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对啊。山狗一下振作起来。关键是要恢复记忆嘛,那什么秋秋呀,换心藤啊,打总部猎人呀,都可以解出谜团,不然怎么猜也没有用啊。凤凰见他回过神来,颇有赏识之意,为了表示支持,忽然从屁股后面,哗啦抽出卷东西,往山狗鼻子底下一递。

斗大红字在硬皮纸封面上,加盖公章。

第一节:神之检阅(2)

山狗档案。

你怎么拿到手的。

凤凰面不改色:"偷的。"

比划了一下爪子:"我的爪子可以穿透空间。刚才在你们档案室拿的。"

山狗嘴都张开了:"你是珍谷的守卫还是珍谷的贼啊。"

人家脾气很好,点点头:"现在工作不好找,什么都要客串一下。哎呀,你别磨蹭,看看里面写什么,能不能找到你失忆的部分。"

提到切身主题,山狗的道德感就抛去了九霄云外,赶忙打开,咦,写得详细呀。从加入猎人联盟第一次面试成绩,到培训各科目表现,教官评语,正式服役后每次行动的详细记录。山狗每看一页,就翻翻眼睛回忆:"小田说我是条顶级狼狗?没错。"或者"哇靠,那次差点就抓到了魔鬼铁天牛,可惜鼻子被那只母的咬了。"以及:"梦里纱这个猪头,又扣我工资…我怎么倒欠人两百啊!”

一页一页下来,眼看就要到尾声。山狗觉得这年华如逝水,虽说感慨,在岸上还是看得明白,蚯蚓们谎报军情之罪看来是要坐实了,结果翻到最后一页,风云突变。

那是休假申请备注栏。山狗是个好同志啊,白白一整张,只有一句话。

某年某月某日,自撒哈拉之眼告假三月。与女友旅行。

他立刻傻眼。

凤凰一看就明白了:"没印象吧。"

没印象。

女朋友是谁?秋秋姑娘?

不晓得。

告假跟谁告的?

天知道。

你分明没退役呀,这里没记录,说你失踪的。

不是我写的…

三棍子没打出一个屁来,而且有受刺激太大,开始神经错乱的迹象。

叹一声表示同情,拍拍山狗:"别泄气,这就是你失忆的关键点了,我们去找蚯蚓,他们该知道的。"

神之检阅,在非人世界,是比千僖年更隆重的典礼。组织者由五神族联合担任,各个环节,面面俱到,其中最难控制的,就是典礼给人类世界带来的冲击,以及非人种族之间的争斗。要知道人家举族前来过节,被灭了门算什么事。

为保证仪式能够平稳进行,五神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召集各大非人种族长老会商议,终于达成共识,第一刻意配合人类狂欢节日程,绝不主动与人类发生接触,更不恶意骚扰人类的正常生活,第二,内部同在一条食物链上的各个物种亦暂停相互攻击,和平共处,狂欢数日。

连续几届的实践说明,这一系列的决策,是非常正确的。

对于常人,生活在规律中渐渐麻木,现实中的一切都已经熟视无睹,即使偶尔抬头看到空中无数萤火虫翩翩飞过,每一只都有鼻子有眼七情上脸,大约也一定会归因于自己幻视,如果小孩子欢呼雀跃如此去报告,说不定还会收获一顿好打。

等到人类本身的狂欢节正式举行的时候,借助群体狂热的效应,以及一点点,魔法种族刻意制造出的蒙昧氛围,举城上下都会陷入无限癫狂的快乐情绪中,心理素质瞬间得到大幅度提升,三天内对任何事物都见怪不怪。

对于爱热闹的凤凰,狂欢浪潮将来的城市,是奇趣无穷的乐土。她的欢喜热情,将心事重重的山狗都感染,反正一时半会也担心不了那么多,不如在街上随便逛来逛去,看一幕幕高潮迭起的奇景在无数角落上演。只有梦中存在的玄妙世界,一节节展开画卷。

大批非人涌入里约城,本来互为死敌的食影者参努和影子光行一起喝醉了酒,在午夜的星空下飞驰,他们一起回到史前,参观古生物存在的实况,参努教光行如何变化眼睛的颜色,然后光行全身都上了色,只有眼睛仍旧透明无暇。

无数金色吞风鸟在空中游戏,将云雾霞彩聚合又分散,拼贴成华美图画,无穷幻景;九色鹿人成群结队的在路上走过去,华丽皮毛所散发的光焰,可以将人的呼吸硬生生压回到胸膛里,也可以隔着肋骨,将心脏烤熟。

相亲相爱的热闹,总是令人沉醉。何况里约城是那么的美,它坐落在美丽的瓜纳巴拉海湾,海抱城,城抱山,依山傍水,城市处于湖泊山峰间,景色如画。凤凰拉这山狗,到处奔驰,赏心悦目之余,还不断遇到自己在各个种族的旧识,叙叙别来相思,好不快乐。把山狗介绍给它们认识,人家就打量一下,说:"哪个品种的?"

山狗没奈何,乃答:"人种,自来黑。"

第二节:无泪之城(1)

三月二号的傍晚,吃完一顿美味的巴西烤肉,由于店主不慎,还被这两个穷鬼跑了单。凤凰和山狗跑去著名的科巴卡巴纳海滩散步。明天就是神之检阅最盛大的游行,可以看到一切非人族类出现。山狗想着一切事情都将要水落石出,心情舒畅,因此拉着凤凰看风景:"你看,那边有孩子玩沙滩排球。"

果然,一大群孩子穿着沙滩装,年轻而健康的身体为着一只简单的皮球癫狂舞动,看起来是那么活力充沛。其中有几个黑小孩身段之好,年纪轻轻,竟然就有了腹肌!!凤凰顿时陶醉,大点其头:"啊啊,好可爱。"

运动起来很可爱,打起架来就不见得了。为了一个球的抢夺,两个孩子忽然互相扭打起来。

男孩子打架,是小时候必经的阶段。经常打赢的孩子,从此对人生都会多几分信心。那是雄性最初的角力,充满成长的能量。

这本是极平常的场景,山狗在一边笑嘻嘻地看,还准备和凤凰下下注,看那个高的会占上风,还是壮实的赢面比较大。

但是,这场架没有真正打起来。

被推倒在地的那个孩子,怒气冲冲在大叫大嚷,忽然之间,闭口停手,木木地站定了。缓慢的表情变化鲜明地在他脸上一一呈现,从愤恨,到迷惘,到麻木,最后,竟然露出一种奇特的笑容----就像是木偶戏里,画在面具上永远不变的那种笑容,欢乐但是呆板。凤凰打了个寒噤,拉住山狗:"他干吗?"

而这只是开始。那诡谲的笑容似乎有传染的能力,周围慢慢死寂下来,小孩子们都呆呆站着,脸容上褪去本来的千姿百态,开始挂上了一模一样的表情。

将眼光转向其他人,山狗开始觉得事态严重,那些围观的群众,也被感染到了。十几个本该打作一团的孩子,笑闹起哄,欢喜散步的游人,前后不过数分钟间,一律彬彬有礼的互相对望,无声无息,一模一样。凤凰脸色都白了,赶紧摸出镜子看自己是不是那个德行,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沙滩排球在继续,原来的蓬勃却已经消失。动作还是那么矫捷,神色却无比死寂。

传染在继续,沙滩上的游客,一个一个都在变成木偶。

凤凰一把将山狗抓住,腾空而起,直飞入城。他们最坏的猜测在一步步和现实吻合。街道上,阳台上,广场上,商店里,体育场,各式各样的人,仿佛有一道席卷里约热内卢大街的潮水不断在冲刷,渐渐人们所各自具有的独特神态都洗除得无影无踪,剩下那模板化的诡异模样,充塞着目力所及的所有空间。

直到确认所有人都没有幸免,他们为时半日的狂奔才停下,山狗紧紧拉住凤凰的手,低声说:"这像是我看过的一部电影。"凤凰立刻头作三百六十度旋转,生怕什么面目可憎的东西会一头扑上来,一边应道:"活死人之夜?"身子往山狗那边轻轻贴了贴:"他们不会咬人吧。"

咬人如果值得担忧,那凤凰就可以松口气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人们吃喝拉撒,上班睡觉,一切生活都如常,并没有突然对人肉或人血表现出特别的兴趣。生活如此平静,平静得令人感觉不安。父母不再责罚儿女,看足球比赛的观众克制安静,决不吵闹,被抢劫的受害女郎从地上爬起来,面带活泼笑容,态度平和。而本来兴致勃勃进入里约城来参加世界上最出色狂欢节的游客们,居然整天整天在酒店里睡觉。他们没有失去任何有形的东西,却失去了所有情绪。

情绪。喜怒哀恨,爱欲憎恶。欢乐趣,无常苦。

幸好,这一切似乎都只是人类世界的事,非人世界的狂欢,照旧进行着。

本次游行出动了历史上最多的物种,看得凤凰目眩神驰。她在游行队伍中发现了本家成员,扑过去想认亲,却被负责维持秩序的老鼠天师一把撞了出去,再一看就不见了。至于山狗想找的蚯蚓族居然不见踪影,莫非全体迟到了?这样瞎转了两天,当然,主要是因为两个人太贪玩了,也稀里糊涂玩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晚上,闭幕表演传出要在里约城植物园举行,山狗一想,这再不抓紧机会,回头一散,巴黎国家歌剧院的顶穹,靠他自己可真爬不上去。拉上凤凰,赶紧去了植物园。

里约植物园,是南美地区最重要的植物园研究中心之一。过去数年,向世界发布了多项新的植物学发现,具有相当高的科学地位。美洲猎人联盟一直怀疑其中有未被发现的嗜糖蚯蚓驻守,但每次请求调查,都被植物园管理方无条件拒绝,理由是要相信人类的决心和勇气―――这不像是励志,倒比较像挑衅,决心不给你搜,再啰嗦就鼓起勇气打你的意思。

人们都木偶化以后,平常很热闹的植物园也没人来了。园里园外静悄悄的,门口也没有任何接待人员的身影。到底消息准确不?凤凰四处看:"不会错啊,我看过日程安排的。"

进门,只见一条大道直通往中心喷泉,好不平整气派,两旁种满大王棕榈树,枝叶浓密,茂盛青翠,每片叶子伸展开来都有足足好几米,气势十足。两人东张西望刚要走过去,突然听到一个怪怪的声音从上空劈面吼了一句:"报名!!哪一族的。"

原来这棕榈树会说话的!山狗立刻就吃了定心丸,知道谁在里面负责闭幕表演了。除了嗜糖蚯蚓,还有什么物种干得出这种上乱天意的事!

第二节:无泪之城(2)

凤凰很乖巧,马上报出名字族类,棕榈树里一阵乱响,大概是审查通过了,立刻一株亮晶晶的鸢尾兰奔了上来,在她爪子里塞了一颗王莲子,莲子精巧翠绿,好似翡翠一般剔透。鸢尾兰咨客慢条斯理交代:"别弄丢了这个啊,你的座位。"凤凰急了:"哎,我最近胖了,这个小了点呀。"人家不理她。回头招呼山狗:"快点快点,进场,大部队在后面,等等我们就很忙了。"山狗憨憨的,跟着凤凰就要过去,他身前两棵大树不干了:"等等,你哪个物种的呀?你长得奇怪,像人,人类不准进去的。"

光说不练,不是大王棕榈的风格。话音一落,立刻左右各垂下片大叶子,以简易包粽子法把他一把擒拿下,山狗心想这下糟糕,不会被埋在树下当肥料吧。却听到大王棕榈自言自语地说:"不对,这也不是人,也不是非人,这是什么玩意呀。"

凤凰兴高采烈,已经往里面走了,听到这话又蹦回来,激动过度,还摔到了地上:"不是人?也不是非人?"

她爬起来摸摸山狗的头:"你不会是蚯蚓他们拿团豆腐脑做的吧?"

这么严肃的鉴别问题,当然不是信口雌黄就能解决的。人家鸢尾兰非常认真负责,呼哨一声,上来好多黄色矮荆棘丛把山狗四下一围,说道:"你待着别动,我找专家过来。"山狗很不服气的说:"哼,我一跳就跳出去了。

荆棘招摇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刺,提醒道:"不见得哦,我们都带了荧光凤仙花汁喷射囊了,一给你染上,跑哪儿都没用。我们有的是兄弟追你。"

惹了荆棘,这辈子就不要上山了。既然如此厉害,那还是乖乖等着吧,也没等太久,没一会就来了只百眼虫,这虫子浑身绿毛,胖乎乎的。体形不大,就是眼睛特别多,每只都是双眼皮,秋水瞳仁,黑白分明,一闪一闪的,大看宇宙,明察秋毫。它爬到山狗面前,也不着急,发挥自己学者风度,先拿出自己眼镜――足有一百架吧,还一架一架戴上,戴了足有十几分钟,然后才把山狗定睛一看,定睛再一看,就"嘿"了一声:"少见,真少见,居然世上还有?"

凤凰急忙凑上来:"是人吧?他应该是人啦,就是黑点。"

百眼虫描她一眼,摇摇头:"他只有一半是人,另外一半是亡魂。"

一半是人。

一半是亡魂。

这九个字对山狗来说,力量比佛祖镇压孙悟空的箴言还猛,把他轰得一个头有两个大,满眼闪金花花。效果这么惊人,也和他被几棵大王棕榈树齐心协力扔出植物园,摔了狗吃屎有关。人家百眼虫专家说了,他这种半人半鬼的东西,虽然不属于人,不过有悖上帝对于生命的定义,所以也不属于非人,结论就是:不能进去看表演。

看不看表演,在重大人生疑问面前,绝对算不上什么像样的打击。

抹了把脸上的灰,山狗无精打采的靠着植物园的墙坐下。发起愣来。

世界忽然很安静。每一个分子都是问题。

他看着自己的手,"你是人类与带有灵力修为的亡魂结合的产物。平时一切与人无异。如果极为愤怒或恐惧,身体会失去重量和血色,呈现半透明的状态。平常物体都无法触及你。而被你出手攻击的人骨骼会软化或血液蒸发流失。"

百眼虫活了无数年,看过无数事,如此慢条斯理,如此不容置疑。

什么样的情况都想像得到,惟一无法想像原来自己不是人。

从未见过的生身父母,其中有一个也不是人。

一切前提都不存在,所有结论都是空谈。

他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寒冷,在里约热内卢二十三度温暖的风里,整个人不住颤抖。即使有温柔的怀抱将他紧紧包围,冰冷的皮肤覆盖上温柔的毛羽,也不能让他逐渐沉到底的心稍微好过些。

拥抱他的是凤凰。

她没有去看表演,而是飞出了围墙,俯身将山狗围在自己臂膀里。山狗埋着头,连呼吸仿佛都消失了,浑身上下的皮肤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变得一片冰冷。良久良久,他抹了一把鼻子,脸上肌肉抽搐着,勉强向她笑:"你不怕我。"

她安慰地拍拍他的头:"傻瓜,你是人的时候我都不怕,一半更不怕啦。"

依偎着坐在围墙外,植物园内隐约传来了极优美的音乐声。表演开始了。几乎所有的非人种族,都在里面了。

凤凰轻声说:"我把你弄进去吧。一定要找到蚯蚓他们。"

闭幕表扬的场地,设在里约热内卢植物园最出名的景点之一:王莲池。

数日前还空空荡荡的湖水中,现在凭空冒出了一株极巨大的巴西铁树,宽堪数十人合抱。笔直树干插入天空,一直到肉眼无法辨别的高处,上面有丝竹声隐隐飘来。

这是嗜糖蚯蚓一族的杰作,提前数日布下巴西铁树种在湖水中,以每天数百米的速度疯狂生长,直到隐入云霄。停止纵向的生长后,自最高的顶端发芽,生成唯一的一片叶,正圆形,直径三公里,呈三十度向内凹下。

布云鸟们从世界各地收集洁净的雨云,集中在这片叶子上空降雨,汇聚成另一眼美丽的湖。蚯蚓们改良了珍贵的十六瓣子夜莲,使之在湖中无根盛放,紫瓣金蕊,熠熠生辉,是为舞台的基座。围绕这基座有无数碧色水草纠结,作为装饰和烘托。

观众自大门进入,确认身份后就会得到一枚王莲子,到达湖边,会看到无数长挂女萝一头缠绕铁树,一头牵挂湖边,跟索道飞车一样,将来客接引上树顶。他们手中的王莲子,一旦投入水中,即刻会膨胀成小巧的绿衣莲座,被湖底无色而极强韧的水草固定一处,舒舒服服坐上去,正好平视台上歌舞,赏心悦目。

为聚会表演的是蝶之族类,承担奏乐任务的是八音竹节虫。九千只人头蝶身的花尾美人蝶,根据各自颜色的不同,立体组合成盛装人物,连眉眼发梢都栩栩如生,正演出全本舞蹈剧"蝴蝶夫人。"神秘莫测的八音竹节虫则全体隐藏在莲花座下,没有露面,正合幕后功臣之妙。

这两族分别是非人世界的歌舞音韵世家,素来南辕北辙,不相配合,此时有机会合璧出场,当真是妙绝天下,看得一众非人如痴如醉。

第二节:无泪之城(3)

不过,最完美的故事都没有结局,当最美丽的那首咏叹调"啊,那明朗的一天"奏响,花尾美人蝶们配合着在空中旋转出无限曼妙的舞姿,无数声各种语言的喝彩将要从四面八方爆发的时候。从莲花舞台的上空,一声大叫传来,举座大惊,抬头去看,发现那里有只大鸟展翅飞过,丢下一个人流星般高速坠落,观众席里有两只飞天蜥蜴当机立断,腾空而起前去截断,但是对方来势实在太快,不但没截住,自己还被甩下了水。

那人咚的一声,全身心砸上了舞台。

一场蝴蝶春梦,被砸到四面带风,登时就散了。这一下全体看戏的都被惹毛,尤其是一些追星族,好不容易啊,一两百年才看得到一次八音竹节虫表演,这旱地流星是怎么回事。当下纷纷或飞或爬,要上前揪住那罪魁祸首痛扁。但要论到抓狂程度,真正臻于崩溃级别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巴黎和山狗匆匆分手的那三条小蚯蚓:银灰,碧绿,桃红。

巴黎一别,三条蚯蚓四处闲逛了一番,大大过了把世俗烟火的瘾头。尤其是银灰,将青陆银芯往自己怀里一揣,倘无意外,自此都可以从当长老的噩梦里溜之大吉了。不过,不当长老,不表示就什么活都不干,就像它们出现在这里,可不是为了单纯观光,人家角色可重要了,乃是本台表演的舞台总监。

作为总监,须臾不可离开表演现场,因此一直驻守在莲花一角。骚乱初起时,它们抢出去,打空中一掠眼,已经觉得来者面熟,情急之下抛出收纳葫芦索,抢在众多非人票友上前一家踩一脚之前,将那人裹在葫芦里拖了回来,而且当机立断,一同连滚带爬下了铁树,躲在一丛千秋万代猪笼草里,听无数非人巡回搜索不果,而后骂骂咧咧各自离去。

风声一静,银灰马上就翻脸了,将山狗拖过来先饱以老拳,怒道:"你怎么跑出来的,有没有搞错啊,我们全族累到虚脱才把那莲台弄好,给你大屁股坐到塌。"

山狗顾不得申辩,反手揪住它,一副死也不松开的表情嚷嚷:"还记忆给我,还记忆给我,赶紧,赶紧,赶紧。"

两句话反复再三,重现当年声震撒哈拉之余威。银灰一愣。碧绿本来一直头朝外监视动静的,这会儿也缩回来。良久叹口气,说:"还吧还吧,我们逃得了初一也逃不了十五。"

这句话大有蹊跷,但没人追究。这时候凤凰也找了过来,刚才她丢那一下准头不错,自己颇为洋洋得意,岂知立刻被盯上了当壮丁。

在场诸位之中,凤凰长途奔袭的能力最为突出,因此其他三虫一人,集体通过决议,由她闭上眼睛,随便抓条蚯蚓带回青陆,再把那砣冻好的山狗记忆拿将回来。情况紧急,端的是雷厉风行,这边一锤定音,那边即刻执行,转眼凤凰便吊着桃红消失在微蓝的天际线。远远还听到桃红惴惴不安地嘱咐:"别松手啊,千万别松手,等等哎,我挂个狗尾巴草降落伞…"

凤凰速度再快,也要飞个把小时,山狗翩翩这会儿就已经在翘首盼望,脖子伸得比鸭子都长。银灰把山狗拍拍,没好气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站在那里当望夫石?这行头,这形象,造型太烂了。"

山狗讪讪转回来,大家坐了一刻。两条八卦蚯蚓一反惯例,不言不动,都静悄悄的。它们脸上又藏不住事,连山狗看了几分钟,也觉得它们怎么心里非常有鬼。于是没话找话问:"你们,是猪哥请来保护我的呀,你们很熟吗?"

银灰点点头:"是很熟,而且他当时与破魂达旦过从极密,我们也不敢拒绝。"

山狗很是郁闷:"我到底怎么失去记忆的?真是猪哥打我一鞭子吗?他打我干吗?难道我当年杀了很多猎人?"

这些问题蚯蚓们显然开始招架不住,支支吾吾半天,碧绿狗急跳墙,说道:"哎,我们不知道,你可以去问问拔鲁达兽啊,说不定它们知道呢。"

拔鲁达兽,山狗以前没见到过活的,据说联盟成立以来,都只有猪哥抓过一只回来,结果还闹出了一桩大事件。此次典礼,人家负责布置闭幕表演的保安工作,谁敢擅闯现场,起哄作乱,立刻就会被加以制裁:做噩梦两星期不准醒。

这会山狗在蚯蚓们的陪同下,鬼鬼祟祟走近王莲湖中矗立的巴西铁树,目力所及,可以看到一整圈螺旋状的灰色的雾霭包围着树干,凝固不动。刚一靠近,那雾霭就如有灵性般快速旋转起来,忽涨忽缩,如魔鬼大口般要择人而噬,隐约间便风云变色。一个嘶哑的声音,仿佛说话十分费力般,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是谁?观众吗?表演结束了"

银灰蚯蚓上前招呼:"拔鲁达老爷子,这是撒哈拉之眼的那个山狗啊,以前您的族人与我们一起受猪哥之托保护他的。记得吗?"

那声音不应,眼前仍旧是空荡荡的无实体出现。只有那团灰色雾霭,在不断变化形状,良久才缓缓说:"记得。他恢复记忆了吗?"

好似久旱逢甘雨,缺钱上当铺,山狗小心肝扑通扑通跳几跳,激动万分地冲上去深作一揖:"老爷子,求求你千万告诉我,我是怎么失去记忆的?猪哥为什么要你保护我?"

灰色雾霭忽然静止下来。那声音平静地说:"猪哥以换心藤使你失去记忆,约定蚯蚓数年之后尽力再使你恢复。保护你是因为猎人联盟追捕你。至于到底为了什么,我们没有过问。"

问谁谁不知道,山狗觉得自己脑仁疼得要命,不由得蹲下去,抱住自己头。蚯蚓们脸上的古怪神色越来越浓厚,碧绿好多次欲言又止,真是银牙咬碎,就在终于忍不住了的时候,一声清啸带来一只大鸟,于是松了口气,对自家兄弟说道:"哎,自爆隐私需要很大的勇气啊。"银灰表示同意,并加了一句评点:"特别是在没什么好处的时候。"

它们还有空进行自我心理剖析,苦主本人早就一头扎了过去,期盼中又有几分惊恐,真是我见犹怜,何况蚯蚓。桃红从凤凰爪子上一落地,出了一口长气,喃喃道:"无防护高空飞行,不值得推广,老子脑袋都吓冰了。"转脸就发现山狗直勾勾地盯着它怀里抱住的一团东西,眼睛里几乎可以喷出明火来。它连忙指一下凤凰:"在它爪子上钩着呢,别这么看我,我会自燃的。"山狗很谨慎:"那你抱的是什么?"碧绿手一松,刷拉抖开来,原来是团柳絮模样的东西,收纳体积虽小,展开来却蓬松硕大,估计是拿来空中救生用的。山狗一见,掉头而去,一把扯住凤凰:"我的记忆呢?"

这一趟来回航班耗费不小,凤凰正解开脖子下两颗扣子扇风,气都没出匀,听见山狗垂询,便答道:"记忆没看见,新鲜脑子有一砣。"

随手抛出一个加盖的水晶碗,果然里面有一团猪脑那样的东西。品相不错,红嫩生生的。

山狗欣喜若狂,小心翼翼捧着,飞奔过银灰那里去,咨询如何吃脑补脑子、临行不忘告诉凤凰:"扣子扣上点,走光了。"瞬间屁股后面飞沙走石。

这团貌似猪脑的东西,据银灰说,真的是猪脑子,本身和山狗的记忆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记忆这种东西呢,长久放在含羞草里面,很快会变质发霉,所以需要转移去同类型的储存环境。它们试了各种动物的脑子,发现猪脑子最对山狗记忆的胃口。

如此评论大不留情面,山狗却也顾不得许多,一早自觉躺在地上,大眼睛眨巴眨巴,等待另一场精密开颅手术的开始。三条蚯蚓不知道怎么了,对望许久,终于没奈何,碧绿一挥尾巴:"动手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眼角瞥见山狗把脖子赶紧又伸长一点,便解释:"不是说你。"银灰叹口气,尾巴卷着一颗红艳艳的种子递到他嘴边:"吃吧,九转罂粟籽,麻醉药来的。"

第三节:往事(1)

睡梦中,出现撒哈拉之眼明净的天空。

那是一个春天。

温控中心突然出现另一个工作人员,蚯蚓们说是联盟抓到的不知名半人种,放在这里劳动改造。她白生生地站在百花丛中,眉目像画一样,向我温柔微笑。桃红介绍说,她叫秋秋。

秋秋不爱说话,只是每天跟着我走来走去。我在协调蚯蚓们和人类科学家的研究进度时,她就在一边,好奇地望着。

人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仿佛都是新的。

我没有去问,她到底属于什么半人种。一切非人与人,在我心里都是同样,而在我的拍档猪哥心里,非人还要可爱些。所以我们出任务的时候,放走的猎物比抓到的多。

我慢慢习惯她的陪伴,她身上有一种好闻的、水的气息。晚上我们去散步,她最喜欢追逐那些到处乱跑的植物,那也是她唯一愿意说话的时候,对着去串门、恋爱、开派对的辣椒茄子念念有词。

望着她我感觉温柔。这感觉只有在看着猪哥的时候有过,因为他一直照顾我,但是,猪哥是男人。

那两棵喜欢结怪东西的桃树从西域移植来的时候,秋秋比任何时候都开心。我想她大概是觉得自己太白了,所以迷恋那花开时迷离璀璨的颜色。她对我说,看到树,就要想到她。

我决定休假,带秋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正好欧洲联盟的大老板杀人狐狸来撒哈拉之眼公干,我决定搭一程顺风机去巴黎。没有和蚯蚓们告别,我就走了。

我不知道,这是我最后的美梦。厄运即将开始。

喉咙被扼住之前,还在放声高唱。翅膀马上要断了,眼睛却看过天空。

我们上了飞机。没起飞多久,秋秋就觉得渴,我起身去后舱给她打水,这时候我们飞出了撒哈拉之眼的大气调节区,只不过一分钟,当我回去的时候,先听到机舱里工作人员的惊叫,扭打的声音,我赶过去,看到秋秋捂住脸一声声狂叫,无比诡异的,整个人在发锈,爆裂,腐烂,软化,传来臭味。我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联盟工作人员,一手推她下了三万米高空。

我刹那崩溃。

狂怒与悲伤,潮水一般淹没我。

我回到了十五岁以前。世界于我是一个乱葬岗。生或死,我的或其他人的。都不重要了。

我也跳下了飞机。

最后的侥幸,是再看到秋秋一眼。

无论她是什么样子的,我爱她。

眼泪滑过山狗的脸颊。

他睁开眼。三条蚯蚓们在他头顶,正仔细地观察着他。轻轻问:"你想起来了?"

山狗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