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被人搀扶着,此时,忽然伸手,推开搀扶自己的人,站得笔直,声音清朗:“马上派人去迎接父皇和皇后。”

一夕未眠。

张婕妤紧张地站在门口,遥遥地看着黑夜里的神殿。

从白日开始,她便一直站在这里,其间,只是稍微去吃饭,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回来站在这三楼的了望台上。

从这里看下去,是琉璃殿的花圃,栽种着象征清高孤傲的梅兰竹菊,象征着一个女子最高洁的品质。尤其是那一丛修长的翠竹。

宁可食无肉

不可居无竹

这为她赢得了很好的声誉,也因此,在刚到北国的时候,她曾经因为这充满了异国风情,充满了南朝的温香软玉,又清风明月一般的才情,赢得了陛下的宠爱。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自己还是十六七岁的豆蔻年华,一时宠幸,张家的父兄,封官进爵,满门荣宠,一时显赫。自己,也成为张家的骄傲,一时,不重生男重生女。

目光往上,落在自己芊芊玉手抚着的栏杆上。

宫灯朦胧残照。

精美的画廊,精美的扶手,一切,都是雕栏玉砌。纤尘不染。

除了曾经的昭阳殿,再也没有任何地方比琉璃殿更加漂亮了。

她想,这是什么时候来的?

对了,是三年前才装修的——那时,小怜还在。小怜何等地受到宠爱。也因此,陛下也给予自己很多赏赐。自己和小怜的宫殿,都装饰得富丽堂皇,美轮美奂。

但是,她因为低调,因为聪明,故意稍稍在富贵上,逊色小怜一筹。但是,在品位上,却明显地高出小怜一大截。

骨肉相残8

只要肯让自己共有那个男人——只要能继续受到宠爱,保住张婕妤的富贵,保住张家的满门富贵,她其实,是一直都肯低调的。

就算是小怜最嚣张的时候,自己也不曾因此得罪人,相反,小怜处处惹火,自己处处灭火。

也正因此,自己更加受到嫔妃们的交口称赞。

就算那些,是因为小怜,自己才得到的。

但是,毕竟得到了。

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总算是得到了至高无上的荣华富贵。但是,现在,幽幽落花,红颜未老恩先断。

只以为,好景不长,冯昭仪来了。

冯皇后回来了。

这世界上,竟然有冯皇后这么坏的女人。

只因为,那个女人,独霸君床。

这一次关键性的战役,那个女人再不倒下去——就真的是天理不容了。

就在这时,忽然看到一股冲天的火焰。

是来自平城。

远远地,几乎映红了半边的天空。

一股喜悦,几乎让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动手了,他们动手了。

若不是动手,绝不会有这样疯狂的大火。

难道皇后被揭露了?

那个死肥球终于要遭到天谴了?

对,肯定是那个死肥球的身份暴露了。这冲天的火光便是明证。

她喜出望外,忽然拿起身边的一个酒坛子就喝了一口。

猛地一大口,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忽然想起小怜。小怜动手了么?她真的能鼓动齐帝参战么?

她的心跳得很快,对小怜充满了信心。如果,这天下真的有女人随意能挑起战争,那必定是小怜无疑。

她深信小怜的能耐和魅力。

骨肉相残9

人们常说红颜祸水——其实,真的能让男人挑起战争的女人,是很少很少的。

古往今来,就那么几个。

屈指可数。

那都是超级一等的天生尤物。

男人见了马上就要发疯的。

小怜就是这屈指可数的其中之一。

也是寥寥的几个。

她深信这一点。

所以,就更是欢乐。

欢乐得几乎要跳起来。陛下,是要那个死肥球还是要江山?

陛下,是不是马上就要赐死她了?

真想马上看到那一幕,看到陛下不得不宣布处死她的那一幕——那是她人生等待的终极目标,为此,几乎等了一万年。

就在这时,她的心腹宫女小飘急匆匆地而来。

她急忙问:“左淑妃呢?”

二人约好了,今晚一起“赏月”的——是个下弦月,天色那么黑。此时,已经半夜三更了,赏的是什么,二人都心知肚明。

但是,还是要欣赏。

这是二人的约定。

小飘面上露出惶然之色:“娘娘,左淑妃不肯来。”

“她的宫女推说她身子不适,奴婢根本见不到她……”

“再去请。”

小飘提醒她:“娘娘,奴婢已经去请了三次了。”

她猛然记起,的确,小飘已经来来回回地跑了三趟了。左淑妃好大架子,竟然不来?而且,她昨日才见过左淑妃,左淑妃的身子好得很,谈笑风生,能吃能喝,怎么忽然就“一病不起”了?

她心里藏了狐疑,再看看远方天空的火光,就变成了恐惧——左淑妃这个时候,任何的意外,都会令她充满恐惧。

这个时候,自己需要同盟的支撑——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精神上,同盟必不可少,更何况,左淑妃是那么现成的替罪羊。

骨肉相残10

张婕妤再也忍不住了,立即就冲下楼去,边走边招呼自己的心腹宫女:“小飘,小翠,你们马上随本宫去玉堂……”

玉堂,大门紧闭。

就连灯笼都熄灭了。

一副早已安然入睡的样子。

张婕妤亲自去叫门。将铜门摇晃得叮铃铃的,刺破暗夜的寂静,显得分外地刺耳和焦虑。

她一连摇了十几次,两名宫女才慢吞吞地出来,一脸睡眼朦胧的样子,脸上是那种不经意地不耐烦——训练有素的宫女都是那样,在任何主子面前,都不敢轻易露出轻慢。

两人的口径明显是统一的:“张婕妤,有什么事情?我家娘娘身子不适。今日不见客。您请回去吧。”

张婕妤觉得有些不妙:“你家娘娘怎会身子不适?生了什么病?”

“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所以早早就寝了。娘娘要奴婢们向张婕妤谢罪,说等她好一点,明日再登门谢罪。”

“本宫正好略懂风寒的治疗,待本宫去瞧瞧,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让你家娘娘早点好起来……”

“不老张婕妤了,御医已经来看过了,淑妃娘娘已经休息了……”

张婕妤再也忍不住了,冷笑一声:“御医不是都随皇后出宫了么?哪有御医会来看你家娘娘?现在,你家娘娘还有以前的派头,以为御医随时守着?”

宫女嗫嚅着,无法回嘴,也不敢回嘴。彼此都是面面相觑。其他的宫女也陆续地出来,却无一吱声。

“娘娘说了不见外客……张婕妤,您请回吧,我家娘娘实在不舒服,正昏睡着……”

张婕妤哪里忍得住?越是如此,越是要冲进去,大怒:“你们这些狗奴才,敢阻拦本宫?让开!你家娘娘病了,本宫更要去看看……”

“娘娘不舒服……张婕妤,请您不要这样……惊扰了娘娘就不好了……”

骨肉相残11

张婕妤大怒:“你们这些奴婢,本宫只是去看看而已……”她想起自己以前不时来这里,可没有任何宫女敢于这样一再阻挠的,所以,就更是害怕,心中,一股恐惧,几乎要冲出脑门:“你们干嘛阻挠?滚开……本宫非见见淑妃娘娘不可……”

”娘娘,你别这样……”

她一把就掀开二人。两个宫女根本想不到素日娇滴滴的张婕妤,画画写字的芊芊玉手,竟然这么大的力气,一时不察,脚步踉跄,被她推倒在一边。

她们正要反抗,小飘和小翠,已经拉住了她们。张婕妤根本不管身后的喧哗,劈手夺过一名宫女手里的宫灯,立即就冲进了左淑妃的房间。

屋子里,空荡荡的。

锦被盖着床,一个人形的样子,躺在床上。

她松一口气。

声音也镇定了下来:“淑妃……妹妹,我来瞧你了,你哪里不舒服?”

床上,无声无息。

她心里一沉,谁能睡得这么沉?这么大动静也不醒?

她几步走过去,猛地解开了床上的被子。

一个折叠好的锦被,一个枕头,床上,根本没有左淑妃的影子。

她提着宫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莫名的惊恐。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妹妹……妹妹……”

到处都没有人。

她气急败坏,立即就冲了出去:“左淑妃到底去了哪里?”

宫女们跪在地下:“不知道,奴婢们不知道。”

“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也不知道。奴婢们什么都不知道。”

张婕妤也不再问什么,立即就冲了出去。

半夜三更,左淑妃竟然不在自己的宫殿,那么她去了哪里?

暗夜失魂1

张婕妤但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立即跑回琉璃殿。宫女们提着灯笼,她低声地嘶喊:“熄灯,赶紧熄灯,关门……快关门啊……你们这些狗奴才,赶紧把门关了……”她嘶喊的声音,压抑着,那么嘶哑,形如丧家之犬。

四处,一片黑暗,她跌跌撞撞地进门,宫女们马上关门。

她的身子在黑夜里剧烈地发抖,但见屋子里还亮着一盏灯笼,立即道:“该死的奴才,快熄灯……快快快……全部熄灭……全部熄灭……”

眼前,连一丝火光都没有了。

她稍稍觉得安全。

暗夜失魂2

可是,这一点安全感,很快也消失了——不知是风声还是雨声,呼啸着,席卷而来。她竖着耳朵,两边,都是战战兢兢的宫女。

一名宫女终于忍不住了:“娘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啪”的一声,重重地一耳光就落在宫女的脸上。

她咬牙切齿:“死贱婢,闭嘴……”

无辜挨打的宫女在黑夜里捂着嘴巴,不敢发出抽泣声。

张婕妤转身就跑。

这雕梁画栋平素是走惯了的,此时,在漆黑的夜里,却如此地磕磕绊绊,好几次,她几乎要掉下来,却被两位宫女拼命搀扶着。

就连小飘,也不敢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

终于登上了三楼。

可是,一登上三楼,却发现火光——冲天的火光,不止是神殿,而且是平城。

这场大火,是从平城开始的,站在三楼的楼台上,能看得那么清楚,隐隐地嘶吼、呐喊、哭叫……整个平城都沸腾了。

然后,是御林军的声音。

他们加强了巡逻,急促,但步伐整齐,训练有素。

张婕妤更是吃惊。她毕竟,从未料到,这场大火,竟然会烧到平城——以为只是在神殿,只限于神殿就可以了。

随着那火光越来越大,御林军的跑动越来越急促,她心里的恐惧也越来越深刻。

忽然想起小怜,那是小怜带兵打来了?

是齐帝攻占平城了?

她忽然觉得那么开心,隐隐地,竟然忍不住手舞足蹈。

打,烧,杀,就杀它个天翻地覆。最好杀它个鸡犬不留——最好杀死那个死肥球。

可是,再大的喜悦也抵挡不了恐惧。

那是一种做贼心虚的恐惧——万一,那个死肥球死不了,那么,肯定倒霉的就是自己。

再也没有缓冲的余地了。

暗夜失魂3

左淑妃不见了——在这个时候,显然是有预谋地不见了,否则,她的床上不会布置成那样。左淑妃这个该死的蠢货,会不会是扮猪吃老虎?

她忽然想起小荷——张家的婢女小荷,就是这样背叛自己的。最后,小荷投靠了皇后。难道,左淑妃也是这样?

如果左淑妃投靠了皇后,自己岂不是中了她的圈套?

可是,左淑妃,她敢么?

她难道不要命了?

但是,如果是皇后故意设局,那该怎么办?

她这样一转念,浑身都冒出冷汗来。

立即下楼,飞一般地往下冲:“快,快去收拾东西……”

“娘娘,收拾什么?”

她顾不得多说,立即胡乱地收了一个包裹,背着就往外跑。两名宫女跟着她,根本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那是一种直觉,奇异地直觉,自己要逃离这里,逃离黄瓜欧冠。只有出去,才会找到生路,否则,一切就完了。

可是,自己跑了,张家怎么办?

而且,平城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厮杀,该往哪里跑?

可惜,她已经来不及多想了,因为,旁边已经传来脚步声,她和两名宫女侧身藏着旁边的灌木丛里,一动不动。

待得御林军跑远,她们主仆才慢慢出来,悄然地沿着贴墙的阴影往前走。

她很熟悉这里。

这些日子,也时常有意识地留意着宫里的路线。

平城的皇宫,路线并不太复杂。

再往前,就是那片曾经荒芜的树林——在这里,她曾经推倒枯枝,阻拦逃亡皇后的路——以至于后来被大祭司追赶上,刺得芳菲的腿鲜血淋漓。

此时,清风月明。

一览无余。

前面,不敢继续往前走了。

因为,前面是全副武装的御林军,扛着锋利的刀枪,在每一处巡逻。

暗夜失魂4

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老鼠也很难逃出去。

她瘫软在地,浑身如被抽了筋一般。

两名宫女,勉强将她搀扶回去。

她就坐在琉璃殿的外殿的客厅里,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点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分每一秒,都变成了煎熬,巨大的煎熬。

得得得的马蹄声,划破深宫的寂静。

张婕妤心里一紧。

那是从连成一线的跑道而来的,直奔立正殿。

她的身子忽然一软。

双腿发抖。

就在这时,已经响起怦怦的敲门声。

她站在黑夜里,一动也不敢动。

但是,火把点燃。是一队拿着宫灯的御林军。

出动军队捉拿妃嫔,这在后宫,还是第一次。

已经响起宫女们惊惶的声音。她双腿一软,就瘫倒在走廊上。这时,两名太监已经冲上来,一左一右架住了她,声音不阴不阳的:“娘娘,跟我们走一趟吧。”

她忽然绝望地大吼一声:“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捉我?”

“小人们奉命行事。娘娘有什么话,请对陛下说。”

“不……你们没有这个权利……”

执法太监不由分说,拉了她就走。

此时,天色已经微微明了。朝阳,已经升起。

明亮的太阳,照射着平城的每一个角落。

东方、西方、南方、北方。

无论多少的鲜血,无论多少的尸首,都无法阻止太阳的升起。

它在每一次的轮回里,不折不扣,永远也不抛弃。大方地赐予光明,给予安慰。

所以,人们才会如此崇拜太阳。

暗夜失魂5

一夕尘烟,死伤无数。

无主的战马,在朝阳里嘶吼。

这本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到处都是飘香的瓜果,一些枯黄的树叶就要凋零。收割过后的庄稼,剩下秸秆、草垛,大片大片地堆在田间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