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他又有些愧疚和不安,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变态,在黑暗中偷窥着她的过往。种种复杂情绪交集,席嘉树还是停不下来,前所未有地想去了解一个人。

好的,与不好的,他都想知道。

过去的,与未来的,他都想要参与。

晚上八点的时候,席嘉树再度致电景语。

景语那边哈欠连天。

“……小祖宗!请问又有什么贵干?我这个表姐是哪里没做好了?吃的喝的,包括生活用品,还有大老远从国内买的安神熏香,全都放在赵凌玥的房间里了!你知道我今天可以睡到九点吗?我那惨无人道毫无人性的老师难得大发慈悲放我睡到九点,结果你八点就喊我起来?妈的,好生气,我怎么就当你表姐了?你到底让不让我好好睡觉了?”

“她晚上要见岳老师,你晚上能帮着点吗?岳老师脾气我领教过了,确实不好相处……”

景语无奈,摊上这样的表弟也是没辙,从床上爬起来,再度哈欠连天,说:“咱家表弟情窦初开,我能不帮忙吗?你安心了吧,岳斌又不会吃了她,她也不是十八岁小姑娘,能怎么着?”

席嘉树:“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

景语哼哼两声:“你表姐就不是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是吧?”

席嘉树指出:“表姐你是岳老师的得意门生,在国外有丰富的留学经验。”

景语又哼哼地说:“啧,想不到咱家表弟喜欢起一个人来是老妈子类型的,我看赵凌玥也是个坚强的女孩儿,你就安心了,总之我会帮你的,”她似是想起什么,又叹气一声,说:“席嘉树,你这么默不作声地追女孩儿,小心替别人做了嫁衣裳,你可以适当地表示下,你为她做了什么,让她感动一下,让她知道你的好。”

未料席嘉树却沉默了。

景语苦口婆心地说:“追女孩子呢,是要循序渐进的,你不能一下子对她太好,不然以后在一起了,女孩儿心里可能会有落差感。”

席嘉树说:“不是,没有。”

景语:“嗯?”

席嘉树:“我没有追她。”

景语:“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席嘉树很认真地说:“我只是想让她开心。”

景语一愣,旋即摇头,感慨道:“十八岁的爱情果然纯粹。”

赵凌玥的时差倒得很是顺利。

她睡足了八个小时,醒来的时候,纽约这边已经是大白天。

她洗漱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无意间一瞥,又见着了洗漱台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沐浴用品,刷牙的手微微一停,眼珠子微挪,瞅着那几瓶洗发水发膜沐浴露发怔。

半晌,她回过神来。

赵凌玥吐掉口里的牙膏泡沫,漱了口,又去外头的小厨房里做了早餐。

不得不说,公寓里的冰箱内准备齐全,她往日里自己做的简单早餐食材都有。若非打开窗帘,能见着外面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外国人,她恐怕都会觉得自己仍在国内。

她吃过早餐后,例行做了简单的拉伸运动,然后坐在小客厅里的单人沙发上。

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洋洋洒洒地落在她姣好的脸庞上,微微垂下的眼帘有着小扇子一般的细长浓密睫毛,在下眼睑处投落出一片阴影。

就这么过了十分钟,她宛如一座雕塑。

突然,她动了。

她拿过手机,打开了微信,点开了席嘉树小朋友的对话框,又顺手点进他的朋友圈。

加了席嘉树的微信后,她从未主动点进过他的朋友圈,如今还是头一回。只不过席嘉树也不常发朋友圈,大多是与花滑相关的新闻转发,唯一原创的朋友圈还是年初冬奥拿金牌时身披国旗的照片,配图文字是——不负所望。

她忽然想起一事。

她的手机相册里也有这张照片,是当初糖糖怕她记不住席嘉树的脸,特地给她的。她当时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只觉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可惜第二天也没认出席嘉树来。

如今再见这张照片,倍感熟悉。

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能在茫茫人海里认出席嘉树这张脸了,尤其是在昨天夜里的首都国际机场,一回首,少年仍在原地,隔着这么远,她也能第一眼认出他。

赵凌玥点开最后一条语音。

“赵金鱼,我等你回来。”

她抿住了唇角。

又过了会,调出了九宫格键盘,发了两个字过去——谢谢。

席嘉树大概是在训练,直到十点的时候才给她回了个信息——你起来了?

赵凌玥想了想,拨了个微信语音通话过去。

很快的,席嘉树那边接了。

她听到电话那边有风声,问:“你在回公寓的路上?”

“对,刚训练结束,赵金鱼你起来了?时差倒好了?”

赵凌玥说:“嗯,起来了,文字不够真诚,还是想亲口跟小朋友你说一声,谢谢。”

席嘉树那边沉默了会后,装作困惑地问:“谢什么?”

赵凌玥以为他听不明白,才把话说清了:“你帮我准备的这一切,我……”她不知道要怎么感谢这些,也不知道要拿什么回报这样的人情,念书的时候不是没有人对她好,也不是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追她的男孩子们费尽心思地讨好她,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也没有谈恋爱的心思。

更何况,席嘉树才十八岁啊,和赵周羿一样的年纪。

此时,席嘉树打断了她的话,他说:“赵金鱼,我要声明一点,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我自己。我觉得让你开心,能让我高兴。为了让我高兴,我才去做这些事情,你不要有负担,横竖我不是为了你。再说,我也是为了我国女单花滑崛起而献出一份力,才不是为了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少年的嗓音带着一丝笑意,又强调:“真的不是为了你,你不要误会,也不要想太多,好好地学习编舞。作为前辈,可以给你一点建议,听从岳老师的每一句话。”

赵凌玥头一回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席嘉树。

他和其他男性太不一样。

他的喜欢太干净,太纯粹。

忽然,赵凌玥的手机震动了下。

席嘉树说:“我给你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我表姐,一张是岳老师,他们今天的穿着,你认不出脸,就记着衣服吧。”

你记不住的脸,以后由我来记。

承诺说出口总是太容易,难能可贵的是十年如一地执行。

赵凌玥觉得自己内心抗拒的那一堵墙在刹那间出现了裂痕。

☆、第三十章

赵凌玥在来美国之前,已经把岳斌的照片和资料看了好几遍。

岳斌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十八岁之前都生活在上海,打小就展露出非比寻常的音乐才华,从小到大无数高端国际奖项拿到手软,后因出色的才华被国外数一数二的艺术名校录取,从此定居美国。

岳斌在繁华的曼哈顿里拥有一个工作室,他的工作日程堪称日理万机,他的本职服务于纽约百老汇剧院,许多名剧都出自他的手笔为花滑运动员们编舞只是他为数不多的一个爱好。

资料是赵凌玥自己查的,除去搜索引擎上能检索出来的信息,还有一部分是林泉提供的。

岳斌的生平,以及他参与的剧目,还有他曾编排过的运动员们的长短节目,她都有仔细浏览,尤其是最后一部分。他仿佛熟透每一位运动员的风格,编排出的花滑节目与个人风格相当吻合,甚至能将原本能打十分的技术发挥至十二分。

赵凌玥为不久之后能见到这一位堪称艺术界的鬼才的人感到兴奋。

她点开微信,又看了眼席嘉树给她发的照片。

她仔细辨认着岳斌的五官。

男人生得十分儒雅,单从相貌看来,压根儿看不出已经年近四十的年龄,他穿着深色西裤,搭配着白衬衣和灰马甲,领口的纽扣解开了两颗,隐隐能见到喷薄而出的胸肌。

从照片的角度看来,是偷拍。

岳斌正在舞蹈室里纠正一位拥有漂亮金发的美国小妞的动作,紧皱的眉头可见不言而喻的不满,那一位美国小妞似乎有些害怕,照片里都看出七八分的紧张与不安。

而男人显然是发现了有人在偷拍。

舞蹈室里四面八方都是镜子,赵凌玥一眼就发现了偷拍照片的人是席嘉树的表姐景语。她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偷拍被发现,眉眼间透露出几分侥幸来。

赵凌玥提前了半个小时到达滑冰俱乐部。

听席嘉树说,滑冰俱乐部的老板是岳斌,在运动员过来学习编舞的时候,俱乐部的夜晚都只归于私人用途。席嘉树在纽约练习新编舞的时候,俱乐部几乎等于他的私人冰场,有充分自由的练习时间。

而日理万机的岳斌则会每晚空出两个小时,进行编排的教导。

滑冰俱乐部的冰场自然不能跟首钢体育园里的相比,毕竟后者是能够承担起世界级5a赛事的场地,但作为练习场地,也是绰绰有余。她到达的时候,俱乐部空无一人。

岳斌和景语是踩着点到的。

偌大的俱乐部里只有三人,脸盲如赵凌玥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认出两人。

她上前打招呼,不卑不亢地道:“岳老师,您好,我是赵凌玥。”

岳斌上下打量她一眼,说:“气质不错,”仅仅一句,便又对景语说:“放音乐。”

景语说:“是……”

岳斌又说:“在我换衣服的时间里,你听一遍曲子,然后告诉我你的第一感想。”他说话的语速很快,仿佛每一秒都在赶时间,充满着大城市的快节奏感。

说完,他径自往一边的更衣室走去。

须臾,冰场上空的音响传出了一首曲子。

赵凌玥微微一怔。

……是《红磨坊》。

俄罗斯名将阿加塔曾在世锦赛里取得最佳个人成绩的经典之作,彼时为阿加塔用《红磨坊》编舞的则是瑟琳娜。如今岳斌竟打算也用一样的曲目来为她量身定制编舞吗?

不过经典曲目的演绎,凭靠着不同的音乐剪辑,照样令人惊艳之效。

赵凌玥闭目凝神,曲终时,不由再度感慨岳斌的音乐鬼才之名,明明是一样的曲目,但在他的剪辑之下,却有了更丰富的层次,和跌宕起伏的故事节奏。

她睁开眼时,心底充满了佩服。

景语站在她的身边,感慨地说:“岳老师在音乐上的才华真的挑不出毛病,不过其他方面要挑毛病就容易得多了,”她笑了笑,说:“有才华的人脾气都古怪吧,哦对,他还有洁癖,不喜欢和人有肢体碰触,换衣服特别慢,你可以再听一遍曲子,他起码还要五分钟才能出来。另外,你如果回答不出他心底满意的答案,他会给你摆脸色看……”

似是回忆起过往,景语惆怅地说:“岳老师非常严格,严格得可以称呼一声变态。”“变态”二字,景语特地压低了声音,做贼心虚般的瞅了眼更衣室那边,见还没出来才松了口气。

果真如景语所说,又过了五分钟,在赵凌玥听完第二遍曲子的时候,岳斌终于从更衣室出来了。

他换上了一身纯白的体操服,手里还拎着一双冰鞋。

赵凌玥有些诧异。

资料里只提过岳斌乐感极佳,舞蹈动作的设计一流,深谙花滑赛事的技术打分与艺术展现,但并没有提过岳斌懂得滑冰。不过转眼一想,虽然岳斌不像瑟琳娜那样,前身是花滑运动员,但想必也是对花滑项目烂熟于身心,不然又怎么能编出世界一流的长短节目?

岳斌言简意赅。

“感想。”

《红磨坊》是一个结局是悲剧的故事,美艳的歌妓爱上一穷二白的作家,却被有权有势的公爵阻拦,最后死在心爱的人怀里的爱情故事。

赵凌玥自然是看过这部歌剧的,阿加塔花滑长节目中演绎的美艳歌妓更是把她的一生展现得淋漓尽致。

而岳斌剪辑出来的《红磨坊》展现出来的却是另一番感觉。

他简化了故事悲剧的本身,就连悲惨壮美的结局也因为音乐的剪辑手法变成了烘托主题的背景。

他更突出的是美艳歌妓追求爱情的那一份勇气。

哪怕我明知你不适合我,可我还是忍不住去喜欢你,去爱你;哪怕我预料到了我们不会有好的结局,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想要和你一起走,跌跌撞撞一路流血也不要紧,单纯的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

我喜欢你,不掺杂一丝一毫的功利和金钱,就是纯粹地喜欢和你在一起。

赵凌玥表示:“充满了幻想的爱情。”

岳斌:“嗯?仔细说。”

赵凌玥说:“不带一丝一毫的杂质,干净又纯粹的爱情,难道不是充满了幻想只存在艺术作品里的爱情吗?”

岳斌问:“你信吗?”

赵凌玥是不信的。

可话到了嘴边,她却想起了那个傻傻的少年,改了口:“我不知道。”

岳斌没有表态,他“嗯”了声,坐在一旁穿上了冰鞋,说道:“我演示一遍,你集中注意力看好并记住动作,”一顿,却是看向她身边的景语。

景语说:“岳老师,录像准备好了。”

岳斌应声,进入冰场。

景语压低声音对赵凌玥说:“你记不住也没关系,你还可以看等会的视频,另外你的回答,岳老师是十分满意的。如果他不满意,这会表情已经不能看了。”

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景语的话,冰场边沿的岳斌不咸不淡地望了景语一眼。

《红磨坊》音乐响起。

已经热身过的岳斌开始在冰上滑行。

赵凌玥看得目不暇接。

出乎她的意料,岳斌的花滑技术相当专业,即便年纪大了,有些动作无法到位,可是仍能管中规豹,能依稀见到年轻时的岳斌是一位多么优秀的花滑选手。

可是不管是搜索引擎,还是林泉教练,都不曾提及过岳斌滑得这么好。

上了冰的岳斌仿佛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此刻,他就在演绎为赵凌玥量身定制的《红磨坊》。

赵凌玥轻轻地呼了口气出来,内心异常兴奋。

岳斌在编舞上果真也是一流,与瑟琳娜为阿加塔编排的《红磨坊》不一样,他的《红磨坊》更具挑战力,衔接的动作充满了高难度,可是却与音乐配合得刚刚好,仿佛到了这个节拍,就该做这样的跳跃,这样的滑行,这样的旋转,方能展现《红磨坊》的真正魅力。

一曲结束,他重重地喘着气,滑行至边沿,问赵凌玥:“记住了多少?”

赵凌玥问:“我可以上冰试试吗?”

岳斌说:“可以,我听林泉说你能跳阿克赛尔三周跳,刚刚的二周跳部分可以尝试改成三周跳,但你的三周跳不稳定的话,还是用二周跳,免得拖慢后续部分的节奏。”

赵凌玥应了声。

她上场热了身后,开始演示岳斌的编排。

动作并不难记,但第一回演示,雏形虽然渐出,但难免有些不尽人意。

不过那几个高难度的衔接,赵凌玥都挑战成功了。

然而,岳斌并不满意。

赵凌玥结束练习的时候,她见到了景语口中脸色极其难看的岳斌。

岳斌皱着眉头,问:“你念书的时候学什么专业?”

赵凌玥微微一怔,说:“新闻系。”

岳斌:“花滑技术不错,但毫无乐感,缺乏舞蹈功底,最严重的问题是,你的花滑没有灵魂。前面两点可以修正,但没有灵魂的自由滑,我无法承认是出自我手的编舞。”

说完,岳斌离开了俱乐部。

☆、第三十一章

岳斌的口吻太过严厉,景语听了都觉得灵魂受到冲击。

她生怕自家表弟的心上人难过,正想着要怎么安慰一番时,却见赵凌玥的神情分外平静,没有一丝一毫被打击的模样,反而有几分越挫越猛的斗志。

……表弟喜欢的人果真与众不同。

安慰的话吞进肚里,景语说:“岳老师年轻的时候,国家队多次向他抛出橄榄枝,认为他有非比寻常的花滑天赋。他对沉浸式的角色展现有着几近变态的追求……”

赵凌玥闻言,微微一怔,问:“为什么?”

景语问:“什么为什么?”

赵凌玥说:“为什么没有滑冰?”

景语说:“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她微微一顿,才淡淡地说:“人年轻时难免冲动,岳老师年轻那会还是个情圣,他要不是情圣,说不定都为国家捧回几面金牌了。”

“景语,你阴阳怪气什么?”

俱乐部门口,岳斌冷冰冰地看着她。

景语嘀咕:“我才没有阴阳怪气,就是事实。”

她声音太小,岳斌也听不着,只说:“还不走?要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