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的是你我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谈辛之极力控制手中力道,生怕伤着她半分,但怎知她自己不爱惜,却一味自残,这如玉般的人,曾娇柔蜷缩在怀,懂得如何轻语抚慰,撩拨他理智尽失,但却也能在顷刻间,令他心揪痛彻。

“不!当然有关!”凤兮回道,眼眶莫名的泛红:“自程远离京,你日日晚归,调兵遣将,当真是为京师防御奔波么!西平王要反了,天下又要大乱了!是不是!”一股腥甜蓦然冲上喉咙,眼底的酸涩镇痛尚不及其一,然她只得使劲吞咽压制那苦涩,钝痛袭来,滚烫的泪再难抑制,奋勇而出,声已哑,泪成行。

“你从不对我说你的难处,将在外,纵然辛苦也从不对我透露半分,你怕我担心,我明白,可作为你的妻子,我更是时时刻刻为你挂怀,为你担忧!我不要做在你身后的小女人!所以我不能任性,不能妄为,听着兰贵人整日念叨孩儿如何,心里羡慕,可却不能有……”

凤兮哭的伤心欲绝,低垂了头欲躲开谈辛之的钳制,却反被拉入怀,只听他隐忍的声竟也有丝哽咽:“兮兮,别哭,别哭……”他曾暗暗发誓,决不让她再留一滴泪,然而他却先做了这狠心的侩子手,令她心神难安。

“如果可以,我只想作景凤兮,只作谈辛之的女人,我不要做王妃,我只要一个属于你我的孩子,但是……但是……”她哭的泣不成声,耳中嗡嗡听到他声声安慰,心里碗大的伤口却愈来愈深。

她要长长久久,她要一生一世,但是时局动荡,天下不安,他身系兵权,身负高位,如此时刻,正面临着一步错满盘皆落索,岂能被儿女私情羁绊,她不愿做负累,更不愿令旁人有威胁害他的把柄,唯有燃点一抹香,暂断子嗣。

然而谈辛之,胸怀抱负,野心勃勃,一向自负游刃权势、玩弄官场有余,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从未想到有一日为一小女子牵肠挂肚,肝肠寸断,甘为绕指柔,甘愿为她一笑费尽心。可,情乃两面,既爱入骨髓,又恨入血液,他遭遇凤兮,爱之、恨之、怜之、气之,却因不善言语而苦苦难于表达,只盼解语花盈盈绽放于他的怀中,一生一世。

然而,谈辛之如何都未料到,凤兮为他牺牲,为他周全,为他断了后患……

“哎!兮兮……你为什么要这么聪明。”他的眼里透着千言万语,声中情绪复杂,交融爱恨,听在凤兮耳中,竟没由来的心慌意乱,莫名恐惧涌上心头。

“子晟……”她欲再解释,却被他掩住口,只听谈辛之一声轻叹:“那香别再用了。”

一句话似做了了断,却又似留下无穷无尽的隐忧,凤兮怔怔回望着,难以置信他眼中的淡漠孤寂,以往温柔缠绵皆烟消云散。

头一次,凤兮心慌不知如何是好,那丝恐惧越来越深。

钳制她的手臂终于缓缓垂下,谈辛之依旧一副军人凌然的冷漠姿态,就如昔日初见,冷、呛、辣味一并涌来,充斥她酸涩的味蕾。

他不再发一言,默默转身,默默出门,冷冷寒风吹打衣角,锦袖,盘桓忧愁不去。

“噗”的一声,那腥甜之味终于汹涌而出,一口血豁然喷出,凤兮颓跪在地,说不出话,只觉钝刀割喉,任凭指甲扣进掌心亦难抵心中痛伤。

这日后,谈辛之居于军中处理要务三日之久,府中流言蜚语,下人纷纷议论,然凤兮病痛在身,再无心思理会琐事,几次令侍从带衣物送去军中,却被一次又一次遣回。

姨娘日日来探,久久叹息,凤兮知道,姨娘是有话训示,但见她身子虚乏才隐忍不言,事到如今,她已伤了他,又怎能再领姨娘忧愁,遂先开了口:“姨娘有话请说,女儿一定听您的。”

只见姨娘痛心垂眸:“凤兮,姨娘知道你聪明,从来不用别人提点。但你也该知道,子嗣对于女人的重要性,不论是在民间,还是在官家,那不仅是一个生命,更是女人一生的寄托!你……你怎可走此一招险棋!”

凤兮不语,姨娘又道:“不论王爷有几位夫人,你都不该如此任性。姨娘当初没能得上一儿半女,非我所愿,这是我终身的遗憾,可你是老爷唯一的骨血啊,就是不念在你们夫妻情分,不念在稳固王妃之位,可你却要辜负你爹么!”

姨娘的这番话实实敲进凤兮的心,望着姨娘,她难以体会终其一生未有儿女的遗憾,难以体会一生一世求爱不得,甘心活在爱恨交织中的凄苦,却也不忍另伤心大半辈子的姨娘再添新伤。

她父亲景如山狠辣,害了两个女人,令她们肝肠寸断,而她半点不输,竟也令他……

思及此,凤兮蓦然明白了些。以往谈辛之被她惹恼,总会斥责两句,哪怕装腔作势也要都上几句嘴,但如今却……他一定是伤在心里,却心疼她的身子,不忍迁怒。

她要见他!

此时此刻,她要快点见到谈辛之!

然而这番念头尚未有机会达成,姨娘走后不久,连上瑾便来探望。

“我来是向王妃请罪的。”连上瑾一进门,尚未坐,便轻声道出来意:“我没想到几句示警之词,竟闹到如今地步。”

凤兮静静望着连上瑾,暗暗打量揣度,一时看不破这其中悔意几分真假,只得不动声色,径自品茶。

“我也知道,今日就是说什么王妃也不会信的。其实,一个女人一辈子所求的不过是丈夫的疼爱,孩子的孝顺,王妃您有全天下最令人艳羡的一切,本不该做傻事……”连上瑾态度前谦卑,实令凤兮看不出歹意,又听她道:“我曾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曾亲身体会母子天伦,夫妻情爱……但惨祸突变,容不得我选,我得到过,失去过,却更不愿见到王妃步上此路……你怎能忍心推开一个爱你至深的男人!”

话至此,连上瑾有丝激动,欲掩藏些什么,却被凤兮敏感的察觉。

凤兮不敢说,生怕一语成谶,更怕将这道界限戳穿,令一切一发不可收拾。

连上瑾眼中的爱慕、怜惜,她不会看错!

天啊,她早该料到!

像谈辛之这样的男人,本就容易另女子心动,更何况是失得千帆过,历经周折困苦的连上瑾?连上瑾跟她一样,身处尔虞我诈过,从生死边缘逃离过,被亲人背叛过,在情爱中痛苦过,她们的遭遇是如此的像,都懂得欣赏何谓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更懂得如何抓住仅有的希望,不择手段……

凤兮兀自沉浸在思绪中,待到醒神时,连上瑾已经离去多时,余香犹在,诚如凤兮心中骤然升起的防备。

如今,连上瑾或许只求谈辛之幸福,不求己利,但以后呢……她毕竟是一根刺,却是背景庞大,作用难测的一根刺,留在身边,却难保以后不会成为他们夫妻间的障碍。

一时间,凤兮慌了,乱了,胸中紊乱之气乱窜,正欲起身忽至一阵头晕,恰巧管家在外求见,说是代王爷取些换洗衣服。

凤兮唤了管家进来问话,寥寥数语不过是问近日谈辛之的起居饮食,隐隐关心涩于口中,欲问却不知从何起,然管家侍奉于府中多年,见多了人情嘴脸,似凤兮这般隐藏些小女儿姿态的摸样,了然于胸,遂笑道:“王妃何不亲自前往一探究竟?”

凤兮一怔,头一次仔细观察此人。髯须,长眉,生的慈眉善目,眯笑的眼,恭敬的姿态,这岂是一般尔尔的下人?她以往竟遗漏了。

可转念一想,能在王府中行走多年,这管家但凭审时度势,规行矩步定是不够的,一定有些令谈辛之欣慰钦佩之处,也定是极了解谈辛之过往的。

凤兮敛眸笑着试探:“军中一向不许女眷擅入,本妃一介女流,未得王爷批准,就是有心去探也是力不从心。”

管家似是早料到,回道:“王爷只吩咐老奴来去衣物,别的没提,不过衣物太多,老奴年老体迈,一人也是拿不了的。”

——纶巾、粗衣、宽带、布鞋,摇身一变,足矣。

然,直至凤兮随着管家一路步入军中要地,所见周围士兵肃然有序,无不显示虎啸营将士卓然声威,心中由衷佩服谈辛之训练有度,调配有方,但一念如何开口时,竟又陷入两难。

隐隐的,凤兮在意起了面子,有些赧然,有些羞愧,却越是如此越是别扭挣扎。

一转眼,再容不得她思索,两人已来到主帅屋外。

只听通报后,谈辛之低低沉沉的嗓音由内而发:“进来吧。”

凤兮连忙低了头,一路忐忑不安的入内,偷偷抬眸望去,房中布局简单明了,谈辛之径自望向窗外,似是沉思,桌上卷宗繁乱,迥劲有力的手指正哒哒敲打;右手边小小隔断打造出一方寝室,一眼望去卧榻窄小,盥洗简陋,便是搭在小几上得几件衣物,也显得不拘小节。

凤兮心中萌生一丝心疼,顿觉不该逼他委屈如此。

管家低声吩咐:“还不去把衣服摆好?”

凤兮连忙点头,快步行至小几前拾掇起来,却听身后管家笑道:“王爷辛苦了,老奴还带了点茶点。”

谈辛之应了,遂吩咐不必忙活,但片刻后又问起府中情况。

管家答道一切无碍,特别提及二位夫人相处融洽。

凤兮背着身子收拾,竖起耳朵聆听,甚为苦恼如何寻个机会,手里越来越慢,大有细细磨蹭的意味……但未几,仍听不到半丝动静,却眼看着收拾完毕,找不到借口,不由得急了。

咬了咬唇,凤兮转身翻弄床褥,一撮被绢带捆绑的秀发却从枕边露出,她一惊,抖着手执起,心慌意乱,愤怒丛生!

心想着本与他和好如初,示弱服软,却惊见良人藏着其他女子的信物,还是以如此私密的方式,落于发丝,枕在耳畔,再顾不得其他,她蓦然一跺脚,转身奔出隔断,冲口而出:“谈辛之!你对得起我!”

谈辛之惊了片刻,呆住半响,险些以为眼前人乃幻觉使然,但见凤兮双眸璀璨,噙着几分怒意,几分娇斥,煞是妖冶,赫然再现以往嚣张之焰,却愈加显得肤色苍白,唇色暗淡……

管家左右观望,识趣的退下。

才带上门,凤兮便怒不可抑的骂道:“你说你不负我,你说你心里只有我一人,这头发怎么解释!好你个下作胚子,一面骗我、哄我,一面却养了外室!”说罢,凤兮那还记得来前的窘意,这一腔怨怼勃然而发,倒有些先声夺人的意味。

谈辛之蹙眉望向她手中发丝,怔了怔,竟有丝微恼,轻咳两声遂问道:“怎么来前不说一声。”

“我要不来,能发现你的丑事么!”听他淡淡含着责备的语气,凤兮哪还顾得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平常,只一马心思以为他是尴尬于奸情被拆穿,更吃味捻酸了。

可谈辛之淡然神色中透着几分讥诮,几分兴味,令她分外恼怒。

怎的!他也不知道羞,还一副坦荡样!

凤兮被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弄得心焦,遂口出恶言:“你!好!难怪人家说天下男儿皆薄幸,你就只管风流快活!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就此一拍两……”

“兮兮!”谈辛之喝道,声音极大,轰雷一般令她惊了。

“你!你!你还敢凶我!”凤兮觉得委屈,使劲把发撮往他扔去,却被他迎上来的手接住,看他小心翼翼的摸样,她顿觉不甘,眼角痛的发紧,一转身就要往门口奔去,却被一个猛力撤回,困在钢筋一般的牢笼中。

凤兮不依不饶的捶打,越喊越大声:“你放开我!我恨你,恨死你!”

谈辛之终忍俊不禁,一面吻着她鬓角,一面低语:“傻丫头,那头发是你的……”

这声似是一道福音,立时令所有利爪收起,本有母老虎的劲头也化为小猫般抚顺,却听凤兮立刻辩驳:“胡说!我什么时候给过你……”

然一丝念头冲入脑中,她忆起每次只要谈辛之在府中,她掉落暂放在镜奁上的头发就会不见,几次下来,她还以为巧月收拾了去,却不想是被冷硬汉子细心积攒,心里阴冷角落立刻融化,轻松自在,柔情满腔。

思及此,凤兮突然笑了,仰头望着他尴尬的神色,有丝快意,遂忍不住调侃道:“我道是哪个泼皮无赖,原来王爷还好这口?但一肤一发受之父母,王爷这行径如同宵小,怎么也该先问问我吧!”

这般撒娇耍赖之词若是换作旁人未免显得矫情,然凤兮怒意尚未消退,此时又刻意故作收敛,如此一般倒显得更为跋扈,蛮不讲理,足令谈辛之哑然失笑。

谈辛之健臂倏地收紧,不怀好意的反击:“人都是本王的,有哪里是本王没碰过的……”

凤兮大窘,立刻捂住他嘴,生怕再听进耳中半句下流词儿,小女儿家的心性盈盈展现,不似往昔盛气凌人的样,俘获他着迷的目光,蕴含一丝痴,一丝怜的附身吻下,隐约的才发现原来凤兮天不怕,地不怕,吵架不怕,打闹不怕,不畏强权,不畏艰险,却怕三言两语的调情话,原是害羞作祟。

转眼间,凤兮被他抱坐于榻,乖顺的紧,粗布褂衫禁不住扯,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白皙柔嫩的颈,立刻引得窥伺者探寻而去。灼热的呼吸喷洒揉蹭,搅的凤兮不耐,欲一把将他推开,却又碍于理亏,欲推不推,倒显得欲拒还迎……

忽然颈间一阵刺痛酸麻,原是谈辛之惩罚啃咬,几日不见竟如饿鬼一般,气恼的她“啪”的一声拍了上去,斥责道:“这衣衫可遮不住痕迹,若是一会儿出去让人瞧见,还当你堂堂承奚王偏好断袖之乐!”

然即便这么说着,凤兮被他困着索吻,心中仍一阵甜蜜,一阵心忧,喜自然喜日前不快消散,忧却仍忧激情过后旧事重提。

这番敏感复杂的心思,虽未外露却隐隐透出心不在焉,谈辛之自然察觉,只更紧的将她揽抱,说道:“我听大夫说,这香用多了会有心悸,但调养数日便可根除。”

凤兮恍然大悟:“原来这几日管家送来的补药是……”

心中甜得腻了,先前的苦涩哪还见半分,吵闹过后如此关怀体贴的几句,竟比往日恩爱更令人心折,凤兮不禁暗想这是不是先苦后甜,想不到自己竟是这般性子,非要人家冷一冷,才知晓团聚的宝贵,当真是劣根性。

但,谈辛之虽是关怀着,却并不意味凤兮不用解释,她左思右想,终究还是开口道:“对不起,子晟,先前是我任性,我不该不跟你商量就妄自决定,万一真因此断……”

凤兮越说越慌,突然后怕当真如荥皇后般断孕,岂不是自打嘴巴,她与谈辛之之间只怕弥留遗憾一生。

“哎!”谈辛之轻叹打断:“兮兮,你还不懂么?”

凤兮愣了,见他眼中痛色隐现怜惜,豁然明白,一下猛然撞进他怀,泣不成声。

先前,她只顾着避孕香之事被戳破,心慌意乱进而忽略他的担忧。

子嗣固然重要,但他的心里最在意的还是她!

只听谈辛之动容道:“兮兮,不要再伤害自己。”

——夫妻间有的相敬如宾,有的貌合神离,有的至亲至疏,有的知心知意;而甜蜜往往显露于相知、相守、相扶、相持中,甘苦与共,并肩同行,此为最难得者。

这厢,谈辛之与凤兮再次经历争吵、和好,彼此了解更进一步,却也难防周遭变故使然,诚如西平王野心、奚云帝觊觎、丞相父女纠葛,即便是淑瑾夫人,也令凤兮心中平添了一道芥蒂,时时刻刻警惕。

便是在这般时局中,谈辛之防患之事,凤兮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西属将军程远并未帅军入京,而是在西属起事,意图颠覆当政,为西平王自立门户。

奚云帝得知后大怒,遂令人即刻拿问西平王,却惊见府中之人乃替身,正主早就离京不知去向,逃逸路线部署周密,竟逃过禁军眼线,实在可疑。

奚云帝派人追讨,势要力挽西属之局。

于外,众臣上奏对策,承奚王请命讨贼,于内,奚云帝怀疑起近日与西平王来往甚密的丞相,也因此一并稍显疏远了荥皇后。

荥皇后才挽回帝心,就遭逢此变故,心中不甘不满再次积攒,加之以往怨怼,已如长江后浪,一波更胜一波,直至丞相前来,父女二人再次大吵——丞相矢口否认放走西平王,却道荥皇后为人女竟好不体谅父心,实令人失望;荥皇后回嘴,怒道为父者不为女儿着想,不为她皇后之位稳固考虑,竟做些犯上作乱的勾当,又可曾把女儿放在眼里;丞相气恼,遂恶言道当初为荥皇后奔波,若不是景凤兮相助使了催情药,她岂会如此快嫁了这昏君!

可想而知,荥皇后争吵不过,指责丞相放走西平王理据不足,一时怒火攻心,心悸再犯,吐血昏厥过去。

待醒来时,荥皇后只见奚云帝守在床边,心中流入暖意,尚以为父女不和,且还有夫妻恩爱,却不想奚云帝的一番话再次令她陷入维谷。

“朕一直以为你与丞相是不同的,也一直以为当初凤兮会离朕而去,是因为朕做错了很多事,没想到都是你们父女合谋。”奚云帝语气隐有惋惜遗憾,指的便是丞相以景如山被害真相为条件,令凤兮合作下了催情药与他,成就了荥皇后如今。

可荥皇后为人心胸狭窄,虽贵为一国之后,但心中仍最在意凤兮昔日所做,尤其丞相三番两次言道,若非凤兮如何如何,倒显得凤兮牺牲才有她东宫荥的今日,这股怨气与日俱增,此时又连番遇丞相提醒、奚云帝道破,那愤恨之情无以复加,如洪水猛兽冲溃而出。

“原来你早就知道!”

第一章

“原来你早就知道!”这话一出,荥皇后似咬住不放般喃喃自语,重复多遍,瘦削的指尖颤抖阴冷。曾几何时,那青葱白玉般的肤色泛了青筋,透着岁月难辨的指节纹路条条蜿蜒,隐含莫名的沧桑。

然而,如今再问奚云帝何时知道已无意义,至于谁人告知,除了景凤兮还能有谁!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但皇上只心心念着失去一个女人,这一点我却是难以苟同!”深吸一口气,荥皇后径自镇定,极力端出沉着自若的架势:“自小到大,都没有任何女人比得上我,您可知曾经求娶者络绎不绝?您可知倘若当初我委身先帝,亦或是奚云浩,如今的局势都将不同?您又可知我为奚云浩送上了断魂汤那刻,心里所想所念的又是为了谁!”

话至此,荥皇后声已哽咽:“您明明全都知道,却总是怨怼责怪,毫无半丝怜惜感激,宁愿将我推开视作外人,也要痴痴挂念一个得不到的女人……”

一直不言不语的奚云帝双眸隐闪动容,却只是一瞬而逝,快如闪电,琢磨不透,只听他似是放柔的了声,也似无奈道:“你为朕的所做朕岂会不知,但你连一个女人都容忍不得,气量之小,心胸之窄,日后如何做主中宫!”

荥皇后欲启口辩驳,却又听到:“朕曾想过收回后位,但碍于往日夫妻情分便也作罢,只盼你好自为之,行事多几分考虑,然而你却一次次妄为令朕失望……”

“皇上!”荥皇后难以置信他这番灰心之言辞,忍不住冲口而回:“臣妾几曾如此狭隘,后宫之中嫔妃数人,臣妾哪个容不得!又有哪个缺吃少喝了!还不是各个安置妥当!臣妾从来都不是容不得一个女人,臣妾是……是容不得您的心魔……那个藏在您心底的魔鬼!她会毁了您的!”

见荥皇后仍坚持己见,不懂变通,不懂体贴服软,奚云帝又一下被戳中要害,不由恼怒:“住口!话已至此你还执迷不悟,再说无益!”遂拂袖而去,哪还理会她是喜是泣。

第二次,帝后再次意见不合,再次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俗话说一盛一枯荣,因西平王逃逸的案子致使丞相备受牵连,嫌疑颇深,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即便与之走得近几位大臣,如刑部侍郎齐泰一般皆三缄其口,暂敛锋芒,走动稀疏。而南溪王之势却得奚云帝允诺,大有彻查此事,连番诛杀的意味,各部大臣为求自保皆推脱责任,声称以往与西平王素无往来,反观丞相与之亲密;此番一股脑讲责任推与丞相,便是大势所趋,无一例外。

然丞相何许人,自是明白各中厉害,望之满朝人心惶惶,风急雨促,更显奚云帝声威之时,他便一度称病抱恙在府,暂避浪头,亦有臣服示弱的意思,奚云帝见他识时务,遂欣然大悦,趁此欲收揽大局。

诚然,丞相如此,荥皇后亦不好过。身子再添变故,几日时好时坏,皇上遂免去各宫请安之礼,实则再行孤立。荥皇后二度失宠,众人无不议论此次摔跤非同小可,怕是再难翻身,且不说三妃之势如日中天,即便荥皇后以往力扶的兰贵人等嫔妃也都对其视而不见,更显荥皇后孤立无援。放眼中宫谁主,景太妃有孕在身,以往不曾得势,如今也无例外,这番权柄自然还落入尹太后手。

另一面,西属讨伐之事刻不容缓,承奚王上奏请兵出战已被批准,刻在即日。

更深露重,出师之时恰逢腊月中旬,正是夫妻小别之夜,室外腥风血雨,室内春意盎然。

也不知谈辛之哪来的闲情逸致,临出行前不顾凤兮整理衣物,径自拉她一同品茗,反博得她几句嘲笑:“想不到王爷有此雅兴,以往不常说这些是妇道人家,或纨绔子弟附庸风雅之好?怎的如今倒学起人家不伦不类起来?”

凤兮这嘴说起闺房话分外呛人,也便只有谈辛之又爱又气,每每斗嘴不过,瞪目以对也被她料准是装腔作势,心知他不过是纸老虎便更肆无忌惮,但若撩拨不当,惹急了纸老虎也能瞬间扑倒佳人,以行补行。

诚如现在,谈辛之微微阖眼,往昔不怒而威的线条柔和俊雅,透着几分不属于男子的妖冶,扯唇一笑,不怀好意,手轻一拉便将那犯上的小妇人压在身下,背光而阴暗的脸缓缓逼迫,危险之气环肆周身。

可凤兮慧黠狡猾,诡计多端,心知当下必然要服软些,但却转而魅惑巧笑,双手齐勾他颈项,就着力道往上迎合,口中不依不饶:“堂堂王爷,手握兵马大权,却只会闺房逞能,糊弄我一小女子,当真不羞!”

但见凤兮三分妖娆,三分挑衅,三分妩媚,谈辛之不由心中动情,抚着她腰间的手顺势探索,伸入衣襟,炙热的烫人,惹她如滑蛇般摆动,他却颇为得意,只道:“你这女人非要这时候才肯听话,征服天下又如何,倒不如征服你这悍妇,妒妇,荡……”

话未说完,已被凤兮灭口,她一面捂住他放肆的口,一面不敢置信的大张双眼,双颊酡红晕染,心有余悸的害羞那宣而未言的词眼,却在喘息间听他又道:“你以为本王要说些什么?”

凤兮恼之,恨不得伸了爪子撕咬过去,却碍于面子、里子只得娇嗔瞥了他一眼:“下流。”

谈辛之怔而大笑,揽她翻身,任她伏在胸上,低语讨好:“我是说,悍妇,妒妇,当比坐拥天下,不及其万一。”

言罢,凤兮大羞,欲捶打却显得小家子,欲恼怒指责却显得她想偏了去,遂眯了眼眸,故作笑的妖媚:“王爷谬赞,这话虽说不正经些倒也听得入耳,也不知得谁真传,如此哄人倒不像是生手,看来定是红粉堆中有人游刃有余,于人前故作营造不近女色的假象,却在芙蓉帐中漏了底细……”

这般得理不饶人,足令谈辛之窘之,心叹此女既懂得气人,又懂得举止言辞之间流露安抚,令他一时好气,一时好笑,啼笑皆非。

然凤兮总有些小人得志,欲趁势追击,便一面轻咬他颈子,一面呢喃:“早先倒小瞧了。”大有挑衅勾引的意味,被他拉下好一顿索吻,天旋地转时听到:“这是因人而异,本王无师自通,全赖王妃教导有方……”

凤兮一手探进他胸襟,心里坐实了他是极好此中调情之乐,相处越久越摸出一套规律, 遂趁此演练一番。

谈辛之闭目享受佳人抚慰,着实受用,只觉胸前滑腻温润的触感委实揪心,然突至一阵刺痛,又令他生生的起了战栗,原是那始作俑者留了指甲刻意使力划过,想必指痕该是几日都消退不下了。

凤兮哪有半丝心疼,只道他行军打仗,皮糙肉厚,自是受的闺房小惩,还一味挑衅附耳道:“我倒要看看哪个狐狸精见了还敢放肆!”

瞧她这摸样,雾鬓蓬发,缭绕颊侧胸前,双眸半眯半挑,唇角微翘一边,狠毒,阴辣,透着艳色,足令任何男子宁死销魂,即便被抽筋扒皮也在所不惜。

一股暗香环绕鼻息,待细细品去,原是方才品茗回味口中,此时逐渐蔓延而出,越显浓郁,嗅在谈辛之鼻中,更有引诱之味,欲顺延吻上,却未料凤兮俯身撕咬,颈间再留一排牙印。

几次下来,他似极享受,毫无挣扎反击,她似意犹未尽,越行得意上瘾,一路啃咬而下,闹得他衣襟乱敞,指痕牙印齐齐现,任凭佳人跨坐着摸索,呼吸愈为沉重,起伏连绵。

凤兮小人得志,胸中胀满了征服感,望着谈辛之臣服躺卧,遂更有成就,但抬眸望去,又见他一脸讥诮,似是欣然领受,倒有些称心如意了,便不由得隐隐羞赧,手中使劲一拧,势不要让他得逞。

这一拧正拧在腰腹,仿若点燃的火信子,只见谈辛之粗鲁的将她扯下,压往唇边狠狠发话:“你可要想想后果,我的兮兮。”

凤兮一怔,顿觉此时他二人胸、腹、腰紧密贴合,扭动挣扎几下遂又停住,惊慌望入那焚烧了野火的眸中,一把覆住叫道:“你敢!”

这番如匍匐在利爪下小兽般虚张声势的威胁,怎会管用?瞬间便被扯下碧落绣纹锦带,簌簌一阵衣裾摩擦声,暗金红绯的一品诰命夫人裙装亦被无情扔出,白玉暖肤交缠他滚烫身躯,充斥满目极致妖娆的美,鲜明对比冲撞,一弱中带不服,一强中带怜惜,交融交汇,只听低沉的嗓音回道:“你很快就知道我敢不敢。”

终是一夜天翻地覆……

中启元年腊月,继北伐之后,承奚王再次领命西讨。

朝堂宫闱,一向有错当罚,有罪当责,荥皇后束手待毙宫殿中几日,已有不耐。奚云帝愈是迟迟不下旨,愈是等于削她面子——他是要她自行认错!

几日后,荥皇后已坐如针毡,招了费刑前来问奚云帝临幸情况,却得知但凡由她扶植提拔的嫔妃,如湘修容、秦贵人、莫贵人等,皆备受冷落,兰贵人因身怀龙嗣,较为例外,反观三妃一派,却雨露均沾,春风得意,同处宫中,一面寒冬一面暖夏,实乃令她寒心。

可静下心来转念揣度,内战固然重要,阵地固然要坚守,然而最难应付最难防范者还属外敌——景凤兮。

算起来不过才一年,荥皇后与凤兮皆未满双十,当初荥皇后一副小女儿姿态,娇俏可人,知书达理,而凤兮冷冷淡淡,亦不乏娇媚,哪似如今这般……前者满目沧桑,身虚体弱,娇俏已转为跋扈,可人亦变得张扬,而后者冷艳依旧,娇媚不再,倒更显淡漠冷酷。

正应了那句往事已矣,面目全非。

翌日,凤兮听传唤入宫觐见,据说景太妃接连几日身子不爽,心中不免吃紧,不由琢磨景太妃是何要事要以身子做借口……然方至太妃殿,却不见一人,除了方才在门口传唤的宫人,四处空无声息。

心下起疑,凤兮不敢耽搁,转身便走。

却不知从哪个角落忽至一物直打她膝盖后侧软窝处,右腿瞬间一麻,立时跪倒在地,尚来不及咬牙,右手肘部又被袭击,同样软穴酸麻,似肘部被卸掉一般。

歪倒在一旁,感到有股气息逼近,凤兮就地一滚躲开一击,却也在才看清人的功夫,颈后已被不知名的力量重击。

黑暗,才是她接下来要面对的。

隐约的,似见到一少女孑孑独立,茫然望着远方,日出在左手边,投照于颊侧暖融融的,将少女的斑斑泪痕淡淡化去,然身后一阵哒哒声由远至近,蓦然回首,却见身着金甲男子坐于马上,一路而来,待少女盈盈展笑,张开双臂迎取,马儿却交错而过,承载那抹希望奔赴不见。

少女惊慌失措,一转身,赫然只见令一女子持刀砍来……

凤兮怵然惊醒。

这一年多来的接连突变似乎造就了她的警觉性,致使周身尚被麻药所控,意识已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