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现在,围绕在太子身边的,全是那些极其顽固的老贵族。他们向来提倡的,无非是马上打天下,也马上治天下……但是,这是万万不行的。这样的短视,只可能很快就毁掉北国……而皇儿,唯有你,才能对皇儿真正施加有力的影响……那是朕希望看到的影响……芳菲,除了你,别人都是做不到的……”

在顽固的大臣,和芳菲之间,就像两股势力,要把儿子往相反的方向拉。

除了芳菲,谁还能对儿子施加这样的影响力?

芳菲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却又微微地愤怒:“陛下,你这是要我跟满朝的大臣为敌?”

罗迦也直言不讳:“正是如此!太子唱白脸,你红脸!”

她冷笑一声:“陛下,我可做不到!我也没有这个本事。太子昔日亲近了多少鲜卑老臣?就我一个人,就想力图改变他的政治观点?这可能么?”

她忽然觉得那么荒诞。

如果陛下死了,自己和太子,只怕见面的时间都会很少了,怎么可能对他施加像样的影响力?

陛下,他也太高估自己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了吧。

“不,你行!芳菲,你一定行!”

也许是罗迦口口声声的“你行”,惹恼了她,她怒道:“我行?我可能行么?殿下,他曾经下令,永远也不许我踏进他太子府半步……陛下,我跟太子的关系,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你要推卸责任……我……我可不是你的股肱大臣……”

“皇儿?他这样下令?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芳菲自知失言,低下头去。

心里的愤怒却无法遏制,陛下越是清醒地交代——她越是明白,他是想心无旁骛地离去。他竟然如此残酷地交代自己照顾他人,而他自己放心离去!

罗迦凝视着她:“芳菲,是不是你遇到刺客的那一次?”

驾崩16

她并不回答,只是深深地低着头,狠狠地撺着他的手。

那一次,太子已经说了:你就是个宣姜!

自己是想篡位的宣姜,现在,陛下即将驾崩——自己又去辅佐太子!

“芳菲……那一次,皇儿是想救你的……他一直想救你……芳菲……是皇儿替你挡了一刀……他用自己的身子替你挡了一刀……”

挡了那一刀又能如何?

她的语气非常决然:“陛下,也许你是误会了!那时,我就在太子的府邸外面,如果皇后死在他的府邸,他会怎么向你交代?他不是多么想救我,而是不得不救我……所以,你不必误会……”

“朕没有误会……芳菲,只有你才能影响皇儿……这天下,除了你,再也没有别人了,你必须在他的耳边,对他耳提面命……”

她的语气非常漠然:“陛下,我真的没有这个本事……你若是放心不下,你就必须自己活着!只有你,才能解决这一切!否则,我一个女人,早就被鲜卑人撕为粉碎了……”

“皇儿的这个皇位,真的很危险……朕就是担心他坐不稳,所以,才要他树立威信……但是,有你辅佐他,朕就放心了……”

“必须你活着呀,陛下……”

他摇摇头,眼里十分悲伤:“芳菲,朕也没有想到厄运来得这么快。没法,这是我们世代北国皇帝的魔咒,朕也走不出去。朕只求你一件事情……今后,若是你跟皇儿之间起了什么冲突,你可以废了他,架空他,甚至取而代之,但是,求你看在朕的情分上,饶他一命……一定要留下他的性命……”

芳菲惊吓得忘了哭泣:“陛下,你说什么?我怎么会杀了太子?不会,绝对不会……他救过我的性命……我也救过他的性命……陛下,太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怎会杀他……”

驾崩17

就算自己再不喜欢太子,跟太子有了再大的冲突,可是,又怎么可能去杀了太子?

而且,陛下不是第一次提起这个问题,而是连续提了两次了。

看来,陛下,他自己也是相信那个游方道士的胡言乱语的。

她怔怔地:难道陛下就这么担心自己?自己,在他们这些鲜卑男人的眼中,真的已经是一只潜在的母老虎了?天知道,只有陛下在,自己才会做这些!陛下不在了,自己干嘛做?

罗迦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声音也越来越弱:“但愿不会。芳菲,你辛苦了……朕,就拜托你了……”

她心里忽然非常地悲哀,低下头去,小小声的:“陛下,你怎么不担心太子会杀了我?”

他半晌无语,仿佛从没想到她会这样的反问。

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不会!皇儿绝不会杀你!芳菲,皇儿他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芳菲,只有你能帮他,也只有你才肯帮他……”

她忽然无比愤怒:“陛下,你不要再说了!我没那个本事!”

“你要死了,我也不会呆在宫里。”

罗迦微微闭着眼睛:“芳菲,你必须呆在宫里……你必须……”

她再也忍不住,大叫起来:“陛下,我觉得你一方面想利用我,一方面,又在提防我……你和那些鲜卑大臣没什么两样,口口声声什么兴亡在妇人……我告诉你,我对你们北国的江山,没有丝毫的兴趣……”

她忽然坐起来,不声不响地,要下床去。

罗迦此时已经察觉了她的动向,感觉手里一空,心里那么紧张:“芳菲……芳菲,你要去哪里?”

芳菲淡淡地看着他,但觉这个时候的陛下,那么陌生,整个人似乎是分裂的——是不是临死之前的帝王,都是人格分裂的?

驾崩18

她直了身子,就要下床。

罗迦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手,狠狠地,那么焦虑。

芳菲被他牢牢抓住,但见他的目光,竟然如一个快要迷路的孩子一般,生怕自己被人扔下去了。

她心里一疼,却断然将他的手挥开。

罗迦竟然无法阻拦,就如她很小的时候,自己发病的时候,她偷偷地进来偷吃东西,自己堂堂一代战神,竟然无法阻止她,驱赶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所欲为。

唯一的区别便是,此时,自己不是要驱赶她,而是想挽留她。

他的目光甚至落在残留的点心碟子上,忽然很想喊一声:“傻东西……吃糕点啦……”但是,根本喊不出来。她,也已经不是当年吃糕点的小孩了。

自己要她吃下去的,是毒药啊!

是一剂毒药!

他的喘息,变得非常的剧烈,仿佛一口气上不来,马上就会背过气去。

芳菲的声音,冷得如寒冰一般,整个冬夜,仿佛忽然下起了大雪:“陛下,你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你这是在开女人干政的先例。这是你们的祖宗家法所不能允许的;第二,你是在为太子制造敌人!”

寡居的,为人忌讳的太后!

成年的太子,理念完全不同的两人。

新帝,太后!

帝后两党。

陛下这是想干什么?

陛下竟然糊涂到了这个地步。

把自己推出去,又能做得了什么?

“陛下,我拒绝你的要求!”

罗迦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软弱,怯怯地,又去拉她的手:“芳菲……你不做就算了……算了……”

她断然地摔开他的手就跳了下去。

罗迦待要扑过去,却动不了——完全动弹不了了。

只是躺在床上,紫黑的面孔上,口里的气息那么微弱,那么焦灼:“芳菲……”

驾崩19

“你与其有时间交代一切,不如随我去治疗……这些,只能靠你……陛下!我没有你的那些责任感和重担,北国要如何兴旺,与我无关。在这里,有你,我就把它当成家,没有了你,谁管它的生死存亡?”

这个时候,她就如一个非常冷酷的女人,就如她小的时候,提着水壶,拼命地把滚烫的热水浇灌在他的胸口——狠狠地把尖刺插在他的胸口……肆无忌惮。

“芳菲,我这是在求你……”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冷酷无情,“陛下,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是,你却是在为我制造绝路!”

“芳菲……如果你不答应……他们会……他们会……”

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搞掉一个皇后!

这对久经权术的老臣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既然你对我如此残酷无情,我何必管你?”她冷笑一声,“陛下,你可知道我今年多少岁?”

罗迦但觉嘴唇那么干涩,竟然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声音。

芳菲,可怜的芳菲,她才二十四五岁啊!

这个时候,就要让她去面对种种的风雨飘摇。而且,一生,都要陷入这样的境地。那是强烈的厮杀,危险程度不亚于战场。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两人之间,仿佛隔了太远的距离。

远得彼此再也不能理解彼此的内心。

芳菲站在烛光下,她赤着脚,某一刻,从这里看去,陛下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整个人已经死了过去!

她心里一凛。

忽然想起自己的小时候,神殿的那些日子……总是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一个世界。这样的命运,一生都不曾改变过。

唯有这个男人,他的好,他的坏,他的无情,他的多情……自己这一生,便是因为他,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的爱和被爱。

不料,竟然是如此的短暂。

驾崩20

快得几乎如一阵云烟,自己什么都来不及抓住,便烟消云散了。

她颓然地靠着墙壁。

她并不回答,只是光着脚,身上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力气,缓缓地,依旧坐在角落里。

“芳菲……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算了……芳菲,朕不勉强你……”

她竟然是不敢回答的——完全不敢回答他越来越迷离的声音。

只有她最清楚,那是一个人弥留之际才会有的惨痛。

忽然那么震惊,恐惧——难道,自己就永远只能这样了?

陛下,他去了,自己就永远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她的手下意识地捂住肚子,一阵绞痛,仿佛身子里的所有的骨肉,在一片片地剥落。

罗迦顺着她的手,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眼睛忽然变得那么热切!

仿佛一簇燃烧的火焰和强烈的希望——“芳菲,芳菲……我们的孩子?”早在青州大战的时候,她就曾经暗示过有可能怀孕了。

但是,此时看去,她的肚子还是平平的。厚厚的冬衣之下,完全看不清楚她到底是否怀孕了?

他几乎要跳起来:“芳菲……孩子,我们的孩子……”

她的脑子里嗡嗡嗡地作响,只是狠狠地抱住自己的肚子——孩子,多么希望里面真正有一个孩子,属于自己和陛下的骨血。

孩子!自己一直在欺骗陛下,将要有孩子了。为的便是让他活下去,遇到任何危险都不要犹豫,都能够坚持下去。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完全明白,没有,真的没有。

但是现在呢?现在,谁说得清楚?

有时候,短暂的日子,就连医生也是判断不出来的。

尤其是罗迦眼里那种热烈的火焰,仿佛只要说一声,有了孩子,他就能马上站起来似的。

驾崩21

她忽然轻声地问他:“陛下……若是有了孩子,你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他一怔,眼里露出狂喜之色:“芳菲?真的有了?又有了?”

她竟然不敢说谎。

在这样的生死时候,面对他这样的目光,竟然什么都不敢说。

只是沮丧地低下头去,喃喃自语:“陛下……我也不知道……如果有了,时间太短的话,也是看不出来的……”

罗迦心底最后的那丝热切也黯淡了下去,垂下头,好半晌才长叹一声:“芳菲……可怜的芳菲……”

某一刻,是希望留下一个骨血,至少,可以陪伴她!

长长久久地陪伴她,安慰她。

而不是任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深宫的日子,再也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清楚了,那样的煎熬,对于如此一个年轻的女人来说,就要耗尽韶华,等待时光老去,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他忽然问:“芳菲,你愿不愿意出去?”

“出去?去哪里?”

她下意识地反问。

罗迦暗叹,是啊,天下之大,她一个孤身女人,又能去哪里?

芳菲的目光却忽然亮起来:“陛下,不管了,我们去北武当……我去北武当陪着你,永远陪着你……走吧,我们马上就走……”

罗迦忽然想起她昔日一身黑色的道袍,绾了高高的发髻,那么淋漓尽致地站在屋檐高台之上,很愤怒地质问自己:“你凭什么要我一辈子青灯古佛?不!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去做道姑,绝不!”

她是不愿意的。

本质上,她并非是一个习惯于寂寞的人。

那里,并非是她的世界。

“陛下,我真的不愿意留在宫廷……陛下……”

“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地方……你想去哪里就去那里……可是,芳菲,你过来好不好?”

驾崩22

他忽然伸出手去,狠狠地,想要一把抓住她。

芳菲跳起来,猛地扑过去:“陛下……陛下……”

他如释重负,手伸出,一把搂住她,另一只手,却是揪着她的耳朵,慢慢地,慢慢地,脸上露出了一丝深挚的笑容:“芳菲……傻孩子……”

他的身子忽然那么滚烫,温暖着她冰凉的呼吸,甚至他的心跳,就在她的怀里,一句句地重复着:“芳菲,芳菲……”

她的眼泪狠狠地掉下来,如水滴一般,在他的脸上,身上,仿佛在暗夜的空气里,蒸发成了一种雾气缥缈的水雾。

可是,他的手却缓缓地垂下去:“芳菲……你不要恨我……好不好?你不要恨我……我,终究还是对不起你……”

她紧紧握着的大手忽然一松,伸手到他的鼻端,竟然已经没了气息。

他说自己还能熬三日,原来,竟然是谎言?

他连这一个夜晚都不曾熬过去。

陛下,留给自己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一句谎言?

“陛下,你骗我……父皇,你醒醒……”

手的触摸,一片冰凉。

心的温暖,瞬间消失。

芳菲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倒在了罗迦身边。

门口,高公公冲进来,尖着嗓子呐喊一声:“陛下驾崩了……皇后,醒醒,你快醒醒……”

太子最先冲进来,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几名顾命大臣。

黑黝黝的屋子里,一片冰冷。

通灵道长抢上前,一探鼻息,沉痛地跪下去:“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这声音一声声地传出去,几乎弥漫了整个的青州城。

门外,文武大臣也跪下去。

一时间,廊庑内外,一片愁云惨雾,哭声震天。

………………………………PS:今日到此!周二(1月19日)上午10点之前继续更新。

火殉1

太子也悲痛欲绝,泣不成声,跪在地上。

当通灵道长去收敛陛下的尸首时,但见芳菲紧紧拉着陛下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两名侍女冲上前来,搀扶了冯皇后。但是,冯皇后整个人熬了这两三天,也已经油尽灯枯,奄奄一息,眼皮微微睁了一下,却睁不开。

“皇后……皇后……”

眼前很花,也不知是道长在叫自己还是太子在叫自己,眼前模模糊糊地,跪了许多人,黑压压的一片。

某一瞬间,忘了陛下已去的事实,只是下意识地,又伸出手,紧紧地握住那只手——那么冰凉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了。

甚至他温暖的心跳也完全停止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袭来。

夜晚,生命里从此只是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

完全感觉不到温暖了!

她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快救皇后……”

太子大喊一声,几名御医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

“快啊,你们愣着干什么?”他对御医已经完全失去了主意,赶紧转向通灵道长,“道长,皇后怎么办?她这样……有没有什么危险?”

通灵道长号脉,急忙道:“皇后是长时间水米不进,悲伤过度的缘故……无甚大碍,殿下不要惊慌……”

其他众臣见皇后晕厥,都感到震惊,源贺和乙浑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乙浑的胡子一翘一翘的,目光只是落在皇后身上,似乎想看看她究竟是真的晕厥还是假晕厥。

通灵道长再也无暇顾忌皇后,只让几名侍女将她抬下去,送到隔壁的休息室里好好调养。众臣,依次上来,草草地膜拜了陛下的尸体。本来,他们是要长时间跪拜的,但是,陛下早有遗诏,只让通灵道长一人处理。

几名顾命大臣都看了陛下的尸首,确信驾崩无疑,然后,迅速退下。

火殉2

屋子里,只剩下太子。

道长面露难色:“陛下有遗命,不希望任何人再接近他的遗体……”

太子很是惊讶,但是,一想到父皇的遗嘱的确是这么说的,而且父皇也曾跟他交代,有占卜一事,位在东南,生怕让他沾染了不吉利。

这并非父皇有意避开他——而是要他避开家族的命运。这些,通灵道长无法明说,但是,太子理解,充分理解。

太子本人不太相信什么不吉利,但是父皇的遗命也不敢违逆,只得退下去。

廊庑里,便只剩下通灵道长一个人。

外面的空地上,点燃了几只巨大的白色丧烛,临时撒了一些举丧的纸花。雾气朦胧,冬日的寒风一阵一阵的,几乎要把人的脚冻僵。

太子跪在地上的蒲团上,比之天寒地冻的平城,这点低温还算不了什么,但是,放眼看去,整个世界忽然死寂下来,那么黑,那么黯淡。

身边,围绕着的都是太监,密密匝匝的侍卫。

御林军统领张杰连悲伤都不敢,尽职尽责地率领着御林军,严密防守,谨防一切可能发生的事变。

整个空气,都在寒颤的夜晚颤抖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通灵道长才缓缓出来。

廊庑的边上,是十六名道童;旁边,是以魏晨为首的灰衣甲士。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已经上架,战马在黑夜里发出嘶鸣声。

太子跪在地上,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见道长出来,立即站起来,无奈跪得太久,双腿一颤,几乎要摔倒在地。

两名太监急忙搀扶了他。

他停在父皇的灵柩之前,整个人扑了上去。

黑漆漆的灵柩,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仿佛是某一种经过特殊处理的香料,有一种辛辣的味道。这种味道,太子完全陌生,根本不知道来自何处,他猜想,那是北武当的特殊药材?

火殉3