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走啊。”

山坡上的野花多过草药,安特烈玩得不亦乐乎,忽然,一只装满草药的篮子递到他手上:“安特烈,你帮我拿着。”

“我干嘛帮你拿?”

“我算你工钱。”

安特烈无可奈何接过篮子背上,生平第一次干这样的活计,又新奇又愉快。二人踩着夕阳长长的影子下山。

在一汪清水里净手后,安特烈看看夕阳,略略有些惆怅:“芳菲,我要走了。”

她也微微惆怅,在这里的日子,唯他一个朋友,并且也是极其偶尔才见得这一面。此地一别,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了。她却笑道:“你走吧。等你成亲那天,也许我会赶来看你的。”

“你真的会来?”

“会。我再多摘草药,多卖点钱,不然,我都没法买礼物。”

“好,芳菲,我等着你的礼物。”

二人话别,安特烈正要离开,只见前面的花丛影里,坐着一个戴斗笠的人。那是芳菲专门制作的一排露天的椅子,专供来寻医的病人休憩,因为芳菲时常不在,怕他们久等。

这人背向而坐,又戴着斗笠,只能看到背影。

“芳菲,有病人来了。哈,你又能挣钱了,我还等着你的礼物呢。”

芳菲见到有人来寻医,自然很是开心,她也不管安特烈了,跑下山坡,走向来人,语声轻柔:“先生,请问是你自己生病还是替人寻医?”

斗笠掀开,一张冰冷的脸,腰上悬着长剑,他有利的大手按在剑上,骨节交错,泛着怒意。

又见芳菲1

芳菲惊呼一声,一步一步往后退,手里拿着的一把草药掉在地上。

正要离开的安特烈觉得有点奇怪,急忙问:“芳菲,发生什么事情了?”

几名侍卫拿着锋利的兵刃从树林里出来,团团围着安特烈,为首的侍卫高淼,安特烈已经见过数次了:“安特烈王子,久违了”。

“天啦,你们这些阴魂不散的家伙……”安特烈心慌意乱,他们竟然找到了这里!竟然来到了这里!

“安特烈,你在这里做什么?”

安特烈看着罗迦眼里的愤怒,他面上的慌乱很快消失,笑起来:“舅舅,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我怎么能找到?安特烈,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北武当的山脚下……”

“错,这里距离北武当还有好几十里!”

“有何区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安特烈,这是北国!是我们北国的土地!就算是北国边境,也属于北国!”他着意强调着“北国”二字,声音里满是得意。这两个毫无生活经验的人,以为这样就能隐姓埋名了?

“安特烈,朕还没有追究你的撒谎之责!”

“撒谎?你们本就要杀芳菲,都杀了她两次,难道不能真正当她死了?你又来找她干什么?”

“大神的祭品,自然有神在冥冥之中指引。安特烈,你难道还能大过神?”

芳菲咬着嘴唇,面色惨白,勉强靠着背后的一棵树,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尽管罗迦出现后还没跟她说过一言半句,但他眼中的那种冷光,却令她不寒而栗。逃不过,还是逃不过,哪怕隐姓埋名,自己也摆不脱那可怕的命运。

安特烈真正慌了:“舅舅,这是两国边境,有一半的土地是我们柔然国的,你竟敢在我的国土上抓人?”

“安特烈,你若不服,可以禀报你父皇母后。”

父皇母后,自然会向着罗迦。自己岂敢禀报?

又见芳菲2

“怎么?不敢了?怕你父皇母后知道你偷偷拐带隐藏我国的圣处女公主?”

“舅舅,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不是偷偷拐带!我这也是第二次来这里。芳菲,她是名医,她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你休要侮辱她……”

“朕当然知道了!安特烈,若非如此,你的脑袋已经不在你的脖子上了!你若真做了什么蠢事,就算朕不杀你,大祭司也必天涯海角追杀你!”

安特烈气得笑起来,罗迦,自己的舅舅,一贯的嚣张。

“你若敢抓人,我登基后,必然跟北国开战。”

“你登基?还早着呢。”

罗迦一挥手,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抓住安特烈的手。

“你们送安特烈王子回去。对了,安特烈,你父皇母后一定会感谢我,因为他们以为你逃婚了。”

“芳菲……”安特烈的目光落在芳菲惨白的面颊上,“芳菲,芳菲……你快跑,跑啊……”

他的声音被拖入了树林里,彻底消失。

芳菲木然站在原地,跑,自己往哪里跑?这天下之大,又能跑去哪里?她只下意识地一步步后退,直到身子撞在密密的树丛里,退无可退。后面,前面,左边,右边,都是罗迦的卫士!他们早已严格控制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罗迦手一挥,侍卫们应声全部退下。

芳菲眼珠子转动,这表示机会来了么?可罗迦却恰如其分地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他是多次御驾亲征的皇帝,孔武有力,站在她面前,她几乎毫无反抗的余地。

四周寂静无声,开满鲜花的小径延伸得老远。

罗迦的目光这才转向芳菲,黑,触目惊心的一片黑。从头到脚,黑衣黑靴黑发黑眼睛,与昔日美丽的雪白纱衣形成对比。黑色,是大神最讨厌的颜色,决不可出现在神殿的祭祀里。她这样的选择,就算是逃离了,也要对抗?

这个小人儿啊!

可是,那小人儿的一身黑之上,是雪白的脑门,惊恐的大眼睛里,黑眼珠子在白色的眼瞳下,汪汪的,形成一股奇特的风情,又是恐慌,楚楚可怜的,仿佛被追赶到了陷阱的小鹿。

一缕夕阳从丛林的树缝里落在她的脸上,他甚至能完全看清楚她脸上的那些细细的绒毛,那么干净,清新,此间的空气那么美好,隐隐的花香,跟她整个人一道,形成一种奇特的风景——那么圣洁。

他忽然觉得那么欣慰,这个小人儿啊!她还活着!没有陷入污秽!

自己曾因为她的逃离,怒火万丈;也曾因为她的死,那么悲痛;此时,为何满怀喜悦?竟然还有点小小的感激——幸得安特烈救了她。真好,她竟然还活着!

他本该愤怒的,像抓住逃亡的祭祀品一样愤怒,可是,他忘了,完全忘了应该愤怒,而是喜悦。全部都是喜悦,甚至有种奇怪的冲动,恨不得马上伸出手去牢牢地拥抱她一下,就像小时候一样,将她抱在怀里,逗弄她一番。

他的目光对上那双惊惶的眼睛,满面笑容:“我的芳菲,久违了。”

芳菲眼睁睁地看着他靠近,高高的靴子,但不是昔日彪悍的华丽王装,而是一身便装,这让他更显得精神,正是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年龄,成熟,又英俊,甚至暴戾之外,还带了一点小小的儒雅。马靴踢踏,踢踏,声音传入耳膜,像漫天的乌云铺天盖地。她的身子靠着树木,无处藏身,无法退却,细白的牙齿将嘴唇咬出一排深深的血痕。

“你逃跑后,我派人到处找都找不到。也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意。我来北武当度假,却无意中碰见一对母子,说母亲的病被一个年轻的神医治好,我想来碰碰运气,看是什么神医,能否治好太子……”

罗迦是来替太子寻医的?

“芳菲,真没想到,你竟然在这里隐藏了一年了。”

小东西,吃了许多苦?

她的面色愈加惨白。早知道,自己就不该留在这里,应该继续往前走,走到天涯海角,走到一个熟人也没有的地方。

一根手指伸出,放在她紧紧咬着的唇上,她因为惊恐,嘴唇几乎咬破了,她却浑然不觉。他皱眉,不愿意她这样肆意虐到自己的嘴唇,他柔声细语:“我的公主,请不要这样,大神,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女孩被弄伤……”

大神!大神!她每一次听到这个词,就要颤栗,愤恨,怒目圆睁。

他着意看着她神色的转变,笑得更是温和:“小东西,你一个人,是不是吃了许多苦?”

从小的经验告诉她,这笑里,藏着刀。他每次这样笑,下一步,自己便是头破血流。

“我的公主……”他皱眉,更仔细地看她,“不对,不是公主了,是芳菲神医……”

她一偏头,想躲开这张恶魔的面孔,想迅速逃离。他的手伸出,搭在树上,不经意地将她圈住,阻止了她的蠢蠢欲动:“芳菲,朕渴了,你有什么好喝的?”

芳菲愕然,他放开手。

“芳菲,有这么可怕么?朕要喝水而已,你怕什么?”

她警惕地看着他,原以为,他马上就要将自己抓走呢!

趁她愣神,他一把就抓住她的手往那排小屋子里走。她反抗一下,反抗不得,便也由着他,他却兴致勃勃,那柔软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那么温暖,腻滑,他因这重逢而喜悦,竟忘了许多的烦恼。

正是爬山虎最茂盛的季节,整个给小屋子穿上了一件绿色的衣服,遮挡了所有的阳光,一踏进去,就觉得一股沁人心脾的凉爽。

夕阳照进这间木屋,小小的屋子,一壁清辉,窗明几净。茶水是绿色的,放在粗大的陶瓷碗里,深邃着,一层比一层更绿。里面是一种散开的绿色干花,一股淡淡的芬芳。

………………

死而无憾

罗迦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忙碌,只是一身的黑色跟这样的翠绿,有些不搭调。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她在沸腾的茶水里,带了烟火的气息,他竟也觉得,这小小的人儿,可比在神殿时候的一袭白纱好看多了。

他骨子里,其实也是厌恶这样的白。当年小姐姐的哭喊还在耳边回荡,因此,她的逃离,他竟然隐隐地,是开心的。

她闷闷地声音:“喝茶。

罗迦接过,仔细欣赏粗瓷陶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但觉甘甜回味,唇齿留香。看来,这小人儿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嘛。

芳菲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看他畅饮,魔皇,罗迦这是要干什么?猫戏老鼠?她忍不住:“你就不怕有毒?”

他笑一下,看着大碗:“我的芳菲,这碗茶不足以毒死朕!”

“哼,你别忘了,我是医生!”

他故作惊讶:“天下真有这么芬芳的毒药?有的话,朕死而无憾。”

她恨恨道:“你不要得意,我能向左淑妃下毒手,就能向你下毒手。”

他面色一变,很是不悦。很不希望再听到她提起这类似的话题。

他自己伸手,再倒了一碗茶,一饮而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到这里就彻底卸下了心防,丝毫也不曾想过她是否会下毒。这小人儿,怎么会害自己?绝对不会。

其实,不止太子相信她,自己也是相信的,这小小的人儿,除了拿那些死物发泄,她还敢做什么恶呢?更何况,这一路上,他听来的,都是她良好的名声,是那些贫苦之人对她的交口称赞,简直把她当作了活菩萨。这些称赞,如此有力,以至于,他与有荣焉,他想,她是自己的小东西啊!难道自己不该替她高兴么?

他见她东张西望,神情紧张,就问:“小东西,你在看什么?”

“你是想伺机逃跑?”

你请朕吃什么?

“在找你的女仆么?”

“朕有许多话要单独和你说,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因此早已叫她这几天先别回来。”

她的眼里又有了愤怒,这个该死的罗迦,竟然早已调查清楚了自己。这算什么?

“朕饿了,芳菲,你请我吃什么?”

“我这里没有东西可吃。”

他环顾四周,看墙壁上的一些风干的山货,看那些菜蔬,再一次感到惊奇,那神庙里娇养的小花,她已经会做饭了?那芊芊十指,也沾淘米水了?

“芳菲,你做饭,看看这一顿饭,能不能毒死朕。”他饶有兴味,“我的芳菲,你是神医,若毒死了朕,今后,你就真正自由了。”

芳菲咬着嘴唇,走出去,发现周围静悄悄的,连卫士都没有了。本是有的,显然他们已经藏好了身。

厨房在一棵树下,巧妙地用一块大石凹成灶型,能够遮风挡雨,又避开烟火,是曾被她治好的一名贫寒的巧匠替她打造的。旁边是一张山毛榉做成的小木桌子,一勺一几全是当地人制造的简陋的木制,谈不上精美,素朴中透露出一股子雅拙。

罗迦眼睁睁地看她忙碌,择菜,淘米,然后,翻炒。

水咕噜咕噜地在锅里翻滚,不久,便溢出米饭的甘香。然后,她开始炒菜。黑夜里,火苗微窜,将她的一身黑衣映成一种淡淡的红。雪白的额头上微微一层薄汗,更显得细腻莹润。

君子远庖厨,何况是皇帝。罗迦生平第一次这样亲眼目睹全过程的做饭,但觉兴致勃勃,光看着,就已经胃口大开了。

几碟山野小菜,两大盘腊味大肉,清粥冒出扑鼻的香气,在小木桌上摆开。两张凳子也是粗糙的,却被擦得一尘不染,和小木桌子相得益彰。

罗迦在皇宫里吃惯了山珍海味,每一顿都是琳琅满目,几曾见过如此简陋的晚餐?可是,这饭桌就摆在花树下面,月白风清,一盏烛光,难以言说的风情和浪漫,悠闲,舒适。

你做饭给我吃

他自己从竹筒里拿一双筷子,那筷子是翠竹削成的,当地人不知用了一种什么工艺炙烤,筷子依旧保持着新鲜翠竹的绿色,仿佛一件上等的工艺品。喷香的菜肴,翠绿的筷子,罗迦看得食欲大振,端碗就吃,一连吃了三大碗,见芳菲还站在一边,垂着头,先前惨白的脸,因为火苗,泛起了两朵大的红晕,如胭脂散开,匀了别样的艳丽。

“你不吃饭么?小东西?”

她闷哼一声,有他在,自己怎么吃得下去?

罗迦拿着筷子,看着那两大盘腊肉,又看看墙上悬挂的一些风干的鸡鸭鱼肉,显然都是那些来求医问药的人送给她的。他们没有诊金可付,但乡民淳朴,自然会有自己的感谢方法,比如自家的猪羊鸡狗,看样子,数量还不少。

他很是好奇:“芳菲,你平素都吃这些东西?”

“当然!”

他若有所思:“我的芳菲,你犯忌了,以前,你是不能吃肉食的。你只能吃蔬菜,水果,以保持你的圣洁……”

她嗤之以鼻:“我不是你们的祭品!让你和你的大神见鬼去吧。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关你什么事?”

“难道你自从逃跑后就天天大鱼大肉?”

芳菲觉得他真是个弱智,最初的时候,自己窘迫,什么都吃不上,能有粗茶淡饭就是上天怜悯了,哪有天天大鱼大肉这等好事?以为是他的皇宫?以为不要钱啊?

“我有钱的时候,自然天天大鱼大肉。”

他兴致勃勃:“没钱的时候呢?”

“没钱的时候就努力挣钱!反正我不喜欢顿顿清粥小菜。”

罗迦不知为什么,很想吓唬她,看她面上那种惊恐之色,他摊着手:“可是,我的芳菲,你再也逃不掉了,又要回去吃蔬菜瓜果了,怎么办?”

芳菲的目光看向外面鲜花小径上黑夜里的影影绰绰,也不知是不是侍卫出没其间。

睡她的床1

这一次,罗迦是彻底的有备无患,自己哪还有生路?她的心跳得咚咚作响,如掉入陷阱的鹿,等着猎人的刀砍来。

罗迦似笑非笑:“我的芳菲,不求朕了么?如果你求饶,朕也许会发善心呢。”

她愤怒地瞪他一眼,他就这样,喜欢等着沦陷的俘虏求饶,但他又不会饶恕,从欣赏她们的挣扎和困境中得到乐趣。

“芳菲,不求我么?”

她重重地呼吸,自己求他,会有用么?

“芳菲,我饱了,有点困,想喝茶。对了,还是喝先前那种茶。”

她毫无办法,只得又去给他倒茶。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这座孤零零的屋子,吃饱喝足,倦意上来,罗迦信步走进屋子,看那张木床。小小的,是一张单人床。她身子娇小,一个人睡自然绰绰有余,但以罗迦的身高体型来看,就十分狭小了。

外面的屋子还有一间稍大的床,却明显是那个女仆的。格调和芳菲也不一样,虽然也干净整齐,却有一股子中老年女人的味道。罗迦想也不想,就走到里屋,在那张小床上坐下。

他皱着眉头:“芳菲,你到皇宫里,朕给你安排的是漂亮的公主屋,朕到你这里,就不能提供哪怕是稍微大一点的床么?”

芳菲几乎要尖叫起来,他竟然还要留宿这里?他凭什么大模大样地往一个年轻女子的床上就躺?

罗迦自然知晓她的心思,却不理睬,自顾地躺在床上,很将就的样子。床小,但幸好不太短,他的腿伸了出去,只需要微微蜷缩,整个人就睡下去了。一挨着枕头,闻到淡淡薰衣草的香味,那么柔软,睡意立刻就上来了。

他抱着枕头,迷迷糊糊:“芳菲,这个枕头是你自己做的么?”

“是用什么做的?”

“嗯,用薰衣草和小黄菊做的。”安神镇定,提神醒脑,很有安眠的功效。

睡她的床2

“给朕也做一个,朕最近睡眠很差。”

“不。”

“不做?那朕到时就带这个枕头走。”

“!!!”明火执仗地抢劫?

“芳菲,我困了,要先睡了。你睡哪里?”

假仁假义,还管自己啊。

她转身要出去,自己当然只好睡福婶的床了。

“小东西,不许走。”他伸出手拉住她的手。

她低叫:“你干什么?”

他依旧闭着眼睛,迷迷糊糊:“我每晚必须有卫士值守,今天他们不在,你替我值守。”

谁不知道卫士就在丛林外面?而且,凭什么自己该替他值守?

她倔强地摇头:“不!”

“为什么不?小东西,你也是我的臣民,当然有义务替我值守。”

什么狗屁理论。他一个大男人,好意思要自己替他值守?真是个胆小鬼。

蜡烛被吹灭,芳菲盘腿坐在木屋的角落,双手抱膝,那种等待被宰割的煎熬,一分一秒,仿佛时间停止了流逝。但床上之人,却发出甜美的鼾声,舒适不已。她抬起头,愤愤地想冲过去掐住他的脖子,大不了同归于尽,可是想起门外的侍卫,终究还是不敢。要逃跑吧,可这里是自己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家园,她曾经以为是家园了——难道又要舍弃?天下之大,又能去哪里?

这一觉睡得如此香甜。罗迦睁开眼睛时,但觉浑身舒适,精力充沛,许多年也没有睡得如此酣畅了。他看月亮从窗户里洒进来,落在少女乌黑的头发上,手抱着膝盖,蜷缩着,像一个小小的幽灵,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她的头仍旧埋在膝盖不吱声。

黑夜里,传来轻微的抽泣之声,那么绝望。自己还是逃不过?还是要被他抓回去烧死?他听着她的哭泣,也许是这样的月光,这样的夜晚,竟然微微酸楚,这个小人儿,她在害怕?怕自己还要处死她?

皇帝也诉苦1

“芳菲,你为什么要哭?”

她声音哽咽:“你不要假惺惺的了,你就是想我死……”

他微微失神,这个小人儿,自己几曾真正想她死掉?

“小东西,我从来不想你死。”

“???”她在黑夜里惊奇地看他。也许是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宁静,罗迦,他看起来竟然像一个好人,仿佛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芳菲,那次左淑妃流产,也许真不是你的错……”

“本来就不是我!”

她理直气壮的回答,他更是欣慰,他宁愿看到她这样反驳,而不是赌气。“芳菲,我相信你。”

她擦了眼泪,有些狐疑:“陛下,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查出是谁干的?”

他无力地摇摇头,根本查不出,就如太子的病,也完全无法查明到底是谁干的。一切,只能归为天意。

芳菲想到这些疑问,却又不敢说,这又如何?这能改变自己被焚烧的命运?只脑子里飞速地转着念头,要罗迦如何答应放了自己,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芳菲,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唉……”

“你们的大神怎么没有给予庇佑?难道是我跑了,大神就不护佑你们了?”

她幸灾乐祸的声音,罗迦又闭着眼睛,竟然没有喝斥她,良久,才低声说:“芳菲,你不懂朕的辛苦。群臣勾心斗角,没有人能替朕分忧;后宫就更不用说了,争宠夺利,朕也分不清究竟孰真孰假。所幸,今年春天开始连续下雨,缓解了干旱,庄稼又开始生长,牛羊又开始成群。朕太累了,只想歇歇,偷偷歇歇……”

芳菲睁大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皇宫里如何阴谋算计,她又不清楚。还以为罗迦天天住在酒池肉林里,不知多快活呢。

“难道当皇帝的人也会有烦恼?皇帝不都是想干嘛干嘛?想吃啥吃啥?如果皇帝还烦恼,我们就不用活了……”

皇帝也诉苦2

罗迦被她天真的话语逗笑了:“小东西,你懂得什么?一个人要是当了皇帝,就得提防天下所有人。内忧外患,后宫朝廷,一步也不敢放松警惕,甚至父子之间,也有许多阴谋算计。除了桀纣这种残酷的大暴君,哪个帝王能真正快活?就算是商纣王,最后也自焚在鹿台,死得何其凄惨?”他唉声叹气,“唉,这两年,我们北国不是瘟疫就是大旱,南朝的军队趁机虎视眈眈,加上太子的重病,朕没有一天不是忧心忡忡……”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奇地看他满脸的落寞。

罗迦也觉得奇怪,孤家寡人,这些话,原本是不对任何人说的,为什么在她面前诉苦?他看看外面的月亮,闭着眼睛体会这夜色的静谧,感受这无所提防,心无城府的日子。

她着意地听着,看到罗迦,不可能不想起太子,尤其是一个人的孤寂的日子里,她多次想起那张病弱的面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会带着一种淡淡的悸动,淡淡的挂怀。她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太子,他的病怎么样了?”

罗迦微微意外,却还是回答,眉头紧锁,长吁短叹:“朕正是为此事揪心。”

“难道真的不曾好转?”他再次摇头,忽问:“芳菲,你曾诊治过太子,你说,他还能不能痊愈?”

“过了这么久,我不知道太子的病情变成什么样了,所以不敢下结论。”

“芳菲,如果是叫你去治太子,你去不去?”

她更是惊讶,罗迦真的是来请自己去治疗太子的?

她又惊又喜:“陛下,真的么?是不是就不再追究我的逃亡了?”

他不回答,却说:“我的芳菲,朕困了,明日再聊。”

她得不到肯定的答复,心里惴惴的。

他却笑起来:“小东西,我不让你值守了,你出去休息吧。啊,好困。”

他说完这话,真的竟然又沉沉睡去,连梦都没有。

少女的体香

芳菲关了门,回到隔壁福婶的房间,可是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梦里,梦见罗迦带了千军万马来追杀自己,她拼命跑啊跑啊,却跑不过,罗迦的大刀已经砍来……她遽然惊醒,坐起身,如此反复折腾,直到快天亮了才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红日初升,她刚出门,只见罗迦站在院子里,看着初升的太阳,背着手,像在思考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