者-银灰蚯蚓就站在一边,正哼着歌东张西望,抠耳朵眼儿,手里还掂着一根木棍。发现他醒过来了,立刻喊了一嗓子:"别动,别动。"山狗正想问什么别动,猛然觉得头上有东西凉凉的,还在蠕动,登时一阵寒气从背心上冒起,直着声就喊:"喂,你们干啥呢,干啥呢。"

桃红蚯蚓在他头后面很不满意:"刚才谁给的那一棍子?也忒温柔了吧,这才晕几分钟啊,我都没把活干完。"

银灰蚯蚓争辩:"你知道他脑子本来就不好使的嘛,万一下重手打傻了怎么办?我们养他吗?他吃得可多了。"

碧绿蚯蚓啧啧赞同,就是就是。

山狗一听很是不满,咦,我吃得多你们有什么不满意的?平时去食堂打饭也没见你们掌勺。正想就此抗议,那凉凉的感觉却提醒他,此时重点而紧急的问题,和食量没啥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你们这些家伙在我脑袋上干什么。

听他问得口气那么严肃,蚯蚓们也不好再遮遮掩掩,就听得桃红蚯蚓很委婉的应道:"也没什么,我们就是往你脑子里种了点东西。"

山狗一口气没转过来,几乎昏厥在当场。虽然说在下智力不高,也不至于就土地化到可以往里面播种插秧吧?难道过一些时候,我要顶一脑袋枝枝叶叶到处走?那还要看你们种的是什么,万一种的是结果子的,秋收时候我还哪都去不了了,得天天待在家里等果子熟。另外,这里面容积有限,浇水施肥该怎么办?

三条蚯蚓听他啰啰嗦嗦,大约是想起了当初在沙漠里被他大声公一战搞定的伤心事,乃齐齐叹了口气,银灰自言自语道:"他妈的,心肠软害死人,早知道拿秤砣砸。"

就这当儿,桃红把尾巴一摔,手上飞快的舞动几下,一拍,说:"好,收工了,缝合部分马虎一点,以后下雨下雪记得带帽子,不然会进水。"

第六节:人头花瓶(2)

头上的进风感觉果然随着蚯蚓的跳开而消失,山狗一个鱼跃起身,动作干净利索,矫健有力,结果跃到一半被三条蚯蚓一窝蜂上来按住,银灰正在化人形都顾不得了,剩着条尾巴在地上啪嗒,死死抓住他的肩膀,往地上按。山狗没好气:"干吗?我要叫非礼了。"碧绿低声下气的叫他:"别,别,你脑子刚动过大手脚,别乱动,慢点来。"

带着真正满脑子的雾水,山狗慢慢慢慢起身,跟被人下了定身法一样,每在物理高度上移动一定距离,就往蚯蚓那边看看,看它们的手脚跃跃欲试的程度如何,如果动静不大,说明可以继续,如果猛然刮起一阵迷你平地风,证明它们又要扑上来了,就得赶紧打住。就这样花了半小时,站起身来以后,山狗就在对面的温控中心玻璃墙壁上看到了自己的新模样。

从前,有个人名字叫吹牛大王,他以樱桃核为子弹,射中过一只麋鹿的脑袋,第二年春天,一个叫做樱桃鹿的全新物种诞生在世上。这只麋鹿的命运最后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没事为它祈祷的时候,我们就希望它千万不要到中国来,否则它最可能遭遇的下场,就是被人抓住,做成一道叫做"原只鹿头炖樱桃"的绝妙好菜。

适才被人在头上大变戏法,这个故事就模模糊糊在山狗印象中闪过一闪,心理学上,这叫做危险预警,提醒自己,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自杀不够杀,一定要挺住。

可惜,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心理预警不够劲,效果比没有还糟糕,在山狗终于瞻仰到自己大好头颅此刻尊容的那一刻,他整个下巴自动脱了臼。

他变成了一个花瓶。

茂盛黑发之上,香水百合之斑斓,火鹤花之热烈,迷你墨竹之清雅,情人草之柔媚,错落有致,疏影横斜,颜色相衔,端的是高手所为,远远望去,令人为之心旷神怡。完全顾不得理会其下四肢百骸,尚能活动,绝非合格的插花容器。

如果只有这盆插花,山狗的反应就不应该那么大,因为这一切都没有超过樱桃鹿所代表的想像力高度,可是,就因为中间多了一根含羞草,无端端的,就毁掉了他的下巴。

说起含羞草,故事有一匹布那么长。撒哈拉之眼建设之初接收不到电视信号,任何信号转接器,任何高性能的电视机,都统统无济于事,大家在实验室或工地上劳动了一天,一饮一食粗陋,工装不够时尚,科研人员里恐龙青蛙成灾,都可以将就将就,回到宿舍居然还要对着四墙发呆,则是可忍,孰不可忍,没过几天就鼓噪起来,纷纷辞工不做,要回自己家去看电视连续剧。眼看为山九纫,一下就毁在几部肥皂剧上,HSC当局实在不甘心,就跑去找美国太空总署,要人家想办法装个超强功能的军用转播卫星到撒哈拉上空来,支持大家每天可以看到八点半黄金大档。这么为员工着想的贴心要求,最后以HSC负责人得到一头口水而告终。眼看撒哈拉要散伙,幸亏几条蚯蚓们苦心孤诣,潜力大爆棚之下,居然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娱乐方式,力挽狂澜。

那就是含羞草。

它们培植出一种均匀生长着八片叶子的含羞草,向八个方向作四十五度倾斜,每片叶子都可以接收方圆十米内的脑电波,并且通过相对方向的叶子传播出去,进入范围内的他人脑海,还原成图像和感觉。换言之,当你走近一棵含羞草,眼前可能会猛然冒出一个悬崖,而且自己好像也正在飞身坠下,不了解的人立刻会被吓到发晕十四章,以为自己精神错乱,出现幻觉。而事实上呢,只是对面有个人正经过,一边回忆着昨天晚上做的探险怪梦罢了。

这个功能普及之后,大家吃完晚饭,娱乐生活就有了根本的改善。首先,大家可以去找一个公认有趣的人,强迫他坐在一排含羞草旁边,闭上眼睛想故事,无须文字传神,无须导演明星,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另一边就坐了无数的人,手里还拿着各种零食,水果,一边吃,一边毫不费眼睛的看故事。此间起起伏伏,会传来惊叹声,笑声,叹息声,痛骂声,七情上脸,同乐同悲,真有无限黑皮在内。倘若对情节不大满意,还可以起哄重来,考虑胶片和人工的费用,任何电影,其版本都是一个起,五个止,决不至于无穷,因此含羞草为大家带来的这种无限再创作观剧,实在是影视史上最旷世的发明。

这个发明投放使用了不久,它最大,也是最致命的缺陷就暴露了出来。那就是,第一,有趣的人不够多,第二,很容易被玩死。当最后连山狗都被拉去想故事的时候,整个撒哈啦的人所潜藏的文艺创造能量,悉数消耗殆尽,个个变成了行尸走肉。除了工作啥都不干,除了发呆啥也不想,只要手上活儿一完,就地坐下,就可以练上最高深的内功心法,心外无物,心中更无物,境界精纯,一日千里。后来,大家都不再需要交通工具,统一在城里使用轻功,登萍度水走室外,八步赶蝉走室内,下楼一律壁虎游墙,游着游着还聊天:"你这双鞋不错,摩擦小。""你那双也好啊,稳当。"

含羞草一战,为时三个月,折损撒哈拉之眼中全体人员脑细胞无数,不但如此,而且间中操作失误,还会顺便侵入其他记忆体,泄露无数机密,造成同事相忌,夫妻相残,人间悲剧,此起彼伏,足见隐私安全对于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性,可以和火的发现相提并论。后来,含羞草成为特级禁物,只能在三条蚯蚓的直接监视范围下少量种植,以为标本。

挟此往事之威,足以震慑山狗,这一刻瞧着自己头上的摇曳生辉,简直欲哭无泪。不晓得是不是过两天自己就要变成一个被吸光了甜水的椰子,空有硕大一个脑袋壳壳。这权且不论,其他那些花花草草又是怎么回事?辅助信号转化器?高清?真彩?射线过滤层?我待你们这些家伙不薄,为什么要这样整我?

桃红蚯蚓一听,立刻大摇其头,对他这种担心表示强烈反对:"哪里哪里,完全是装饰。怎么样,我于插花有前途吧,这个造型是我的出山作呢。"

第六节:人头花瓶(3)

想山狗在撒哈拉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平时溜达溜达,和他打招呼的人也不少,偶尔穿件精神衣裳,也会得到一点及时的反馈,比如说,山狗,你不如去跳TABLEDANCE吧,卡萨布兰卡新开了个酒吧正招人,或者,咦,你这黑衣服颜色好正点,什么料子?上来摸一把,然后恍然:"哦,刚去了趟石油开采现场啊。"

如今头上顶这一盆千娇百媚出去,不晓得那些人的嘴脸如何。他转完这念头,看三条蚯蚓在一边笑得贼西西,当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怜头重,又不敢胡乱动,只好发发虚狠道:"哼,笑那么开心,我知道你们的花花公子都藏在哪里的,回头看我一把火去烧掉。"

碧绿笑脸一收,非常纳闷地问:"为什么?"

山狗浊气满胸,翻了翻白眼,答:"你说呢。"回头顾影,自己这明显就是一变了种的菠萝,眼角为之一酸。

碧绿犹自不爽:"我说?我们为你担心,一开始就会聚毕生功力,搞了三年才搞出这个东西来以防万一,还我说,我说你要给我好多阁楼才行。"

银灰忙过来,把碧绿一拉,轻声说:"哎,他不是都忘记了吗,别生气,慢慢来,阁楼会有的,巴比娃娃会有的。"

山狗小心翼翼,挺直腰板站在那里听它们说完这番对白,终于忍不住双手扶住头,嚷嚷起来:"什么跟什么啊。"

桃红好整以暇,一游一游的走过来,围着山狗绕了两圈,胃口吊到八尺高上下,眼看再不交代山狗要咬舌头了,这才开口说道:"这个含羞草的功能,已经被我们改了。"

山狗苦起脸:"改成啥了?装了分级设备?露点就删?"

它摇摇手:"非也非也,虽说和你们笨蛋人类混得久了,我们也不至于没创意到这个程度,事实上,这棵含羞草,现在可以直接进入你的潜意识,将你的前生后世都钓出来。"

尽管以山狗之聪,只要愿意,可以从这里听到赞比亚乡下农民现在讲梦话的声音,他还是毅然对自己的听力投了不信任票,抖起来喊了一嗓子:"啥?"

桃红晓得他不见黄河心不死的脾气,干脆凑上去对着他耳朵运起蚯蚓招雷大法,吼道:"看你的潜意识,潜意识知道是什么吗,就是你脑子里有,但是没人知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山狗瞪着这三条生平以无事生非为己任的混蛋蚯蚓,过了半天,委屈的问:"为什么你们又搞我?前天借来买汽水的钱我都还了呀。"

银灰上前摸摸他手表示安慰,说道:"我们不是害你呀,因为你有一段记忆失去很久了,我们要在走之前,帮你找回来。"

失忆。

你失过忆没有?

想起这个词的时候,会不会有一种微冷的感觉爬过脊背,

回不了的家,记不起的脸。

害不害怕?

不过,要是那个人本来就无家可归,无人可念呢?

一脑空白,重寻天地。

多有趣。

或者,如果也有一株那样的含羞草种在你脑海深处,可否窥探到你深藏的狂想,想逃离眼下的一切,去更远的地方,见更多的人,乘大篷车上游历,无人掣肘的地方歌唱。

既然问十个人,你幸福吗?

有九个人反问,幸福是什么?

剩下那个人迟迟疑疑的说,幸福吧。

抛低现今,去到别处,也许会有我们等待过的幸福?

因而中夜无声时心底有疯狂呐喊-----神啊,请让我们失忆?

幸好山狗没有追究,回过神来指指自己沉重的脑袋,迟疑地问:"我?失忆?失了哪部分?"

这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而三条蚯蚓永远戏谑的眼光忽然变得温柔。连他们都变得温柔,可见事态相当严重。山狗想了想,突然把头一低,那条含羞草颤啊颤啊往银灰那一点:"那你现在就看看,我脑子里有什么?"

夜半无聊,权当消遣,大家真的凑过去,三只小脑袋凑成一堆,屏息静气蹲了半天,在六只眼睛灼热的期盼中,嫩绿含羞草叶子忽然间两片丛开,渐而透出微微光芒,隐约有波纹流淌其上,继而四散,消失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的弧。俄尔,碧绿头一甩,问:"你前两天把我们的咸酥花生种拿走了?"山狗讪笑两声,桃红接着问:"你拿去做啥。"银灰嘿嘿两声:"肯定是吃啦,不过不瞒你说,那是石化品种,吃了要便秘的。"

第六节:人头花瓶(4)

山狗不顾当前的姿势乃是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当即一拍大腿:"哎呀,我说怎么四五天没动静呢!"桃红闲闲笑了一声:"没关系,回头到医务室去报个到,准备开刀。不瞒你说,那玩意设计成这样就是防你的。"

继续,没一会儿,银灰又吼了出来:"龟背居三号的倪妈和风上轩的老三头在办公室亲热?你怎么看到的。"山狗想了半天,说:"哦,那码事啊,我刚好在那栋楼外放你们给我的间谍风信子啊,它飞上去试机器,乱拍一气拍到的。嘿嘿,你们真应该看看倪妈那个表情。"桃红蚯蚓如其名,素来对绯闻最有兴趣,立刻打个响指预定:"回头一定要带给我看啊,记得了。"

大家群起扎马步,扎了半个多小时,脑子里流水一样,东西不少,不过价值都不高,动不动还出现山狗长时间打盹的定格画面,跟某些欧洲艺术片一样,看得大家抽筋断气,不要说和潜意识半点关系没有,连表意识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饶是山狗体格出众,不知不觉中腿还是累得巨麻,他自己不晓得事态进展如何,只好嘟囔着不断问:"看到什么新的没?黑暗的?伤心的?恐怖的?放心,我挺得住。"偏生蚯蚓们好似变了哑巴,任他如何追究,一个字都不吭。直到他实在不耐烦了,猛然把腰一直,站了起来,随即带出三条蚯蚓大声号叫:"别别别,蹲下蹲下,蹲。"涌上去强行把他压住,山狗大为紧张:"怎么了?怎么了?我脑子漏水吗?"话没完,额头上被赏了好几个"蚯蚓摆尾甩",拍得他眼睛一黑一黑的,只听到碧绿气鼓鼓的说:"等那么久好不容易等到,你就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山狗冰雪聪明,顿时大悟:"是不是我上个礼拜去卡萨布兰卡看的那场TABLEDANCE?那位舞娘身材不错吧。"他越说人家越气,丢下他一窝蜂跑了出去,山狗颤颤悠悠在后面追着喊:"喂,喂,你们去哪里啊,不是要帮我找记忆吗?"

银灰没好气的声音远远传来:"等多七天,我们再走。"

第七节:万物催情素对泡温泉小资们报复(1)

温控中心外,转过焰之桃树,会出现一条两侧种满大树的美丽道路。理论上,它笔直通向撒哈拉之眼的生门。在紧急时候,可以无须行经大门,直接离开本城。倘若有人真的相信建筑设计图纸上的这一条注释,闭上眼来,放心大胆一直走啊走,最后的下场就是一交摔到一个老大的水坑里,把全身的钙摔得流失一半。不过,当他忍着全身粉碎性骨折的疼痛躺在坑里,抬眼一看的时候,对于美与奇迹的惊叹就会暂时占领他全部的注意力,腾不出一分钟惦记自己下半辈子要永远在轮椅上折腾这一事实。

一个水坑。这是非常粗鲁的说法。准确的说,那是一个露天温泉泉眼,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澡堂。那一泓如碧玉的清波荡漾中心,影像迷离,似有无数奇花异草沉浸入底,竞相争艳,万花筒般流转。水上蒸腾,微微温热,含蕴清甜香气,前调肉蔻玉兰,使人熏,中调迷迭香,爱离草,使人静,后调海天蓝桂,薄荷,使人醒。泉眼四角,各有绰约绿萝,四株对植斜抱,大叶流翠,密似风屏,是天然的更衣所在。绿萝中心的植干上密密缠了葡萄藤,越过水塘四角,相连相接,织成一张疏疏落落的网,有串串紫色果实垂下,香甜扑鼻,正堪入口。

三条丢下发呆的山狗跑出门的小蚯蚓,眼下就一起泡在这个澡堂中,碧绿不错眼的看着远远处温控中心,已经两个小时了,山狗还没走出来。不由得叹气:"喂,他不会真的在想自己是谁这么深奥的问题吧?"

桃红甩甩尾巴:"不会啦,他一定在想伦敦烟火是不是真的可以起火,试着去点香烟。"

银灰嗤笑一声:"我已经在那些花的所有花蕊中装上微型压力炸药,他要是真的去试,一定会得到非常满意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